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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秀瑪

2015-08-22 07:07王小忠
民族文學 2015年8期
關鍵詞:艾瑪小米草原

王小忠

喬高從艾瑪草原動身時已近中午,一上車他就合上干澀的雙眼呼呼睡了起來,三個月的中考備戰弄得所有人都精疲力竭。

天堂路上已經沒有了行人,喬高帶著自己的影子,一聲不響直直朝班瑪街的方向走去?!翱偹憬Y束了,要是徹底告別這種無窮盡的繁瑣的日子就好了?!彼@么想著,可心里始終放不下,總覺得有亂七八糟的事情在糾纏著,沒有真正輕松過一刻。

喬高回到家已是晚上九點多了。白白的燈光鋪滿了整個房屋,陽臺上的花兒耷拉著腦袋,沒一點活氣?!昂镁脹]住人了!”他自語著,然后脫下外衣。房間里多出了幾只蒼蠅,它們帶著響亮的喇叭在燈光四周不住盤旋。喬高順手拿起桌子上的一塊抹布,奮力朝屋頂扔上去?!皣W啦”一聲屋子里頓時變成一片黑暗,只有陽臺上的一縷月光斜斜躺著。突然之間,他覺得孤獨無比。那種孤獨如影隨同,他每邁一小步,都似乎發出孤獨的巨大聲響。多少年沒有過這樣的孤獨,可他說不清楚,為什么在此刻這種無法言語的孤獨會突然包圍著他!

喬高在屋子里來回踱著步,他沒有了上車前的那種疲憊,仿佛又像置身于艾瑪草原一樣。

紅紅的太陽像大木車的輪子一樣高高掛在天空,它一邊轉動一邊壓碎四周厚重的烏云。學校就在艾瑪草原的向秀龍珠村,幾千平方米的地盤,感覺大得不著邊際。自來水流淌出銀色的線條,旁邊傾斜的電桿上綁著綠得發亮的郵政信箱。學校大門幾百米之外便是無垠的草地和牧村,夏天里牛羊結伴而行,有時也在校門口很悠閑地徜徉一圈,然后消失在草地深處。喬高很喜歡躺在那里,尤其是夏夜??粗克{精純的天空,聽著四周的蟲子的行動,就覺得一顆心跳出了胸腔,和自由牽握在一起,漸漸去了遠方?;氐剿奚?,他面對的卻是一大堆資料,還有作業本、試卷,它們需要他逐字逐句地過一遍。

喬高想到這里,隱隱約約覺得頭有點兒重。前月他和小米去教育局填報中考學生名單,晚上沒有回去,兩個人喝了一箱啤酒,剩余的三瓶還靜靜地在冰箱里躺著。喝得不多,小米醉意朦朧里斷斷續續說了好多話,都離不開學生,離不開領導。讓他刻骨銘心的是小米說起了考試作弊的事兒。

小米說:“喬高呀,你說我們天天不辭勞苦抓成績,有用嗎?還不如人家一個信息管用?!?/p>

小米停了停,又說:“學習越好的娃娃道德越差,喬高你說是嗎?這是為什么呢?”

他啥都沒說,只是一口一口喝酒。

小米繼續說:“我們監考老師算個屁,紙條到處亂飛,你說誰呢?你敢說嗎?哪個你敢得罪?找批不是?”

喬高突然想起小米的這些醉話來。他始終不相信這是真的,學生們像草原上的青草一樣,一茬一茬來來去去,但他們可愛的身影卻時常在腦海里閃現。尤其是畢業前的那幾天,他們一波一波會來宿舍找他??粗敲炊嗷ɑňG綠的留言紙和紀念冊的時候,他的內心便會涌現出一股難言和不舍。于是他便離開宿舍,去距離校園很遠的草地上靜靜地一個人坐到天黑才回來。對他們的純情他也有過懷疑,幾年前,他帶領學生去參加一個知識競賽,剛走出校門口就讓車子給撞倒了?;貋碇?,大家都拿他開玩笑說,“喬高,你是不是兩只眼睛都大睜著?不閉一只眼不撞你才怪?!碑斔肫鹉羌碌臅r候就總覺得心里不舒服。

喬高拿出冰箱里的啤酒,一個人坐在房間里慢慢喝起來。

艾瑪中學距離縣城很遠,平日里很少有車子經過。喬高又想起了早年的經歷。

春節剛過完就開學了,早早起來他就去天堂路口等車。中午時分車還是沒有來,于是他步行去學校。

初春對艾瑪來說來得太早了!路上全是冰凌,寒風夾雜著雪粒,肆無忌憚,橫沖直闖。大約走了兩個小時,依舊不見人影。太陽從昏黃的云層里露了一下臉蛋之后便又消失了。天氣漸漸變得悶熱起來,他敞開皮襖,把丈二長的紅絲綢腰帶拎在手里,繼續向前走。當他剛走出灘格爾塘的時候大雪就飄了起來。灘格爾塘距離艾瑪還有五十多里路。阿米(藏語:爺爺)們常說,灘格爾塘有成群結伙的狼群出沒,一不小心,就會成狼肚子里的糞便,因而大家都把這段路叫狼路,孤身單影是不敢在這兒出沒的。喬高走到這兒心里就開始發毛。走著走著就聽見身后有沙沙的腳步聲,他慌忙回頭,發現身后啥都沒有。明明知道是自己的心理在作怪,可他還是忍不住要回頭看。當他加快腳步時,那沙沙的聲音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有力……

天色越來越暗,太陽始終沒有露臉,那雪卻下得更緊了。

喬高突然覺得胸口憋出一股力量來,于是他就掄起手中的紅絲綢腰帶,大叫著奔跑起來。

到艾瑪中學時天色已經很晚了,教師宿舍樓上零星閃著幾點燈光。喬高打開自己的房間,里面寒氣逼人,他無心生火,況且曬在外面的牛糞都被厚厚的雪蓋得嚴嚴實實的。

喬高越喝越清醒了,三個瓶子瞬間就平平展展躺在地板上。他沒有睡意,昏暗的臺燈照著偌大的房間,他的影子在腳下一動不動,顯得異樣的孤單和無助。他想喝,想徹底醉一回,然后美美睡一覺,等第二天燦爛的陽光出來的時候再去認真對待新的一天。

喬高慢慢站起來,快步走到陽臺上。

陽臺上的月影不住移動,外面的路燈像孤獨的孩子,委屈地支撐著腰身。不遠處一家小賣部的燈還亮著,喜形于色的他蹬蹬蹬就下樓去了。

蹬蹬蹬再次踏上樓梯,抱著一箱啤酒來到房間的喬高這時發現陽臺上的月光已經消失了,房間暗了許多。他放下箱子,把自己完全陷進寬大的沙發里,一聲不響靜靜看著那盞陪了他多年的矮小的臺燈。

他又不想喝了,他感覺有種孩子般的委屈盤踞在心底,無處訴說,也不肯出來。媳婦去丹瑪鄉鎮已經有三年時間了,每次回來總是失之交臂,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也感覺無話可說,草草行完責任和義務便呼呼入睡。大家都吵著說鄉下年輕人找不到對象,來一個女的,熟悉幾日便會展開搶婚大戰。媳婦也說過這事兒,他笑過之后,剩下的只是無奈的嘆息了。

他突然又想喝酒了!一連打開四個瓶子,一口接一口喝。

喬高是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的。昨夜是趴在桌子上睡著的,兩個瓶子翻倒了,桌子和地板上全是濕漉漉一片。外面陽光一片明亮,他粗略地收拾了一下地板,“倒霉鬼跟上了,日他媽,剛來又要回?!彼莺莸亓R了幾句,就匆忙下樓去了。學校通知中午開始閱卷。

喬高趕到艾瑪時已經到中午了,顧不上吃一口,就跑到辦公室。漢語組和民族班數學組在三年級教室一起工作。閱卷采用流水作業,他和豆格草搭檔批閱古詩文填空,題量不大,但要逐字逐句看,錯字不但要扣分,還要圈點出來。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苯浀涠煜げ贿^的詩句,可有人填的是“情深深雨蒙蒙,多少樓臺煙雨中”。剛翻開第一本卷子他就遇到這樣可笑而無可奈何的回答,“噗”的一聲他笑了出來,大家都用怪異的目光看他。

“同志們,誰知道《左傳》的原名?”老組長貢巴問話了。也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左傳》的原名是《左氏春秋》,漢代改稱《春秋左氏傳》?!?/p>

“錯!《左傳》原名是《左權傳》?!崩辖M長難得幽默一回,辦公室里立刻發出爆炸一樣的笑聲。

接著便有人讀出聲來,“‘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翻譯為:‘首都里有一百多個流氓,國家就會受不了?!?/p>

“一只鴨子兩只爪,五年以后幾只爪?答:五年以后十只爪?!毙β曇魂嚱右魂?。

“這么多年來大家都忙著在麻袋上繡花?!?喬高突然覺得內心無比難受。平日里加班加點你爭我搶不放過一分一秒,都想帶出好苗子,放心大膽地把他們送到高一級的學校去,可是面對他們的卷子,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閱完卷子后,畢業班的所有老師就可以暫時休息,原地待命。

喬高想起凌亂而孤獨的家,想起被擱置在陽臺上的那些饑渴的花朵,第三天他又回家了。

走過天堂路的時候陽光正烈,地面上仿佛到處冒泡,遠處的草原在陽光的關愛下顯得羸弱無力。在高原上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喬高第一次發覺這里的陽光毒勁原來這么大?!耙醋屜眿D上來,要么去丹瑪看她。這樣下去,家就不成家了?!彼朴谱咴诎喱斅飞?,但一刻都沒停止過思想。

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轉過身來,發現是老同學索南才旦。

好多年了,索南才旦一直保持著他胖乎乎的樣子。他們來到家,喬高取出前日剩余的啤酒和索南才旦邊喝邊聊。從很久的故事里聊到現在的工作,聊到鄉下,索南才旦像講故事一樣,嘴巴一刻都沒有停歇。

索南才旦說:“人事提拔制度新規定,被提拔者必須先要下鄉進村。他們單位的小黨去了剛幾個月,回來就叫苦連天。她說,單位上年輕人多,三五一群,酒喝醉了就敲打房門。甚至有人敲破門頂的玻璃踩在門板上伸進腦袋大聲央求,她實在受不了,差不多有跳樓的念頭了。迫于無奈只好委屈于某一領導,才算是清閑下來?!?/p>

索南才旦接著又說:“這些都是小黨偷偷告訴我加冒(藏語:媳婦)的。前段時間,加冒也被列入提拔對象,你知道嗎?我花了很大的力氣,跑了很多路子,才算是沒去成?,F在好了,加冒放心了,我也放心了。不過各有所得失吧,小黨也快上來了,風風光光到新單位上任?!?索南才旦說到這里便呵呵大笑起來。

喬高心里很生氣,明明知道他的媳婦就在丹瑪鄉,偏偏要說這么多不順耳的話。他一口接一口喝酒,沒有接話茬。索南才旦見喬高不說話,拿起瓶子灌了幾口,又說:“喬高,聽說學?,F在也亂得很?”

“誰說的?”喬高反問他。

“大家都這么說,說你們給夏依(藏語:娃娃)幫著答題呢!”

“你信?你知道的,大型考試在縣城進行?!?/p>

“我知道,當然也不信,那樣會害了他們。還說你們發信息傳答案?”

“考場都有信號屏蔽器?!?/p>

“他們說衣兜里裝一塊磁鐵那家伙就不起作用了,是那樣嗎?”

喬高又不說話了,他只是覺得心里有種羞辱感,這種感覺不是憑空而來的,已經很久了,只是沒有現在這么明顯。他不知道應該怎么說?應該怎么去做?教書育人是本分,可是這本分現在看來卻也被染上了色彩。做到不染顏色將會是什么顏色?四周的環境太鮮艷,且各自懷有不安分的思想,怎么能夠安穩下來一心盡這本分呢?一個普通的漢語教師,能有多少力量去阻止或改變花花綠綠的人心!他一直記得這么一句話:社會環境的力量十分巨大,社會心理不可能不侵入人的心靈世界,但當人心安穩下來,少一份貪念和自私的時候人和環境才能和諧發展。他曾不止一次地這么想過,在一個偏遠的山區,既是校長也是班主任,帶一群孩子,從123和abc開始,以自己的真情去盡那份本分。當他那么想的時候眼前就會出現一所美麗而漂亮的學校。孩子們天真無邪,上課目不轉睛,下課自由奔跑,互相幫助,拾金不昧。聽著他們歡快的聲音,看著他們愉悅的游戲,他開心地笑著。在他心里,這是一個多么宏大而美好的愿望。尤其在他郁悶傷感的時候他就會想起。同時他還想著,在不久的將來那里會出現一個龐大教師隊伍。他一直把這個愿望留在心底,一直等待著時機。而小米和索南才旦的話卻讓這個愿望很快就進入到暗無天日的境地,他不知道這些愿望在何年何月才有抽芽的可能。喬高停止思考,抬起頭來的時候卻發現索南才旦早走了。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幾個空空的瓶子立在桌子上,和他孤獨地對望著。

喬高又感到了孤獨,這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此刻折磨著他,他一下子似乎掉進了一口深不可測的井里。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學校制定了新的考核制度,大家一年來的辛苦都被定格在最后一張卷子上。獎罰十分苛刻,成績上不去一切就會成為空白。最可恨的是有那么幾個學生在卷子上一個字都不寫,到頭來大家叫苦不迭。成績落后,按校領導的話說,就是卷鋪蓋走人。這并不是某個人的錯,可當你遇到這樣的事情的時候,就是你的錯了,百口莫辯呀。

喬高想著想著就傷感起來。這樣的傷感總是在學期末出現,不可抵擋,也無法遏制。當他的情緒在極度低落而傷感的時候,他構想中的那所學校就浮現在腦海中,那么清晰,那么真實。

從縣城到丹瑪的距離和去艾瑪學校的距離差不多。喬高一大早就在青草街路口等車。他要去丹瑪看媳婦,也該去一趟了,他怕時日一久,夫婦之間就會生出隔膜和間隙來。

到達丹瑪的時候已近下午時分,路不好走,車子顛簸得厲害,路上他吐了好幾次,一進媳婦的宿舍就鉆進被子里捂頭捂腦睡起來。

吃完飯,媳婦出去了,說是要組織學習。喬高一個人躺在床上,看著空空蕩蕩的四周,沒有絲毫睡意。床頭放著一摞《黨的建設》,他拿起來胡亂翻了幾頁又放下。門旁邊放著一個不大的檔案柜子,他起來打開柜子,見里面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文件。他又拉開柜子底層的抽屜,見抽屜里放著幾包方便面和榨菜。他的心里突然間酸澀起來,“這些年還是吃苦了!一個人在這么遠的鄉下回一趟家真不容易。以后還是多跑跑,吃上一碗現成的飯心里會熱乎許多?!?/p>

喬高在床上躺著,可他的心里還是亂亂的,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長一陣媳婦才回來。院子里除了細碎的腳步聲外,這里倒也是個清靜之地。媳婦一回來就鉆進了被窩,顯得很疲憊,但他們還是扯西拉東說了一會兒話才各自進入了夢鄉。

“咣咣咣”,喬高被敲門的聲音驚醒了,接著便聽見嘻嘻哈哈的笑聲和吵鬧聲。

“又喝醉了!”媳婦也醒了。喬高啥都沒說,他張大眼睛看著黑乎乎的空間。媳婦翻了下身,也不知道睡著了沒有,只聽見鼾聲很均勻。

第二天天剛亮,喬高就在院子里跑步。奇怪的是這里的人們似乎沒有發現院子里多出了一個人。

是夜喬高和媳婦早早就休息了。半夜里敲門的聲音又傳了進來,他們不但敲門,而且還在門口細聲怪氣地喊著,“雪梅,開門,開門呀!急死人了?!毕袷且粋€人,又像是幾個人,來來回回好幾次。喬高拉亮電燈,他猛地發現小小宿舍門頂的玻璃早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層糊上去的報紙。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小鼠咬了一小口,漸而由一點擴展到周身。媳婦醒了,開始說話。喬高聽不清楚她在說什么,他滿腦子全是索南才旦的影子,那么可怖,那么猙獰。他的那些話也似乎就在耳邊飄蕩,那么響亮,那么具有針對性……

喬高離開丹瑪的時間是他來到這里的第十四天。這天他接到小米電話,說學校放假了,要開總結會。他還說,這次考得很糟糕,三年的辛苦付之東流,做好挨批的思想準備吧。

喬高一大早就等車,車一直沒有來。一個不大的褡褳,里面裝了幾個饅頭和蘋果,還有一把鋒利的刀子。

喬高走到奧瑪的時候,天色剛好是正午,距離縣城已經不遠了。奧瑪草原一眼望不到邊,時值七月,草原上鮮花競開香氣逼人,彎彎曲曲的小河像一條純凈的哈達彎彎曲曲飄向遙遠的遠方。喬高在草地上坐了下來,他感覺很困。走了這么長一段路,也應該歇歇,填填肚子,何況肚子已經發出了“咕咕咕”的抗議聲。

喬高取出饅頭,在手里拿了半天,吃不下去,其實也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餓。他把饅頭放進褡褳里,又取出一個蘋果。蘋果又圓又大,是媳婦專門挑揀出來的。刀子是他自己準備的,因為那年徒步艾瑪時有所驚嚇,所以,當一個人出門的時候他就會帶把刀子。他拿著刀子,正準備削蘋果時,陽光恰好從鋒刃上走來走去,一道耀眼無比的光芒射進他的眼里,他顫抖了一下,刀子“咣”地一聲掉到閃亮的河水里,頓時失去了耀眼的光芒。喬高嘆息了一聲,然后躺在草地上,望著湛藍精純的天空,內心彌漫起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楚來。他想著,“索南才旦是朋友還是敵人?辛苦這么多年, 到頭來卻要挨批,啥原因?該怎么辦?”

那些自由而熱烈的萬千朵野花就在身下,就在四周,就那么無限的一圈一圈包圍著他。他知道草原實際上也是最孤獨的,那些野花的孤獨誰能理解!除了孤獨,肯定還有不為人知的憂傷。喬高突然想起不久前小米發給他的一條短信:“再牛的肖邦,此刻也彈不出我的孤獨和憂傷!”喬高想到這里,眼角卻不由自主地溢出了兩行冰涼的淚水。

總結會從上午一直延續到太陽偏西。

和往年不一樣的是這次總結會多出了一項自我檢討。小米從臺子上走下來的時候已是滿頭大汗,像剛從田地里回來一樣。

老校長道吉坐在上面大聲訓話:“大家的努力程度還是不夠,敬業程度還差一截,一門心思不知道放在哪兒?既然不愛干這一行,那么就離開這里?!彼攘丝谒?,清了清嗓子,接著又說,“教育界一直推行教師聘任制,這里很快就實行。末位淘汰制一直掛在口頭,這次我們就將它落到實處。對自己的實力感到不自信的教師可以提前申請去遙遠的秀瑪支教……”

老校長還說了許多,說好聽點就是條條大路通羅馬,不好聽的話那就是卷鋪蓋走人。已經夠讓人難受了,可他在結尾處還說:“世上沒有教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老師?!?/p>

坐在下面的喬高一直沒有抬頭,他在想,“真的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這些年就是名副其實地誤人子弟了?!?/p>

喬高又想起課堂上的一幕幕。從草原大學中文系畢業那陣子他意氣風發,一口咬定要去教書,八匹馬都拉不回來。來到艾瑪的時候他發現這兒的學生不但漢語表達好,而且作文也寫得好,不像他上學的那時候。他上學的時候牧區都以學母語為主,他是在母親的勸導和父親的同意之下去縣城上學的,當然主要學漢語。學生們在校園里見到老師都會鞠躬問話,偶爾也會來到宿舍說些學習上的困難和想法。甚至畢業之后,也會來學??赐蠋?。那時候學校條件簡陋,但他們卻有一股奮力拼搏、努力向上的精神。沒幾年工夫,這里蓋起了樓房, 建起了食堂,這變化讓他驚嘆不已。寬敞明亮的教室里挨挨擠擠坐滿了學生,他的聲音宏大而響亮,從一字一句一直到畢業,他有著連自己都無法想象的勤奮。資料堆滿桌子,好幾周連碗都顧不上洗,但他一點都沒有埋怨過,反而覺得快樂無比。

他也有過不可遏制的傷心。當他滔滔不絕苦口婆心在那兒講解的時候,也曾發現有人在下面睡覺,有人傳紙條,有人交頭接耳,可他還是克制了下來。他想,有些問題需要我們用一生、甚至幾輩子的時間去研究,短短的三年就想啃透它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但基本常識是不能夠忽略的,如出錯也是不能夠原諒的。

喬高突然覺得心里很難過,因為他想起前幾日閱卷遇到的問題來。

自從推行績效工資制以來,幾年來的工作成績一夜間變成了最后一次卷面上的成績,大家都覺得有些變態??墒钦l有辦法呢?這是形勢發展的必然趨勢,也是教育改革的大潮,誰也阻擋不了。大家只能在大潮里充當弄潮兒,換取華麗的外衣然后招搖過市。怎樣才能做到心安理得?有時候,當他拿起書本走進教室的那一瞬間,他就問自己,應該怎么講?怎么互動才能拉起他們的興趣?課本所選的文章真的都是經典嗎?他一次次陷入無盡茫然的想象當中。

那是兩年前,他在講《背影》,“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太難??墒撬┻^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边@時候他就會想起離開多年的父親來。

母親一直在紹瑪定居,母親是漢族,她不習慣居住在草原??筛赣H卻離不開他的牧場,他的一生是在牧場度過的。父親沒有干過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是牧場上牛羊卻多如星星,牛糞餅子壘得像大山一樣高。二十年前的秋天,親人們送他去天葬臺的時候,他周身發黑手背皴裂,指甲里還殘留著牛糞。到現在他也無法想象,父親勤勞的一生對他的將來有著怎樣偉大的意義!那節課他流下了淚水。學生竟然沒有一點反應。他理解自己當時的心態,而不能夠理解他們的想法。

小米坐在他身邊一言不發,眼睛死死盯著腳尖。很快就輪到他了。該怎么說才好?喬高清晰的頭腦突然變成了一團糨糊。

總結會在大家各有所思之中結束了。喬高和小米一道走出會議室,沒有說話。彼此心里都很明白,也做好了去支教的打算,只是不好說出口。

這個暑假對喬高來說真是太漫長了。

索南才旦指東道西的話一點都沒錯,媳婦就在他愁腸百結而茫然失措的時候順利來到縣城。他每天做完家務做好飯等到的卻是獨守昏暗的燈光,直到夜很深。她的應酬也太多了,可是他該怎么辦?這似乎是工作中必不可少的環節,而且是最為重要的一個環節。

這天,喬高剛起來就聽見有人敲門。

是小米。小米一進來就說:“喬高,有兩個消息,一個壞的,一個好的,想聽哪個?”

喬高苦笑了下說:“一樣?!?/p>

小米說:“你寫支教申請了嗎?”

喬高說:“正準備呢!”

小米說:“不用了,還輪不到你和我?!?/p>

喬高說:“這應該是好消息吧?!?/p>

小米說:“學校新來了幾個大學生,我們的課被撤了下來?!毙∶渍f到這兒便是滿臉憂傷。

小米來到艾瑪草原也有幾年了,他一直是學校的化學老師。有那么幾年,他帶化學的地位幾乎到了不可替代的地步。小米有時也很驕傲地說起早年畢業的學生,但是他不知道他的地位卻在最近幾年悄無聲息地發生著變化。

喬高也想到了自己,想起前年新來的大學生的公開教學。他在講《公輸》,“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贝蠹叶贾?,禽滑(g^)厘是人名,春秋時期魏國人?!扒莼笔侨A夏古姓氏,可他就怎么讀成了“禽滑(hu1)厘”?大家私下里議論,都說是剛上講臺一些錯誤在所難免。這個字在課本上明明有注音,這樣低級的錯誤怎么能夠原諒?

喬高什么都沒有說,小米垂頭喪氣坐著也不說話。

終于熬到開學了。辦公室里除了多出幾個人外,沒有什么大的變化。喬高領到自己的課表,他今年帶兩個班的地理。小米和他一樣,被迫放棄本專業,而去帶體育課了。

這天晚飯剛吃完,喬高就去外面了。天邊掛著一絲晚霞,紅紅的像小孩子的臉蛋。他感覺好久沒見過這樣美麗的晚霞了。

艾瑪草原此刻在夕陽里變得無比寂靜。暮靄開始涌動,它們形成一圈一圈閃動著的七彩光環,時遠時近,飄忽不定。他把雙手墊在腦袋下,躺在草地上深深出了一口氣。

地理對他來說是熟悉而陌生的,他要花出很大的時間和精力去備課。盡管那樣,但他還是做不到講語文時的那種滔滔不絕和收放自如。照本宣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喬高一邊想,一邊從腦袋下面抽出手,側了下身子。

他看見小米正向這邊走來。

“我知道你一定會在這里的,喬高?!毙∶装ぶ?,也在草地上躺了下來。

“怎么樣?地理有意思嗎?”小米說。

“難呀!吃力不討好。教導處都談了好幾次話?!?喬高說。

小米說:“也是呀,單杠,雙杠,技巧運動,墊上運動,競標賽,這些術語我都弄不明白,邊學邊賣都來不及,何況自己身板硬,示范動作無從談起,每一節課都如履薄冰呀?!毙∶渍f到這里,長長嘆了一口氣。

小米接著又說:“化學課的實驗太重要了,前些日子老馬說他們聽了曹曉珍的實驗課?!?/p>

小米停了一下,然后接著說:“氧氣制作實驗最后必須將導管從水槽內取出,然后熄滅酒精燈??墒撬齾s先熄滅了酒精燈,而使水槽中的水沿著導管流入試管,導致試管破裂,自己的手都被扎破了?!毙∶渍f到這里“嘿嘿”笑出聲來。

“隔行如隔山,我們又能怎么樣?”喬高說。

“真想去南方打工,活得自在些兒?!毙∶渍f。

“真的會自在嗎?”喬高心里想。

他們從東到西亂扯了一陣,最后卻回到原點——成績。怎樣的老師才算是好老師!怎樣教出的學生才算是好學生?這似乎成了一個巨大的秘密。

晚上的艾瑪草原真的好美麗!天空多么干凈,眼界多么遼闊。星星稀疏,它們從遙遠的星河看著這廣袤的草原,可是它們能理解喬高和小米此時的心情嗎?喬高和小米就那樣在草地上一直坐到星星出齊,一直坐到即將衰敗的草尖上掛滿濕漉漉的水珠子,之后便像兩個醉漢,又像是一對鬼影,晃晃悠悠地踏進了學校大門。

新的一天來臨,陽光依舊那么明亮,那么狠勁。草原上的青草也似乎換上了新衣服,看上去一片花白。要回家了,好久都沒回去。喬高沉重的腳步踩在草地上,踩得衰草沙沙作響。他自己不知道這一程還需要多長時間……

天堂路變得冷清多了!店鋪都關了門,颼颼的涼風從班瑪路口奔跑而來。天堂路到班瑪路像是一條長長的筒子,他覺得自己就是遺落在這個筒子里的一片枯葉,有隨風而逝的可能,但他還是堅定地從這個筒子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

喬高來到家,打開了房門,房間里似乎很久沒住人了,或者說住在這里的只是一個過客??粗錆M塵埃的桌子和歪頭耷腦的陽臺上的那些花兒們,他的心涼了半截?!昂镁枚疾辉貋砹?!工作都忙成了這樣子,是好還是壞呢!”喬高頹然坐在沙發上,喃喃自語。

喬高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昏暗的太陽高掛天空。他透過窗戶,看見滿街奔跑著灰塵,它們抱緊紙屑和塑料袋,像刺猬一樣滾動著前進。

起風了!媳婦睡得正香,她旁邊是一攤暗紅色的穢物。她喝酒了,不知道是怎么找到家門的?!盎貋砹??怎么不提前說聲?最近忙得根本顧不上收拾屋子?!彼蚜?,一醒來就奔到洗手間,接著就傳來嘔吐的聲音。

喬高穿好衣服坐在陽臺上一聲不響。他看著外面肆意奔走的狂風,內心突然平靜了許多。學校會議上他一直沉默,他一直在想著他那遙遠的愿望。教研組會議上他沒有資格發言,只是任勞任怨。他知道,風暴往往會隱藏在平靜深處,可是他很難讓自己真正平靜下來,也很難找到可以爆發的理由。

她出來了,也是一聲不響地坐在陽臺上。她的臉蛋白嫩了許多,但卻多出了熊貓一樣的眼圈。喬高看得出,她的臉上甚至心靈深處都散射出一種無法言明的疲憊和厭倦。他什么都沒說,喉嚨里仿佛卡著一塊冰塊,融化不了也吐不出來,只有冰涼,足以使他麻木而無所思想的冰涼。

第二天下午,喬高走出了家門去路口等車,他必須返回學校,周一早上有兩節地理課,他一直掛念著。喬高走到灘格爾塘的時候車還沒有來。他心里很清楚,除了步行,一切希望和等待都會使他陷入無盡悲苦的絕望之中。

太陽在不知不覺中挪動著步子,那步子很大,瞬間就完全收斂起灼人的光芒。草原已經失去了它的豐腴和茂盛,一片斑駁里喬高覺得眼前突然開闊了,沒有山巒起伏,沒有溝壑縱橫,唯有緩緩的坡度在無限地逶迤、延伸。一種快感、純潔和大度豁然的寧靜正向他涌來??伤衷谕蝗恢g看到了草原的孤獨,這次不同于以往,也不同于大雪彌漫的時刻。草原在向他表達著無言的生動,也表達著它在季節深處的局促與不安。

喬高緊追慢趕,天地就暗淡了許多?!斑@一程怕要等到天亮,那時候應該是個晴朗的天氣!人應該有著不同的理想,只有這樣這個世界才會變得五彩斑斕。沒有徹底看不清的東西,也沒有徹底想不開的東西?!彼o自己找可以忍受的理由和下得去的臺階?!靶悻敳菰缓脝??聽說那里只有三個老師,而且和睦得很。偏僻點怕什么?心情不舒暢,就算生活在北京還不是一樣。離開艾瑪吧!回去就寫申請?!眴谈咭贿呑?,一邊在心里打底稿。

“尊敬的校領導,本人在艾瑪學校工作十多年了,為了更好地服務于教育教學工作,不斷完善自我,特申請下學期去秀瑪小學任教。到秀瑪后一定按照上級的要求認真負責、依法執教……”想到這里,喬高又痛恨自己,“這哪是申請,簡直是在檢討?!薄八龖撚泻甏罄硐?,不能無端阻礙一個人發展的??墒抢硐氲暮门c壞怎么去分辨?”喬高從申請去秀瑪的事情拐彎抹角就想到了她。

“不能無端地去阻礙一個人宏大的理想的?!边@是他最后找到能原諒她的理由,再沒有比這個理由更加貼切而具說服力。喬高的心有些亂,他的想法多像草原上的枯草,在涼風里左右搖擺。

天邊不斷涌起鉛色的云團,他帶著連自己都難以說清的想法孤獨地在草原上行走著?!疤旌诘谜婵?!怕是最近要立冬,雪要來了?!彼匆娏饲懊娴膶W校,敞開著大門在夜色里顯得分外冰冷。

小米宿舍里亮著燈,他的影子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矮小了許多??邕M學校大門的一瞬喬高突然覺得內心涌起一股無法言明的酸楚。也就在那一瞬他咬牙做了最后的決定。這學期下來就申請去支教,秀瑪或許就是他愿望得以實現的地方,他想立刻把這個決定告訴小米。于是喬高邁開堅定而自信的步伐,朝小米的房間走去。

責任編輯 陳 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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