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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鍋

2015-08-22 07:13馬金蓮
民族文學 2015年8期
關鍵詞:西海固鍋子回族

馬金蓮

當這一題目落在紙上的時候,我禁不住閉上眼想象,此時此刻,他們在干什么?狄力木拉提·泰來提,維吾爾族,來自新疆;哈志別克·艾達爾汗,哈薩克族,在塔城一家報社供職;冶生福,70后回族,從青海大通來;石彥偉,回族,《民族文學》編輯;我自己,寧夏西海固的回族;還有一個90后東鄉族女孩。六個人。四個不同的民族身份。我們是這次改稿班人員當中的穆斯林。

接到《民族文學》邀請參加2015年改稿班的電話,我決定參加這次活動。這些年,在我創作道路上,這本刊物給予了莫大的溫暖和幫助,我一直感念在懷,可連續幾年我都因孩子太小不能離家去參加活動,今年兒子適應了幼兒園生活,我就欣然定下行程。在先后聯絡的過程里,我一直沒有問及關于吃飯的問題。是的。這是一個問題。對于一個出身傳統回族家庭在回族自治區長大、很少外出的回族人來說,去南方,最大的心里顧慮自然是飲食。在西北廣袤的土地上,分布著很多穆斯林,飲食對于我們是很方便的。而南下,就面臨著挑戰。實實在在的挑戰。

當然,一開始我也考慮到了吃飯問題。但是猶豫只持續了一小會兒,很快釋然了,這是《民族文學》的活動,肯定會考慮穆斯林飲食習慣的。我還想到了一個人,石彥偉。根據這些年和他的接觸交往,我知道他雖經常外出,跑來跑去,但在飲食上始終恪守著作為穆斯林的根本。整理箱子的時候,我很自然就聯想到了之前有過的出門情景:三到五桶帶清真標志的方便面,為了減少體積,再帶幾包袋裝方便面,另外還有餅干,油茶面子,足足占去箱子的一大半空間。這次相對就輕松多了。臨出門時候,丈夫不顧我反對,硬是拎起桌子上一包麻花塞進箱子,說萬一呢,萬一找不到清真館子,你就拿出來用開水湊合湊合,這麻花好歹可以緩解一下過多胃酸的折磨。

改稿班在廣西大新縣堪圩鎮的一個莊園舉辦。到達的時候,天陰,剛落過雨,古色古香的建筑靜靜坐落在筆直陡峭的鐘乳石山根下,各種樹木綠得讓我這個剛從西海固早春趕來的人看了呆呆發傻?;ㄩ_著,紅、粉、紫、黃,大朵的,碎瓣的,闊葉的,細枝的,開得隨意、自然,低調,卻奢侈。尤其木棉,高高的樹干上,擎著大朵大朵大紅的色彩,遠看像一個性格任性的油畫家率性甩出的一攤攤油彩。近看,每朵花都是五個瓣兒,厚厚的,肉肉的,質感很強,水分充盈。瞅著這花兒,我這西海固來的山里人從心里發出不無嫉妒的感嘆,太奢侈了,真是太奢侈了,怎么能這樣一個長法呢?怎么能這么任性揮霍呢?只有這水土豐足的南方氣候,才能養出這么一樹肥厚的花朵吧。劍麻的長法更雷人,呈放射狀直通通伸出一大簇寬闊的葉子,像一把把粗糲的刀劍指向四周。橡皮樹的葉子比熊掌還肥厚寬闊,我忍不住湊過去抓住一片撫摸。

晚飯時候,我和同屋的東鄉族女孩走進就餐地點,目光流轉,看到了一個又高又大的身影,哇,石彥偉。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趕快走過去招呼。哦,還看到了哈志別克,從前我們有過一次共同活動的經歷。冶生福,網上有過交流。迪力木拉提·泰來提,大叔,外貌特征很明顯,一看就是維族。真是餓了。坐下就吃。石彥偉忙著把菜盤子往我們跟前推,一面解釋,關于這次清真用餐的細節,我半聽半吃,更多心思在大口吃飯上,心里說,兄弟,有你在,我放心著呢。

石彥偉攤著手解釋:編輯部很早就考慮了穆斯林用餐問題,我作為一個穆斯林,具體著手解決這一問題,事先認真找了,這里實在沒有清真餐館,最后決定買一口鍋自己做。所以,我們這桌飯是用我們的鍋做出來的。我專門給后廚吩咐了,用我們的鍋炒菜,包括鏟子勺子和鍋刷都是我帶的,用的油是茶油,刀具用水果刀,我們只吃素菜,不吃肉。說完又記起來了,補充:正規酒店的白案和紅案是分開的,所以切菜板也是沒問題的,請放心。

看著他一頭汗水,認真的樣子,我想起自己之前外出經歷的一些活動,也有考慮到民族身份的,也有純粹不給予考慮的。他們能這么安排,真的已經很難得了。

晚飯后剛到房間,石彥偉來敲門,懷里抱著幾個袋子,嘩啦放在桌子上:清真醬牛肉,專門從北京帶來的,你們沒吃飽的話再添點。

接下來的幾天,每次用餐,不用誰安排,座位就已經固定了,我們輕輕走過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很快熟悉了。迪力木拉提大叔很幽默,眨巴著維族人特有的眼睛,眼眸里閃動著幽默智慧的光芒,邊吃飯邊講著來自邊疆的各種小故事,用餐環境變得輕松、愉快。哈志別克新添了兒子,第三天臉上就露出了思念之意。每頓飯我們拆一包牛肉,有時候是一只雞,新疆的朋友帶來了小型的馕餅子,我拿著麻花。你給他添飯,他給你倒水,和旁邊的幾桌比,我們這里別有一種素雅,清凈,連談笑也是輕輕的。

從堪圩鎮到憑祥市到大新縣城到濕地公園到新農村建設點,每走一地,我們都帶著鍋。一個黑色大塑料袋子裝著,上車前石彥偉抱在懷里,邁著巨大的步子,給鍋子找地方放置。在憑祥,我們的午餐很豐盛,幾個外族朋友聞到了囊味兒,攆過來瞧稀罕,我們干脆掰開了一個馕給她們嘗。馕,來自新疆。麻花,寧夏的胡麻油所炸。醬牛肉,北京的清真黃牛肉。

27號前夜,六個人最后的聚餐,明天四點多新疆的兩位朋友就要去機場。剛開始時候吃得高興,后來迪力木拉提忽然望著我們大家,說歡迎大家有機會去新疆,去了就給我打電話。又要了每個人的電話。哈志別克像個害羞的姑娘一樣輕輕笑著,估計心思已經飛回到可愛嬌子的身邊去了。絲毫沒有過渡,氣氛就有些低沉了。我們默默吃著,各自想著這一次的緣分。迪力木拉提用維族特有的語調安慰大家:我們還會再見面的,一定會的。過一會兒,將相同的話又重復了一次。接著又吩咐我們剩下的幾位,以后每頓飯還是要這樣吃,大家多吃,照顧好自己。不知道誰忽然提到了那口鍋,我說我們應該圍著它拍一個集體合影。天色晚了,最后沒有拍。站在客房門口,大家分明都很依依不舍,迪力木拉提趕過來跟每個人握手,說著再見。東鄉族姑娘害羞地躲在后面。后來哈志別克來送東西,走的時候我們用色倆目道別。他已經走了,東鄉族女孩忽然跑出來,揚著聲喊:叔叔,再見!

28號中午,在大新另一個鎮上用餐。當石彥偉捧著鍋子走向后廚,我們幾個跟進去,小餐館,場面有點凌亂。我們彼此看著,這種條件,紅案白案不可能嚴格分開,切菜都是個問題。我們當機立斷,自己來做。餐館老板很好,廚房的幾個女人也都很熱情,很快幫我們接好了煤氣灶,我們就在外間開始操作。蘑菇,韭菜,雞蛋,西紅柿,苦瓜,食材一樣樣拿來了。一個切水果的小木板,一把水果刀,幾個小鐵盆,筷子,我們都拿在水龍頭上沖洗了?;ㄉ?,袋裝鹽。東鄉族妹妹麻利地做了糖拌西紅柿,涼拌苦瓜。我炒了韭菜雞蛋,西紅柿雞蛋,最后把蘑菇和一點豆腐炒在了一起。在家里做飯我比較得手,可是這會兒被大家看著,我覺得很不自在,就磕磕碰碰的,分外地笨拙。冶生福跑前跑后洗盤子端菜。我覺得這鍋子真是太大了,大得遼闊,油倒進去有一種杯水車薪的感覺。鏟子也是巨大,捏在手里操作,不順手,有些別扭。為什么要這么大鍋呢?石彥偉說當初考慮要給六個人做飯,不大點怕不夠吃。但是我們都笑了,誰會一次性在鍋里做出六個人的飯量呢?不是一碟一碟出菜嗎?所有菜炒完了,我和冶生福趕忙刷鍋,就在水龍頭前,他端著,我刷,刷子也是巨大。然后把鍋子包進塑料袋,我們才松一口氣,跑上二樓享用勞動成果。

這一頓我們親手做的菜真的很一般,顏色嘛,不是那么誘人。味道嘛,嘗了才知道。幾個外族姐姐好奇,跑過來要嘗嘗,讓我們用自己的筷子給她們扒拉一些。石彥偉撕開最后一個熟雞,又加了一袋牛肉,這是我們此次行走最后的午餐。石彥偉邊吃邊給留下的最后一個穆斯林兄弟冶生福囑咐事項,說鍋留給他,晚上他可以讓酒店炒幾個青菜。然后再交給雜志社同仁帶回南寧,石彥偉明天會在機場和他的同事們匯合。冶生福話不多,笑瞇瞇的,像個小兄弟一樣頻頻點頭,很聽話,其實他比石彥偉大了幾歲。我們把西紅柿炒雞蛋轉到石彥偉面前,吃吧,你的最愛??墒蔷虏顺措u蛋呢,那個最愛這道菜的維族大叔應該已經到家了。石彥偉嘗一口西紅柿炒雞蛋,輕輕嘆一聲:哇,好咸啊。我也嘗,真的好咸。他幽默地笑了:我就看著你一個勁兒放鹽,也就沒好意思攔著。這叫什么話?我說你應該提醒呀。他帶著機智的笑:我看著你嘗了一口啊。我真的嘗了,可是、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放了那么多鹽呢?

到家后看到石彥偉在扣扣上給我傳照片,我趕忙問:那口鍋子呢?帶回北京了嗎?

問出來我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有點偏題了,哪有不先問候人,第一時間惦記一口鍋子的?這多不禮貌啊。

石彥偉寫出一行文字:冶生?;厝チ?,我們也到北京了,鍋留在了大新縣,太大了,我實在帶不動了,就留在那里吧,給他們賓館留一口做清真菜的鍋具。以后萬一有穆斯林去了那里,也是一種方便。

我敲出自己的擔憂:要是他們不用這口鍋專做清真菜呢?

扣扣那邊的人,像個長者一樣緩緩回話:這就要看這口鍋的前定了。

盯著手機屏幕,有一抹悔意驀然在心頭閃過,當時真該和它合張影啊。那口黑禿禿沉甸甸的黑兄弟,用它黝黑的面孔伴隨我們的腸胃行走多日,這次外出七天,回來后我的胃病沒有犯?,F在坐在西海固干燥的春日陽光里,我發現自己在想念廣西遼闊自然中那豐沛的雨水和濕潤的空氣、奢侈的綠意之外,也在懷念那口鍋,那口伴著我們一路行走的鍋。是的,那是一口曾經行走的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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