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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孤獨與靈魂落寞

2015-09-15 14:36張凡
揚子江評論 2015年4期
關鍵詞:黃雀香椿樹蘇童

張凡

引 言

成名于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的蘇童,從昔日的先鋒主將到今日的自成一家,從領一派風氣之先到走向另一種層次的風起云涌,這中間凝聚了作家自己非比尋常的文學視野、文學信念和文學氣度。就蘇童而言,2013年是知天命之年,半個世紀的人生旅程,風雨兼程,人生路上的酸甜苦辣惟有用筆下的文字方顯得更加富有靈動的美感??梢哉f,蘇童憑借對“香椿樹街”的熟稔,猶如他對“城北地帶”的癡迷,將游走于這特定時空中的那些人那些事娓娓道來,牽出隱匿在文字背后、足以撩撥讀者神經的弦外之音,他的文學世界以“回歸”的姿態與面孔出現在眾人的視野里,正如《收獲》執行主編程永新所言,“他的靈氣又回來了!”這部長篇的問世,再次把作家那種堅硬執筆的從容彰顯得淋漓盡致,個中呈現了作家對歷史轉型時期社會的煩亂無序、巨變時代里人性的復雜荒謬以及個體生命進程的不確定性等等問題的關注與思考。小說的敘事以三部曲形式構成,突顯“形散而神不散”的功能與價值,這種形式讓讀者頗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文本中到處閃現著深陷命運泥潭而無力自拔的焦灼靈魂,他們猶如一根根矗立在寒冬雪夜里的冰雕,雖凜冽刺骨,卻又冷艷無比。對不可捉摸的個人命運、對缺乏安全感的生命未來以及一種絕世無情的孤獨之感把保潤、柳生與仙女這三個鮮活的生命緊緊地纏繞在一起,亦悲亦趨。換句話說,不論這些生命如何掙扎,都逃脫不了宿命對他們的玩弄與棄絕,他們猶如禁閉于籠中的困獸一般,無望亦無生。小說中“黃雀”這一生命意象猶如魔咒一般帶給人們不寒而栗的恐懼與虛妄,蕓蕓眾生之間發生的或多或少、或有或無的緊張關系令人窒息,每個生命所期待的自由呼吸成了現世的奢望。

一、 孤獨是個危機命題

馬爾克斯曾自認為《百年孤獨》不是描寫馬孔多的書,而是表現孤獨的書,其敘述的核心主題就是孤獨,正因孤獨致使“家族的人”屢屢失敗,最終也導致了馬孔多的毀滅,從這個意義上說,孤獨構成了深刻影響著人類自身生存的一種內在危機。被當代美國批評家瓦特·愛倫稱為“僅次于??思{的南方最出色的作家”卡森·麥卡勒斯在長篇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中塑造出一群性格迥異的人物,他們有著一種共同的精神特質——孤獨,“這個并不復雜的故事中卻包含了對孤獨的多種形態的描摹和理解?!雹俸翢o疑問,孤獨是人類無法逾越的重要的生命母題。對作家蘇童來說,孤獨同樣是其小說一直在言說的主題。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孤獨造成了蘇童筆下一個個主人公屢遭現世挫敗,而最終走向個人生命的悲劇完結?!镀捩扇骸分械捻炆徍兔飞河帽M心機去迎合陳佐千,卻最終倒在了這嫵媚之路上,她們在一種絕望的孤獨中垂死掙扎,終因女人之間的爾虞我詐和陳佐千的喜新厭舊被拋至生命絕境中?!都t粉》中的秋儀曾自嘲說自己從“十六歲進窯子就瘋了”,而實際上,從“喜紅樓時代”的妓女生涯到“后喜紅樓時代”的風雨飄搖,讓秋儀深深陷入一種“既無依托之物,也無存在之感”的孤獨之中,人生的不得已逼迫她選擇嫁給“雞胸駝背”的馮老五,可以說秋儀的這種選擇是其絕望、孤獨到沒有希望的虛妄?!秼D女生活》中的芝始終處于一種孤獨狀態,她雖住進了丈夫鄒杰的家,卻無法融入鄒杰的家庭,而當她回到自己家中時,又忍受不了母親嫻的放浪。由上可見,蘇童小說中的這些人物,他們深陷進退兩難的狀態是一種要命的孤獨,而這種“要命的孤獨”也體現在小說《黃雀記》中眾多的人物身上。

一般而言,人的存在的意義是多重的,“有一個物質的我、一個社會的我、一個精神的我以及相應的感情與沖動?!雹谧鳛閺碗s而多面的混合體,人與周圍環境之間必然發生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自從祖父說了聲“我的魂飛走了!”③原本平靜如水的香椿樹街就再也沒有安靜過,無序的躁動與生命的喧囂成了香椿樹街不安的主節奏。而“魂丟了”這個事件并不簡單,其所蘊含的意味則是多重的。從民俗學層面來理解,可以說是中國民間一種頗具迷幻色彩的亂象;從心理學層面來理解,則表明生命個體失去了精魂、成天渾渾噩噩的生命狀態;從社會學層面則指的是支撐個體生命得以繼續的精神寄托的一種喪失??v觀20世紀百年中國文學,與之氣質相似、品性相近的是那些被拋棄至社會邊緣的孤獨者們,他們既存在被社會群體阻隔在群體之外的孤獨境遇,也存在精神層面上的失魂落魄,更有的是遭遇到人類最基礎情感背離的自我流亡。迎面撲來的是巨大的孤獨和欲望無法滿足所導致的焦慮與不安,使得他們在反反復復的生命挫折中直抵靈魂深處的虛妄,他們如同一個個“零余者”,“完全喪失了對任何精神價值的信仰與追求,沒有什么理想加以膜拜、加以堅守,摧毀了一切價值的神圣意義?!雹?/p>

毫無疑問,《黃雀記》中的香椿樹街上,到處徘徊著孤獨者們幽怨的身影,首當其沖的便是保潤的祖父——照遺像成癖的“糟老頭”。只為死后能留下讓人滿意的遺照,“一個人無法張羅自己的葬禮,身后之事,必須從生前做起。這是祖父的信條?!泵糠甏号ㄩ_之際,保潤的祖父如過節似的穿戴講究、精心準備去鴻雁照相館拍遺照,而且是鄭重其事地年復一年,漸漸就成了一個“老而不死”的孤獨者。當保潤的祖父意識到可能是丟了魂、并在紹興奶奶的“開導”下想當然地認為是開罪了祖宗的緣故,“當年我偷偷跑到祖墳上撿了兩根尸骨,不敢讓人知道,藏在一只手電筒里,埋起來了?!睘閺浹a自己曾經對祖宗犯下的“罪過”,也為了找回丟了的魂,保潤的祖父以“掘地三尺”態勢試圖把裝有祖宗尸骨的手電筒找回來,由此引發了足以撼動整個香椿樹街、甚至波及到更廣范圍、聲勢浩大的“掘金運動”?!耙粓霪偪竦木蚪疬\動席卷了香椿樹街南側,其后,漸漸擴散到北端,最后甚至蔓延到了河對岸的荷花弄。每天夜里都有人出動,寧靜的夜空里響起了鐵鎬鐵鍬與泥土親密接觸的聲音?!狈叛弁?,香椿樹街布滿了掘地找手電筒的魅影,一種不可名狀的欲望與莫名的罪惡誘使著人們不停地“挖”和“掘”,在不絕于耳的“挖掘聲”中跌進人性陰暗的怪圈。由保潤的祖父引發的這場大規?!熬蚪疬\動”從戶外蔓延到室內,無休止地亂挖亂掘迫使保潤的父親決定把祖父捆進井亭醫院??墒?,被捆進井亭醫院的祖父,割舍不了與香椿樹街、與家之間的情感聯系,三番五次地從井亭醫院逃回家中,每次都是被保潤用繩子再度捆進了井亭醫院。不可否認的是,親情是人類社會維系人與人最基本倫理觀念的情感,一旦失去了親情的撫慰與滋養,人將會失去維系世情的根基,從而導致生命個體在自我情感上的錯亂與迷失,進而陷入一種失去精神自我的無底深淵。由于保潤的祖父的行為舉止愈來愈異常,迫使人們(尤其是家人)以及世俗人倫把祖父視為棄絕的首要對象。

二、 被放逐的孤獨者

在某種意義上,人的利己動機遠比利他動機要來得更直接、更強烈,這是人性的弱點。當一個人的內心被強烈的利己欲望蠱惑時,必然會導致他傾向于犧牲別人、獲利于己的立場。從這個角度出發,對于理解蘇童為什么在小說中總要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尤其是母女之間弄得劍拔弩張,其根由在于人的孤獨。蘇童小說世界中到處游蕩著哀怨而孤獨的人影,特別是作家筆下那些飽受孤獨之殤的女人心?!镀捩扇骸分械呢谷?、卓云、梅珊、頌蓮以及雁兒等等,在這群孤獨的妻與妾們當中,以頌蓮最為哀傷與別致。頌蓮與其繼母之間不以血緣來維系她們的親與疏,考究這對母女糟糕的關系可從日常人倫上去解釋。她們彼此間的沖突起于頌蓮父親之死,面對家道中落的生存困境,其繼母與頌蓮主動攤牌,頌蓮只好選擇了“嫁人”,可以說這次孤注一擲的抉擇,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影響到頌蓮后來的一切、直至悲劇終了。由三對母女關系構成了小說《婦女生活》敘事的整體架構,其中,除了芝與簫這對母女沒有血緣之親之外,嫻與她母親、芝與嫻之間屬于有直系血緣的母女關系,而在小說中尤以這兩對母女關系最為煩亂、最為焦躁。嫻被孟老板包養時,就和她母親關系不冷不淡;而當嫻被孟老板拋棄、孤獨地回到曾經的家中之后,日益窘迫的生存現實讓這對母女關系愈發地緊張起來。面對齷齪、猥瑣、不堪的理發師老王,這對母女出于各自不同的想法與動機,都與其發生了不清不楚的關系,嫻的母親試圖用財與物換取理發師老王的晚年相伴,而嫻卻直接用自己的身體來換取內心深處孤獨的片刻虛榮,可以說這對母女關系自此成了一個死結。歸結起來,對孤獨的恐懼和對現世的無望,使蘇童小說世界里的女人們一生下來就幾乎掉進了一個萬丈深淵,她們始終找不到可依附精神的主體或存在,這是一種瀕臨死亡的生命情態。

對《黃雀記》中的保潤與柳生而言,這對“發小”各自孤獨角色的完成,可謂是利己與利他動機相克相生的直接后果。像保潤這樣的普通人,庸庸碌碌本該是他的人生與未來??墒恰罢粋€春天的欲望,從黑暗到黑暗?!鼻啻浩诘脑陝雍蛯Ξ愋缘碾鼥V渴望使他寢食難安,旱冰場上與仙女、與其他滑冰者發生的不愉快令保潤十分懊惱,“討債”不成,反被戲弄,“男孩冒犯了他,女孩背叛了他,他必須以牙還牙?!庇谑潜櫽霉锋溩右浴吧徎ńY”的方式把仙女捆進了井亭醫院的水塔里,而他的這一行為也為“水塔事件”的發生埋下了禍根。事實上,“水塔事件”的發生使保潤意外地成為一場強奸案的“冤大頭”,并因此失去了十年的自由。正因這與外在世界隔絕的十年,保潤成了以香椿樹街為代表的世俗世界摒棄的“第二人”,成了其母親粟寶珍也不愿搭理的又一個孤獨者。保潤之所以能成為“孤獨者”,既是其家庭的窮苦所致,也是世俗倫理世界的壓制與無視,刑滿釋放、走出監獄的保潤無法像一個正常人那樣直面生活世界里的一切。十年前與十年后,對香椿樹街來說,保潤都是可有可無的人,同樣,保潤與香椿樹街也總有一種難言的格格不入,這種雙向的錯置與忽視,造成保潤在肉體與靈魂上的雙重被拋棄,繼而成了香椿樹街上最徹底的“多余的人”。

從常理來看,青春期的放縱固然是出于生命本能的一種激情或幻想,處在這種情態下的人或許可以僥幸獲得恰似高潮的短暫歡愉,但人的內心卻有種不可理喻,為圖一時之快,造成傷人損己的惡果??梢韵胍?,因“水塔事件”的發生而遭遇人生重創的,除了保潤,還有柳生。毋庸置疑,“水塔事件”同樣改變了柳生的人生軌跡,“他僥幸躲過了一場牢獄之災。此后,他的生活被僥幸所定義了?!彼邪l生的強奸案雖有了保潤這只替罪羊,讓真正的施暴者柳生得以茍且偷生。從表面上看來,柳生如常人一般可以自由地生活著,可事實上,柳生處處受到其母親邵蘭英的警示,“你的自由是撿來的,不要骨頭輕,夾著尾巴做人吧?!绷膫€性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壓抑,從此再也不可隨性而為。簡言之,性情上的過度壓抑及日常生活中的謹小慎微,讓柳生過上了一種失去自我個性的晦暗生活,這種晦暗自“水塔事件”發生后便一直伴柳生從少年走到了成年,“他拖累了整個家庭,這種負罪感抑制了青春期特有的快樂?!边@種失去自我、害怕被世俗世界另眼相待,其本質上與孤獨者生命狀態并無二異,畢竟“柳生夾著尾巴做人,已經很多年了”。對于柳生和保潤,他們倆都失去了原來的自我而走向一種個人的迷失,只不過形式上有別罷了:保潤失去了人身自由,而柳生失去了精神自我。日常生活中備受壓抑以及在白小姐(仙女)面前遭遇的一次次挫敗,讓柳生無法正視自己和家中操勞的雙親,最初放浪形骸的不羈性格處處受到掣肘與約束,無法自由自在地“活”出應有的范兒,整天生活在一種“小人長戚戚”的忐忑之中,壓抑個性其目的在于避人耳目、遠離庸常的關注視野?!八录背闪藦氐赘淖兞居械囊鈿怙L發的重大事件,青春期的性萌動及對異性肉體的本能渴望,讓柳生將自己束縛在一種始終恐懼的狀態中,使世俗世界里的柳生無法與內心真正的自我坦然對話。和保潤一樣,柳生過的同樣是被拋棄的宛如孤獨者一般的緊張人生。

在作家的創作視野里,香椿樹街上孤獨的人從來不分男女,也不分老幼。對仙女和“紅臉嬰兒”這對母子來說,孤獨同樣是冰冷的、殘酷的,他們遭到人類本身親情的拋棄,雙雙從小便無父無母。仙女從生命之初就被染上了孤獨這一黑白底色,揮之不去的“棄兒”陰影伴隨仙女的一生,并因此造成了她卑微好強、極端古怪、我行我素的詭異性格。雖被老花匠夫婦收養,但花匠老夫婦的善良與井亭醫院的接納、包容并未驅散籠罩在仙女心頭上那層厚厚的“棄兒”陰影,自私、倔強甚至孤傲無比成了仙女最致命的性格弱點,“她像一叢荊棘在寂靜與幽暗里成長,渾身長滿了尖利的刺?!北涣槲酆?,她不得不與老花匠夫婦迅速離開井亭醫院,并在柳生家人的利誘下遠走鄉野。長大成人后,又到南方發達地區當歌女、陪酒女,曾試圖通過個人奮斗來掙脫悲苦命運對她自己的煎熬;然而幾經周折,卻終究未能過上她想要的那種生活。作為鄭老板的公關秘書,她以“漂白”后的白小姐現身井亭醫院,到后來被鄭老板姐姐追殺;從歐洲巴黎的浪漫之旅到身懷龐先生的骨肉、卻又得不到龐先生的認可,只能借助一紙協議來維系與龐先生之間的關系。為了向龐先生證明,她決心生下胎中的嬰兒,并與柳生一起回到了香椿樹街,從最初柳生對她心存愛慕,到柳生拋棄她選擇與其他女人走進婚姻,以上種種就注定了仙女身上那孤獨者的標簽無法褪去,“有一根繩子伴隨著她的生活。有一根繩子,至今仍然捆綁著她的身體,還有靈魂。她犟不過命運,她的命運由繩套控制,那詭異的繩套在一個個男人手上傳遞?!毕膳窃谶@樣的一次次的被拋棄中,最終走向個人生命的迷失與絕望。

就“紅臉孩兒”來說,從“呱呱墜地”那刻起就被世人視為“恥嬰”——這一帶有羞辱性的標簽注定了他無法掙脫、與其母親仙女同樣孤獨、同樣悲苦的未來命運?!皭u嬰”是其母親仙女為逃避柳生母親與柳娟的死纏追打、不得已間選擇了橫渡香椿樹街背后的小河逃生時早產的。生理上的與眾不同,造成他在生命之初就被香椿樹街上世俗世界里的人們當成了異類、并給予了種種臆測與詆毀,“它把紅臉嬰兒稱為恥嬰,羞恥的恥,嬰兒的嬰。恥嬰。這是綜合了香椿樹街居民對那個母親的不良印象,概括了母子間不可分割的榮辱關系,或許不算謠言,只是偏見,這偏見一針見血地告訴我們,紅臉嬰兒的紅臉,因為母親的羞恥而生?!痹诤艽蟪潭壬?,惡意中傷成了壓垮“紅臉孩兒”母親仙女神經的那最后一根稻草,直接導致了“紅臉孩兒”被其母親仙女所拋棄。在仙女看來,“紅臉孩兒”如同魔咒一般縈繞著仙女,一切怨恨的化身,一切壓抑的使然,讓“紅臉孩兒”成為小說中最小的一位孤獨者。到這里,小說也完成了對于“孤獨者”這一社會角色從生理、情感到世俗觀念以及社會組織等多重層面上的復合呈現,從老年到青年,從少年到嬰兒,不分男女,不分老幼,“蘇童為我們勾勒了一副退化的時間軌跡。因為這種退化,世界在不斷地頹敗,一代不如一代?!雹輳倪@個角度來理解,小說最終實現了對孤獨者這一底層社會群像的身份建構與整體展現。

三、 一種生命歸宿的找尋

隨著市場經濟對中國當下社會的融匯貫通,一次次突破了人們在思想觀念、價值取向以及思維模式上的傳統認知,現代人靈魂深處的浮躁與困惑令人凄惘。精神信仰上的缺失使得現代人對他者及對自我始終缺乏一種底氣和信心,于是開始質疑和反思傳統層面的價值及意義;毋庸贅述,我們這個古老民族正在經歷一次觸及整個民族靈魂的深度轉軌。從“小拉時代”至保潤出獄前后,這二十年恰是中國社會深處激烈的轉型時期,傳統的社會秩序被沖擊、被打破,新的社會秩序亟待確立,而縱橫在“新”與“舊”兩個端點間更多的是社會的冗雜與無序,正如蘇童所言,“從少年懵懂的殘酷青春到日后人近中年的殘酷現實,整整二十余年,也折射著中國兩個時代中間劇烈的錯動?!雹尢幵谝环N慣性式的循規蹈矩的中國社會,必將遭遇怪誕與新奇、另類的不斷挑戰,人們內心深處的傳統觀念、道德倫理的底線幾經風雨的反復沖刷后,逐漸被人們棄絕至九霄云外。隨著社會財富的急劇暴增,物質生活的極大豐富,人與人、與社會、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也變得日趨緊張,而商品——這只無形的手,正在中國社會的各個角落里肆意地追逐、誘惑著人的靈魂,直至把人性中僅存的善良與真實撕咬得粉碎?!皝G了魂”的人們在自我精神上的逐漸萎縮,壓抑的氛圍使得他們惶惶不可終日。一種難以形容的時代焦慮感逼迫著活在香椿樹街上的人們,他們時刻處在一種惶恐驚愕的狀態之下,夜不能寐,晝不能息,無形的幻滅感、局促感像一張密密匝匝的網折磨著世人的神經,讓世俗世界里的人們無法自由地呼吸。

《黃雀記》在某種程度上把身處社會轉型期的現代人所遭遇的尷尬與痛楚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來了,夾雜其間的是人與社會、與他人以及生命自我的那種欲罷不能卻又無可奈何的焦灼狀態,而處于這種焦灼之中的人們始終徘徊在命運的圈子里被宿命玩弄于股掌之間。小說中“黃雀”這一生命意象有著“能指”與“所指”兩個意義層面,其能指源自古語“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其展現的是動物界上演的多重而緊張的關系,這種緊張是一直存在、并不斷發生的,好比小說中保潤、柳生及仙女這三個青年人之間的緊張關系,蘇童用《罪與罰》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這兩本書名來描述著三個人之間的關系,“他們每個人都是施害者也都是受害者。三個人糾結出的故事,就是中國的現實社會?!雹咴谶@里,作家關注的不僅限于“黃雀”能指的意義,其“所指”才是蘇童極力向世人展示的,把這種發生于動物之間的緊張關系被置換到人類社會里日常的人人關系中來,極具象征意味,從而使得“黃雀”這一生命意象具有了多重闡釋的可能與想象的空間。處于轉型期的歷史時代,尤其在人類中心主義觀照下的以人為主導的人與時代、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人等等這些多種關系就變得日益錯綜復雜,這從根本上把香椿樹街的氛圍透了出來,“蘇童的這一潛在的隱喻式的描寫可能對歷史的穿透和揭示是非常深刻的。這是最絕望的歷史宿命論?!雹嗫v覽整部小說,一種宿命的幽靈始終游蕩在香椿樹街及井亭醫院的周圍以及身處其中的人們的身上,使他們無論如何掙扎都逃脫不了未知命運對他們既定的生命劫數,就保潤、柳生和仙女這三個年輕人來說,他們仨都沒有跨越命運這道坎,都成為一個悲劇式的人物。無須多言,“無名”時代的到來從根本上閹割了這些鮮活生命的未來,勃發的生命激情從生命之初就被矮化了,他們逐漸變得瑣碎、且矛盾重重?!靶±瓡r代”的保潤,屬于庸庸碌碌的平凡之輩,對什么都不在意,一次意外強暴事件的發生,成了“冤大頭”被關進了監獄成為一名少年犯,從此他的世界被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焦黃色。出獄后的保潤帶著一種木然的神情再次踏入香椿樹街,曾試圖找回失去的尊嚴,但過程卻顯得漫不經心,直至最后三刀殺了柳生后,一種復仇的血腥才被賦予了意義。

起于“五四”啟蒙時代的“看與被看”,在“無名”時代里被簡化為一種“偷窺”的猥瑣和不堪。表面上看起來是保潤用狗鏈將仙女捆進水塔里,而事實上卻柳生這只“黃雀”在后,一直窺視著他們;柳生完成了對仙女的施暴,卻讓保潤當了替罪羊??梢哉f,文本中這些小人物的不幸遭際正是源于這種“看與被看”的傳統與視野。有保潤替自己頂了罪,柳生免去了牢獄之災,但卻受制于仙女及其老花匠一家,在而后的十年里,柳生生活在一種無形的恐懼與壓抑之中,這張無形的黑暗之網對柳生及其家庭來說是致命的。揮之不去的陰影讓柳生一家得不到片刻的安寧,仙女的身影不停地閃現在柳生及其父母的眼前,像一把無形的利刃懸在柳生及其父母的頭上,他們不得不在“水塔事件”的陰影下茍且余生,精神之困與經濟之困壓在柳生及其父母的心上及身上。仙女經歷了人生的幾重磨難,不得已又回到香椿樹街,回到充滿鄙夷之氣的世俗世界,回到充滿霉臭味的保潤家,并住在保潤曾安身的閣樓里。貌似天不怕、地不怕的仙女,終究無法逃避香椿樹街世俗的毒舌?!巴蹈Q”欲望不停地驅使著香椿樹街的人們去打聽關于仙女的一切,這種窺視令仙女不寒而栗,如此不堪的命運狀態即為無法扭轉的命運之結。從某種程度上說,蘇童也試圖在尋找,“我不是拯救者,也沒法給出路?!雹崛说谋澈笠琅f還是人,無法揮去蒙在人們頭上那頂歷史宿命論的帽子。

結 語

如果說文學是對外部世界的直接或間接的反映,那么蘇童小說的復雜性反過來也印證了現代人生存狀況的龐雜與無序;換言之,這里小說世界的復雜與人類當前所生活的世界是同構的。已過去的20世紀堪稱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復雜、最煩亂的一百年,“與此相適應的,是20世紀的小說也走上了一條艱澀而復雜的道路?!雹膺@恰好也說明了一路向前的蘇童,其小說人生的艱澀與隱忍從何而來?這部從“小拉時代”迎面走來、帶著歷史與社會、與時代極度沉重感的《黃雀記》的誕生,讓人們再次領略到蘇童所深諳的香椿樹街別樣的風景。隨著轉型期社會文學場的改變,那些生活在香椿樹街上的人們,被市場經濟這只無形的大手攪得魂不附體?!盎陙G了!”猶如一個符咒,不僅在香椿樹街上空彌散開來,更在全社會乃至整個時代氛圍中滋長起來,失去精神寄托的生命也日漸成了世俗世界里的一個個盲眾庸眾,這是一個社會群體的自我戕殺。青春期對性的渴望與想象撕碎了一個個清純的內心和靈魂,讓他們深陷命運的泥潭而無法自拔,小說中這些備受煎熬的年輕人因一時的沖動與憤怒,便從形而下的現世之“捆”走向形而上的精神之“困”、信仰之“捆”,無法預測的生命尷尬與現世困頓造成了小市民階層小人物的生命悲劇。毋庸置疑,“黃雀”這一生命意象寓意獨特而豐富,從某種意義上,它是對現代人生命窘境的一種象征性寫照,盡顯了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日趨復雜的矛盾與沖突,同時也意味著生存在這個世界中每個生命個體都可能會“在劫難逃”,可見其文字背后所醞釀的冰冷令人不寒而栗??偠灾?,蘇童筆下的香椿樹街,地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集體呈現出一種現代焦慮和與生命狂躁。生命畢竟不甘于如此孤獨,如何治療這些毀人不倦的“現代病”?如何除去生命中這種“末日情緒”?蘇童雖深知其內在要素,但這或許是作家用其一生也無法言盡的孤獨與傷害。

【注釋】

a林佳:《生動而尖銳的孤獨——論卡森·麥卡勒斯小說的核心主題》,《青海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

②[美]弗蘭克·梯利:《倫理學導論》,何意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67頁。

③蘇童:《黃雀記》,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以下所引用的原文均出自此)。④葉永勝:《“零余者”形象的世紀流變》,《江西師范大學學報》2004年第2期。

⑤葛紅兵:《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

⑥⑦⑨吳子茹、蘇童:《我不是拯救者,也沒法給出路》,《中國新聞周刊》2013年第30期。

⑧陳曉明:《論〈罌粟之家〉——蘇童創作中的歷史感與美學意昧》,《文藝爭鳴》2007年第6期。

⑩吳曉東主編:《20世紀外國文學專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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