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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小說的詩意

2015-10-20 14:46韓松剛
揚子江評論 2015年5期

韓松剛

作為一位“感性的形而上主義者”(吳義勤語),畢飛宇有一種獨特的“60年代生”(楊揚語)氣質,這種氣質落到文字里,便經由歷史、記憶、故事、人物等等,在“文化烏托邦與擬歷史”(葛紅兵語)的敘事中,生發出或濃郁或平淡或蘊藉的詩意。是的,詩意,這個在當代小說寫作中并不太為人所重視的關鍵詞,在畢飛宇這里,有了重溫的可能,有了再解讀的空間。

魯迅先生說:“新的藝術沒有一種是無根無蒂,突然發生的,總承受著先前的遺產”a,作為一門敘事藝術,小說最早只是“談論故事”(魯迅語),后來隨著這一文體的不斷發展,才漸漸變得形態多樣起來,并開始追求“詩意”的營造,韓進廉在《中國小說美學史》中指出:“小說在中國這個‘詩的國度,始終受著‘詩騷傳統的影響,使小說思維呈現出詩化的流變態勢,以致在唐代出現了刻意追求詩意的傳奇小說,在現代文學史上更產生了浪漫抒情小說?!眀此所謂浪漫抒情小說即后來周作人提出的“抒情詩的小說”。而“五四”小說家對于“詩意”的追求,使得小說這門在古代不登大雅之堂的文體具有了更富表現力的美學意味。

可惜的是,由于受著中國復雜的革命、政治、社會、文化生態的影響,中國的小說更多地不是表現為一種“感時憂國”(夏志清語)的現實情懷,就是淪為現世生活的“晴雨表”,而失去了其本身的從容和優雅,“詩意”的表達不但在日常生活中成為一種不可能,即便在小說寫作中也不為人所重視甚至遭到批判以致難以為繼。新時期以后,文學出現了短暫的復興,對于“詩意”的追求再次為人所關注。對此,南帆分析說:“中國當代文學中,詩對于小說的大規模入侵出現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這在很大范圍內導致了作家的小說實驗興趣。一時之間,小說的傳統敘述方式驟然瓦解了。大量詩的觀念與詩的技巧有意介入并且改組了作家熟悉已久的‘敘事。情調、意緒、氣韻、意境、瞬間印象,這些詩的臣民大批進駐小說,安營扎寨?!眂不幸的是,從1991年發表處女作開始,畢飛宇所處的寫作環境已經彌漫著市場經濟的氣息,而傳統文化也在各種思潮的沖擊下日漸衰微,文學的市場化、娛樂化、通俗化正在逐漸取代小說的詩意內涵,這種在文學寫作中追求“詩意”的慢功夫,已經抵擋不住時代的“喧嘩與騷動”了。然而,幸運的是,就在這樣的時代氛圍里,畢飛宇脫穎而出了。

這位后來被稱作“最了解女性的男性作家”,因為塑造了筱燕秋、玉米、吳蔓玲、都紅等女性形象而不斷為人稱道,更因為寫出了《哺乳期的女人》 《地球上的王家莊》 《青衣》 《玉米》 《平原》 《推拿》等重要作品而享譽國內外。而在我看來,畢飛宇小說的成功贏在了“詩意”上。正是因為“詩意”,使得他的小說在歷史的碎片化和日常的庸常、煩碌中,具備了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藝術品質。

具體來說,畢飛宇小說的詩意主要是通過以下幾個方面體現出來的:一是意向的經營,特別是對于雨、雪等自然景觀的描繪;二是形象的塑造,尤其是對于女性形象的青睞,比如《懷念妹妹小青》里的小青,《青衣》中的筱燕秋,《玉米》三部曲里的玉米、玉秀、玉秧,《平原》中的吳蔓玲等等;三是語言的詩化,特別是在語言的準確性上,有著極富想象力和敏銳性的哲學表達。關于女性形象和語言的詩化問題,相關的研究多少都有所涉及,本文將不做重點分析,而主要從意向經營方面入手,來分析畢飛宇小說中所表現出來的詩意,看它如何“落地生根”,“雨催花發”。

從地域分布來說,“蘇北少年”畢飛宇出生的江蘇興化,是地道的“江南水鄉”,因此,江南的地理環境和文化傳統對于畢飛宇的影響定然是不會少的,而他對于“雨”、“雪”等自然意向的迷戀,不知道是源于根深蒂固的水土風物,還是與生俱來的詩人氣質。對此,畢飛宇在歷來的創作談或者訪談中雖然從未明確提及,但在相關的回憶和對話中,已經流露出了許多隱藏其中卻又極易被忽視的痕跡。比如在談到《平原》的寫作時,他說道:

我對“冷”很敏感,因為我怕冷。我的生日是1月19日,用我母親的話說,那是“四九心”,是冰天雪地的日子。在我離開母體之后,接生婆把我放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中間只隔了一張《人民日報》。按照接生婆的說法,她這樣做有兩樣好處:一是去“胎火”,二是孩子長大了之后不怕冷。經過接生婆奇特而又美妙的“淬火”,照理說我應該是一個不怕冷的人才對。事實上卻不是這樣,我怕冷。我怕冷是寫作帶來的后遺癥?!谖衣殬I生涯最初的十多年,寫作的條件還很艱苦。因為白天要上班,我只能在夜里加班,每天晚八點寫到凌晨兩點。在沒有任何取暖設備的年代,南京冬夜的冷是極其給力的,家里頭都能夠結冰。我記憶最為深刻的是這樣的一件事,在冬天的深夜,每當我擱筆的時候,需要用左手去拽,因為右手的手指實在動不起來了?!洑v了十多年“寒窗”的人,哪有不怕冷的道理。d

而關于氣候對于人的影響,孟德斯鳩曾在《論法的精神》一書里作了論述,他說:“人在寒冷的氣候下精力比較充沛。心臟的搏動和纖維末端的反應較強,體液比較均衡,血液更有力地回流心臟。心臟力量的增強必然產生許多效果,例如,自信心增強,亦即勇氣更大,對自己的優越性有更多的認識;又如,復仇欲望減低,安全感增大,亦即直率增多,疑慮、謀劃和狡詐減少?!眅如果說,身處江南的畢飛宇,對于濕熱的感受是一種日常的、自然而然的現象,那么他對于寒冷的體會則正如自己所說是“寫作帶來的后遺癥”。而在畢飛宇看來,這“冷”于他有點因禍得福的意思。他說:“也許是寒冷給我帶來的刺激過于強烈,一到最冷的日子我的寫作狀態反而格外地好,都條件反射了”,他甚至調侃自己說一冷就”有才”,并且“因為這個緣故,我的重要作品大多選擇在1月或者2月開工”。f

一位作家對于開工寫作的時間都如此在意和計較,其獨特之處由此可見一斑。而這種對于“冷”的獨特記憶和敏感,使得畢飛宇的小說自有一種他人所不及的悲劇力量和殘酷意味。有時候,這些東西是隱匿的、深藏不露的,但我們每每都能從其強烈、率性、豁然的敘事中體味得到。特別是透過“雨”、“雪”等這些最為表面、直觀的自然景物,我們也極易觸摸到那種深入骨髓的“冷”??梢哉f,這種“與生俱來”的寒冷,在畢飛宇的小說創作過程中,并不是偶發的,而是一直伴隨著他的整個人生。比如在談到《玉米》的創作緣起時,畢飛宇回憶說:

……一個有風有雨的下午,我一個人枯坐在客廳里的沙發上,百般無聊中,我打開了電視,臧天朔正在電視機里唱歌。他唱道:如果你想身體好,就要多吃老玉米。奇跡就在臧天朔的歌聲中發生了,我苦苦等待的那個人突然出現了,她是一個年輕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玉米……g

是“一個有風有雨的下午”,而絕不是艷陽高照的某個時間,這里面大概存在著某種歷史的機緣。它的出現或許僅僅是一時的情緒波動,但其實早已在內心深處埋藏了好久,等待“一個有風有雨的下午”突然而至。換言之,從“玉米”這個名字的出現開始,她(或者說《玉米》)就已經具有了一種在風雨中飄搖的詩意情調,盡管這種詩意是殘忍的,是寒冷的。而當他談及《玉米》完成之后的遺憾時,又不無感嘆地補充說:

我不止一次地想象著這個場景:在一個大雪的午后,玉米抱著孩子,回到王家莊了。就在巷口,玉米遇見了柳粉香,柳粉香的懷里同樣抱著一個孩子?!環

在這個虛擬的場景里,時間的定位是“在一個大雪的午后”,而不是其他時段,這想必是作者“處心積慮”所營造的一種小說氛圍。而以我的理解,那“大雪”背后所隱藏的寒冷,是不由自主地就流露出來的。在這里,冷的不僅僅是“雪”,還有玉米,還有柳粉香,還有她們相遇時那種“冷”的碰撞所激蕩出來的殘酷詩意。具體到《玉米》的寫作中,這種“冷”是通過另一意向“雨”來得以抒發的:

……只要有了春霜,最多三天,必然會有一場春雨。所以老人們說,“春霜不隔三朝雨”。雖說春雨貴如油,那是說莊稼,人可是要遭罪。雨一下就是幾天,還不好好下,霧那樣,沒有瓢潑的勁頭,細細密密地纏著你,躲都躲不掉。天上地下都濕漉漉的,連枕頭上都帶著一股水氣,把你的日子弄得又臟又寒。i

畢飛宇生于江南,長于水鄉,這使得他的性格里充滿了諸多的南方氣質。這種氣質反映到作品里,便體現出敏感細膩、陰柔綺麗的詩性特征。對于“雨”、“雪”等意向的經營,因此有著因地理環境所帶來的自然選擇的一面。拋開創作,即便在談到自己的求學歷程時(到揚州師范學院報到),他也難以忘懷那與“雨”有關的日子:

1983年。我是9月15號報到的,那是一個陰雨天。j

對于畢飛宇來說,這定是他人生中另一個十分重要的時刻。而如此重要的日子,也是一個“陰雨天”,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不期然的巧合?因此,我只能妄加揣測地認為:對于“雨”、“雪”等意向的青睞,一方面源于那與生俱來的“冷”,另一方面,或許也與他人生中那些與“雨”、與“雪”有關的日子有著十分重要的聯系。而作為一名曾經的《雨花》編輯,畢飛宇在小說的命名上,已經表露出了與“雨”的某種因緣,如《雨天的棉花糖》《大雨如注》等等,都有著十分詩意的色彩。

而落實到具體的寫作上,“雨”、“雪”等意向,在畢飛宇的小說中,幾乎是隨處可見的,甚至是有些泛濫了(僅表達一種狀態)。比如在早期的中篇小說《明天遙遙無期》中,“雨”的意向就十分突出和明顯了。

一場大雨伴隨閃電與雷鳴呈網狀使陸家大院呈升騰態勢。雨網仿佛由于打撈陸地的失敗而惱羞成怒。閃電把天空抽成破碎的鏡面,疊射出無限幽怪古奧的占卦形象。

……

另一種驚天動地在這個夏夜的狂雨中野蘑菇一樣妖嬈甜蜜地生長。一種奔騰的痛苦、一種美麗的憂傷和一種嬌柔的毀滅與那種徹骨的悲仇完全等量地在閃電與雷鳴中被感知與被證實。

……

一種隱晦的恐怖籠罩在陸家大院,門前的石獅濕乎乎地加重了猙獰。雨后的大院彌漫著很濃的腐草氣息,紅蜻蜓和新鮮的知了聲擴散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曠,地窖上方的昆蟲痕跡總是暗示著一些極生動、極栩栩如生的死亡性質,人們只要想起閃電中那只半睜的眼睛依然半睜在窖中,總是懼怕地上突然會睜開半瞇的眼睛?!?/p>

很明顯,作者對于“雨”的渲染和描述在不同的時段呈現出不同的節奏感,有時候是一種進行時的緊鑼密鼓,有時候則表現出大雨過后的靜謐如初,但毫無例外地體現出作者對于這一意向的重視和癡迷,仿佛只有通過這千變萬化的雨,才能把他的萬壑激情宣泄出來,從而達到一種詩意的存在感。

在畢飛宇涉及“雨”的大部分小說里,對于這一意向的濃墨重彩,主要是營造一種讓讀者猶如身臨其境的氣氛,而這種氛圍往往如雨一般,是帶著憂傷、含著憂郁的,例如在小說《充滿瓷器的時代》中:

這個午后的雨把巷子全下空了。整個T形拐角布滿雨的聲音。每一家店鋪的滴漏上都拉著密匝匝的雨簾??臻g積滿了茫然與空濛。瓷器在午后的雨中恪守安寧,同時散發出了一種穩固的憂郁,與它們作為碗的身份不相符合。然而,作為談話時的背景,尤其是女人向女人敘述歷史時的場景部分,瓷器以及它們的憂郁恰如其分。

……

藍田的鋪子在一度蕭條過后迎來了梅雨季節。天空永遠是女人來紅時的臉色,無目的的厭倦和無原因的無聊構成了另一種日常。瓦屋的青灰色瓦楞里長滿了青灰色的瓦花,只有在夜間貓的叫春聲中才走進人們的想象。人們依靠嗅覺在梅雨季節里推算時辰,燒餅、油條以及麻團、熏燒的氣味在細雨中難以擴散,沿著巷口告知人們何時寬衣解帶何時上鍋下廚。藍田的女人在經歷過一場心靈災難后整日恍惚如夢。掛著兩只大水奶子,歪著脖子,就那樣看對門屋頂上的青灰瓦花。整個梅雨季節好像就為她一個人準備的,她就那樣聞著鋪子里的霉味,讓一個又一個飄散梅雨的日子在失神的眼中紛飛如風。

雨、巷子、瓷器,鋪子、梅雨、瓦屋,這些日常的生活場景,在“雨”的渲染之下,已經彌漫上了揮之不去的江南意味,這些雨也兇猛,也磅礴,但卻又“茫然與空濛”,充滿了“厭倦和無聊”,而這意味深沉的憂郁、感傷,正是作者試圖借助“雨”的意向來實現的美學效果,“詩意”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漫上了心頭。

當然,即便是同一個意向,也可以通過完全不同的兩種表達方式,從而達到大相徑庭的詩意效果。同樣是雨,在這一部小說中,可能是為了追求一種憂傷的詩意,到了另一篇小說中,則完全是為了實現一種精神的愉悅,但也是美的。比如在畢飛宇的小說《因與果在風中》中,也有一次對“雨”的描寫:

水印與棉桃相遇在夏末的棉花田。晌午過后很突然地下了一場雨,雨說來就來,說止就止,不更事的少年初入溫柔鄉的樣子。水印走在化緣的路上,路的左側長滿棉花,路的右側同樣長滿棉花。大片大片的綠色里夾雜了無限粉色骨朵兒。新雨后的葉片在風中無聲閃爍,遍野都是植物反光?!?/p>

顯而易見,作者對于“雨”的這次描寫,是和憂郁來不得半點關系的。這里的“雨”沒有黑色的暗夜相伴,沒有感傷的調子相隨,而有的僅僅是明亮的、光鮮的、活生生的“詩意”。

除了對于“雨”這一意向的鐘情,畢飛宇在小說寫作中,也十分青睞“雪”的意向,雖然“雪”的意向并不帶有明顯的江南色彩,但一想到“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情景,總覺得“雪”下在江南則同樣特別地富有一種別開生面的詩意。巧合的是,畢飛宇在其小說《元旦之夜》中,竟也無意中談到了雪與雨的不同:

……雪有一種很特殊的調子,它讓你產生被擁抱和被覆蓋的感覺,雪還有一種勸導你緬懷的意思,在大雪飄飛的時候,滿眼都是紛亂的、無序的,而雪霽之后,厚厚的積雪給人留下的時常是塵埃落定的直觀印象。雨就做不到這一點。雨總是太匆忙,無意于積累卻鐘情于流淌。雨永遠缺乏那種雍容安閑的氣質?!?/p>

畢飛宇對于“雪”意向的鐘情,首先應該和他選擇開工日期的氣候有關,這個喜歡在寒冷的季節進行創作的小說家,不能不對冬天以及它最富詩意的雪發生興趣吧?但是,也不全然如此,他的這種選擇或許也和他在閱讀中對這一意向的有意或無意的欣賞、喜愛有關。在《“走”與“走”——小說內部的邏輯與反邏輯》一文中,在分析林沖如何“走”上梁山時,畢飛宇就強調了兩樣東西:一個是風,一個是雪。他說,“從邏輯上說,雪的作用有兩個,第一,正因為有雪,林沖才會烤火,林沖才會生火,林沖在離開房間之前才會仔細地處理火?!诙?,正因為有雪,雪把房子壓塌了,林沖才無處藏身,林沖才能離開草料場。某種意義上說,雪在刁難林沖,雪也在挽救林沖,沒有雪,林沖的故事將戛然而止?!眐如果以此為準,畢飛宇在小說中對于“雪”的意向的運用,似乎并不僅僅是因為對于“冷”的敏感和執著,而是借此來推動小說敘事的行進,或者以此來開始、構建、結束一個故事。比如在小說《敘事》中,就有類似于遵循上述“邏輯”敘事的描述:

那場雪從午后開始。四點鐘天色就黃昏了。積雪封死了村莊。村里的草垛、茅棚和井架都一溜渾圓。

而如果由此生發開來,并不僅僅是“雪”具有這樣的邏輯特性,“雨”以及其他的自然景物亦有此種效果。同樣是在這篇小說中,“雪”與“雨”的意向交替甚至重疊出現:

大學三年級的那個冬天我專程拜謁過劉雅芝,也就是七十八歲的麻大媽。那一天下了冬雨。

……

我和林康相識在下雨的路上。

……

那個下雨的午后我獨自一人向上?;疖囌静叫?。上海的雨如上海人一樣呈現出矛盾格局。

……

一九五八年的冬天是一個冰天雪地的冬季。

……

毫無疑問,這些簡短的語句背后,都蘊藏著作者心中所建構的敘事邏輯,這些意向的不斷出現,一方面推動著整個小說以一種有節奏感的敘事緩緩前行,另一方面也無意中奠定了整部小說的唯美基調——這是富有詩意的一種美學意味。而這種對于自然景致的青睞,在畢飛宇看來,有時候可能是為了一種“反邏輯”。畢飛宇在《“走”與“走”》一文里對《紅樓夢》的解讀,也談到了這一點?!巴跷貘P剛剛離開秦可卿的病床,曹雪芹突然抽風了,這個小說家一下子發起了癔癥,幾乎就是神經病。他詩興大發,濃墨重彩,用極其奢華的語言將園子里美好的景致描繪了一通。突然,筆鋒一轉,他寫道:‘鳳姐兒正自看院中的景致,一步步行來贊賞?!眑這種“反邏輯”的敘事方式,在作者看來太嚇人了,它完全不符合一個人正常的心理秩序。因此,在畢飛宇的小說里,這種“反邏輯”的描寫是不多見的,而對自然景致(包括雨、雪、植物等等)的敘述處理,往往主要是達成一種詩意的美學效果:

風停了,雪住了。雪霽后的子夜月明如鏡。地是白的地,天是藍的天。半個月亮,萬籟俱寂。碧藍的臘月與雪白的臘月在子夜交相輝映。世界干干凈凈。宇宙一塵不染。

在一個喜歡以年份區別不同的時代,2000年似乎也成為畢飛宇小說寫作轉變的一個特殊時間。這一年,《青衣》 (《花城》2000年第3期)問世。這部小說不僅僅被改編成了影視劇,而且給畢飛宇帶來了諸多榮譽。在后來的諸多研究中,《青衣》成為一個十分重要的標志性、轉折性文本。比如王彬彬從修辭方式的角度看到了這種轉變,“大體可以2000 年發表的中篇小說《青衣》為界, 將畢飛宇迄今為止的小說創作分為兩個階段。在修辭方式上, 前后兩階段的差別是很明顯的”m;謝有順從體裁選擇的角度分析了這種轉變,“畢飛宇如果選擇的是沿著《青衣》的寫作路子往下走,他的成就我想會大得多,因為《青衣》是真正對人性的書寫有創見的小說”n;賀仲明則從創作手法的角度表達了個人的看法,“《青衣》時期的畢飛宇固然達到了一個創作高峰,但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格局還略嫌小了些,而且技巧的意味太濃,沒有達到非常自然的境界?!眔或許正如賀仲明所分析的,對于一個優秀的作家來說,格局是十分重要的,很顯然,畢飛宇的小說在充滿了詩意的同時,尚有著一些技巧的痕跡,從而失卻了那種渾然天成的藝術境界。然而,畢飛宇之所以是畢飛宇,而不是其他,一定是有著他自己的個性所在和獨特風格,其中對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語言的詩化等等,都是他著力的寫作方向,這也是他的小說極具詩意的另一種表現。而如果僅僅從對于“雨”、“雪”這兩個意向的運用的角度來說,《青衣》在詩意的經營上也還未發生徹底地改變,在小說中,作者對于這些意向的依賴仍然十分明顯:

筱燕秋從老板那兒回來的時候外面下了一點小雨,馬路上水亮水亮的,滿眼都是汽車尾燈的倒影與反光,猩紅猩紅,熱烈得有些過分,有些無中生有,因而也就平添了許多頹傷的意思。

……

《奔月》公演的這天下起了大雪,一大早就是雪霽之后晴朗的冬日。晴朗的太陽把城市照得亮亮的,白白的,都有些刺眼了。大雪覆蓋了城市,城市像一塊巨大的蛋糕,鋪滿了厚厚的奶油,又柔和,又溫馨,籠罩著一種特殊的調子,既像童話,又像生日?!?/p>

如果我們仔細分析比較,就會發現作者對于“雨”、“雪”意向的使用,在這部小說中已經不像有些小說那樣詩意濃濃、情緒強烈了,它只是蜻蜓點水,一筆帶過,甚至于有了些隨意和油滑,在這里,這些意向的使用更多地是為敘事做一種鋪墊,是為了一種敘事的完美而有意為之。特別是在小說的結尾處,作者讓筱燕秋在風雪之中結束了自己的悲慘人生,便體現了這種意圖:

筱燕秋穿著一身薄薄的戲裝走進了風雪。她來到劇場的大門口,站在了路燈的下面。筱燕秋看了大雪中的馬路一眼,自己給自己數起了板眼,同時舞動起手中的竹笛。她開始了唱,她唱的依舊是二黃慢板轉原板轉流水轉高腔。雪花在飛舞,劇場的門口突然圍上來許多人,突然堵住了許多車。人越來越多,車越來越擠,但沒有一點聲音。圍上來的人和車就像是被風吹過來的,就像是雪花那樣無聲地降落下來的。筱燕秋旁若無人。劇場內爆發出又一陣喝彩聲。筱燕秋邊舞邊唱,這時候有人發現了一些異樣,他們從筱燕秋的褲管上看到了液滴在往下淌。液滴在燈光下面是黑色的,它們落在了雪地上,變成了一個又一個黑色窟窿。

然而,不管是出于意境的營造,還是敘事的結構,畢飛宇對于“雨”、“雪”意向的重視在他的小說中自始至終都有所體現。比如在小說《玉秀》中,在寫到玉秀和郭左的“談情說愛”時,就以“雨”為背景來烘托兩人的心理世界,營造出一種繾綣的詩意:

天井里還是陽光,火辣辣的。這一天的下午太陽照得好好的,天卻陡然變臉了,眨眼來了一陣風,隨后就是一場雨。雨越下越大,轉眼已成瓢潑。雨點在天井和廚房的瓦楞上乒乒乓乓的,跳得相當賣力,一會兒工夫天井和瓦楞上都布滿雨霧了,而堂屋的屋檐口也已經掛上了水簾。玉秀伸出手,去抓檐口的水簾。郭左也走上去,伸出了一只手。暴雨真是神經病,來得快,去得更快,前前后后也就四五分鐘,說停又停了。檐口的水簾沒有了,變成了水珠子,一顆一顆的,半天滴答一下,半天又滴答一下。有一種令人凝神的幽靜,更有一種催人遐想的纏綿?!?/p>

他的對于雨、雪意向的喜愛,有時候甚至于有點走火入魔了,以至于即便是生出了討厭,竟也詩意猶存。比如在《玉秧》中,“雪”一改常態,成了人物心情的反襯,成了一種極富哲理的東西:

雪是一個壞東西。積雪的反光讓魏向東有一種說不出的沮喪。反光使黑夜變得白花花的,夜色如晝,一切都盡收眼底。沒有了秘密,沒有了隱含性,沒有了暗示性。就連平時陰森森的小樹林都公開了,透明了。

畢飛宇對于“雨”、“雪”意向的使用,不單單是在中短篇小說中,即便是在長篇小說中,這些意向也經常出現,有時候甚至是大段大段地肆意地渲染。如果說在長篇小說《上海往事》中,這一現象還不十分突出,那么到了《平原》里,關于“雨”與“雪”的描寫,既多了起來,也美了起來,更詩意了起來:

秋天的第一場雨特別地長,嘀嗒了四五天,大地一下子就被這場秋雨澆透了,澆涼了。涼下來的日子實在是好,爽啊,連喘氣都特別地順暢。返晴之后的天空一下子高了,清澈得像驢子的眼睛,傻傻的,仿佛很多情,其實什么也沒有。

……

好大的雪啊,好大的雪。下雪的跡象其實在昨天下午就已經十分顯著了,天很低,渾濁而又黏稠,仿佛涂抹一層厚厚的糨糊。天黑之后雪就下下來了,誰也沒有在意罷了。這是一夜的暴雪,特別的大。因為沒有風,它就悄無聲息了,不是飄,而是一朵一朵地往地面上墜。到了下半夜,大雪把里下河的平原就封死了。村莊沒有了,冬麥也沒有了,大地平整起來,光滑起來。草垛卻浮腫了,低矮的茅草棚也浮腫了,圓溜溜的,有了厚實的、同時又飽滿的輪廓??蓯哿?。只有那些樹還是原來的樣子,它們的枝椏光禿禿的,看上去更瘦,更尖銳,靜止不動,卻又是一副惹是生非的模樣。

當然,一種詩意的表達,意向的選擇僅僅是第一步,他還需要作者內心深處自然流露的真實情感,外加上準確的語言描述,來獲得這一目標的實現?!皽蚀_,也是畢飛宇小說一種值得重視的修辭表現?!薄斑@種準確的敘述,往往產生濃郁的詩意。也許不能說詩意必定產生于準確,但似乎可以說,準確必定產生詩意?!眕“雨”、“雪”等自然意向雖然本身就是一種詩意的象征,但是如何把這些意向的描述與小說的情境、人物、敘事等勾連起來,從而達到一種渾然天成的境界,還是需要一點功夫的。面對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甚至于不同的語氣,這些意向的描述自然也是不同的,它需要與之相匹配的情緒爆發和語言表達。對于語言的準確性,畢飛宇講道:“小說語言第一需要的是準確。美學的常識告訴我們,準確是美的,它可以喚起審美?!薄皽蚀_是一種特殊的美,它能震撼我們的心靈?!眖而這種準確性其實是作家歷來十分注重的,比如老舍在談到景物描寫時,即談到了文字的準確性問題,他說:

寫景不必一定用很生的字眼去雕飾,但須簡單的暗示出一種境地。詩的妙處不在它的用字生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是詩境的暗示,不用生字,更用不著細細的描畫。小說中寫景也可以取用此法。貪用生字與修辭是想以文字討好,心中也許一無所有,而要專憑文字去騙人;許多寫景的“賦”恐怕就是這種冤人的玩藝。真本事是在用幾句淺顯的話,寫成一個景——不是以文字來敷衍,而是心中有物,且找到了最適當的文字。r

那么是什么成就了畢飛宇語言的準確性,從而實現了小說的詩意表達呢?畢飛宇在談及自己的小說寫作時,說道:“其實唐詩對我的影響挺大的,我這樣說好像也挺夸張的,好像我專門研究過唐詩一樣,那倒也沒有,但是我一直說,美學趣味是一個幽靈古怪的東西,它對人的一生都有影響?!眘“我寫短篇小說最大的幫手是唐詩。在我的童年時代,我并沒有受過特別的教育,但是,由于父母都是小學教師的緣故,我在父親的手抄本上讀了不少唐詩,這個使我終生受益?!眛“我讀的唐詩并不多,也不能背,但是,由于年紀小,又沒有人輔導,主要是孤獨,所以,我在很長時間里喜歡把玩唐詩,所以,對‘意境這個東西我是敏感的?!眜說的更具體一點,“第一,詩歌畢竟鍛煉了我的小說語言,第二,擁有了哲學的閱讀能力,這個對我還是有幫助的?!眝

其實通過閱讀我們即可發現,畢飛宇的小說語言是有著變化的,即以上述所引的對于“雨”、“雪”意向的描寫來看,前期的語言更加莊嚴凝重,鋪排華麗,而后期的語言更加豪放舒展,隨性自然,仿佛從一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一下子變成了懂得調情的潑辣少婦。然而不管怎樣變化,那股子與生俱來的“詩意”是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的,再加之其頗具想象力的修辭方式,使得他的小說語言既準確到位,又富有一種獨特的詩性氣質。在江南文化傳統中接受熏染的畢飛宇,很好地領悟了傳統的意義,并且具備了很多小說家所不具備的傳統意識。美國詩人艾略特曾經特別強調傳統意識對于文學創作的意義,他說:“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還要理解過去的現存性,歷史的意識不但使人寫作時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還要感到從荷馬以來歐洲整個的文學及其本國整個的文學有一個同時的存在,組成一個同時的局面 。這個歷史的意識是對于永久的意識,也是對于暫時的意識,也是對于永久和暫時的合起來的意識。就是這個意識使一個作家成為傳統性的,同時也是這個意識使一個作家最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在時間中的地位,自己和當代的關系?!眞英國著名文學批評家利維斯在談到傳統時也講到:“傳統所以能有一點真正的意義,正是就主要的小說家們——那些如我們前面所說那樣意義重大的小說家們——而言的?!眡從這個層面上來理解,可以說,唐詩或者說是詩歌傳統成就了畢飛宇的語言準確性,成就了小說家畢飛宇,從而成就了一篇篇如此優雅、如此詩意的好小說。對于畢飛宇來說,這種詩歌的影響不僅僅體現在意向和語言上,而且表現在小說結構和思想表達上。比如在小說《雨天的棉花糖》中,一方面“雨”、“雪”的意向十分突出,增添了小說的感傷氣氛和殘酷詩意:

噩耗傳來已是接近春節的那個雪天。紛揚的雪花與設想中的死亡氣息完全吻合。紅豆家的老式小瓦屋頂斑斑駁駁地積了一些雪,民政廳的幾位領導在雪中從巷口的那端走向紅豆家的舊式瓦房。

……

夜里下起了小雨。夏夜的小雨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感傷調子,像短暫的偷情,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

紅豆的父親在一個午后說:“他的膽已經嚇破了。他是起不來了。他的膽肯定是破了?!焙髞硐缕鹆擞?,雨猛得生煙,雨腳如貓的爪子一樣四處蹦跳。那些雨把整個紅豆家的老式瓦房弄得一個勁地青灰。紅豆身上那些類似鐵釘和棺材的氣味就是在雨住之后和泥土的氣味一同彌散出來的。許多多余的皮在紅豆的骨頭上打滾。

“雪花”與“死亡”、“夏雨”與“偷情”,這些另類卻極富想象力的修辭藝術,在其跳躍的思想中,生發出了令人寒冷的詩意,你明明讀的是一本虛構的小說,明明聽的是別人的故事,卻仿佛真得感覺到許多多余的皮在自己的骨頭上打滾。在畢飛宇的筆下,“雨”、“雪”等自然意向,有時候已經遠遠超出了一種氛圍的營造,而具有了一種思想與靈魂博弈的意味。想必這是更深層次的詩意吧。

另一方面,這篇小說的構思十分獨特,以詩始,以詩終。這是畢飛宇目前為止的小說寫作中,唯一一篇以此為結構的小說。小說一開始便引用了尼基·喬萬里的詩歌《雨天的棉花糖》中的片段,到末尾則以里爾克的詩歌《嚴重的時刻》中的部分作為結束,極富詩意,又極具哲學意味。

其實,在畢飛宇寫小說之前,他一直嘗試詩歌寫作,雖然未能如愿成為一名詩人,然而“詩人”的經歷決定了他小說家的詩意色彩。他不止一次地對于中國詩歌和詩歌理論給予褒揚,“我敢說,如果沒有《詩經》,尤其是,沒有魏晉南北朝的藝術批評和理論探索,我們的唐詩就不會是這樣,我們的宋詞就不會是這樣,我們的《紅樓夢》就更不會是這樣,可以說,是中國詩人曹雪芹寫成了中國小說《紅樓夢》。如果曹雪芹沒有博大的中國詩歌修養和中國詩歌能力,《紅樓夢》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眣的確,如果沒有唐詩的滋養,沒有做詩人的經歷,想必畢飛宇的小說應該是另外一番模樣,而我們也就看不到今天這個詩意飽滿、情感豐富的詩人般的小說家了。

魯爾·瓦納格姆在談到“詩意”時說:“在歷史進程中,甚至在局部的反抗中,……真實的詩意應當可以證明,它首先要保護人性中不可減少的部分:創造的自發性。創造人類與社會統一體的意志,它不是建立在集體虛構的基礎上,而是從主觀性出發。正是這種意志使新的詩意成為一種武器,每個人都應當學會自己使用這種武器?!眤在這個“偽詩意”泛濫的時代,作為小說家的畢飛宇,他已經用這種武器證明了自己小說的價值,但我愿意看到更多的小說家“學會自己使用這種武器”。

【注釋】

1.魯迅:《魯迅全集·書信》 (第1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70頁。

2.韓進廉:《中國小說美學史》,河北大學出版社、貴州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頁。

3.南帆:《沖突的文學》,江蘇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95頁。

4.畢飛宇:《〈平原〉的一些題外話》,《畢飛宇文集·平原》,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2頁。

5.[法]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許明龍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74頁。

6.畢飛宇:《畢飛宇文集·玉米·后記一》,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43頁。

7.畢飛宇:《畢飛宇文集·玉米·后記二》,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51頁。

8.畢飛宇:《畢飛宇文集·玉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1頁。(以下關于小說的引文都出自本文集,不再一一標注。)

9.stuv畢飛宇、張莉:《牙齒是檢驗真理的第二標準》,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26、185、340、340、56頁。

10.lqy畢飛宇:《“走”與“走”——小說內部的邏輯與反邏輯》,《鐘山》2015年第4期。

11.王彬彬:《畢飛宇小說修辭藝術片論》,《文學評論》2006年第6期。

12.謝有順:《重申長篇小說的寫作常識》,《當代作家評論》2006 年第1期。

13.賀仲明:《畢飛宇創作論》,《小說評論》2012年第1期。

14.王彬彬:《畢飛宇小說修辭藝術片論》,《文學評論》2006年第6期。

15.老舍:《景物的描寫》,吳福輝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 (第三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433頁。

16.[美] 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能》,《艾略特詩學文集》,卞之琳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 1989 年版,第 2 頁。

17.[英]F.R.利維斯:《偉大的傳統》,袁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4頁。

18.

[法]魯爾·瓦納格姆:《日常生活的革命》,張新木等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0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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