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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影隨形

2015-11-20 06:37羅勇
民族文學 2015年11期
關鍵詞:遺像墳墓慈祥

羅勇

雨一場接一場地下,雨水浸透了老屋的墻,墻就出汗一般冒出涔涔的水珠,終日不干。等我發現時,掛在墻壁正中的媽媽的遺像,已經濕透了,漿糊似的黏住相框玻璃,媽媽的面容有些模糊了,我趕忙掏出手機拍照。掛在墻壁上的媽媽,從此住進我的手機里。

如果不是連續不斷的雨,如果不是老舊的墻壁抵擋不住雨水的浸淫,如果不是水漬浸濕模糊了照片,我根本不會想起拍下媽媽的遺像來保存好。媽媽的遺像依然掛在墻壁的正中間,面對空空蕩蕩的房間,十四年不曾挪動一寸地方。一顆鐵釘和她朝夕相處,互相牽掛了十四年,釘子銹了,瘦了,媽媽在冰冷的玻璃下面,望著闃無人跡的房間,一絲不茍地慈祥了十四年。

十四年里,我們只在清明節這種特殊的日子里成群結隊、浩浩蕩蕩趕回老屋,在媽媽的遺像下面掃干凈一片足夠磕頭的地方,跪下僵硬的膝蓋,慣常地祈求另一個世界里的媽媽保佑我們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切,滿足依靠我們自身力量無法實現的欲望。相框里的媽媽,抬頭看她一臉慈祥,不看她也一臉慈祥,一副普度眾生的慈悲模樣。含辛茹苦養育了四個兒女的媽媽,一生體弱多病,早早離開了人世,因為死亡,被兒女們憑空賦予各種無所不能的神圣力量,并且必須義不容辭地庇蔭后人。

磕完頭,大家在媽媽的遺像前聊天吃飯喝酒,喜怒哀樂都和媽媽無關。人人手里拿著幾百萬像素的手機,發短信發微信,打游戲看新聞。即便想起拍照留影,鏡頭里,媽媽的遺像成了標志性的背景,是我們清晰的嘴臉后面模糊不清的必要點綴,向旁人昭示我們的孝心,無言地見證我們每一次熱鬧的到來和匆忙的離去。我們挑剔著照片里誰的臉被擋住了誰的眼睛閉上了誰的笑容不自然。沒有人想起給媽媽的遺像拍一張清晰的照片,沒有。

我們每個人的手機里,保存著許多兒女們的照片,寵物的照片,景點的照片,甚至設了密碼的美女照片,十幾G的手機內存,可以容納成千上萬張照片,如此巨大的空間,唯獨沒有一寸屬于媽媽。我好像還聽誰說過,給墳墓和遺像拍照是十分不吉利的事,會折了生者的陽壽。這是誰說的呢?真有人對我說過嗎?我想不清是道聽途說還是我為自己的自私冷漠無中生有的主觀臆想。十四年里,媽媽留給我的記憶,只剩一張掛在老屋里的遺像和一座荒草萋萋的孤墳,墳墓埋葬媽媽的身體,空寂的老屋,也仿佛一座荒涼的墳墓,埋葬了媽媽辛勞的一生和她所有的往事。

雨過天晴,我趕回老屋把媽媽的遺像小心取下來,放太陽底下曬干,相紙龜裂,斷開,片片剝離,留下讓我觸目驚心的空白,媽媽的面容愈加模糊不清,像極了我對媽媽斑駁的記憶。那慈祥的笑容慢慢消失在玻璃板下,仿佛退回到了時間的最深處,回到媽媽的墳墓里,那親吻過我的唇,為我流過無數次眼淚的眼睛,都已風化成泥,融入大地,尋無來處,找無歸宿。

我為我拍下媽媽的遺像倍感慶幸。我把手機屏幕上女兒笑顏如花的照片隱退了,換成媽媽的遺像,每次開機,黑色的手機邊框陪襯著媽媽的黑白照片,飽受詬病的山寨智能手機,頓時充滿從未有過的莊重,尊貴感油然而生。

從拍下媽媽遺像那天起,手機對我有了非同凡響的意義,我改掉了胡亂把手機揣褲兜或亂扔亂放的習慣。我的手機不在手心里握著就在胸口貼身的口袋里放著。有時候不方便帶身上,就找一小塊干凈的地方,鋪上潔白的紙巾,一頭墊高了,再把手機放上去——媽媽患腦出血離世的,生前常常徹夜頭疼,要將枕頭墊高才能緩解癥狀。媽媽平生愛干凈,怕吵鬧,愛盯著我們看……我極力在我的生活環境里營造媽媽喜歡的氛圍——從把媽媽的遺像拍進手機那天起,我覺得她活過來了,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住進我的手機,終日陪伴著我。我晚上關機睡覺,媽媽安然入睡,清早,手機鬧鈴把我吵醒過來,屏幕上的媽媽,像我小時候一樣不厭其煩地催我起床。

我和媽媽一天的生活開始了。

我摁亮手機,帶媽媽看我寬敞的辦公室,她一直希望我出人頭地,讓她看看我坐的位子,我為之摸爬滾打許多年如今又覺得容不下我的位子,她一定會為我驕傲——她去世的時候,我還是一名邊遠鄉鎮的鄉村醫生,現在,我考進了公務員隊伍,離開農村,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大樓上班。這在媽媽的愿望里是沒有企及的,所謂出人頭地在她的想象里就是不當農民,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我已超越了她的預期很多,我還打算繼續超越。我信心滿滿地和媽媽對視,她慈祥淡然的眼睛陡地照見了我的俗不可耐,她的目光穿越十四年的歲月塵埃,落到我臉上,溫暖如初,媽媽的眼里,無論富貴貧賤,我永遠是她長不大的孩子。我把媽媽的臉貼在我臉上,淚雨滂沱。俗世的累已累了我很多年,我竭盡全力追求的一切,并沒有給我帶來預想的幸福,而此刻,當我與媽媽對視的一瞬間,我突然如釋重負,幸福從天而降。

我摁亮手機,帶媽媽看我的家。媽媽的家被時光的河流帶走了,我希望我的家能讓她安心,放心,開心。這個家,在繁華的城市里只能算蝸居,我和妻子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同舟共濟,開心,憂愁,快樂,悲傷,深情相擁或怒目相向,親手將歲月的掛歷一頁一頁撕下來扔回過去,再將新鮮的日子一頁一頁翻開展現給未來。我們在七十多平米的空間里活,也可能在這里死,未來的某一天,墻壁的正中央或許會掛上我們的遺像,這房間或許會成為一間落滿灰塵、門可羅雀、人跡罕至的空房吧。

我摁亮手機,讓媽媽看我的女兒,那長得極其像我的小人兒,我見證了她的生,她必將見證我的死。我為她整理襁褓,擁她入懷,用生命的體溫呵護她成長。她會為我整理遺物,把我放入棺槨,連同她的眼淚和悲傷一起埋掉。媽媽和我身上發生過的一切,都將在我和女兒身上重演一遍。只是不知道,女兒的手機里,會不會為我的遺像留下一寸空間。

黑夜里,我獨坐書房,關了燈,摁亮手機,默默和媽媽對視,我讓她看我頭上的白發,眼角細密的皺紋,逐漸后退的發際。她心中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已被歲月的手拉扯成人,和她差不多一樣老了。像她當初一樣,整日為生計奔忙,為女兒操心。失眠,食欲減退,血壓升高,偶爾頭昏眼花,還沒來得及好好規劃一下人生,年輕就漸行漸遠,衰老已如期而至。我喃喃向媽媽傾吐,她默默靜聽,如同許多年前那些伏在她膝上訴說,撲進她懷里痛哭的夜晚一般,心靜如水,幸福和溫暖卻重巒疊嶂包圍著我。

我告訴手機里的媽媽,我不死,她就一直活著,溫暖我的白天,照亮我的黑夜,直到我生命終結的那一天。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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