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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在逃逸線上的詩人

2015-11-22 10:19馬云鶴
當代文壇 2015年3期
關鍵詞:余秀華塊莖

馬云鶴

摘要:將哲學定義為創造概念學科的德勒茲是一個創造概念的高手,他著作中提出的塊莖、逃逸線、無器官身體等概念一直是分析眾多藝術作品的玄妙法門。伴隨著一首名為《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詩歌紅遍全國,余秀華這個名字背后所指代的意義也越來越豐富。本文試圖借用德勒茲的哲學理論對余秀華的創作本身進行闡釋,以期解開那些埋藏在余秀華詩歌和創作行為中的密碼。

關鍵詞:余秀華;德勒茲;塊莖;逃逸線;無器官身體

一余秀華和逃逸線

當整個世界沉浸在“根-樹模式”、“胚根模式”的二元邏輯里嚴整以待的時候,世界的種種既有表象被分成了嚴格的層級,規定了固定的路線,果實指認種子,結構指認規則,樹冠指認樹根,光芒指認星群,言說指認闡釋,邊界指認容量,我們在旅途終點指認起點。細胞壁的分裂,萌芽的生成,花粉的破壁,枝椏的伸展,果實的成熟,都在一段預知起點和終點的旅程里完成。世界變成了一個沉悶而不可破的牢籠。撫摸了太多的平整和嚴密,這世界有時候需要一劑猛烈的刺破,放一絲異樣的氣息,留給訝異和喘息:

我遇見他的時候,他陰臉一笑:我認識你,我們在午夜脫下囚衣,又在黎明穿上,在清晨各奔東西,又在黃昏聚集。說起人生,他喝起一口酒,大喊一聲跑。(《通緝犯》)

于是,余秀華來不及換下她滿是血污的囚衣,在詩歌的黑夜和生活的沼澤里,奔跑起來,刺破所有的嚴整以待。這是一個用手指輕輕擦去歷史浮塵,讓詩歌這條逃逸線清晰顯露的詩人。余秀華讓那種久被踐踏在時代鐵輪下的古老言志方式得以浮出水面,為新詩發展一百年的飄忽路線提供了一個線索,小小的一環,就讓漫長來路上的每一次匍匐和低徊有了意義,詩人沒有死,她只是向壁鑿光,用了很久才找到逃逸線。

為什么是余秀華?首先是天賦,讀余秀華的詩歌,拋開技術上的限制和部分狹隘,你會發現她的確天賦異稟,用詞奇崛。她處在合適的位置。什么是合適?就是不早不晚,剛剛好。新詩發展一百年,有那么多才華橫溢的詩人,他們背負著復興國家的重任,背負著振興經濟的重任,背負著謳歌時代的重任,背負著闡釋意義的重任,背負著指認性別的急迫,帶著結束農耕時代跨入新紀元的疏離和惶恐,斬不斷與麥子的情緣,卻也停不下奔向城市的腳步。他們一次次逼近逃逸線,卻又一次次因為沉重的肉身而失敗。德勒茲曾經向我們描述過一種生成的最高級別生成不可感知,到達這個層面,我們就能以線的形式與外界聯系。但這個過程異常漫長而危險。融貫平面和組織平面之間充滿著永恒而激烈的斗爭。如果不能謹慎實踐,很容易將層擲入一種自殺性的崩潰或狂亂之中,所以在這個過程中,力度才是關鍵。最安全的辦法是一小塊一小塊去獲取自己的疆土。

在這方面,余秀華是個典范,她逃逸的路徑很清晰,力度也很適中,拿捏得很有分寸。一百年間,有很多詩人都曾經抓住過逃逸線,卻因為肉身歸于使命,打不開身體的閥限而錯失逃逸的機會,最后陷入崩潰,北島如是,海子如是。而余秀華,我們不能以殘疾和窘迫來為她的詩歌歸類,卻不能否認正是這些將她的逃逸逼進一條不得后退的通道,使她的詩歌呈現出一種罕見的力度。誠如她在詩歌中所言“我有虛幻的美卻有實體的斑?!保ā蛾柟馑烈獾拇翱凇罚?/p>

“不知道能不能活出負負得正,我計算著哪一個正常人活得不如我,他背影里的整數能不能抵過我手一抖的余數,農閑的時候適合死亡,有的人一生經不起一次檢點,我左手壓住右手,不讓它抖?!保ā稓埣踩擞嘈闳A》)她是一個為詩而生的人,她生活了三十八年,都沒離開過出生的村子,日日相伴家門口的池塘、村莊、麥田和青蛙 ,與紙醉金迷日新月異的城市生活有一定的距離,而且因為她的殘疾和貧困,使她很多時候都不是以一個時代建設者或者歌頌者的身份出現,只能帶著一個可疑的身份,以一種相對自卑的心態從村口的蛙鳴和池塘里尋找微光?!盁o法供證呈堂……我盜走了一個城市的化工廠、寫字樓、博物館,我盜走了它的來龍去脈,但是我一貧如洗,我是我的罪人,放我潛逃,我是我的法官,判我禁于自己的靈我穿過午夜的郢中城,沒有蛛絲馬跡?!保ā犊梢傻纳矸荨罚巴茗Q漫上來,我的鞋底還有沒有磕出的幸福。這幸福是一個俗氣的農婦懷抱的新麥的味道,忍冬花的味道,和睡衣上殘留的陽光的味道,很久沒有人來叩我的門啦,小徑殘紅堆積,我悄無聲息地落在世界上,也將悄無聲息地隱匿于萬物間?!保ā段业拇嬖趦H在于此》)

做不了一個承載大時代洪亮歌聲的留聲機,做一只承載個人小小悲喜和情欲的漏斗也是好的。這種隱匿于時代的姿態更利于余秀華拋開沉重的肉身,找到逃逸線,生成植物,生成動物,生成不可感知。當然這并不是說,一個詩人的誕生必須要有閉塞貧寒的生活環境,余秀華的案例不可復制,沒有靈敏觸角探測觀照下的村莊也只是個平凡村莊,土路泥濘,終年破敗。而對于余秀華,這小小的橫店村,已足夠書寫。

其次,她所處的時代也很合適。經過了幾十年的開墾和摸索,詩人和戰士一體的時代已經過去,需要振臂狂呼的時刻已經越來越少,詩人可以拋卻種種使命,單純寫作,而且經過幾十年間各種思潮的澆灌,眼下的土地已然非常適合種植詩歌。王光明在《非詩歌的時代言說詩歌》寫到:“90年代的詩歌是一種轉型的、反省的、無主流、無典范詩歌,它最大的意義不是產生了多少具有社會一致公論,眾望所歸的詩人和詩作……但更深刻的意義卻在動搖了新詩運動中詩歌觀念的狹隘性?!雹趧⒛暝鴮懙剑骸靶聺h語到今天才算真正成熟。其標志就是去除了佶屈聱牙的歐化成分,終于和我們老百姓的日常說話吻合了?,F在我們的詩歌語言,和我們酒醉時說的,做愛說的,完全在同一體系……親切、自然、真誠……這也是余秀華詩歌感人的根本原因?!雹壅\如余秀華在《在一棵李子樹下坐》中寫到:“我確定在秋天最豐滿的流向里,我是坐在萬條血脈的交合處?!彼拇_是坐在了詩歌發展歷程中眾條血脈的交合處,這是詩歌的黃金時代。

第三,她選擇了一種最合適的方式發現逃逸線詩歌。文學是最適合鋪展逃逸線的一種形式?!拔膶W隸屬于兩種特異運動,其中之一,是為了擺脫自我,不惜沖決犯禁的越界,另一則是為了倍增迭層而促使自我對自我的褶曲?!雹堋皩懽饕簿徒^對是一種未完成狀態,它不是一種僵化之物或克分子之線,毋寧說,它必然是一種分子線,逃逸線,生成之線?!雹菰姼柚谟嘈闳A,好比高架橋下隱蔽的手扶梯之于青豆,都是逃離現場,和奇妙相遇的逃逸線。

何為逃逸線呢?首先要先從塊莖理論說起。塊莖概念是德勒茲和加塔利在他們合著的文本《千高原》中提出來的,用來形容一種四處伸展的、無等級制關系的模型?!皦K莖作為一種開放的系統,強調了知識和生活的游牧特征。在塊莖的發展中,它不會追隨任何固定的模式或路線,也不會被判斷為任何一個特殊的器官(如根、葉、枝條和樹干是完全不同的器官);它僅僅是這個或那個球莖或突起,與其他的球莖或突起在功能上毫無二致,所不同的只是所處的位置?!雹迚K莖內部的每個分子都不是以一種固定面貌呈現,規則在建立起來之前就消失了。線在不停的生成之中。一切邊界都變得易于破碎,主客體的穩定結構被打破,邊緣和中心的劃分也將失效。秩序在這里消弭,維度才是王道。每一個突起都可以隨時突圍。猶如你看到了一大片草坪,卻不知道這片草坪是從哪顆種子生發出來的。無論你站在草坪的哪個點上,你都找不到草坪生成的中心。這種模型為我們描述了一種與二元實體截然相反的世界,它拋棄了奠基狂熱,去中心和層級,沒有固定模式和路線,內部充滿了線,這些線通向四面八方。

這些線就是逃逸線?!肚Ц咴防锝榻B了三種線:“第一種線是堅硬線,也就是質量線;第二種是柔軟線,也就是分子線,擾亂了線性和常態,沒有目的和意向。第三種就是逃逸線,它完全脫離質量線,由破裂到斷裂,主體在難以控制的流變多樣中成為碎片,這也是我們的解放之線,只有在這條線上,我們才會感覺到自由,感覺到人生?!雹咛右菥€是生命線,它穿梭于域內和域外,不斷制造邊界,越過邊界,消泯邊界,它帶離我們翻越意指之墻,逃離主體性黑洞。在這條線上,我們可以拋棄一切編碼、一切所指和轄域,逐漸形成無器官身體,與其他線相聯系,生成不可感知,以一種非個人的生命力量去與外界聯系。

鑒于以上,運用塊莖理論來闡釋余秀華的作品具較強可行性,以下將通過余秀華的具體作品來分析。

二那些沾染著血污的逃逸線

2014年歲末,伴隨著一首名為《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紅遍大江南北的詩歌,余秀華這個鮮為人知的名字開始一遍遍被人提起,被熱烈討論。有人驚艷于她的詩才,將她譽為中國的艾米莉·迪金森,盛贊她的詩歌是語言的流星雨,讓人目眩;有人驚異于她的身世,不服氣她的橫空出世,一夜爆紅;有人開始深挖她過去四十年在小村莊度過的慘淡歲月,試圖找到一點詩歌成型的線索,她生活多年的鄉間小房子門前一下子門庭若市;也有人居高臨下表示余秀華的學歷和身份注定了她的文字難登大雅之堂。

說到底,無論健全還是殘疾,鄉村還是城市,無論你處在中國版圖上的哪個點上,某些層面上來說,我們面臨的缺失都是一樣。只是有人需要詩歌,有人需要藥,有的人拿詩歌當藥。劉年在《詩歌是人間的藥》中說:“人們在分享舌尖上的中國的時候,有的詩人,背著藥簍,在白云深處,默默地品嘗著百草?!泵總€讀者,帶著不同的閱歷,在轉發和分享余秀華詩歌的瞬間,分走一勺甜或者澀。眾聲喧嘩之下,我們看到了余秀華艱難而執著的過往。有媒體評價她云上寫詩,泥里生活。她自認是婚姻里的暴君、愛情獨角戲里的花癡、論壇里的好戰分子、弱勢膽怯的農婦。

在眾多評價余秀華的言詞里,我覺得《詩刊》編輯劉年的評價最為中肯?!八脑?,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中一樣醒目別人都穿戴整齊、涂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雹?/p>

他們與我隔土而望,站在時間前列的人,先替我沉眠,替我把半截人世含進土里。所以我磕磕碰碰,在這墓園外剃去肉、流去血。然而每一次,我都會被擊中?!保ā督涍^墓園》)

連呼吸都陡峭起來,風里有火,你看到的,雪山皚皚是假象,牛羊是假象……這淚水不再是暗涌,是戾嘯,是尖銳的鐵錐……把她,把一切被遮蓋的擊穿,讓沉睡的血液為又一個春天豎起旗幟,豎起金黃而厚實的欲望。(《就要按捺不住了》)

在余的詩歌里我們看到明顯的性別指認,又看到決絕的性別推脫。掙扎叛變中的血污,使她分外耀眼。也正是這些血污,見證了她攥住逃逸線,生成不可感知的歷程。根據德勒茲的理論,“寫作正是去追蹤那些非想象的逃逸線,我們不得不去追逐這條線,因為在現實中正是寫作使我們卷入其中,將我們帶到了那里,寫作在于生成,它是未完成的,總是處在形成之中……它是一個過程,是一個穿越了可能的和已經經歷過的生活的生命過程,本身就將生命從任何被囚禁和奴役的地方解放出來……寫作的終極目的正是在于生成女人,生成黑人,生成動物,生成少數民族,生成不可感知這一事業?!雹嵩谟嘈闳A的詩歌中,我們能清晰地看到逃逸線正在生成:

我就在你窗口,比嘆息輕,比命運重,月光如啞,我謹慎合攏雙翅膀。時空的波動里,你的體溫剛剛高過這人間四月天。(《風聲》)

那一年蛻皮的時候遇見了你,后來的我們觸犯了秋風,種下了離別的蠱……想你的時候就會溺水,嘴里有陳年的淤泥,喊你的時候,總有半截名字落進體內,五臟六腑的迷宮里,無可尋覓。(《潛進一條緩慢的河》)

起霧了。我躊躇著在北山脫下尾巴,在子時翻過山頭,與一經野花達成共識,讓我比它們的香味先到。(《淡青》)

紅衣的女子用乳房一遍遍搽去井臺上的幾粒鳥糞,整個胸膛都彌漫云的回音。(《井臺》)

在這些句子中,我們看到余秀華這個主體在不斷消失,生成植物、生成動物、生成女人、生成不可感知。她帶著詩人的敏感,科學家的謹慎,土地測量員的精確,探險家的勇敢,輕輕一躍,步伐輕盈,下腳準確,每一腳都踩在玄妙的解轄域碼上,她伸手探了探風向,輕吟著《經過墓園》里的句子,“風曳曳而來,輕一點捧住火,重一點就熄滅我?!彼莆罩眢w的力度,慢慢地穿越容貫平面和組織平面之間的通道,平穩地瓦解層化,擺脫閥限,拋卻意指和所指,否棄解釋和被解釋,帶著一個去主體、去組織化、去意義化的無器官身體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叛逃。而那些在逃逸線上一路奔跑,以血污為戳,以血污為采礦燈,以血污為藥引子的熬詩歲月,也紛紛地散落進她的村莊,她的生活,她的愛恨情仇。

1976年出生的余秀華因為先天殘疾,在過去的四十年里,一直沒有離開過橫店村。她形容自己的生活是匍匐在泥水里,滿懷貧困、孤獨和一肚子不合時宜的詩情,一段草率的婚姻讓她收獲了一個沒有共同語言的丈夫和一個正在念大學的兒子。誠如她在《我始終不能像她們一樣去愛》寫到:我要活著,沾滿煙火和污垢,我不能像她們一樣,穿上高跟鞋,在明媚的陽光里讀書。我只能在泥土里爬行,只有我的影子一直站立?!钡吕掌澱f:“沒有逝去的時光,就不會有尋獲的時光,在時光中所展現的符號就沒有任何意義,因此,所謂的追尋從不曾是按圖索驥、對號入座式的緝捕,追尋的對象也絕不是精心構思下的完美無瑕的第一原理……生命中總是一再出現幾近暴力的符號或感覺……”⑩于是生活用它幾近暴力的方式一遍遍敲打著這個受困的女詩人,試圖讓她沖破沉重的肉體,跟隨逃逸線,去尋獲她應得的時光。

巨大的絕望之下,余秀華沒有大吼大叫,她輕輕撥亂自己身上的編碼,以一種異常的勇氣,刺穿束縛在她身上的能指和所指,解開拴在腳踝上的野草,耐心梳理那些埋在田地、池塘、土路、破碎婚姻、迷離情欲、慘淡變老、絕望地死去種種現實里的線索,清理出淤血和粗糙,剝離掉一個具體的生發情境,然后留下血的濕度和熱度,留下汗的咸澀和滄桑,寫成詩歌。這是在一段漫長的哽咽和灰心之后,生命賜予她的逃逸線。她寫道“一直深信,一個人在天地間,與一些事情產生密切的聯系,再產生深沉的愛,以至無法割舍,這就是一種宿命。比如我,在詩歌里愛著,痛著,追逐著,喜悅著,也有許多許多失落詩歌把我生命所有的情緒都聯系起來了……呈現我,也隱匿我?!庇谑悄切┍瘋屯纯嗳茧[藏在句子里,猶如把雨水收在酒杯里,隔著容器的質感,感情也不再無力而蒼白:

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做飯、按時吃藥。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它們過于清白過于接近春天。在干凈的院子里讀你的詩歌……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給寄詩歌,我要給你一本關于植物,關于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告訴你一顆稗子提心掉膽的春天。(《我愛你》)

這些句子,飽含著奔涌的巖漿在撲向大地的瞬間,化作了云和霧,沒了灼人的熾烤,只留下溫度和迷離的惆悵,讓那些催拉心臟的速度,憋在心房里,生疼難忘。余秀華曾在一次受訪中說過,自己這輩子最遺憾的就是婚姻。她在《我的青春給了一段罪惡》中寫道:“那時候有鋪天蓋地的憂愁,19歲的婚姻里,我的身體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我下毒,殺了他,我拿刀殺了他,我的牙齒咬死了他……”缺失的部分只能以詩歌來彌補。于是余秀華的詩歌里占最大比重的就是愛情詩。

我們可以發現她的愛情詩有兩個特色:第一,因為她的詩歌絕大多數生發于她生活的橫店村,這也為她的愛情詩歌抹上了一層淡青色的田園色,“我們同時走進黃昏,同時把影子倒映在水面,風吹過了你,就進了橫店。橫店的黃昏多么美……不同的村莊,你寫詩的時候,我也寫詩,你割魚草的時候,我也割魚草,這樣的雷同里,生活多了被信任的部分……在黃昏,和大片的草在一起,我身體里的綠色被反復預感到了,具有同樣的卑微,同樣的甜蜜,同樣的守望我們互不相識,卻被彼此吸引?!保ā侗磺嗖莞采w》)“他在她身體和肉體的迷魂陣里沖突了半輩子,她還是躲在一個向日葵里,那么多籽,他一找一下午?!保ā洞箪F彌漫葵花城》)“遠遠看去,你也縮小為一粒草籽,為此,我得在心臟上重新開荒了?!保ā端怠罚澳阋贿吙人砸贿厡?,讓句子呈現橘色,此刻,經過我村莊的風掠過海面,有魚在浪里擱淺……我只能站在句子外看你,如深入水底看月亮,不想天涯共此時。你捧著一本詩集下班,過馬路的時候,我剛好把一粒玉米種子帶進了泥土?!保ā陡靼蔡煅摹罚┑诙簮矍樵娎锩鎺讉€出現頻率很高的意向:風、月光、囚犯、蝴蝶、夜、花卉、春天、香氣,無一例外都是動態的,昭示了她在婚姻里逃逸者的身份。而這逃逸的根本動機就是蝴蝶和花香?!澳举|樓梯??諝饫锘蝿又×:?,為了捕捉那些細語般的顫栗,我一次次地探頭,走神……”(《你說抱著我,如抱著一朵白云》)“擁抱的時候,他的腹部抵著了她,大腹便便的中年讓她悲從中來。愛突然縮成刺猬,她無從下口。她說,真是難以置信,那些蝴蝶和花朵,你能吹起讓它們飛起來。他說,這是事實,光陰和懷疑。(《中年的肉體》)“他的聲音也沒有改變:他說他在鄂爾多斯的草原上撲到過一只特別的蝴蝶,太美了,以致讓他對那一刻的天空產生了懷疑?!保ā对诰瓢伞罚巴蝗?,玫瑰的迷香鋪天蓋地,對就要這個時刻,就要這明晃晃的下午,她浮出了水面,她搖晃的乳房,在風里飄蕩的體毛讓它懷疑,她踩著青草的腳趾讓她眼花,一切都在密集,打開親近而遙遠?!保ā兑粋€丑陋的女人和一個老虎的關系》)

在余秀華詩歌中頻繁出現的蝴蝶和花香,無疑充當著匕首的作用,在笨重狼藉的現實上劃開一個口子,流出來嗞嗞冒著熱氣的血液和新鮮情欲的香氣。

這些用文字劈開的間隙,為余秀華打開了一條通道,讓她沿著這條通道逃逸,來到一個蝴蝶飛舞、鮮花盛開的迷離香境。在原地的旅行中,逃開她那無望的婚姻。而逃開之后,是一瞥無奈的回望,因為生發在婚姻外的愛情是不被接受的。她在《一頁桃花》中寫道:“我的一頁桃花,制造的劫難?!笨梢娪嘈闳A在對愛情的深切渴望中,也只是以隱秘的逃逸者和感情的走私販來定位自己,她寫道:“她已經習慣了做一個盜竊犯,她的口袋又大又深,所以一些細碎的她從不放過,包括一個噴嚏引起的潮汐?!保ā段缫故录罚鄣秘澙?,也只能帶著可疑的身份落寞過境?!拔矣性鹿?,我從來不明亮,我有桃花,從來不打開,我有一輩子浩蕩的春風,卻讓吹不到我?!保ā犊梢傻纳矸荨罚?/p>

從露水深重的黑夜里穿行過之后,只能把那抹猛烈的砰然和迷醉的甜香狠狠地按回胸腔?!拔乙膊粫僬f到愛,說到那玫瑰色的黎明,我愛這秋風吹過的湖面,和那剛剛敲起,就已消匿的鐘聲?!保ā度绻麅A述》)縱然“他的腹部有雪。有她想吃的雪。和一個隱隱約約的春天”她也只能拿出那幅地圖,看那個夢境中小小的圓圈慢慢消失。因為她知道,身體上曾經的鰭掉落的地方,要想重新長出來,已經來不及了?!?/p>

提到了余秀華的愛情詩,就不能不提到那個她生活了三十八年的橫店村,因為這里才是她一切情欲和愛恨情仇的生發地,有多少次她把自己的情欲重重地拋給村里的麥田、池塘、門前的小狗、奶奶下垂的乳房和那條她怎么也走不出去的土路?!岸嗄陙?,我想逃離故鄉,背叛這個名叫橫店村的地方,但是命運一次次將我留下,守一棟破屋,老邁的父母和慢慢成人的兒子?!焙⒆觽冸x開了故鄉,卻發現還鄉之路在城市化進程中被劈得四分五裂。余秀華卻借助著詩歌這條逃逸線,一次次離開橫店村,潛逃之路清晰?!扒∏申柟庹?,照到坡上的屋脊,照到一排白楊,照到一方方小水塘,照到水塘邊的水草,照到匍匐的蕨類植物。照到油菜,小麥。光陰不夠平整,被那么多的植物分取,被一頭牛分取,被水中央的鴨子分取,被一個個手勢分取,同時,也被我分取。我用分取的光陰湊足了半輩子,母親用這些零碎湊足了一頭白發,只有萬物歡騰,它們又湊足了一個春天。我們在這樣的春天里,不過是把橫店村重新捂熱一遍?!保ā稒M店村的下午》)

余秀華筆下的橫店村,虛實相間,有時候,它是手掌里沉甸甸的麥子和頭頂炙熱的陽光,有時候,它是充滿隱喻的意象之林,“隱藏著夜色、毒蛇盜竊犯和一個經年的案件。也暴露著早晨、野花太陽和一個個可以上版面的好消息?!边@里是余秀華逃逸的起點,也是余秀華逃逸的終點,“我很滿意在這里降落,如一只麻雀兒銜著天空的藍穿過?!闭窃谶@個時光緩慢的村子里,余秀華完成了一個詩人的成長之路。她沾染著泥土,卻從泥土鋪設的通道進入了云層?!霸谝豢媚咀永顦湎伦?,掏出身體里的植物性,和在人世積累的光合作用,這小小的不被這個季節認可的伎倆坐在土地上,和大地保持著先天的距離……我確定在秋天最豐滿的流向里,我是坐在萬條血脈的交合處?!保ā对谝豢媚咀訕湎伦罚┧郎缌松眢w里的植物性和動物性,形成了無器官身體,坐入了萬條血脈的交合處,完成了指認詩歌逃逸路線的使命。

三在邊界和維度之外

在德勒茲的理論里,那些上下跳躍左右竄動的逃逸線最后打破了所有的邊界和維度,在不斷生成的過程中,形成了一個更充滿希望的新世界。在新的世界里,維度決定了閥限,速度決定了勝負。

余秀華的詩歌里正充滿了這些打破世界規則的逃逸線,她將詩歌這種已經幾近被濫用被毀損的美好文體托舉出文字泛濫的激流中,顯示出它發展千余年而未曾凋落的幽深婉轉之光。將詩緣情而綺靡的初衷延伸到當代,讓新詩發展百余年而逐漸模糊的線索逐漸清晰起來。

中國新詩發展一百年,經歷了艱難而漫長的摸索,伴隨著海子的自殺,顧城的殺人,以及各種光怪陸離自稱詩歌的文字出現,讓詩人成為了變態的代名詞,詩歌成了晦澀難懂裝腔作勢的同義語,詩歌創作一度走進了困境。以花朵、火焰、懸崖上的樹冠,捶打向晚的云朵,也沒有打開幽暗的封印。以“詩人何為”為主線的質詢也換了幾次語境。為國家,為政治,為經濟,為人生,為愛情,為了找尋失落的意義。在貧困的日子里,詩人何為,在富裕的日子里詩人何為,在多種價值觀并行,意義的表達方式越來越多樣化的日子里,詩人何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他來尋找光明?!保櫝恰兑淮恕罚巴鴫Ρ?,直到她透明,在光亮穿透的地方,預知了四周,最微小的風吹草動?!保ㄍ跣∧荨吨匦伦鲆粋€詩人》)“在夢中目空一切,輕輕地走來,受孕于天空?!保ǖ杂烂鳌杜恕罚白谕恋厣?,和大地保持著先天的距離……我確定在秋天最豐滿的流向里,我是坐在萬條血脈的交合處?!保ㄓ嘈闳A《在一棵木子樹下坐》)

一個時代的目光,有一個時代的精神內核。伴隨著20世紀90年代一大批知名詩人的隕落,迅猛發展的時代拋給詩人太多難以言說的時間之傷和精神之痛,我們再難尋覓到如郭沫若、聞一多、艾青、田間、賀敬之、北島等這些身上帶著明顯時代印記的詩人,詩歌寫作呈現出一種個人化的趨勢,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生活印記在寫作,零零散散湊不成一束時代的光。詩歌不再作為歌頌政治的旗幟,不再作為寄托空虛的載體,不再作為割裂經濟大旗的匕首,也不再作為指認性別的合適容器,它變成了大時代語境下,個人生活清晰的逃逸線?;仡櫾姼枰宦钒l展的路線,縱然披荊斬棘搖旗吶喊來到一片意外荒蕪也意外紛繁之地,伴隨著詩人已死的不絕于耳,詩人們在走走停停中不時低頭籌措如何重新做一個詩人,腳步不定讓當代詩壇呈現出一片破碎凌亂之態。但細細梳理之下,我們會發現,詩壇雖然沉寂了太久,但深耕的人一直都在,因為美人蕉、黑蝴蝶、水里的倒影總讓人難以舍棄,在“腦殘體”“梨花體”等浮渣爛滓沉下去之后,也有一些人奉上了鮮花和蜂蜜,雖然帶著植物的凜冽和動物的血污。詩歌發展史的線路也愈發清晰自由、平等、身份、性別指認、逃逸、生成。詩歌這個歷經千余年而姿色不減的女子也在時代的漂洗下,洗掉滿面塵土,重煥光彩。誠如余秀華詩歌所言“需要多少人間灰塵才能掩蓋住一個女子,血肉模糊卻依然發出光芒的情意?!保ā赌銢]有看見我被遮蔽的部分》)

余秀華把風和山谷的速度給你,把歲月的尸骨熬成情欲給你,把池塘里的倒影給你,把手心里的槍聲給你,把指針上的血污給你,把歲月熬詩的藥渣留給自己。余秀華熱是詩歌的勝利,也是自媒體時代才會出現的奇跡。希望在詩歌中觸摸到逃逸線的余秀華,能夠在更多內心豐盈的時刻,捕捉到更多的逃逸線,建構出自己龐大的詩歌帝國,而不是停步在這里。因為藝術創作里,無器官身體的形成之路,將格外漫長而值得前往。而輿論的這場盛宴,無論流觴還是泛濫,水波怎樣滌蕩,最后都將和余秀華無關。丟棄血污鑄就的逃逸線,她將只能困在文字的牢籠里,生活的泥池里?!八皇俏胰松贸讨械囊粋€階段”,余秀華這樣定義眼前這場爆紅。

那個面對各路記者足夠狡黠,面對再多贊美,也能精明地跟涌上來要求合作的商人理性談利益分成的余秀華讓我放心。無器官身體的形成之路那么漫長艱辛,力度的把握是非常關鍵的。用力過猛或者過輕都會慘敗。無器官身體最大的敵人不是器官,而是有機體。所以在反抗的過程中,適當保留足夠的有機體、意義和解釋,主體性,才能更有效地反抗自身的系統。我希望,也相信,處在喧嘩中央的余秀華已經開始踏上尋找逃逸線的新征程。

眼前那個面對各路記者的長槍短炮淡定作答、狡黠應對的余秀華只是一個善于滿足世人窺探欲的辭令家,只是貼有余秀華標簽的主體。而那個詩人余秀華,早煽動著詩歌給予的翅膀逃逸,懷揣著一肚子甜蜜逃離。一如她在《夢見雪》里所寫:“此刻我有多個分身,一個在夢里看你飄動,一個在夢里的夢里隨你飄動,還有一個耐心地把這飄動按住?!?/p>

注釋:

①本文所引余秀華詩歌大部分出自余秀華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搖搖晃晃的人間》,湖南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部分摘自余秀華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634106437.

②王光明:《在非詩的時代展開詩歌論90年代的中國詩歌》,《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2期。

③劉年:《多謝,多謝了余秀華》,參見http://blog.sina.com.cn/s/blog_3f7d31760102vas7.html.

④楊凱麟:《分裂分析??隆?,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63頁。

⑤張中:《皺褶、碎片與自由的蹤跡德勒茲論文學》,《法國研究》2013第2期。

⑥吳靜:《德勒茲的“塊莖”與阿多諾的“星叢”概念之比較》,《南京社會科學》2012年第2期。

⑦帕特里克·莫迪亞諾:《青春咖啡館》,金龍格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7頁。

⑧劉年:《詩歌是人間的藥余秀華和窗戶的詩歌編后記》,參見http://blog.sina.com.cn/s/blog_3f7d31760102uz8i.html.

⑨胡新宇:《德勒茲差異哲學與美學研究》,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

⑩吉爾·德勒茲:《論??隆?,汪民安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4頁。

(作者單位:四川文化產業職業學院)

實習編輯劉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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