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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權、儒術、勛舊的三重奏——趙普與盧多遜之爭探論

2015-12-08 10:59龐明啟
關鍵詞:趙普太祖資治通鑒

龐明啟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北京100872)

趙普和盧多遜都是北宋初太祖太宗兩朝著名的權相,他們之間的激烈斗爭及成敗是宋初重大的政治事件,背后有著復雜的動因,涉及到了許多重大政治話題,可謂宋初兩朝政治風云的微縮圖景?,F代的研究者們往往從趙普、太祖、太宗的關系出發研究這一歷史事件,而忽略了盧多遜的作用。本文本著還原歷史現場的態度,以趙普、盧多遜為事件主角,茲就二人政治斗爭的全過程進行梳理,深入剖析個中隱藏的原委,以反映宋初政治局勢、權力角逐、國策制定之一隅。

一、趙、盧之爭的三步曲

第一階段:盧多遜在翰林學士任上即開始趁便攻擊趙普。于時趙普由于居相自專樹敵甚多,不斷有人在太祖面前投訴,逐漸恩衰,盧多遜的攻擊才能最終奏效。

趙普恩替的前奏是趙玭、雷有鄰的公開告訐,罷相的導火索則是盧多遜的背后攻擊?!独m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卷十四記載:“趙普之為政也專,廷臣多疾之。上初聽趙玭之訴,欲逐普,既止。盧多遜在翰林,因召對,數毀短普,且言普嘗以隙地私易尚食蔬圃,廣第宅,營邸店,奪民利。上訪諸李昉,昉曰:‘臣職司書詔,普所為,臣不得而知也?!夏?。自李崇矩罷,上于普稍有間,及趙孚等抵罪,普恩益替。(開寶六年六月)庚戌,復詔薛居正、呂余慶與普更知印押班奏事,以分其權?!雹倮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04頁。趙普在宰相任事多專斷,引起了廣泛的不滿?!堕L編》卷十四在趙普罷相之后追敘了這樣一件事:“嘗設大瓦壺于視事閣中,中外表疏,普意不欲行者,必投之壺中,束缊焚之,其多得謗咎,殆由此也?!雹诶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06頁。趙玭之訴,與趙孚等抵罪之事,皆由趙普專權得謗所致。

《長編》卷九記載:“左監門衛大將軍趙玭既罷三司,累上密疏,皆留中不出,嘗疑趙普中傷之,乃詣閣門納所受誥命。庚申,詔勒歸私第。玭請退居鄆州,不許?!雹劾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07頁。3年后的開寶四年,矛盾終于公開化了,卷十二便記載此年三月趙玭當著太祖的面揭發趙普販木規利,一直護著趙普的太祖因為這一件小事發怒,要驅逐趙普,幸賴前任宰相王溥辯解得免,懲罰了趙玭。

趙孚等抵罪之事,是由于雷德驤之子雷有鄰為報父仇告發趙普,根源則在于趙普專政、干擾德驤職務?!堕L編》卷九記載:“(開寶元年九月)甲戌,屯田員外郎雷德驤責授商州司戶參軍。德驤判大理寺,其官屬與堂吏附會宰相,擅增減刑名,德驤憤惋求見,欲面白其事,未及引對,即直詣講武殿奏之,辭氣俱厲,并言趙普強市人第宅,聚斂財賄。上怒叱之曰:‘鼎鐺猶有耳,汝不聞趙普吾之社稷臣乎?’引柱斧擊折其上顎二齒,命左右曳出,詔宰相處以極刑。既而怒解,止用闌入之罪黜焉?!雹倮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長編》卷九,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10頁。雷德驤在商州,新任知州奚嶼希趙普之意,折辱之,接著以為文訕謗朝廷之罪,即加械系,“具事以聞”。結果,德驤被“削籍徙靈武”。德驤之子有鄰便不惜借犧牲朋友們的生命與前途為代價告發趙普,順便檢舉趙普庇護趙孚不之西川之任。②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長編》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03頁。雖然沒有達到打倒趙普的目的,但也剪去了他的一部分黨羽,皇恩益衰。

從這兩起分別歷時3年和6年的事件中,可以明顯地看出趙普由恩隆到恩衰的變化。此時,盧多遜再落井下石,太祖便下令使原來只是作為陪襯的兩位參知政事薛居正、呂余慶二人分其相權③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長編》卷十四記開寶六年六月事,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這樣趙普獨相與專政的10年基本就結束了。兩個月后趙普罷相:“(八月)甲辰,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平章事趙普,罷為河陽三城節度使、同平章事?!雹芾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長編》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06頁。

趙普罷相后,《長編》緊接著記載道“及普忤旨,左右爭傾之”,只有呂余慶為之辯解,很快呂余慶就辭職了。⑤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長編》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07頁。原來就身處宰輔之位同時又為太祖以前幕職官的薛居正、沈義倫自然升為宰相,盧多遜也由翰林學士進為參知政事,進入了宰輔的行列。并且此時是兩位宰相,一位副相 (參知政事),這種奇怪的格局一直持續到開寶九年,也就是三年后太祖去世之年。這年十月,太祖去世,太宗即位,百官例加恩賞,盧多遜升為宰相,薛、沈二人則加左右仆射,形成了三相并列的局面。百官之中,盧多遜是趙普倒臺后的最大贏家。

“及普忤旨,左右爭傾之”,“左右”是指哪些人?《長編》卷十六記載了一條關于王祜的事情:“多遜初為學士,陰頃宰相趙普,累諷祜助己,祜不聽”⑥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長編》卷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55頁。云云。盧多遜暗示助己、進行拉攏的不可能只有王祜一人,“左右”之人當中肯定有不少是盧多遜拉攏過來的。

第二階段,“(盧多遜)在相位,(趙)普之子及其親屬多為所抑”⑦曾鞏撰,王瑞來校證:《隆平集校證》卷一《宰臣·盧多遜》,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44~145頁。。

《長編》卷二十一載:“太常博士、知邕州侯仁寶,因其父益居洛陽,有大第良田,優游自適,不欲親吏事。其妻,趙普之妺也,普為宰相,仁寶得分司西京。盧多遜與普有隙,因白上以仁寶知邕州。凡九年不得代。仁寶恐因循死嶺外,乃上疏言:‘交州主帥被害,其國亂,可以偏師取之,愿乘傳詣闕面奏其狀,庶得詳悉?!柚?,上大喜,令馳驛召,未發,多遜遽奏曰:‘交阯內擾,此天亡之秋也,朝廷出其不意,用兵襲擊,所謂疾雷不及掩耳。今若先召仁寶,必泄其謀,蠻寇知之,阻山海預為備,則未易取也。不如授仁寶以飛挽之任,因令經度其事,選將發荊湖士卒一二萬人,長驅而往,勢必萬全,易于摧枯拉朽也?!弦詾槿?。(太平興國五年)秋七月丁未以仁寶為交州路水陸轉運使……”⑧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76頁。。次年三月,侯仁寶乘勝率前軍先行,孫全興、劉澄等將領卻遲留不發、貽誤戰機,不久仁寶即被詐降的敵人害死,宋軍水土不服多病死者,無功而返,將領們各自受到了相應的懲罰,侯仁寶被追贈工部侍郎,并以其二子為官。⑨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91頁。

《長編》卷二十一所載“以仁寶知雍州”下面有一段按語: “按《實錄》,開寶六年四月辛丑,盧多遜使江南,后十日辛亥,仁寶知邕州,時多遜未反也?!秱鳌贩Q多遜參政,即命仁寶知邕州,恐誤,今略刪改之?!雹饫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76頁。侯仁寶知雍州“九年不得代”,太平興國五年秋七月上推九年,則其知雍州的時間當在太祖開寶五年。時盧多遜已為翰林學士,趙普尚為宰相,但已經處在恩衰的階段。授侯仁寶交州路水陸轉運使的太平興國五年,正是趙普在京居閑職、飽受沮抑之時,而盧多遜尚居相位、權傾朝野。侯仁寶仕途的升沉與趙、盧二人的地位變化有著十分明顯的關系。

次年九月,盧多遜還不知道政敵趙普即將復相,還在不斷壓制詆毀他。 《長編》卷二十二記載:“太子太保趙普奉朝請累年,盧多遜益毀之,郁郁不得志。普子承宗,娶燕國長公主女。承宗適知潭州,受詔歸闕成婚,禮未踰月,多遜白遣歸任,普由是憤怒?!雹倮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500頁。趙普久不見用,飽受壓制,加上年事漸高,長子承宗遠在千里之外的潭州做官,好不容易到京城來一趟,父子得以短暫相聚,也可以使得老境頹唐之心得到稍許的安慰。承宗又是因為婚姻大事才到京師,所娶之婦又是公主的女兒,本來也是一件大喜事。而這么一點天倫之樂都要被盧多遜剝奪,以常情揆之,趙普不得不怒。

墻倒眾人推,盧多遜以及眾多見風使舵者的傾毀、叛離使趙普的處境十分危險。司馬光《涑水記聞》載:“趙普為盧多遜所譖,出為河陽,日夕憂不測?!雹谒抉R光撰,鄧廣銘、張希清校點:《涑水記聞》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0頁。又《長編》卷三十八記載:“(王)繼英少以筆札事趙普。普自河陽罷為太子少保,常從者皆去,惟繼英奉事愈謹?!雹劾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819頁。趙普罷河陽三城節度使、受太子少保,是在太平興國二年三月主動來朝、“乞赴太祖山陵”④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01頁。之時。此前,趙普任河陽三城節度使時,壓制所屬支郡的知州高保寅。二人早有間隙,而保寅是太宗即位不久任命的,于是保寅手疏乞罷節鎮領支郡的制度。太宗下詔使懷州直屬京師,長吏得自奏事。⑤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10頁。趙普大概是因為恐懼,才自請解職以避禍的。此時的趙普可謂眾叛親離、腹背受敵,要翻身,可謂難上加難。

第三階段:太平興國六年,趙普借秦王廷美一案復相位,徹底擊潰盧多遜。

《長編》卷二十二載:“(太宗太平興國六年)太子太保趙普奉朝請累年,盧多遜益毀之,郁郁不得志。普子承宗,娶燕國長公主女。承宗適知潭州,受詔歸闕成婚,禮未踰月,多遜白遣歸任,普由是憤怒。會如京使柴禹錫等告秦王廷美驕恣,將有陰謀竊發。上召問普,普對曰:‘臣愿備樞軸以察奸變?!?,復密奏:‘臣開國舊臣,為權幸所沮?!蜓哉褢楊櫭跋瘸栽V之事。上于宮中訪得普前所上章,并發金匱,遂大感寤,即留承宗京師,召普謂曰:‘人誰無過?朕不待五十,已盡知四十九年非矣?!?(九月)辛亥,以普為司徒、兼侍中。始太祖傳位于上,昭憲顧命也?;蛟徽褢椉疤姹疽?,蓋欲上復傳之廷美,而廷美將復傳之德昭。故上即位,亟命廷美尹開封,德恭授貴州防御使。實稱皇子,皆緣昭憲及太祖意也。德昭既不得其死,德芳相繼夭絕,廷美始不自安,浸有邪謀。他日,上嘗以傳國意訪之趙普,普曰: ‘太祖已誤,陛下豈容再誤邪!’于是普復入相,廷美遂得罪。凡廷美所以得罪,則普之為也?!雹蘩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500~501頁。李燾認為廷美獲罪的根本原因在于趙普要翻身并擊敗盧多遜。

接著,《長編》卷二十三載:“(太宗太平興國七年)(夏四月)趙普既復相,盧多遜益不自安。普屢諷多遜令引退,多遜貪權固位,不能自決。會普廉得多遜與秦王廷美交通事,遂以聞。上怒,戊辰,責授多遜兵部尚書,下御史獄,捕系中書守當官趙白,秦府孔目官閻密、小吏王繼勛、樊德明、趙懷祿、閻懷忠等,命翰林學士承旨李昉、學士扈蒙、衛尉卿崔仁冀、膳部郎中知雜事滕中正雜治之。多遜自言累遣趙白以中書機事密告廷美,去年九月中,又令趙白言于廷美云:‘愿宮車早晏駕,盡心事大王?!⒚烙智卜旅鲌蠖噙d云:‘承旨言正會我意,我亦愿宮車早晏駕?!竭z多遜弓箭等,多遜受之。閻密初給事廷美左右,上即位,補殿直,仍隸秦王府,恣橫不法,言多指斥。王繼勛,廷美尤親信之,嘗使求訪聲妓,繼勛怙勢取貸,贓污狼藉。樊德明素與趙白游處,多遜因之以結廷美。廷美又累遣趙懷祿私召同母弟軍器庫副使趙廷俊與語。閻懷忠嘗為廷美所遣,詣淮海王俶求犀玉帶、金酒器,懷忠受俶私遺白金百兩、釦器、絹扇等,廷美又嘗遣懷忠赍銀盌、錦彩、羊酒詣其妻父御前忠佐馬軍都軍頭開封潘璘營燕軍校。至是,皆伏罪。丙子,詔文武常參官集議朝堂。太子太師王溥等七十四人奏多遜及廷美顧望呪詛,大逆不道,宜行誅滅,以正刑章,趙白等請處斬。丁丑,詔削奪多遜官爵,并家屬流崖州;廷美勒歸私第;趙白、閻密、王繼勛、樊德明、趙懷祿、閻懷忠皆斬于都門之外,籍入其家財?!雹倮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516~517頁。又,南宋呂中《宋大事記講義》卷四記載:“(太宗皇帝)太平興國七年,貶盧多遜,以趙普為司徒復入相,十一月郊天地于員丘,大赦。有上書引諸葛不赦事,上竟從普言自后郊赦不書?!雹趨沃?《宋大事記講義》卷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六八六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24頁。此案牽連甚廣,打擊面很大,盧多遜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就在盧多遜罷相下獄、與廷美交通的案情還未落實之前,趙普還在搜尋盧多遜的其他罪狀?!秴窃絺涫贰酚涊d了錢俶 (時封淮海王)這樣一件事:“趙普再入相,盧多遜罷為兵部尚書。一日普召王世子惟濬至,謂曰:‘朝廷知盧多遜求取元帥財物極多,今未鞫劾者,恐累元帥耳。請具所遣之物,列狀上之?!F歸白王。王曰:‘主上英明,凡大臣有過即自行,何用狀上?’惟濬懼普,因與僚吏等再三堅請,曰:‘若不預言,事恐不測?!踉?‘且姑休矣!我當取案籍考視之?!跁r盡取當時簿籍,命火焚之。即召惟濬等至,謂曰:‘我入朝之初,荷蒙主上殊常之遇,故左右大臣咸有饋物,非獨盧相也。豈可見人將溺而加石焉?汝等少年,慎勿為此!禍福我自當之?!F等惕懼而退。普聞之,召惟濬至,深自嘆服,稱王寬洪大度。事遂寢?!雹鄯秷s、林禹撰:《吳越備史》附《補遺》,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329~330頁。錢俶為降國之主,自然不安于朝,于是廣為賄賂。早在開寶四年趙普為相時,時未歸降的錢俶就賄賂過趙普十瓶瓜子金。④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72~273頁。那么當盧多遜為相時,錢俶當然也要大力賄賂。多遜得罪,錢俶之所以不敢落井下石是怕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不能自拔。錢俶并不僅僅是趙普所嘆服的“寬宏大度”,更多的是小心謹慎而已。盡管如此,根據上引《長編》卷二十三的記載,還是檢舉出了這樣一件事:“閻懷忠嘗為廷美所遣,詣淮海王俶求犀玉帶、金酒器,懷忠受俶私遺白金百兩、釦器、絹扇等”⑤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517頁。??磥碲w普并沒有因為“嘆服”錢俶,就輕易放過他。

盧多遜在崖州,極為憂悴凄涼。據南宋王铚《四六話》卷上載:“盧多遜丞相謫海外,《國史》載其謝表末云:‘流星已遠,拱北極以無由;海日空懸,望長安而不見?!制鋵O載作《范陽家志》附其臨終自作遺表,略云:‘昔日位居黃閣,眾口鑠金;此時身謝朱崖,蔓草縈骨?!m有五代衰氣,然亦可哀矣?!雹尥蹊湣端牧挕肪砩?,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7頁?!拔羧瘴痪狱S閣,眾口鑠金”,可見當初落井下石之人不在少數。不久,盧多遜便死在了崖州?!端问贰けR多遜傳》載:“雍熙二年,(盧多遜)卒于流所,年五十二?!雹呙撁摰茸端问贰肪矶倭?,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9120頁。

直到宋真宗景德二年,盧多遜的兒子盧察還因乃父之罪受到不公平的待遇。盧察舉進士中在高第,卻有人上奏說盧多遜子不當與科第,于是原本已經是“司士參軍”的盧察只授以“州掾”⑧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七十一,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596頁。。到了真宗大中祥符三年,盧察才得以歸葬其父母于襄陽。⑨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七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688頁。仁宗景祐三年,朝廷才歸還盧多遜懷州所沒田宅。⑩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797頁。仁宗景祐四年,“(三月甲戌朔)追復祕書少監盧多遜為工部尚書,妻京兆郡太君蘇氏為京兆郡夫人。以其子水部員外郎察援赦自陳也”?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二十,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822頁。。此距盧多遜流放崖州已經過去了56年。

廷美被勒歸私第不久,便出為西京留守,又因李符上言降為涪陵縣公房州安置,并在房州憂懼而死。李符是在趙普的指使下上言的。后來趙普擔心李符泄密,便將他貶出了京師,?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525頁。繼而貶到“瘴氣甚毒”的春州死去。?陳均《九朝編年備要》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28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86頁。趙普就這樣伙同太宗干凈利落地解決了這起謎團重重的篡逆案件。

趙、盧之爭以趙勝盧敗而收場。這場曠日持久的政治角逐與傾軋,是宋初兩朝朝臣之間最為激烈一次政治斗爭,以兩朝僅有的兩位權相為主角,以皇帝為直接推手,并關系到皇室的內部斗爭。

二、趙、盧之爭背后的政治動因之一:相權集中與皇權集中之間矛盾加劇

趙普的專權,這里還要補充說明幾點。 《長編》卷十三記載:“樞密使李崇矩與宰相趙普厚相交結,以其女妻普子承宗,上聞之,不喜。先是,樞密使、宰相候對長春殿,同止廬中,(開寶五年九月)上始令分異之?!雹倮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89頁。李崇矩拜樞密使和趙普拜相在同一年,此時兩人做二府長官都已經8年多了。兩人秉政多年,此時又結為兒女親家,難保不被太祖以朋黨目之。所以,令二人分開候對,以免上朝前互相通氣。此時,恰好有人狀告李崇矩,太祖就趁機罷免了他的樞密使?!堕L編》緊接著記載道:“有鄭伸者,客崇矩門下幾十年,崇矩知其險诐無行,待之漸薄。伸怨恨,擊登聞鼓,告崇矩受太原人席羲叟黃金,私托翰林學士扈蒙與羲叟甲科,引軍器庫使范陽劉審瓊為證。上大怒,召審瓊詰問,審瓊具言其誣,上怒稍解。癸酉,崇矩罷為鎮國節度使。賜伸同進士出身,酸棗縣主簿?!雹诶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89頁。李崇矩以無罪而免樞密使,很明顯,太祖不愿看到二府長官交結太厚、朋比為黨,威脅到皇帝大權獨攬。鄭伸誣告宰輔,未治其罪,反授以官,也是有意鼓勵這種舉報行為,以加強皇帝對臣僚的監察與控制。李崇矩罷樞密使的次年,專權的趙普就罷相了。如前所述,趙普的罷相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這種舉報不斷累積、皇帝疑忌不斷加重的結果。

即使在太宗朝,趙普也一如既往地專權?!堕L編》卷二十九記載趙普最后一次入相之初 (即端拱元年三月)時人的言論:“或云普于中書接見群官,語次尋繹有言人短長者。既退,即命吏追錄之。事發,引以為證。由是群官悚息,無敢言者,中書事益壅蔽?!雹劾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652頁。接著李燾雖然有一段考辯的話,說明“普必當不如此”,但時人言此,也不是空穴來風。就在這段話之前,李燾敘述了趙普借馬周一案貶抑“剛戾難制”的趙昌言和怠慢自己的陳象輿,以及趙普殺以幻術博得太宗恩寵、恣橫不法的陳利用兩件事,一是說明趙普依然不斷用借刀殺人等手段排除異己,二是說明他“強直疾惡”、不回人主之意決不罷休的風格依然沒有改變?!堕L編》卷十四在趙普第一次罷相之后也曾專門舉例論證過趙普的強力諫諍風格。在其他部分的記載中,趙普這種剛正明斷、 “以天下為己任”的事例還有不少,而他嫉賢妒能、排除異己、聚斂財富的事例也不在少數。一方面趙普可以比肩于歷代名相,一方面他又類似于權奸小人,《長編》作者李燾似乎也陷入了自我矛盾之中。趙普3次入相,第一次在太祖朝獨相近10年,專權似乎在所不免,但后兩次入相都不再是獨相,而依然能夠攬權,就不能不說是能力和性格使然。

盧多遜是在開寶九年太宗登極時由參知政事升為宰相的,而此時薛居正和沈義倫 (太宗即位后,避諱改名為沈倫)已經做了3年宰相了。盧多遜和沈倫同在太平興國七年罷相,薛居正于前一年去世。所以,終盧多遜拜相的6年多時間里,基本上都是3人共同執政。而且論資格、地位,盧多遜始終排在第三。并且盧多遜為相都是在太宗朝,而非在有意大用他的太祖的時代。但是,盧多遜也做到了相權的集中。

《長編》卷二十二記載:“(太宗太平興國六年)(九月)先是,中書請以著作郎洪雅田錫為京西北路轉運判官,錫不樂外職,拜表乞居諫署,且獻升平詩二十章,上悅之。翌日,改授右拾遺、直史館。時盧多遜專大政,有司受群臣章奏,不先稟多遜則不敢通。錫初從幸大名,欲獻平戎歌,多遜許之,始得進御。又嘗詣閣門獻書,請皇帝東封,其書不實封,且言已白多遜,閣門吏乃受其書,又令錫依常式署狀云:‘不敢妄陳利便,希望恩榮?!a自念有言責,欲關說于上,猶如此委曲,事體非便,乃貽書多遜,乞自今諫官上章勿令閣門署具狀,多遜不悅。壬寅,以錫為河北南路轉運副使。錫因入辭,直進封事?!雹芾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95頁。從這段材料可以看出盧多遜在朝中可謂一手遮天,群臣畏懼,給皇帝上奏章必須先通過他這關,所上奏章不僅不能實封,還要署上“不敢妄陳利便,希望恩榮”的字樣,不然閣門吏不會放進去。即便是負有言責的臺諫官也不行。鯁直而又天真的田錫要求盧多遜放寬政策,于是便被外放地方為官了。田錫仍然不能善罷甘休,趁赴官前向皇帝辭行的機會,繞過盧多遜,給皇帝獻“軍國要機者一,朝廷大體者四”。其中“大體之二”就直接指出了臺諫官諷諫、彈奏的職能喪失,中書舍人等不備顧問,等等,要求皇帝能使“職業各舉” “各司其局”。①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96~497頁。這一切無不是盧多遜氣焰沖天、百般阻梗所造成的,但田錫還是不敢把矛頭直接指向盧多遜,只是說各部門職能不舉,而未講明原因?!盎蛑^錫曰:‘今日之事鮮矣,宜少晦以遠讒忌?!a曰:‘事君之誠,惟恐不竭,且天植其性,豈一賞可奪耶!’”②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98頁?!敖袢罩迈r矣”,即是說敢這樣大膽上奏的事情已經很少見了,大家都畏懼、躲避“讒忌”。顯然在暗示盧多遜。田錫表示大義凜然,志不可奪?!堕L編》沒有記載太宗的反應如何,但這無疑已經給太宗敲響了警鐘。

太祖、太宗兩朝都在不斷加強中央集權,比如削奪武將的權力、壯大禁軍、不許節度使干涉州縣政務、派遣使者巡查各地、允許下級官吏甚至百姓擊登聞鼓詣闕舉報官員不法等等。而皇帝和作為中樞長官的宰相難免在集權的過程中產生沖突?!堕L編》卷四十載,至道二年 (996年)七月,即趙普死后的第四年,太宗對宰執說:“前代中書,以堂貼旨揮公事,乃是權臣假此名以威福天下也。太祖朝,趙普在中書,其堂貼勢力重于敕命?!雹劾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四十,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847頁。而兩宋之交的羅從彥在其《羅豫章集》卷一中直接指出了趙普罷相在于專政:“太祖嘗患趙普專政,欲聞其過。一日,召翰林學士竇儀,語及普所為多不法,且譽儀早負才望之意。儀盛言: ‘普開國勛臣,公忠亮直,社稷之鎮’。帝不悅?!榷賹W士盧多遜,多遜嘗有憾于普,又喜其進用,因攻普,罷之,出鎮河陽。普之罷甚危,賴以勛舊脫禍?!雹芰_從彥:《羅豫章集》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3頁。相權與皇權在集中過程中發生激烈沖突之時,皇帝制裁宰相的辦法和權臣互相傾軋的辦法毫無二致,都是靠授意、暗示、攻訐等不太光明的手段?!堕L編》卷七云竇儀早在乾德四年就已經去世了,⑤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82頁。而趙普罷相是在開寶六年。前后相差近7年。不知孰是。曾鞏《隆平集》卷四《宰臣》中記載與此稍異,而亦言竇儀: “三司使趙玭廉其(指趙普)市木治第事,雷有鄰又訟中書不法,太祖惡之。學士竇儀入對,因訪普所為。儀曰:‘不知?!硕?‘我必不大用,而必不之朱崖?!霸儽R多遜,多遜乘間攻其短,亟進預政事。及普再相,多遜遂有朱崖之命?!雹拊栕?,王瑞來校證《隆平集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46頁。但當時太祖欲聞趙普之過倒是事實,他要罷免趙普總得找一個理由。這里也指出了盧多遜毀短趙普并不僅僅是一種小人行徑,也不僅僅是“多遜嘗有憾于普”,更是他在領會了太祖的意圖之后所做出的回應。盧多遜的承意希旨得到了報償,趙普罷相后便被任為參知政事。

盧多遜的罷相雖然主要是趙普借廷美一案打擊報復的結果,但以上引田錫辭別太宗之言與太宗自道堂貼之言觀之,太宗也不會長久地容忍盧多遜如此壅蔽圣聽、阻塞言路,皇權和相權之間的矛盾依然難以調和,罷相也是早晚的事。在前面說明趙、盧之爭第三階段所引《長編》卷二十三的記載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太宗對多遜已經毫無感情可言。他不僅表現出一副鐵面無私的樣子,任由趙普廉得、羅織罪狀,⑦多遜在御使獄中坦白的罪狀中,最令人發指是曾使人“言于廷美云:‘愿宮車早晏駕,盡心事大王’”(見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516頁)。此等言語多遜豈能招供?又豈敢招供?非趙普羅織而何?還使群臣共同排毀,險些置多遜于死地。端拱元年,太宗聽從趙普勸諫,下令處死以妖術得寵的陳利用,旋即后悔,卻因傳令使者中途受阻,未能及時挽救。否則趙普是殺不了陳利用的。趙普諫殺利用時,太宗曾說過這樣一句話:“豈有萬乘之主不能庇一人乎?”⑧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652頁。而前此,太宗對待居相多年的多遜,尚不及一俳優倡伶。寡恩到如此地步,與太祖終不再用趙普如出一轍。

三、趙盧之爭背后的動因之二:“宰相需用儒者”的“祖宗家法”實踐

盧多遜之所以能脫穎而出、打敗趙普、躋身相位是“宰相須用儒者”的“祖宗家法”的反映,與其學問、智謀以及在統一大業中的功勞密不可分。

盧多遜富于學問與趙普寡于詩書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乾德四年平蜀后,太祖發現一枚蜀宮人的鏡子后面刻有“乾德四年”字樣,大驚失色,便詢問竇儀等人,竇儀說此乃前蜀王衍年號?!扒隆笔乔霸紫喾顿|等奉敕所定之“前世所無年號”,太祖“因嘆曰:‘宰相須用讀書人?!墒且嬷厝宄家?。趙普初以吏道聞,寡學術,上每勸以讀書,普遂手不釋卷”①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71頁。。清代的周召在《雙橋隨筆》卷二中將此事誤記為在太祖、盧多遜、趙普之間發生的,最為有趣:“趙韓王為樞密,盧多遜為翰林學士,一日偶同奏事。上初改元乾德,因言此號從古未有。韓王從旁稱贊。盧曰: ‘此偽蜀時號也?!鄞篌@,遽令檢史,視之果然。遂怒,以筆抹韓王面曰: ‘汝爭得如它多遜?’韓王經宿不敢洗面。翌日奏對,帝方命洗去。韓王自謂以半部《論語》佐帝治天下,‘太祖已誤,陛下豈容再誤’之語,豈亦《論語》中學來者耶?不能佐主齊其家,而謂能治天下乎?韓王原是花臉,一筆之抹,為之添妝耳。雖命洗去,然萬世而下,終須障以褚淵之扇,羞面見人?!雹谥苷?《雙橋隨筆》卷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24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392~393頁。雖為小說筆法,錯訛百出,不足憑信,然而趙普寡學、多遜博學的差別之大,在后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有此民間戲語產生。顯然,宰相“寡學術”在太祖心中未免是一個缺憾。太宗在《趙普神道碑》中也說:“王性本俊邁,幼不好學?!敝劣凇凹爸镣須q,酷愛讀書,經史百家常存幾案,強記默識,經目諳心,碩學老儒宛有不及”③杜大珪編:《名臣碑傳琬琰集》上卷一,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室輯《宋代傳記資料叢刊》第十四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版,第16頁。則是老年時候的事了。

南宋江少虞《事實類苑》卷一《祖宗圣訓》記載:“太祖皇帝以神武定天下,儒學之士初未甚進用。及卜郊肆類,備法駕,乘大輅,翰林學士盧多遜攝太仆卿,升輅執綏且備顧問。上因嘆儀物之盛,詢致理之要,多遜占對詳敏,動皆稱旨。他日,上謂左右曰:‘宰相須用儒者?!R后果大用,蓋肇于此。(自注)出《文正公筆錄》?!雹芙儆葑?《宋朝事實類苑》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頁。文正公即真宗咸平年間的狀元王曾,其生活年代距盧多遜較近,所說也比較可信。 《事實類苑》卷四十一《文章四六》又記載:“盧多遜為學士,時太祖至西洛郊祀,手詔多遜所草,曰:‘定鼎洛邑,我之西都,燔柴郊壇,國之大事?!庇?,北宋陳師道在《后山居士詩話》中記載:“太祖夜幸后池,對新月置酒,問當直學士為誰。曰:‘盧多遜?!偈官x詩,請韻,曰: ‘些子兒?!湓娫?太液池邊看月時,好風吹動萬年枝。誰家玉匣開新鏡?露出清光些子兒。太祖大喜,盡以坐間飲食器賜之?!雹荨端纬聦嶎愒贰肪硭氖?,第515頁??梢?,盧多遜的學問、文章深為太祖所喜愛,加強了太祖“宰相須用儒者”的信念,并因此而最終用盧多遜為參知政事。上述“宰相須用讀書人”是在太祖聽完竇儀的回答后說出的,太祖也曾經想用竇儀為相,為趙普所阻作罷。⑥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82頁。

南宋林駉在《古今源流至論·前集》卷八《儒吏》中說:“藝祖立,極天下文明,以讀書勉大臣,以文吏代鎮將,以士人治刑獄,以儒人典藩方。趙普,一代勛臣也,東征西討無不如意,求其所學自論語之外無余業。盧多遜,當代名儒也,博學強記,該貫古今,用而為相,藹然于太平興國之治。一掃五季刻薄之習,隱然正道之規模,此列圣所以守為家法也?!辈⑦M一步肯定說:“盧多遜之相,以儒者宰相之言而相之也?!雹吡竹o、黃履翁編:《新箋決科古今源流至論·前集》卷八《儒吏》,新興書局有限公司,1970年版,第219頁。

根據這幾則材料,可以肯定地說盧多遜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儒術而致相位。趙普以吏道聞名,盧多遜以儒術聞名,各有太祖太宗所需之處。而“宰相須用儒者”逐漸成為宋代的“祖宗家法”之一,隨著統一事業的基本完成、戰時狀態的結束,就更需要儒術而非吏道。太宗時代的宰相盧多遜、李昉、宋琪、呂蒙正、張齊賢、寇準諸人無一不是科舉出身,而呂蒙正更是以當朝狀元迅速升為宰相,成為千古佳話,也成為太宗重科舉、重儒者的有力佐證。至于太宗朝科舉考試之頻繁、取士人數之劇增更是有目共睹的。所以,太祖太宗以名儒盧多遜為宰相是“宰相須用儒者”思想的成型以及這一思想履踐的開始。在這一不可抗拒的歷史趨勢面前,趙普也不得不加緊讀書。

如果僅僅靠博學、敏對,盧多遜是不可能奪得相位的,上文說過盧多遜喜歡背地在皇帝面前毀短人,若僅僅靠這一為正人君子所不齒的手段恐怕更不足以使太祖太宗委以大任。事實上,盧多遜在當時還號為“權謀之士”?!堕L編》卷九載:“兵部郎中、知制誥盧多遜充史館修撰判館事。多遜喜任術數,善為巧發奇中。上好讀書,每遣使取書史館,多遜預戒吏令遽白所取書目,多遜必通夕閱覽以待問。既而上果引問書中事,多遜應答無滯,同列皆服。上益寵異之?!雹倮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01~202頁。這種挖空心思揣摩人主心意、千方百計引起人主好感的功夫,盧多遜可謂運用得爐火純青、不動聲色。太祖喜好讀書之事史書多有記載,盧多遜博學多識、 “巧發奇中” “應答無滯”,無疑極大地滿足了太祖的這種需求。這種好感日益積累,盧多遜的官運自然日愈亨通。與太祖相比,太宗更是嗜書如命,經常在群臣面前炫耀學問,有時還賜以詩文,并與大臣唱和。這種記載多得不勝枚舉??梢韵胍?,盧多遜之于太宗,肯定會把“巧發奇中”的本領施展得更加淋漓盡致。

北宋末年的阮閱《詩話總龜》卷四載:“盧多遜獻太宗詩卷中有“栗爆燒氈破,貓跳觸鼎翻”之句。后與潘美樞密在內殿議事,令宮人煨栗,俄有數栗爆出,燒損繡褥。又嘗燒金鼎,宮貓相戲觸翻。因舉前詩,曰:‘詞人作詩信無虛語?!雹谌铋喚?,周本淳校點:《詩話總龜·前集》第四卷《稱賞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0頁。潘美未曾擔任過樞密使,再說太宗也不會無聊到在與大臣議事時,驗證像“栗爆燒氈破,貓跳觸鼎翻”這樣極為偶然的日?,嵤?。這條記載不足憑信。但它至少是人們基于對盧多遜才思敏捷、 “巧發奇中”的印象之上,加工改造而成的故事。宋潘汝士《丁晉公談錄》載丁謂語:“盧宰相多遜在朝行時,將歷代帝王年歷,功臣事跡、天下州郡圖志、理體事務沿革、典故,括成一百二十絕詩,以備應對。由是太祖太宗每所顧問,無不知者,以至踐清途,登鈞席,皆此力耳?!雹叟巳晔孔?,楊倩描、徐立群點校:《丁晉公談錄 (外三種)》,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7頁。丁謂為宋真宗時人,所言應該有據。然而一百二十首絕句不可能有這么大的容量,能涵蓋歷代歷史、地理、制度等方方面面的知識,以至于讓人無所不知。此說盡管有夸張之嫌,同樣產生于盧多遜博學多識、智略超絕、“善任術數”,能極大滿足太祖、太宗時時顧問的要求,給人的深刻印象之上。

不僅如此,盧多遜的“術數”更是充分地體現在了收復江南的過程中。當時江南在南方諸國中實力最強,而且積極侍奉朝廷,不僅最難攻取,而且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和時機??梢哉f單從征討時機的選取與堅定攻伐的信心兩方面來說,盧多遜是關鍵性的人物?!堕L編》卷十二載:“(開寶四年)(正月)戊午,命知制誥盧多遜等重修天下圖經,其書訖不克成?!雹芾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59頁?!堕L編》卷十四又載:“(開寶六年)是日 (四月辛丑),遣盧多遜為江南生辰國信使。多遜至江南,得其臣主歡心。及還,艤舟宣化口,使人白國主曰:‘朝廷重修天下圖經,史館獨闕江東諸州,愿各求一本以歸?!瘒髫搅羁槍?,令中書舍人徐鍇等通夕讎對,送與之,多遜乃發。于是江南十九州之形勢,屯戍遠近,戶口多寡,多遜盡得之矣。歸,即言江南衰弱可取狀。上嘉其謀,始有意大用?!雹堇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99頁。盧多遜此舉可謂一箭三雕,既假他人之力完成了圖經的編修,又全面了解了江南的地理與國情,同時得到了太祖的嘉獎,為他的下一步升遷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這一計謀完成得輕而易舉,可謂順水推舟、順手牽羊??此菩⌒〉囊粋€舉動,意義卻非同尋常,它直接關系到日后江南的平定。正如南宋章如愚所說:“輿圖之有益于人國也,尚矣。創業之初,有益于平定;守成之后,有益于備御。其在中興,則又有益于恢復舊物者也。江南之圖上于盧多遜,則收復之功成……”⑥章如愚撰:《群書考索·前集》卷六十三《地理門》,影印明正德本,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2年,第427頁。

盧多遜這次出使,初次發出了討伐江南的信號?!堕L編》卷十五載:“多遜既還,江南國主知上有南伐意?!雹呃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21頁。江南國主李煜要求朝廷封策,被拒絕,又不敢應詔親自朝見。開寶七年,已擊敗趙普、升為參知政事的盧多遜推薦李穆出使江南,曉諭了雙方的實力對比,讓國主自己決定朝見與否,語言得體,得到了太祖的肯定。①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23~324頁。當時,太祖已經布置好兵馬,卻沒有“出師之名”,這實際上關系到討伐是否正義、合理并進而關系到軍心、民心的向背問題。李穆出使的主要任務就是要找到這個“出師之名”——江南名為宋朝的附屬國,其國主卻拒絕朝見天子。其實,這是強人所難,有意找茬。所以,李穆的出使是帶有一定危險性的。但是李穆只是實話實說,給李煜一個選擇的機會,并沒有用威脅的口氣。膽小的李煜卻選擇了戰爭。王師討伐悖逆,便名正言順了。盧多遜推薦李穆,可謂得人。早在開寶二年,尚為知制誥的盧多遜就奉命接待南唐的上貢使節査元方,打聽對方國情,被元方嚴詞拒絕,才知道江南尚有人才,討伐的時機還沒有成熟。②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27頁。經過一系列試探,太祖與盧多遜終于在開寶七年七月下定了討伐的決心。

一年之后的開寶八年秋七月,就在江南的都城金陵久攻不下的時候,太祖有意罷兵。盧多遜讓親信、權知揚州的侯陟上書極言不可,太祖才放棄了罷兵的打算,終于宋軍在當年十一月攻克了金陵,江南得以收復?!堕L編》卷十六載:“左司員外郎、權知揚州侯陟受賕不法,為部下所訟,追赴京師。陟素善參知政事盧多遜,自度系獄必窮屈,乃私遣人求哀于多遜。時金陵未拔,上頗厭兵,南土卑濕,方秋暑,軍中又多疾疫。上議令曹彬等退屯廣陵,休士馬,以為后圖,多遜爭不能得。會陟新從廣陵來,知金陵危蹙,多遜教令上急變言江南事。陟時被病,上令皇城卒掖入,見即大言曰:‘江南平在朝夕,陛下奈何欲罷兵?愿急取之。臣若誤陛下,請夷三族?!掀磷笥?,召升殿問狀,遽寢前議,赦陟罪不治。八月甲辰,復以陟判吏部流內銓?!雹劾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43~344頁。從這段記載中,我們得到的主要信息似乎是這樣的:侯陟不法,盧多遜用計使其脫罪,或者說是盧多遜耍手段成功包庇了侯陟。其實,如果從當時“金陵危蹙”而太祖欲休兵、 “多遜爭不能得”的情況來看,包庇侯陟不過是順水推舟的小事,要說服太祖堅持攻城到底才是最主要的。文中評價侯陟向太祖保證江南不久必克的話是“大言”,但事實證明侯陟并沒有夸大其實。史家只一味糾纏侯陟的“性險诐”④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28頁。及對盧多遜品行的成見,而沒有充分肯定盧多遜在統一事業中所起到的巨大作用,這是很不公允的。侯陟在開寶七年十二月尚為“權判吏部流內銓”⑤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28頁。,次年二月正當宋軍打到金陵城下之時,侯陟已經“權知揚州”,并且在宣化鎮打了一場勝仗。⑥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35頁。揚州與金陵一江之隔,侯陟在戰時調任前線,和盧多遜不會沒有關系。盧多遜是要侯陟熟悉金陵的情況,以便自己能夠把握戰爭的動向。當太祖要罷兵,盧多遜苦勸不聽之時,正好侯陟來到京師,是最好不過的說客人選。至于將功補過、抵消罪責,只是順便的事。

太平興國三年吳越王錢俶到京師朝見太宗,帶了一大筆財物上貢,希望取悅朝廷、順利返國。盧多遜勸太宗留住錢俶,無論錢俶怎樣請求歸國都不奏效。正逢福建的陳洪進納土,錢俶不得已也獻上國土。就這樣,不費一兵一卒,吳越已入囊中。盧多遜對時機的把握非常到位。不僅如此,在平幽薊上盧多遜也曾語出驚人。無名氏《儒林公議》載:“盧多遜權謀之士也。太祖?;家墒蠐乃E,未有策以下之。多遜進說,愿權都鎮州,經畫攻取,俟恢復漢土則還蹕于汴。聞者果之?!雹邿o名氏:《儒林公議》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頁。

趙普在建立宋朝,收復荊湖、后漢、西蜀的過程中,建言獻策、運籌帷幄,其功勛確實無人能及。在趙普罷相期間,下江南、收吳越,徹底完成南方的統一,則是盧多遜居功至偉。所以,第一次盧多遜能夠敗趙普、入相位,不僅僅是權力斗爭使然,也是太祖太宗主動做出的明確選擇。

四、趙盧之爭背后的政治動因:趙普實力強于盧多遜

趙普再相,一舉擊潰盧多遜,根本原因在于趙普是開國元勛、皇帝故舊,恩厚寵固,實力終究強于盧多遜。

趙普是太祖在后周時的幕府舊僚,為趙宋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馬功勞。他一手指揮了“陳橋兵變”,在宋初平定叛亂、征伐兼并及百業建舉、制度草創之中裨贊無窮、功不可量,是太祖極為倚重的股肱棟梁,在太祖朝獨相10年,在太宗朝又兩度入相。同時,趙普與太祖及其父母的私人關系之親密也是他人無法比擬的,從傳誦千古的太祖太宗“雪夜訪趙普”及昭憲太后臨終顧命使書“金匱之盟”等事都可以看出這一點。太宗也在趙普任宰相時給以極高的禮遇,并在其死后,親撰《趙中令公普神道碑》,給以極高的評價,“跡其景行,銘之鼎彜。昭巨范于將來,庶令名之不朽”①杜大珪編:《名臣碑傳琬琰集》上卷一,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室輯:《宋代傳記資料叢刊》第十四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版,第16頁。。真宗時更是將趙普配享太祖廟庭,終兩宋之世其子孫后代都不斷得到恩蔭。②關于趙普的功勞、地位、與太祖太宗的關系及其后世受恩等事,張其凡在《趙普評傳》(北京出版社,1991年版)中有周詳的評述,此不贅述。凡此種種,都是盧多遜無法比擬的。

南宋王稱在其《東都事略》卷三十一《盧多遜傳》之后評論說:“太祖皇帝之于趙普也,君臣相與之際深矣。多遜以其區區之私而擠之,普既去位,為多遜者亦可已矣。而猜譖之謀,復用于太宗之世,不旋踵而致敗。彼豈不知太宗之深念舊勛者為如何哉?犯五不韙而以伐人,此君子知息之將亡也。多遜之謂矣?!笨梢哉f,盧多遜實力不如趙普是后人公認的。就是在其傾陷趙普之日,有識之士對此也看得很清楚。上引竇儀不應太祖聞趙普之過的需求,之后說道: “我必不大用,而必不之朱崖?!雹邸稏|都事略·列傳》卷三十一,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室輯:《宋代傳記資料叢刊》第九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年,第194頁??梢娝囊娮R。盧多遜的父親盧億也不看好兒子的所作所為:“少府監致仕盧億,有高識,惡其子參知政事多遜所為,嘗曰: ‘趙普,元勛也,而小子毀之,禍必及我。我得早死,不及見其敗,幸也?!?(開寶六年)十二月庚子,億以憂卒?!雹芾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11頁。正直敢言的知制誥王祜也預見了盧多遜的下場:“多遜初為學士,陰傾宰相趙普,累諷祜助己,祜不聽,謂多遜曰: ‘昔唐宇文融與張說有隙,為融所讒而出,說復集賢,融遂敗?!蛞詡魇径噙d,且勸釋之,多遜不悅?!雹堇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55頁。在盧多遜炙手可熱之時,這些遠見卓識無疑是超越常人的。

開寶六年八月, “甲辰,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平章事趙普,罷為河陽三城節度使、同平章事”⑥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06頁。。趙普同其他開國勛舊一樣,出領藩鎮,都加使相頭銜,在名義上尚與宰相并列?!端问贰ぢ毠僦尽份d:“以節度使兼中書令、或侍中、或中書門下平章事,皆謂之使相,以待勛賢故老及宰相久次罷政者;隨其舊職或檢校官加節度使出判大藩,通謂之使相。元豐以新制,始改為開府儀同三司?!雹摺端问贰肪硪话倭堵毠僦玖?,第3946頁。當時趙普的罷相制是這樣的:“制曰:代天治物,厥功已成;仗鉞臨戎,所委尤重。雖弼諧而是賴,且勞逸以惟均。睠惟孟津介于河洛,素為奧壤,況乃近藩,爰命臺臣俾分閫寄。昔在覇府,實為元勛。始當草昧之初,首贊經綸之業。千載起興王之運,十年居調鼎之司。帷幄伸謀,股肱宣力。燮和萬匯,已施濟物之功;鎮撫三城,適表出藩之貴。帥壇受任,相印兼榮。永隆屏翰之權,更勵始終之節?!雹嘈熳悦髯?,王瑞來校補:《宋宰輔編年錄校補》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頁。罷相制的措辭極為委婉,表明是因為治功成、“均勞逸”才罷其重任,并且河陽三城的駐地孟州 (今河南孟縣南)為奧壤 (即腹地)、近藩,是優待臺臣的好地方,又著重褒揚了趙普的不世功勛。雖然都是冠冕堂皇的官樣文書,但給足了趙普面子和臺階。所以說,趙普政治資本尚在,日后還有可能翻本。

太平興國二年三月,“趙普來朝,乞赴太祖山陵。乙亥授太子少保,留京師”⑨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01頁。。太平興國五年,因郊祀遷太子太保⑩李燾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二,“太子太保趙普奉朝請累年,盧多遜益毀之,郁郁不得志”一句按語,第500頁。。時趙普已經剝奪實際職務,徒有虛銜,正處在郁郁不得志的時候。但是他身在京師,品銜尊貴,有可能接近太宗,一旦為用,即可立登臺閣。也沒有失去翻身的可能。

前文說過,趙普出為使相后又解職留京師,前有太祖恩替、多遜讒毀,后有高寶寅告狀、多遜“益毀”,腹背受敵、孤立無援。然而經過今人的研究發現,當時對趙普威脅最大的卻是太宗。淳化三年七月,趙普去世后,太宗“謂近臣曰:‘普事先帝,與朕最為故舊,能斷大事,向與朕嘗有不足,眾人所知?!雹倮顮c撰:《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十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737頁。意思是說,太宗與趙普是老熟人,有過矛盾,而且是公開化的。潘汝士《丁晉公談錄》載: “洎太祖晏駕,太宗嗣位,忽有言曰:‘若趙普在中書,朕亦不得此位?!R多遜聞之,遂希旨密加誣譖,將不利于韓王?!雹谂巳晔孔?,楊倩描、徐立群點校:《丁晉公談錄 (外三種)》,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5頁。宋朱弁《曲洧舊聞》曰:“世傳太祖將禪位于太宗,獨趙韓王密有所啟。太祖以重違太后之約,不聽。太宗即位,入盧多遜之言,怒甚,詔至闕而詰之。韓王曰:‘若聽臣言,則今日不睹圣明。然先帝已錯,陛下不得再錯,太宗首肯者久之。韓王由是復用?!雹壑燠?《曲洧舊聞》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頁??梢?,所謂“眾人所知”的太宗與趙普之間的“不足”,是趙普曾經阻止過太宗即位。善于窺伺人主主意的盧多遜,也有可能是揣摩太宗的意思而不斷攻擊趙普的。根據蔣復璁先生《宋太祖時太宗與趙普之政爭》一文的考證,太宗集團與趙普集團在太祖朝曾進行過多次較量,趙普還幾次挫敗了太宗爭奪軍權的企圖,趙普的罷相也是太宗在幕后操縱的結果。④蔣復璁《宋太祖時太宗與趙普之政爭》,臺北《史學匯刊》第5期,1973年3月;收入宋史座談會編輯《宋史研究集》第7輯,臺北: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印行,1974年,第23~48頁。文章的推斷是大致可信的。

盡管如此,在蟄伏的八年時間里,依賴“元勛”資格的保護,趙普并沒有受到毀滅性的打擊,也沒有失去東山再起的可能。開國元勛、帝王故舊的身份是一頂保護傘,是趙普最大的福音。

如果說當年在立儲問題上站錯了隊,趙普遭受重創,那么在太宗朝,飽受壓制之苦的他瞅準有人告發秦王廷美的良機,迅速與太宗結成了緊密的利益集團,使得同樣站錯了立儲隊伍的盧多遜一敗涂地、永無翻身之日。趙普所借助的“法寶”就是極為神圣又頗為神秘的“金匱之盟”?!敖饏T之盟”的主要內容是昭憲太后要太祖傳位于太宗,并在臨終前召來親信趙普,讓趙普寫好誓書,太祖藏之金匱,使謹密宮人掌管?!敖饏T之盟”有兩個版本,一個是“獨傳”、一個是“三傳”?!蔼殏鳌奔词翘鎮魑挥谔?,“三傳”則是在太祖傳位太宗之后,接著傳位于廷美,繼而傳位于太祖的兒子德昭。對于“金匱之盟”的版本及真偽問題,眾說紛紜,研究成果豐富,不擬多說⑤“金匱之盟”的研究成果主要在上個世紀,可以參看李強《“金匱之盟”的是是非非——對一樁宋史學術舊案的再認識》,《晉陽學刊》2008年第5期。經過王育濟先生的甄別,可知官方實錄系統皆為“獨傳”,而“三傳”皆出于稗乘私史。見王育濟《“金匱之盟”真偽考——對一樁學術定案的重新甄別》,《山東大學學報 (哲社版)》1993年第1期。。這里要強調的是,在昭憲太后和太祖去世之后,能夠證明“金匱之盟”是否存在以及具體內容如何,只有趙普。借助“金匱之盟”,太宗繼位的合法性可以確立,趙普也可以為自己沒有反對過太宗繼位找到“證據”。無論是“三傳”還是“獨傳”,首先太宗的帝位沒有疑問了,趙普和太宗也重拾“舊好”了,剩下的就是趙普幫著太宗打擊廷美,太宗幫著趙普打擊盧多遜。盧多遜此時因為專權,相權和君權之間的矛盾不可避免,也到了“恩衰”的階段。而他又不識時務地交結廷美,那么在將廷美及其集團連根拔起的同時,盧多遜已然成了趙普的“階下囚”。二者實力相差,已不啻天淵。盧多遜不束手就擒,更有何待?而老謀深算的趙普之所以能搬出“金匱之盟”的“法寶”,昭憲太后臨終前之所以有可能召趙普書盟,都是源自他獨一無二的勛舊身份。

元陳世隆《北軒筆記》云:“趙普以私怨恨盧多遜,不借廷美則不中太宗之妒;不借廷美以中太宗之妒,則中多遜不毒”⑥陳世隆輯:《北軒筆記》,《北軒筆記·彭文憲公筆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頁。,所言在理。不過廷美一案的成立,主要是因為太宗,而非趙普。趙普只是起到了幫兇的作用,沒有趙普,廷美也難逃一死。只要看看在廷美之前,太祖的兩個兒子德昭和德芳相繼而死就知道了。依靠廷美案的形成,趙普既重拾君臣之歡、恢復宰相之身,又輕而易舉地摧毀了政敵盧多遜,一石三鳥,讓人不得不佩服勛舊趙普的老謀深算。

《宋宰輔編年錄》卷二載: “多遜削奪官爵,配隸崖州。制曰:……交結藩邸,窺伺君親;指斥乘輿,謀危社稷。大逆不道,非所宜言?!扔兴局ㄐ?,俾外廷而集議。僉以梟夷其族,污潴其宮,用正憲章,以合經義。尚念嘗居重位,久事明廷,特寬盡室之誅,止用投荒之典?!浔R多遜在身官爵及三代封贈、妻子官封并宜削奪追毀,一家親屬并配隸崖州、充長流百姓。仍終身禁錮,縱更大赦,不在量移之限。其期周以上親屬,并配隸邊遠州郡禁錮?!雹傩熳悦髯?,王瑞來校補:《宋宰輔編年錄校補》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3~34頁。從盧多遜的處分制書來看,他犯的是大逆不道的死罪,集議定刑之時,“僉以梟夷其族,污潴其宮”,即都認為應該夷族之后再毀掉他的住宅?!端问贰けR多遜傳》記載:“獄具,召文武常參官集議朝堂,太子太師王溥等七十四人奏議曰:‘……削奪在身官爵,準法誅斬……’”②《宋史》卷二百六十四《盧多遜傳》,第9119頁??梢?,當時盧多遜一敗,亦是墻倒眾人推,群起而攻之,都在做太宗和趙普的幫兇甚至劊子手。之所以沒有處以極刑,只是因為“尚念嘗居重位,久事明廷,特寬盡室之誅,止用投荒之典”。同樣是在立儲上站錯了隊,趙普因為是“元勛”,只出為使相;盧多遜則因為曾任宰相,僅免死罪,全族遠竄,永不原赦。

論才學、智謀,多遜不在趙普之下;論功業,趙普固勝一籌,多遜也卓有建樹;論不足,二人都曾因專權而罷相,因立儲而得咎。而趙普最終勝出,盧多遜徹底潰敗,根本原因乃在于趙普有“元勛”身份的保護而盧多遜沒有,更深一層來說即趙普是皇帝的故舊,而盧多遜不是。重溫盧億那句痛心疾首的話: ‘趙普,元勛也,而小子毀之,禍必及我。我得早死,不及見其敗,幸也’,無論是盧多遜還是千載之后的讀者都會明白,為什么身為宰輔的父親,盧億會憂愁而死,因為盧多遜的腳下踩著的是他無力踩死的“元勛”趙普。

結語

趙普和盧多遜之爭,是兩位權相之間曠日持久的一場較量,過程曲折、原因復雜。它是宰相集權與皇帝集權之間矛盾不斷加劇、難以調和的產物;是盧多遜憑借學識才華、權謀術數、巨大功績博得太祖太宗賞識、后來居上的必然結果,反映了“宰相須用儒者”的“祖宗家法”的成型及初步實踐;也是趙普利用盧多遜所沒有的開國元勛和皇帝故舊的身份,借秦王廷美案、 “金匱之盟”投靠太宗、贏得實力、成功反擊的策略使然。二人斗爭格局的此起彼伏是相權、儒術、勛舊三種因素交互作用的結果,而歸根結底,在權力角逐的背后隱藏著一個最終的主宰力量,那就是太祖太宗所代表的皇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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