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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馬的右手
——致于一爽

2015-12-17 02:47周李立
長江叢刊 2015年24期
關鍵詞:炸醬面小馬右手

周李立

小馬的右手

——致于一爽

周李立

1

洗手的時候,馮靜水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自己以前都用哪只手擰水龍頭?

左手?右手?區別很大嗎?但問題正在她想去關水龍頭的瞬間,成形了——就像石灰點了點豆漿,凝結成一整塊慘白的豆腐,它再不會順容器的形體流動,只會搖搖欲墜著,像腦漿,落進滾開的火鍋湯里。它再也不會變為豆漿了。

對馮靜水也一樣,她再也無法忽視兩只手之間的區別。人到中年,女人到中年,很多事該已是無可非議水到渠成,再也不存在什么驚喜、意外。這樣的年齡竟發現,無論左手還是右手關水龍頭,都極別扭,仿佛都不是自己的手——這該算是意外么?至少讓人沮喪,就像突然多長出來一只手,于是原來那只手,也顯得失常、緊張不安,所以再也無法如常去做那些習慣的事。因為怎么做都不對,比如,關水龍頭這件事。

她用左手試了一下,很快又伸出右手,遺憾,兩只手都沒有完成關水龍頭的任務。

小股的自來水,歡快流向洗手池底部那個黝黑的圓孔,并因為排水不暢,緩緩聚成一個淺淺的水坑。洗手液的泡沫已然消失,只剩下一汪透明的液體,在老舊的不銹鋼水池里,像閃亮的珠寶,那么奢侈。

我在干什么呢?她明白自己失神了片刻,并讓自己醒轉過來,用右手——它總是更主動,做更多的工作——狠狠擰上水龍頭。是個老式的生鐵水龍頭,越擰到最后越需用力,金屬的螺旋相互摩擦,發出小貓叫春一般的尖厲聲響。她打了個寒戰,在北京,盛夏天氣里。

周李立女,1984年生于四川,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中國作協會員。2008年開始發表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歡喜騰》入選2013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獲第四屆漢語文學女評委獎、第六屆"茅臺杯"《小說選刊》獎新人獎?,F居北京。

“我怎么會想到貓叫春呢?”她再次對自己不解。但她很快放過了這些莫名其妙的念頭,人總是得放過很多東西的。馮靜水這年四十二歲,已經放過了很多的東西,還有很多的人。

女人們總容易走神。她們的世界,滿布著匪夷所思的東西,那些東西旁逸斜出,讓女人們總是無法按她們希望的路線前行。馮靜水在父親的靈堂里,試圖理清自己四十二年的人生路線——她肯定在某些地方走岔了道,才抵達了這間靈堂。但她根本找不到那些關鍵的岔路口,那些路線盤根錯節,有時候轉了一圈又回到起點。

靈堂太吵,天氣又熱,哀樂聲讓人昏昏欲睡——所有這些都讓人無法思考,她是這么認為的。這都是些很合理的解釋。

但后來靈堂也撤掉了,父親已經落葬,在這天上午。

葬禮上沒有太多人,街坊鄰居眼下散布在北京城各郊縣。幾個父親多年的舊識,輾轉幾趟公交車趕赴舊日鄰居的葬禮。烈日炎炎,他們面色黝黑,被太陽曬得發紅,統統半瞇著眼睛,像很快也會長睡過去。這不需要太久了。這些老人,他們很快也會死掉,就像馮家的老人一樣。

但他們現在還活著,還能刷老年卡坐免費公交車參加老馮的葬禮,他們彼此也多時未見面了,寒暄著彼此近況,討論懷柔、順義、昌平與通縣的不同,交待自己家庭成員的變化,誰死了老伴,誰添了孫子或者重孫。都是生生死死的事情,卻不過三言兩語就說完了。于是他們又陷入沉默,并一致關注起那個端著老馮的黑白遺像的中年人。他們對自己的記憶都不太自信,相互用眼神探詢,這人是否是當年的小馮?

按理說,應該是的,父親的遺像不應該由兒子來端嗎?沒有兒子的,會是女婿來端,反正不會是女兒——這又說到某人的痛處,因為這人沒有兒子,也沒有女婿,老伴死了,將來誰端他的遺像呢?

于是大家又重新找別的話題,說起老馮的女兒馮靜水,他們記得的,她似乎已經離異了。她站在老馮遺像旁邊,眉目就像遺像的立體版,也是黑白的。

但你們想起來了嗎?有人不太確信地說,老馮是有個兒子的。

2

小馬坐在那張木椅上,椅子上層層疊疊著花花綠綠的墊子,這些墊子曾經都是馮靜水的裙子,一度流行的護士裙,長長的一排扣子,從領口處一直扣到裙邊。馮靜水三十五歲有一天,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把那些扣子嚴絲合縫地扣上了。后來老馮把裙子找出來,剪掉一盤子扣子,疊起來鋪在這張木椅上。沒多久,再鋪上一條,最后鋪了六條。她一共就這么六條護士裙,紫色、紅色、米黃的……各種顏色的碎花裙子,似乎是那些年她擁有的婚姻生活,凌亂、模糊,并終于磨洗褪色,只留下蒼白一片的底色,成為最適合老父親墊在自己枯瘦臀部下的織品。老馮那時已經開始瘦下來了,肌肉脂肪像冰塊融化散盡,再也無法讓他干枯的屁股安穩入座,盡管這張椅子他坐了很多年,幾乎是一輩子。老馮的解決辦法,是在上面墊上女兒的裙子,他總是這樣解決問題,一層一層掩蓋起來,直到那些舊裙子終于成為木椅子的一部分。

可是小馬很壯實,至少看上去是的。那些墊屁股的東西,對他是不必要的。他沒有意識到這個。他從內蒙古回家來的第一天,就開始坐這張椅子,一直到現在,椅子的前主人——老馮,小馬的父親——被火化,燒成了一小撮灰白的粉末,里面間雜著幾塊燒不掉的碎骨。

這個下午,安靜得像永遠不會結束。盡管馮靜水和小馬也許都巴望著它立刻終結。馮靜水從衛生間洗完手出來,站在屋子中間,甩著手上的水。水珠落在小馬的臉上,跟汗水混跡在一起。它們都是水,就像馮靜水和小馬都是死掉的老馮的孩子一樣。

馮靜水是妹妹,她更像老馮。小馬長得像媽媽,但又不完全像,因為馮靜水幾乎想不起來媽媽的樣子了。那個女人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去了外國,現在生死不明。但馮靜水和小馬站在一起的時候,還是會被認出是兄妹,就像淚水和汗水的區別其實并不明顯。

小馬制止她,你別甩了。

馮靜水停下來,兩只手顯出尷尬,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想告訴他,自己突然多長出了一只手。又沒說出口,因為這話有點怪。

她看著小馬,坐在自己當年的花裙子上,意識到自己多出來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個哥哥——手足之情,不都這么說么?

她坐在椅子旁邊的沙發上。沙發不大,最多能坐兩個人。老馮不需要一張長沙發,反正他總是坐木椅子。

現在馮靜水不明白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坐著,就像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放兩只手。她看著自己的兩只手,試圖不讓自己去想小馬前幾天告訴她的事,但她做不到——這些天來,她一直想著手的問題,仿佛這比老馮死掉這件事,更值得她關注。

小馬用右手做的那件事。

他舉著右手,五指叉開,像一個生銹的兇器,鐵爬犁,或者叉子,反正是某種證物。他的手,顏色粗黑,關節鼓起——容易讓女人們產生色情的聯想。

“都是因為這家伙?!彼粗约旱挠沂?,淡淡地說,不覺得有什么。

他們那天是如何說到這里的?哦,因為他用左手拿筷子,但馮靜水記得,他并不是左撇子,而他的左手也用得很不熟練,最后還是得用勺子吃飯,一勺一勺,費力地舀著碗里的炸醬面。他就在那時說了這話——他用右手干了那件事,為的是讓她明白,他為什么要用左手吃飯。

在靈堂的時候,馮靜水發現,小馬是用右手燒紙錢的。他把厚厚的一疊黃紙,扔進火堆,根本不在乎那瞬間冒出來的嗆鼻的煙。

她想,他根本就對這樣的事很不耐煩??刹皇敲??二十多年,是快三十年,他都沒有回北京來,回家來,看看他們,他的父親和妹妹?,F在,她憑什么要求小馬必須耐心地為老馮燒紙錢?

何況他把馮家的姓都改了。這幾天他給人自我介紹說,自己是小馬。她先是猜想,他大概是覺得不堪,他自認是馮家不愿接受的一個膿瘡。所以他把自己擠掉了,準確說是,把馮字的兩點水擠掉了。他讓自己變成小馬,至少這聽上去更生動一些。馬是不錯的動物。他一直呆在內蒙古,那里該有很多的馬。

但小馬后來又說,他不想姓馮,因為他的名字馮自強,太容易讓人叫成“瘋子強”,很多人都曾這么叫過他,從小學的時候開始。后來那些人知道他被判了四年勞改,就覺得他真的適合被叫做“瘋子強”。

“馬自強,不是很好嗎?你見過內蒙古的馬嗎?”小馬問馮靜水。

她搖頭,根本就不想去考慮內蒙古的馬的問題,那跟她有什么關系嗎?她從來就沒有去過內蒙古。她甚至都很少說出這三個字來。如果世界上有三個字是老馮最不愿意聽見的,可能就是“內蒙古”了。

“改名這種事,有這么容易嗎?”馮靜水其實一點都不了解,何況他不是改名,他改掉了自己的姓。

“在內蒙古,我們那個小地方,還是挺容易的?!毙●R說。他在內蒙古呆了26年,在北京呆了19年,馮靜水默默推算著,小馬今年45歲,比她大3歲。她曾經一度為自己這晚出生的三年時間而困擾,直到她16歲時候小馬去了內蒙古,那是1983年。

她當時還有些高興,后來她為此自責過:哥哥去勞改了,她無論如何也不該高興的。但正是哥哥走之后,她才有了自己的臥室,她記得那年獨自睡在臥室的第一個晚上,窗外一直有嬰兒清晰的哭聲,她整晚都沒能入睡,仿佛如果睡著了,就是浪費了如此美好的臥室。她聽著那哭聲,心里并不難過,反而很平靜。后來她分辨出來,那不是嬰兒,其實是一只貓。她想拉開窗簾去看看那只貓,但她一點兒也不想去碰那窗簾。她想一定要盡快把這窗簾換掉。哥哥從不會拉上窗簾,所以他才會被窗外的眼睛看見,也才發生了后來那些事。北京西城的平房,像準確拼合的人體內臟器官,彼此間只有單薄的一層膜,沒有秘密。她相信這窗簾不僅無用,還很丑陋,是屬于哥哥的窗簾。那種淺藍色已經很淡,就像醫院用臟的紗布。一定要換掉。

她的愿望很快就實現了。哥哥走后,馮靜水不僅占領了他的臥室,也繼承了老馮對哥哥的關注。老馮終于開始溺愛馮靜水,就像老馮曾經那么溺愛哥哥一樣。她要換窗簾,沒問題,換什么都沒問題,最好再換一個哥哥。馮靜水花了一點時間,讓自己適應老馮的這種愛。這一切,從換窗簾開始。

老馮對馮靜水,似乎總有種歉意,他說“因為你是第二個,所以我們當時都不覺新鮮了”。但第一個孩子又去內蒙古勞改了,那一年有很多年輕人都這樣,陸續走了,被判決、勞改,或者被執行槍決,所以,她開始成為家里第一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值得這樣的待遇?凡事第一次經歷的時候,總充滿令人驚異的欣喜,而第二次,就不一定了。大概老馮第二次做父親,感覺應該很一般,不過如此。

馮靜水覺得改掉自己的姓,這太不合適了,但她二十多年都堂而皇之地做著馮家唯一的孩子——這是不是也不合適?

“你是之前改的?還是之后?”她問小馬,小心翼翼地省略掉了“勞改”這個詞。

“什么之前之后,”小馬晃著木椅子,不明白?!芭?,你說勞改,當然是勞改后,出來后?!彼⒉槐苤M這個詞。

3

“要不,晚飯就去端碗炸醬面吧?!毙●R說。他看著電視旁邊的那口老鐘,其實沒什么用,它早就停掉了,是機械鐘,需要每天上發條。有幾個月了,它一直指向三點五十分。

老馮曾經每天給它上發條,用一個鑰匙一樣的圓環。后來他開始健忘,會忘記上發條這種事。但那時馮靜水已經搬回家住了,她離了婚,沒地方住。她給這口老鐘上過四次發條之后,知道老馮得的病,是老年癡呆癥。

“行啊?!瘪T靜水答,但她不知道還要過多久才到吃晚飯的時候,似乎天色仍然明亮,像正午時分,但他們的確已經吃過午飯很久了。

午飯是在飯店吃的,宴請了參加葬禮的客人,并不多,只有四桌。四桌人,最后也這么散去了,只剩下小馬和馮靜水,走回胡同里的家。

路上,小馬說這條胡同變化挺大??刹皇?,他二十多年沒回來過了。經過后面那幢房子的時候,馮靜水加快了腳步。后來她又覺得沒必要了。那幢房子早就被翻建過無數次,和1983年的模樣已經大不相同?,F在,它是一幢灰色的小樓。小馬該不會認出來的。但這么多年,她經過這幢房子的時候總是會快走幾步,仿佛被那個死去的鬼魂追趕。于是她又慢下來走,沒有回頭,只聽見小馬在自己身后幾步遠,熱得喘氣。他中午喝了不少酒,可能腳步走得歪歪扭扭的。

開門的時候,馮靜水覺得一切都很可笑。鎖門、開門,這樣的事,人每天都在重復這種無關緊要的事。你父親死了,你也得重復這些事。上發條,鐘停了,再上發條。然后,很多年就過去了。

她熟練地打開鎖,進門,小馬跟在她身后,好像隨時地準備好要去搶她手里的鑰匙。她想起那其實是小時候的事了,小時候哥哥總是脖子上掛鑰匙的那一個。胡同少年的榮耀,莫過于脖子上的家門鑰匙,用紅色絲帶穿起來。不過哥哥又不需要鑰匙帶來的這種簡便的榮耀,他一度可以因為很多事情而榮耀,學校黑板報上漂亮的粉筆字,還有詩歌手抄本,鄧麗君的磁帶之類的。

她下意識握緊了鑰匙,仿佛現在,這是她僅有的最重要的東西。父親已經死了,她離婚了,只能握緊這老房子的鑰匙。但哥哥又回來了,盡管他現在是小馬,這老房子同時也是小馬的,連她的臥室都曾經是他的。

小馬進屋就直奔冰箱,掏出冰箱里的半塊西瓜。他決定吃掉它。他嚷嚷著,說熱,又說要醒酒。他在餐桌上的盤子里熟練地摸索出了水果刀,用左手拿刀,開始切西瓜。

他切西瓜的樣子,讓馮靜水感到害怕。屋里沒有開燈,即使夏季的白天,光線也幽黯。平房的采光,不可能太好。

她讓小馬小心,她指的是水果刀,但她覺得這聽上去,不是太友好,很像一種威脅。于是她沒再說話。

他們默默地吃西瓜,汁液滴在地板上。

她不知道之后的每一天,是不是都會這樣。她已經這樣和老馮過了很多天,很多年,從她離婚后開始,到老馮死去。老馮說要吃炸醬面,她也是這樣回答,行啊。老馮死了,小馬回來,也這樣說要吃炸醬面。她隱隱覺得這些事里有玩笑的成分,但她不愿承認,說父親和哥哥是個玩笑,至少那也是對死者的不敬。

她倒是早就知道,老馮是遲早會死的。她16歲的時候老馮就這樣告訴過她,人都會死的,所以到那天,他真的死掉的時候,她也沒太難過。而所有人都認為她應該很難過的——離婚的女人,四十多歲,父親死了,誰能不難過。她16歲時,這胡同里就死過一個姑娘,可能也是16歲的姑娘,從三樓上跳下來,是自殺,因為留下了折成三角形的遺書。馮靜水42歲的時候,父親死了,死于老年癡呆。這種病的意義大概是,如果你什么都不記得了,你也只好死掉了。最后,老馮連自己生病了這件事,都不記得了。馮靜水倒是記得很清楚,老年癡呆癥,又叫阿茲海默癥。世界上大概只有這種病人,會忘記自己得了什么病。這倒是不錯的事。這是她一生經歷的兩次死亡,似乎都不足以讓她悲傷。

小馬沒接話,馮靜水想,大概他在等著她自告奮勇去買炸醬面。但她一點兒也不想動,這樣熱的天氣里,去胡同外面的餐館,買炸醬面——她不會去的。

小馬喜歡吃炸醬面,至少他回北京來吃的第一頓飯,是炸醬面。他說內蒙古沒有炸醬面。后來他總是這樣對比,內蒙古有這個,沒有那個。有好幾次,馮靜水都想沖他嚷,“內蒙古沒有你爸爸,也沒有我,你妹妹?!钡酥谱×?,大概是缺少勇氣。小馬跟她記憶中的哥哥,已經很不一樣了。她相信小馬眼中的自己,也和16歲時不一樣。所以,她不能沖他嚷嚷。他們都是中年人了,在相距幾千公里的兩處,各自重復著無所謂的生活——早就該沒什么事情,值得他們對彼此嚷嚷,連大聲一點說話,可能都不必要了。

如此,她覺得自己想通了,我跟他爭什么呢?于是她說,一會兒就出去買炸醬面。

“是你自己要去的?!毙●R說。

馮靜水很驚訝,“不是你要吃嗎?”房間里的燈,不知道什么時候打開了,日光燈管吸引了幾只癲狂的蒼蠅,在有滋有味地嬉鬧。日光燈總是會發出一種低沉的鳴響,大概啟輝器已經老化了,她早該換掉它的,后來為什么耽誤了?因為老馮死了?

不過,現在這些都沒關系了,那么多年的時間,都被耽誤過了。至少日光燈管的聲音,搭配著蒼蠅嗡嗡的鳴叫,聽起來也沒那么刺耳。

小馬的手臂從半空中落下來,也許他想趕跑那些歡快的蒼蠅,但他并沒有站起來。他的右手,是右手,離蒼蠅還有一段遙遠的距離,看上去就像在對蒼蠅揮手致意。他抹了抹臉,酒意似乎已經散去,不緊不慢地說著,“我是說,我們晚上就吃炸醬面好了?!彼胨难韵轮狻沂窃诮o你馮靜水省事,包括去買炸醬面,也是你自己提出要去的。

他以為自己是誰?還是當年的哥哥嗎?馮靜水感到委屈,她不習慣他這樣無所謂地說著“我們”。已經沒有“我們”這回事了,父親和自己,這才是“我們”,而哥哥和她,只是“你”和“我”,是小馬和我。

小馬又說,“你原來就這樣,自己做什么事,都不是你自己想做的,到最后,都成了別人非讓你去做的?!?/p>

“我做什么了?”

“你?我不知道,我原來知道,現在不知道了,你倒是說說,你這輩子,做了什么?”

“我——”馮靜水確實不知道這輩子做了什么。她16歲才真正感到自己的存在,那時的日子其實很不錯。只是沒有“不錯”很久,什么事就開始錯了,所有事都開始錯了。她上班,結婚,過平淡的生活——她這么想過。但是她不知道結婚意味著——交媾。這是個噩夢。她是無法跟男人上床的女人。

“你可是瘋子強的妹妹??!”前夫是滿族人,她記得他搖晃著一只鼻煙壺,他說那是祖傳的鼻煙壺,他想要催眠她,就這么天真。他認為女人如果被催眠了,總會容易進入。她想起一條狗,馮家曾經養過一條狗,哥哥總是也這樣逗那條狗,拿一小塊油渣,在狗面前揮舞。狗永遠也得不到那塊油渣,但它會跳躍、狂吠,再嗚呼著,把自己累到半天也站不起來。是一條老狗。前夫后來就這樣叫她,一條老狗,盡管她從來也沒有向他祈求過任何一塊油渣。他90年代的時候炒股,虧得沒錢吃飯,她還給他送過生活費。前夫總是裸睡,一覺醒來,陽具像油條一般粗大又丑陋。他一度每天早上手淫,咒罵著這條老狗——瘋子強的妹妹,他媽的竟然是個廢物,不能讓他操,瘋子強,你們家人,都他媽的只配手淫,你們的高潮,都只有一只手可以用來抓床單,是不是?前夫抓她的手,是右手,她現在想起來了,確實是右手,讓她操弄那油渣顏色的東西,她終于握住它,覺得自己真的被催眠了,大概死亡的感覺,也就是這樣了。她想起死掉的那個姑娘,意識到自己連死亡的權利都沒有了。凡事如果已經被別人搶先了,你就不能再做了,已經有人死了,你再去死,那誰也不會注意你的。

“我結婚,又離婚?!倍虝旱幕橐?,眼下簡短交待一下,足夠了。她知道,小馬知道她離婚了,所以這不是他要問的,然后她又為自己補充道,“照顧爸爸?!焙孟襁@也算一輩子的事一樣。

“哦,這倒是,他是你爸?!毙●R說。

“也是你爸?!彼庾R到,她又被小馬的話引入了那個圈套——都是你自己要做的事,你不能怨小馬,是你自己選擇了這樣的生活,結婚、離婚,照顧癡傻掉的老人,每天扶他上衛生間,看他黏膩的私處滴下幾滴渾濁的小便。

小馬果然得意地看著馮靜水,他緩緩地說,“是我爸啊。我這不回來了嗎?”

“是,你是回來了?!彼肫鸶赣H最后的時光,根本就不記得馮靜水是自己的女兒,更不記得還有一個被回避不提的兒子。

“也不晚,他反正也不想看見我?!毙●R說,一邊來回打量著房間,好像父親還藏在這里的什么地方一樣。那年哥哥去內蒙古之后,有時馮靜水也會這樣,細細翻檢著房間里的每一樣東西,好像哥哥還藏在什么地方一樣。她曾經真的找出來一些有用的東西,哥哥的獎狀,乒乓球比賽的第二名,打開來,竟然包裹了一本雜志、一本詩集。雜志是《家庭與生活》,里面的彩圖,介紹著某種毛衣的織法,還有豐滿的女人照片,女人穿著那件毛衣,挺起碩大的胸脯。她把雜志交給了父親,像學校里登記遲到早退的班干部一般,讓自己顯得義正辭嚴。父親沒有表揚她,她滿以為會得到表揚,她剛知道“猥褻罪”是怎么回事,剛知道人都是會死的,她剛有了一間獨立的臥室,她以為自己終于是一個成年人了,已經知道所有的事。父親先收起了《家庭與生活》,又清空了哥哥留下的所有的東西,她不知道父親把那些東西怎么處置了?就像那條老狗,在她后來的記憶里,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那條狗最終的下落。大清理完成后,她知道,哥哥再也不會藏在那些東西里了。她開始有了完整的睡眠,直到結婚以后,夜晚重又成為難熬的時刻。她擔心哥哥,會藏在前夫家里,她新房的臥室里,或者某個東西里面,然后哥哥會直愣愣地看著她和前夫,他們在床上持續搏斗。她聽見哥哥幸災樂禍地開懷大笑。她告訴自己不能屈服。

“他沒有不想見你?!瘪T靜水覺得自己說得有些自以為是,她從來不跟父親討論哥哥的事,自從父親收起了那本《家庭與生活》之后,所以她并不知道父親的想法。她只是這樣猜想,父親不會不想見哥哥的,畢竟他曾經那么喜歡哥哥。很小的時候,父親給他們兄妹買雞蛋糕,他一手舉著一個雞蛋糕,“你們兩個,就是我的左右手?!备赣H把左手的雞蛋糕給馮靜水,右手的給哥哥。哥哥會兩口吃完自己的蛋糕,再把馮靜水的蛋糕吃掉半個。這是哥哥的特權,她認為是的,盡管她并不愿意。也許這就是小馬剛才說的那件事——你從來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你認為都是別人非要你做的。

“他不想見我,他把那條狗賣給狗肉館了,你還記的不?我們原來養了條老狗?”小馬說。

她第一次聽說,那條老狗的歸宿竟然是狗肉館?這樣的事。她倒是吃過很多次狗肉,因為前夫是滿族人。但想起那條老狗可能被自己吃掉,她還是感到惡心?!拔也恢?,”她說,“你怎么會知道?”

“他寫信告訴我的,他居然還告訴我,他知道我舍不得的,就是那條狗?!毙●R說,“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他當過公安,會干這樣的事,他把狗處決了,就像他們把我處決了一樣?!?/p>

“所以,你才一直不回來?”她莫名其妙地想到,父親其實并沒有癡傻掉,他都是裝出來,因為連那條狗的事,他都裝了這么多年。

“至于么?我不至于?!毙●R笑著,表示完全不在意了。他又開始查看自己的右手,突然說,“你知道勞改的時候,什么最難嗎?”

“嗯?”

“剪指甲最難!內蒙古那些牧民,他們不剪指甲,沒有指甲刀,倒是有剪刀,但是我不知道怎么用剪刀剪指甲,我是說,我可以用右手給左手剪指甲,但是用左手給右手剪指甲的時候,你想,那根本辦不到?!彼悠饋?,好像在說一件很爽的事。

馮靜水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說這個,剪指甲,什么亂七八糟的。她還在想那條狗,她想,所有狗也都是會死的。

“后來,我就不剪右手的指甲了,也挺好,不過現在我剪指甲,因為我有指甲刀了?!毙●R把兩只手都伸給她看,有些孩子氣,兩只手的指甲,果然是一樣的。

“其他呢,是不是也不好?”她擔心如果現在不問問小馬那時的事,她就再也不會問他了。

“還行吧!”他不想談論別的,除了手上的指甲。

“你沒有結婚嗎?”她問。

小馬無奈地看著她,說沒有?!拔也恍辛??!彼械揭粋€不好的念頭快速閃過,什么不行了?她希望事實不要像她想的那樣。

“一直不行,障礙了,”小馬嘻皮笑臉地說,“我可是被判決的人呢,然后就障礙了?!彼酒饋?,要去衛生間。臨了又扭頭回來,悄聲、神秘地告訴她,“連吃驢鞭都沒用?!彼故且稽c不避諱,男人們是不是應該避諱這樣的事。她為他難過起來,她知道他會跟從前不一樣,會改變,但怎么是變成這樣了。

馮靜水一直沒動,她聽見他小便的聲音,似乎想從這水聲里判斷出什么來。這感覺太不好,但她堅持聽下去,直到水聲停止,依稀聽見他扣上皮帶扣、拉上褲子拉鏈的細瑣聲響。她知道,懲罰已經結束,她可以不必再強迫自己去聽那些不想聽見的聲音了。

小馬走回木椅子,重新坐下來,至少他沒有表示出結束談話的意思。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她明天就會去上班,只是為了避開他們如此莫名其妙地傻坐著的時刻。

但小馬呢?他沒有說過他的打算。他留在這里,或者回內蒙古,看起來都是順理成章的事。該死,他總是比她有更多的選擇。她沒有選擇,她是父親的左手,沒有右手的時候,父親才會用到的左手。但現在,右手回來了,左手就沒用了。她一直不想承認,父親生病后,她唯一擔心的,只是葬禮。難道要一個人操持葬禮嗎,這么重大的事情?但最后,小馬還是回來了。她松了一口氣,心安理得退到小馬身后,那些復雜的程序,都是小馬完成的。但她不知道,這一切結束之后該怎么辦?沒有人告訴過她這些。

“我現在又養了條狗,還是條老狗?!毙●R欣喜地說,馮靜水覺得他這時的神情,有點像父親當年的樣子。

“哦,是嗎?你還挺會生活的?!?/p>

“可不是,一個人,一條狗,喂,你怎么也不養條狗吶?”小馬問。

“我沒時間,上班,照顧爸爸,哪來時間伺候狗?!彼鐚嵳f。

“現在有時間了啊,”小馬說,她覺得這話有些道理,但又沒那么有道理,因為父親死了,現在她得養條狗?這是什么邏輯?

“再說吧,我興趣不大?!彼f著,擔心小馬會一直說他的老狗的事情。

她想起一件事,“聽說,老年癡呆癥,這個阿茲海默癥,是遺傳的?!?/p>

“你什么意思?這么棒的事情?”小馬顯得很感興趣,他說,“我應該沒這種好運氣了,我告訴你吧,那時候,就是我知道自己被那女的提到的時候,我就覺得,操,你小子運氣太好了,但是,我可能把運氣一下子都用掉了。你看,我現在都不行了?!彼f著攤開兩只手,像個外國人一樣邊說邊比劃,她不讓自己去想他比劃出來的意思,她告訴自己不是的,他不是想比劃那個動作。

“那就遺傳給我吧!”好像她這樣說了,這事就能作數一樣。馮靜水懷疑自己已經被小馬的情緒感染了,把癡呆病當成一件“很棒的事情”,也許真的是不錯,你會忘掉很多事情,像從來沒有經歷過一樣。誰都想忘掉些什么事的。但除了老年癡呆病的病號,其他人什么也忘不了,時間再長也忘不了。

“這也是你自己說的啊?!毙●R又這樣說,像那種不想負責的男人,生怕被女人纏上的那種男人??墒邱T靜水,她連不想負責的男人都沒有碰上過。她開始覺得自己不配遺傳父親的老年癡呆,因為她的記憶里沒有自己的東西用來忘掉,只有哥哥、父親、前夫,跳樓的女的,現在又多了一條被賣給狗肉館的老狗。何況,父親已經得過老年癡呆了,她再得一次,有什么意思呢,她再也不要做第二個了,她一輩子都在做左手,她要當右手,做點沒人做過的事??墒?,還有什么事情是他們沒做過的呢?馮家,瘋子家的男人們,他們把所有事都做盡了。

馮靜水決定出門去,買炸醬面是個不錯的理由,她撇撇嘴,“我去買雜醬面了,我知道,你別說,這又是我自己要去的?!彼吹叫●R眼中的驚異,感覺其實也不賴。她又下意識看了一眼那口老鐘,想判斷出這家里還有什么東西是哥哥走之前就有的,大概已經沒什么了,三點五十分,老鐘一直停留在這個時間。她懶得去上發條了,因為她不想再糾結,自己到底該用左手上發條,還是右手。

所以馮靜水出來買炸醬面的時候,她不知道時間。外面的太陽仍然很火辣,也許是四點,或者五點。胡同里沒有行人,幾輛紅紅綠綠的小qq車緊挨著墻根,占去半條路面。她挨著車身走,避開地上小攤的狗尿。之后又經過了那幢灰色的三層小樓,她沒有加快步子。她站在樓底下,看了一會兒,那戶人家早已經搬走了。她想看看樓頂,太陽正好刺入她的眼睛,一片亮閃閃的光,呈現出固體的情狀,讓她無法看見樓頂。

那個姑娘,當年從三層樓頂上跳下來,聽說沒能馬上死掉,昏迷著,被送到醫院,胳臂骨和腿骨,分別摔成三塊,筋肉仍然相連著,像后來電腦游戲里的貪吃蛇,柔軟的,可以隨意彎折。兩天后,她才真正死掉。人們以為她是失足跌落,但家人發現了遺書,細心折起來,明白她是自殺。她第一次寫遺書,還不知道你在這種遺書里至少要寫明白為什么自殺。她沒寫明白,至少沒人看明白。倒是有一些很明白的部分,比如馮自強的名字,一筆一劃,都很清楚。她在1983年的某天,經過馮自強不關上窗簾的臥室,看見他在自慰——這樣的事,她可能不是這么寫的——法院修改了用詞,又增添了一些說法。馮靜水從法院的判決書里,知道了“猥褻”這一說法。馮靜水現在明白,那是世界上最不成功的遺書。而那次自慰,也是不成功的自慰,因為那女的叫起來,打斷了馮自強最關鍵的環節。他始終沒能認識那女的,他早該認識她的,也許認識了,他就不用手淫,她也不用去死了。她的自殺,那也是不成功的自殺,因為那女的沒能讓自己立刻死掉。連最后勞改四年的宣判,也是不成功的,他們后來又可笑地改了判決,說那是不成立的猥褻。你看——馮靜水努力朝太陽睜大眼睛——就算太陽底下,也沒什么是成功的,所以還可以再試試,比如左手不行的時候,再換成右手。

責任編輯:文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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