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阿拉斯加

阿德里安·孔博+倪慶行+譯

在藍白相間的阿拉斯加天空下，南半球號顯得渺小，它正在漸漸駛離哈伯德冰川。

北極的夏天結束了。南半球號輪船駛出海港，漸行漸遠，復活灣和西沃德港的泊位漸漸相交于天際。如果不是威廉·亨利·西沃德發現了阿拉斯加，我們現在可能置身俄羅斯。1867年，這位美國國務卿以700萬美元的價格從沙皇亞歷山大二世手中購得阿拉斯加。三年之后，阿拉斯加發掘了第一條礦脈，該礦脈位于如今阿拉斯加的首府朱諾市附近，礦脈的發掘一掃阿拉斯加以前的蕭條，使之一躍進入黃金時代。接下來的十多天，南半球號要帶領乘客們從人類原始的生活狀態穿越到現代的金碧輝煌，這場旅行開始于荒蕪的叢林，最終沐浴著溫哥華的晨曦畫上句點。

天還未亮，透著幾絲寒氣，游輪駛過卡亞島海岸。夜里下了一場冷雨，細密的雨絲仿佛在游輪的周圍織起了一圈幕布。向船的后方極目遠眺，巖石和針葉類植物靜靜矗立在板巖似的深灰色天空下面，構成一幅壯麗的圖景。白令海峽的發現者丹麥航海家維他斯·白令當年在他的船內看到的應該就是眼前這番景致。白令當時效力于俄國，并抵達了北美，因旅途勞頓，這位丹麥探險家當時并未親自登陸，他要求博物學家格奧爾格·斯特拉登上了陸地。斯特拉在登陸的十余個小時內采集了植物，并標記了一些當時尚屬未知的動物。此外，斯特拉還發現了一處剛剛熄火的帳篷、一把魚叉和一只剛剛捕撈起的鮭魚。顯然不只是他一個人置身此處。白令的這次遠征被載入史冊，但是受暴風雪和斷糧的影響，遠征終究還是慘淡收場，這次遠征證實了在太平洋的北部存在著成群的島嶼。

南半球號在船長奧利維·馬里恩的指揮下繼續向前行駛，船繞過卡亞島，一道彩虹跨過海面，仿佛串連起了海面上浮出的礁石。船上有人說白令曾在附近海域投下了一個裝滿俄國金幣的瓶子，但是至今沒有人覓得這些金幣。南半球號繼續航行至冰河灣，游輪在這里初次遇到了冰川。1778年，英國航海家詹姆斯·庫克曾到過這里，并且花數月的時間繪制了阿拉斯加海岸的主要地形。當時冰河灣尚不能稱為灣，更像是一扇上了鎖的門，擋住了繼續前行的路，庫克只能就此返航。天漸漸暗了，海面上的浮冰如水晶一般折射著夕陽的余暉。上層甲板的游客們裹著厚厚的羽絨服用手機記錄下這稍縱即逝的美麗。浮冰捕捉住了白天的最后一絲亮光，冰冷的藍色海面也變得通紅，如同燃燒的木炭。如果不能探求廣闊天地中的萬物，那么旅行的意義何在呢？海浪溫柔地搖曳著游輪，它們的漣漪可能一直能夠延伸到太平洋的淺礁，觸及庫克船長命運終結的小島。在旅行中我們好像漫游仙境的愛麗絲，感覺自己在廣袤的天地中變得渺小了。

接下來矗立在眼前的是哈伯德冰川，冰川好似一座豐碑，訴說著阿拉斯加的偉岸。哈伯德冰川是世界上為數不多的大洋里的冰川，它如一條巨龍一般綿延122公里，比一座冰雪砌成的天主教堂還要壯觀。人們對哈伯德冰川投以敬畏的目光，仿佛注視著一頭巨大的肉食性動物。冰川高出海面20余米，橡皮艇需要與冰川保持足夠遠的距離才能安全。船員暫時關掉了游船的發動機，游客們聆聽著冰川的低吼和呼吸聲。霎時間，冰川的一整個側面崩塌了，瞬間海面上飛濺起無數朵銀色的浪花。冰山的奧秘最終歸于無聲，就像臺上的管風琴并沒有演奏出一個音符。400多個春秋見證了冰川的誕生和最后的崩塌。4個世紀的歷史就這樣在我們的眼前，在蔚藍色的亞庫塔灣上，煙消云散了。

幾天后，我們又一次目睹了令人炫目的景象，我們在兄弟島遇見了鯨魚。十多條鯨魚聚在一起，仿佛召開一場巨人間的聚會，好像我們伸手就能摸到它們似的。這些龐然大物雖然肥碩，但不失芭蕾舞演員般的靈活，它們把背部曲線展露在海面上，尾巴激起層層浪花。鯨魚是阿拉斯加的象征，巨大無比又令人捉摸不定。鯨使人遐想，并吸引著人的目光，不管鯨置身何處，人們總能找到它的位置。接下來我們的游船遇見了一只在海面上的漁船，船在海上孤零零地漂著，仿佛一只暫時落在湖面上的蜻蜓，透過清早的薄霧，我們看到船上有人向我們揮手問好。

之后，我們到達了埃爾芬科夫，這里的住戶還不足20家，船或水上飛機是這里通向外部的唯一途徑。雪莉在自家的小酒館里預備著早餐，小酒館的墻壁上掛著不少照片，照片定格了捕魚者們雙手揮動著肥美鮭魚的瞬間，屋里還擺放著前阿拉斯加州州長薩拉·佩蘭的公仔。埃爾芬科夫與大海的潮汐保持著一致的頻率，這里的路都是搭放在港口上的木板?，旣惏岩蛔鶑U棄的校舍改建成了一個小型博物館，她珍藏了別人棄之不用的舊物件：縫紉機、廚房里的瓶瓶罐罐還有二戰時期駐扎軍隊留下的紀念品……林林總總的收藏品訴說著這塊位于地球盡頭陸地的歷史。

瑪麗興致勃勃地給我們講述了羅伊和奧古斯塔的相遇，他們是埃爾芬科夫村子上最令人羨慕的夫妻。1960年代，男性在阿拉斯加社會中占有主導地位。奧古斯塔生活在俄勒岡州，而羅伊在埃爾芬科夫以捕魚為生。他們當時是筆友，羅伊當時還不怎么會寫信，于是連續幾個月給奧古斯塔寄去磁帶。最終羅伊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動，還是鼓起勇氣決定親自去見這位筆友。在羅伊到達之前，奧古斯塔就決定要嫁給他了。最終兩人終成眷屬，這也是埃爾芬科夫歷史上第一次靠書信結成的良緣。如今仍有人用這種方式來尋覓另一半。

馬特正站在浮橋的盡頭，他蓬亂的胡子完全遮住了臉部的輪廓。他有一艘小漁船，這是他勞作的工具，也是他的住處。他獨自一人住在船里，唯有捕獲的魚和幾張以前在俄亥俄州拍攝的全家福與他為伴。十年以來，他只吃自己捕撈的魚，所有的花銷也依賴賣魚的收入。他認為自己的生活并不凄苦，當然也不像英雄史詩一般壯闊，但不論如何他都不愿意改變現在的生活狀態，哪怕是在大城市里當辦公室職員。馬特和他的漁船見證者阿拉斯加依然保存著最本真的風貌，這里真的能稱得上“最后的邊境”。當四處延伸的鐵軌掀起沙漠中的塵土，當茵茵的綠色草場被鐵絲網所包圍，阿拉斯加卻風貌未改，這塊接近北極的凈土依然是心靈遁世之旅的最終歸宿。誠然，最初人們來到這里是源于對黃金的渴望，但是后來的幾代人之所以來到這里并不是為了尋金，而是為了探求另一種生活方式。一些人如愿了，但是另一些卻長眠在了這地球北端的雪國。1992年，克里斯·麥康勒斯在阿拉斯加山區一輛廢棄的公交車里生活了4個月，最終因營養不良失去了生命。喬恩·克拉考爾依據這個悲劇故事寫成小說《荒野生存》，后來肖恩·潘又將這部小說搬上銀幕，同名電影大獲成功。還有提姆·崔德維爾，他陷入了對北美洲灰熊的迷戀之中，并且想近距離接觸它們。但是2003年10月5日，提姆被灰熊撕碎并命喪灰熊之腹。維爾納·赫佐格據此拍攝了紀錄片《灰熊人》，該片震人心魄。我們在漁夫馬特的眼神中看不到一絲世俗的紛擾。埃爾芬科夫遠去了，馬特站在他的小漁船上，孑然一人，看起來是那樣內心充盈卻又與世無爭。阿拉斯加最美的風景襯托著他那孤獨的背影，如滄海一粟卻能隨心所欲暢游于天地，如鴻毛一樣輕飄卻能領略世界的偉岸雄奇。

漫長的冬季中，閃閃發光的垂釣港令人愉悅。

與世隔絕的村莊埃爾芬科夫與大海的潮汐保持著一致的頻率。

南半球號繼續南下，穿過原始森林，樹干和石頭上布滿了苔蘚，仿佛長出了銅綠色的絡腮胡。海獅懶洋洋地臥在岸邊。河里當季的鮭魚歡快地游著，引得棕熊垂涎三尺，水獺卻無動于衷地浮在水面上。一座廢棄的罐頭廠殘存在岸邊，灌木叢中飛出一群黑壓壓的鳥，仿佛提醒著我們，人只是這里的過客，僅此而已。人們并沒有在這里留下太多痕跡，有時人們留下的是不牢靠的小木屋，更多時候人們留下的只是靜寂。之后南半球號經過了海恩斯、彼得斯堡，這是我們在美國最后兩處的停留。在澄澈的夜空里，我們與極光不期而遇，大熊星座在極光的映襯下仿佛跳起了華爾茲，這是阿拉斯加獨有的美景，這場奇幻的告別為本次阿拉斯加之行畫上了句號。之后，南半球號進入了加拿大海域。

阿拉斯加漁夫馬特

灰熊等待著這個季節的大馬哈魚最后一次出現。

旅行快結束的時候，這場夢也醒了。燈火重新把黑夜照得如白晝一般，氣溫回升了，中國的集裝箱貨船在海面穿行，美國的游輪燈火通明，如同圣誕節前的步行街一般。這天清早，映入眼簾的不是叢林，而是腳手架和玻璃幕墻建筑。南半球號即將在溫哥華靠港之時，一群野生天鵝從空中飛過，那一刻，腦海中滿是棕熊、鯨魚、圖騰和冰山的畫面，我們曾到過那樣一個世界，但僅有片刻而已。我們再一次想到了馬特、瑪麗還有路途中遇見的其他人，還有銘刻在彼得斯堡無名水手紀念碑上的一句話，“不朽不在于你為這個世界留下了什么，而在于你曾經擁抱過什么?！?/p>

[譯自法國《巴黎競賽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