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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師身邊問學的日子

2016-03-14 19:01王兆鵬
華中學術 2016年4期
關鍵詞:辛棄疾老師

王兆鵬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學緣漫憶

在唐師身邊問學的日子

王兆鵬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在唐師圭璋先生身邊問學的三年(1987.9—1990.11),是我求學生涯中最輕松自在、無憂無慮、快樂充實的日子。跟如今的博士生相比,我當時可以說是 “三無博士”。

一無生活壓力。我是在職帶薪讀書,職稱是講師,每月工資87元,都留給太太撫養孩子,我自己“創收”掙生活費。那會兒自學考試的熱潮正盛,各種自學輔導班需要講課的老師。我每周到輔導班里講一次古代文學的輔導課,可以掙三四十元,一個月下來,可以掙一兩百元,比工資還高。除去五六十元的日常生活開銷,還有不少余錢買書,生活過得蠻滋潤。唐師也常常給我機會賺稿費,學界、出版界時常有人向唐師約稿,有些推脫不掉的文章,老師就讓我執筆代寫,人家給的稿費,他悉數給我。因為唐師的名氣大,人家給的稿費也高,一篇幾千字短文,總要給一兩百元,相當于我一兩個月的工資。

二無論文壓力。當年讀博士,不需要發表資格論文,只管埋頭讀書,讀自己要讀的書、想讀的書、愛讀的書。積累到一定程度,自然就水到渠成,可以寫出比較好的論文。讀博士二年級的時候,我寫了兩篇論文《傳統的突破——傅璇琮三部著作述評》和《論“東坡范式”——兼論唐宋詞的演變》,當年就分別發表在《文學遺產》1989年第2期和第5期上。那個時候,沒有什么核心期刊、權威期刊的概念,一年在《文學遺產》發表兩篇論文,沒有點贊,沒有獎勵,只有自個兒高興,覺得自己有進步。因為讀碩士期間,論文寄出一篇就被退稿一篇;讀博士之后,投出兩篇就中了兩篇,而且是在學界公認的名刊上發表,治學的信心大增。

三無就業壓力。當年的博士,就像皇帝的姑娘不愁嫁。我是定向培養的博士生,更無就業的壓力,可以全身心無顧慮地投入學業之中。

讀博三年,我每周要做五件快樂的事,完成“五個一”工程。

第一個“一”,是每周看望一次老師。我入學讀博的時候,唐師已經87歲了,身體比較衰弱,不能出門活動。同屆的另兩位同門師兄肖鵬和史雙元都是本系教師,在職讀書,有課要上,有家要顧。我雖說也是在職讀書,但是脫產專心讀博士,時間寬裕,所以我每周至少要到老師家中去看望他一次,陪伴他一小時,聽老師談學問,聊往事,說掌故,從言談中感受老師的人格境界,從細微處感悟老師的治學精神。唐師為人極謙和,待人極親切。一般的學生初次見老師,總會有種敬畏感、恐懼感,特別是像唐師這樣大師級的學者,按理說,應該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墒?,初次見唐師,沒有一點緊張畏懼,就像見了自己的老爺爺一樣,親切得不行。他慈眉善目,總是面帶笑容。他家客廳里擺著一對舊沙發,中間是個小茶幾,每次見面,他都讓我坐在另一端的沙發上,把我的一只手拉著放在茶幾上,他自始至終用干瘦而溫暖的手撫摸著我的手背,跟我談話。對誰都這樣,只要是客人到他家看望他、拜訪他,他都習慣撫摸著客人的手背跟他交談,直到客人離開。每次離開的時候,雖然他行走艱難,但都要緩慢地起身,把客人送到門口,然后讓照顧他生活起居的女兒女婿一同送到樓下。對我們學生是這樣,對其他客人也是這樣。每次都是如此,從不改變。對客人、對晚輩的友好和尊重,是他的生活習慣。

唐師每次談的話題,基本上是學問之事,他很少談日?,嵤?,也不談時事政治。即使是1989年“六四”前后那樣的時局,他也絕口不談不問,但他心中有國家觀念,有民族意識。有次說起蘇州大學一篇研究錢謙益的博士論文,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錢謙益這種投降清人的貳臣也值得為他寫博士論文?唐師跟龍榆生先生是好朋友,但對其失足為漢奸之事卻不寬恕。上世紀30年代,龍榆生先生主編《詞學季刊》,唐師和夏承燾先生全力支持配合,差不多每期都有他們三人的力作。有次唐師無意中翻出龍先生50年代末給他的一封信,信中說起30年代他們在詞壇上“鼎足而三”的情形,頗為自得。唐師一邊把信遞給我看,一邊愉快地回憶跟龍先生的友誼和交往。他順便聊起一事,80年代初,夏承燾先生在中華書局出版《瞿髯論詞絕句》,其中有一首詩影射龍先生與汪偽政權的瓜葛,指斥其失節當漢奸。詞中意旨原不明顯,夏先生的夫人吳無聞加注說明后,詞意才豁然明朗。龍先生的子女看到后,有些不滿,寫信給唐師,希望他從中斡旋,請夏先生刪去注釋,不要直接點名批評,以回護龍先生的聲譽。唐師斷然拒絕,稱贊夏先生在大非問題上不含糊。因為此事,龍先生的子女后來就不再與他聯系了。唐師稱許夏先生堅守民族大義,唐師本人也是如此,大是大非問題也絕不含糊。

唐師說他研究詞學,是深受老師吳梅先生的影響,是吳先生給他指引了詞學研究的方向。他讀大學的時候,詞曲學還不是顯學,在傳統的學者心目中,是末學,是小道,有點被人瞧不起。唐師講過一個小故事,頗能見出詞曲學在當時人心目中的地位。民國時期,中央大學中文系辦公室只有一把比較高檔的沙發椅子,平時除了黃侃先生,沒有第二個人敢坐。有一次開會,吳梅先生先到,坦然地坐在椅子上。黃侃先生來后,一見吳先生坐在他的“專座”上,很是來氣,就盛氣凌人地質問吳先生:“你憑什么坐這把椅子?”吳梅先生自信而俏皮地說:“憑我的曲子?!秉S侃先生聽后,雖然有些不服氣,但也無可如何,只好悻悻然自找別的板凳坐下。吳梅先生當時已是蜚聲南北的戲曲家,既能研治詞曲,也能創作詞曲,還能演唱詞曲。他能自作自導自演昆曲。即便是吳梅先生這樣大師級的學者,治傳統小學的黃侃先生,多少還是有點不屑,可想見當時新興的詞曲學,并不受傳統學者的待見。唐師選定詞學作為終生的研究方向,就是看到了詞學研究發展的前景,雖然眼前不受人重視,但只要執著投入,就能開拓出一片新天地。唐師的選擇,讓我感悟到,做學問,要有前瞻性,要為人所不為,為人所未為,做別人想不到的學問,做別人不做的學問,做別人做不了的學問。

我讀博士的時候,是“師徒制”,類似于師傅帶徒弟,除了公共課,不怎么上專業課。專業上的培養,是老師耳提面命,學生自己讀書,自己找問題。有了疑問,再請教老師,研究生可以自由發展。

當時的公共課有三門:一門英語,一門二外,一門政治課。我們上英語課時,可幸福了,外語學院一位教授專門教我們同門三位博士生,每周三節英語課。因為人少,就在老師家里上。上課前,老師擺好茶點,上課時一邊吃著茶點,一邊用英語聊天,很是輕松。每次找個話題神侃,不知不覺中就提高了英語的聽說能力。上完半年的英語課后,我就可以自如地與外國友人用英語交流,可以順溜地聽“美國之音”的英語節目。記得1990年8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我最先是從美國之音的英語廣播中聽到消息的。博士畢業后,英語聽說能力還保持了相當一段時間,只是后來長期不用,英語聽說能力大大下降,如今只能一般閱讀而不能聽說了。唐師年輕的時候,英語也非常棒,曾經翻譯過美國歐·亨利的小說《波斯智者的禮物》,發表在1929年12月21日的《中央日報》上。歐·亨利這篇小說的英文原標題為TheGiftoftheMagi,近些年國內語文教材多譯為《麥琪的禮物》,或譯為《圣誕禮物》,這兩種翻譯,都不準確。此處Magi,是指耶穌誕生時波斯拜火教的法師 (Magician),英文縮寫為 Magi。隨著基督教的發展,波斯拜火教法師被改為智者 (Wise Man)??梢?,八十多年前唐師的翻譯,比時下的翻譯還要高明,可以想見當年唐師的英語水平好生了得。第二外國語,我選修的是日語,上的是大課,雖然當時學得不錯,考試常常拿滿分,可惜學了半年之后沒有堅持繼續學習,不久就全部還給老師了,如今想來十分后悔。當時上政治課,也蠻有意思,學的是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上課的學生也只有我們同門三人,任課老師只是第一堂課講了要點,以后的課程就由我們仨輪流講,講完后討論。開始閱讀時沒什么感覺,似懂非懂,心里很不服氣, 26歲的馬克思寫的著作,28歲的我居然讀不懂,太丟人了。于是一字一句地讀原著,細細琢磨原著的思路和方法。一學期下來,思想開竅了,思維活躍了。至今還感念當時的政治課老師帶領我們讀馬克思的哲學經典,讓我的理論思辨能力大大提升。專業課只上了一門版本目錄學的課,任課老師是錢玄(小云)教授。當時錢先生(1910—1999)年事已高,無力講課,只是給我們開了書目,讓我們自學。雖然沒上課,我按要求系統地研讀了程千帆先生和徐有富先生合著的《校讎廣義》等版本目錄學著作,深深地體會到版本目錄學是治學的門徑。不熟悉古代文獻的目錄版本,古代文學研究就難以登堂入室。

唐師雖然沒有正式給我們上過專業課,但每周一次的交談,等于是給我開小灶。他常常給我講讀書的方法,告訴我要讀些什么書。老師說的讀書方法中,印象最深的是由點及面、上下貫通的縱橫讀書法。所謂由點及面,是先讀一家詞集,讀熟讀透后,再以其為中心,讀同時代的諸家詞集,以便在比較中辨析詞人的個性與群體的共性。比如要研究辛棄疾,先讀辛棄疾的詞集,包括他的詩文集。對辛棄疾這個點有了比較深入的了解后,再讀與辛棄疾同時的陳亮、韓元吉、朱熹、陸游、楊萬里、范成大、趙善括、楊炎正等人的詩詞文集。那些雖然與辛棄疾沒有直接交往,但同時的作家文集、詩集、詞集也應該閱讀,這樣能獲得更多與辛棄疾直接相關和間接相關的史料。對當時的文壇、詩壇、詞壇有了全方位的認識之后,就有助于對辛棄疾的深度了解,有助于對辛棄疾進行準確的文學史定位。這是把一個“點”放在“面”上進行橫向的比較分析。上下貫通是,讀辛棄疾之前的作家的詞集,如南渡詞人、北宋詞人的詞集甚至唐五代詞人的詞集,以見出辛棄疾的文學淵源、創作上的承傳與變異,各種風格、題材的來龍去脈。辛棄疾之后的詞人詞集也要閱讀,這樣才能了解他對后世的影響。一個作家的生命,不僅存在于他自己的作品中,還存在于別人的作品中。一個作家的文學史地位,不僅要看他本人文學貢獻的大小,還要看他在文學進程中影響的大小。這種讀書方法,其實也是一種研究思路,后來我研究辛棄疾,就是按老師指點的這種思路進行的。博士畢業之后,為了參加辛棄疾學術研討會,我寫過一篇三萬多字的長文《辛棄疾詞的英雄世界》。為說明辛詞創作范式的承傳與變異,我先上溯到唐五代,再沿北宋而下。寫到南渡時期,已有一萬五千字,于是分為兩篇,上篇題為《唐宋詞的審美層次及其嬗變》,后來發表在《文學遺產》1994年第1期;下篇《英雄的詞世界——稼軒詞的特質及其新變》發表在《河北大學學報》1993年第4期。唐師教我的這種讀書方法、研究思路,讓我受益無窮。我后來治學的路數,也是由點及面,由面及線,上下貫通,四周輻射,逐漸把格局做大。我碩士論文做的是《張元幹年譜》,是點;博士論文是做《宋南渡詞人群體研究》,是面,此所謂由點及面。博士畢業之后,向上拓展研究蘇軾、北宋詞、唐五代詞。博士畢業的次年,就主持《全唐五代詞》的編纂,后來又主編了《唐宋詞匯評·唐五代卷》;向下延展至辛棄疾研究、南宋詞研究,逐步拓展向金詞、明詞和清詞,于今繼續向下關注當代詞壇。此所謂由面及線、上下貫通,力圖對整個詞史的全程有自己的觀察和思考。過去研究詞學,主要關注詞人與詞作,創作過程研究的多,傳播過程和接受過程研究的少。受傳播學和接受美學的啟發,我又將詞人詞作研究向傳播接受研究轉移拓展。詞人詞作的經典研究,需要量化統計,需要定性分析與定量分析相結合,于是我又嘗試進行詞學和文學的計量研究。詞學始終是我關注的對象,但我努力拓展研究視野、拓展研究領域。此所謂四周輻射。

老師要求讀的書目,有《詩經》、《楚辭》,這是中國韻文的兩大源頭;還有諸子散文《論語》、《孟子》、《莊子》和歷史散文《左傳》、《國語》以及《史記》,這是中國散文的源頭。這是打底子的書,是研究古代文學的必讀書。要研究詞學,可先讀《宋詞三百首》以入門,培養對詞作的藝術感悟能力。次讀版本目錄書,以打好文獻基礎。然后熟讀幾種專家詞,如蘇辛詞、周姜詞之類,要讀得爛熟于心,體會詞人的用心,琢磨詞人的個性。此所謂先讀選本,以博其趣;后讀別集,以精其詣。老師還特別推薦,要我好好讀夏承燾先生的《天風閣學詞日記》,他說那是夏老一生讀書和思考的存證。我讀之后,果然受益匪淺,既深切感受了夏先生那種執著不懈的探索創新的治學精神、宏大氣象,更從中發現了不少可以繼續開拓的學術選題。

唐師不僅告訴我怎樣讀書,也告訴我怎樣寫論文。有些他推辭不掉的約稿,讓我代為執筆,這是一種“實戰教學法”,在學術實踐中培養我的研究能力和寫作能力。記得天津古籍出版社要影印明人吳訥輯錄的《唐宋名賢百家詞》,請唐師作序。唐師讓我執筆,并告訴我先弄清吳訥的生平事跡,了解《唐宋名賢百家詞》的來龍去脈、版本源流、遞藏經過、各本優劣和版本價值后再行文。寫完此文,也就慢慢學會了版本研究的套路。這種“實戰教學法”,或“案例教學法”,效果非常好。帶著問題去查資料,興趣既高,收獲也大。我的文章寫好后給唐師過目,唐師看后如果不滿意,從不疾言厲色地批評訓斥,總是和顏悅色地說:“拿回去改改?!彼灰愀?,但不告訴你改什么、怎么改。拿回來后,只好自己琢磨,是材料使用不當,還是表述不準確,或是結構不清晰,努力發現問題。修改后再給唐師看。如果他依然不滿意,就說:“再拿回去改改?!庇种缓媚没貋?,從頭到尾一遍一遍地細讀,仔細琢磨,終于發現有問題。幾經修改,文章完善了,老師滿意了,才拿出去發表。如此反復修訂,也就慢慢領悟到為文的方法、體悟到嚴謹的治學態度和精益求精的精神。

唐師的教學重感悟。據一位聽過唐師講課的學生回憶,唐師以前給本科生講宋詞,一般只誦讀,不講解,讓學生自己感悟。有次講蘇軾的悼亡詞《江城子》,他把全詞抄在黑板上,讀了一遍,只含淚發了一聲沉痛的感慨:“苦??!”一下子就把全班學生給鎮住了。學生在老師的情緒感染中,也領悟了原詞的真摯情感,讓他們終生難忘。這種重感悟的教學方法,來自詞學前輩朱彊村。唐師曾告訴我一件軼事:嶺南詞人楊鐵夫當初箋注夢窗詞,因好多讀不懂,跑去請教朱彊村,彊村只告訴他兩字秘訣:“多讀?!币荒曛?,再問朱先生,說還是讀不懂,朱又答:“再讀?!眱赡曛?,依然有些不懂,再向朱請教,朱的回答仍然是:“重讀?!?/p>

唐師給我的恩惠,不只是直接的指導,更有無形的護持。老師的威名和影響力讓我沾光。1989年5月,我到山東青州參加李清照學術研討會,這是我第四次外出參加學術會議了。這次與會,與以前參加會議的感覺大不相同。以前在跟與會者的交往過程中,自我介紹、互通姓名后,別人沒有什么感覺,可這次會上,無論是前輩還是同儕,知道我是唐門弟子時,似乎都高看一眼,紛紛與我聊起與唐師有關的話題,托我代致問候。會上我被推選為中國李清照辛棄疾學會理事。初出茅廬的我,還沒畢業的博士研究生,能當上一個全國性的學會理事,這不是因為我有啥能耐,而是因為我是唐師的弟子。這讓我感覺到做唐師的學生真的好光榮,讓我增加了不少自信,當然也有壓力,有責任。我從此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做學問,為唐師爭光,至少不能給唐門抹黑。

第二個“一”,是每周逛一次書店。因為每周到老師家里,他常常會問我最近出版了什么新書,看到了什么新書,有好的書,就幫他買。老師布置的這個作業,其實就是策略地鞭策我多讀書,及時了解最新的學術動態。為了每周見老師有內容匯報,我就每個周末逛一次書店,騎著花50元錢買來的二手自行車,先到南京楊公井古舊書店,去看有些什么文史新書,再轉到新街口新華書店,看有些什么新理論書籍問世。當時閱讀的興趣廣泛,文學理論、美學、哲學、文化學、社會學、心理學、傳播學等方面的新書,都要瀏覽一番,喜歡的、有用的就買回來。三年下來,買了好幾百本。當時的書比較便宜,有的一本只需幾毛錢、一兩元錢。理論書籍讀的多了,視野也開闊了,思維也活躍了,感覺寫文章時筆法也靈動了。

第三個“一”,是每周跟太太寫一封信,我戲稱是“周報”。當時電話不普及,更沒有移動電話,與太太聯系,只能靠書信。雖然每周一次,不像現在的電話這么方便,可以隨時隨地聯系,但牽掛、期盼,也是一種幸福。而且現在的即時通信,往往不能留存,情感的印記隨著時間而流逝,書信卻能讓感情保鮮?;仡^看看當年一百多封周報,仍能感覺當時的情感溫度。

第四個“一”,是每周看一場電影。那時宿舍里沒電視,也沒網絡,每周唯一的娛樂消遣就是周六的晚上到學校附近的電影院看場電影。當年比較時興跳交誼舞,可我不會跳舞,也舍不得時間去學。讀書的時候,很少出去游玩,成天就泡在圖書館,一心只想著多讀點書。有一次,既是本科同學又是研究生同學的好友劉川鄂,到南京查詢資料,我只曉得借自行車給他,讓他獨自活動,卻舍不得花點時間陪他出去游玩。多少年后說起此事,他還嗔怪我來著。

第五個“一”,是每個周末去書店以后,就順路到親戚家享受一餐美食。內子的表哥榮義堅當時在江蘇省水利廳工作,分管水利物資,家中常常有友人送來水產品。表哥和表嫂廚藝高,都會做菜,所以,我每次去他們家,如風卷殘云,把他倆做的美食掃蕩一空。不僅吃佳肴,還要喝美酒。我的酒量就是在南京練大的,原來只能喝二三兩,博士畢業后,可以喝到半斤了??上КF如今由于健康原因,酒功全廢。

因為有這五個“一”的快樂工程,我讀博士的三年時光一晃而過。畢業離校的頭一天,我跟唐師辭行,唐師握著我的手,說“欲哭無淚”,囑咐我回家后要記得寫信給他報平安。說實話,當時我不是很能理解老師的心情,雖然我也舍不得離開老師,但少年不識愁滋味,并不怎樣的傷感,因為我覺得今后會常常返??赐蠋?。如今隨著年齡的增長,又了解了讓我留校的一些過程細節,就能體會老師的心情了。以前我外出開會,與前輩同行結識,聆聽時賢鴻論,多的是興奮。如今年紀稍大,感覺大是不同。每次外出開會,與新知舊雨剛剛團聚,兩三天后又驟然分開,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怎么這么快就離別了呢!人到中老年,就特別念舊怕離別,古人所謂“中年懷抱”,不到一定的年歲還真沒法理解。而唐師跟我的感情,不同于一般的師生情,三年間我長期在他身邊,頭兩年是每周見一次,第三年他因不慎摔倒,導致骨裂,臥床不起,我每天要去陪伴他一個小時,天天見面,已是情同家人,情同祖孫,師生情漸變成銘心刻骨的親情。我離校后,就不會有學生每天陪他說話,聽他懷舊了,他是真舍不得,真的很傷感。我告辭時他欲哭無淚,是他的真切感受。我到現在才能真正體會老師當時的心境。

我博士畢業時的留校風波,也讓唐師傷感。這事兒還需從頭說起。唐師開始帶我們這一屆博士生時,已是87歲高齡,系里安排了兩位副導師,協助唐師指導我們三位博士生。系里指定曹濟平老師指導我,常國武老師指導肖鵬和史雙元。名義上我是曹老師指導,但我也經常向常國武老師請教。博士論文寫完后,我把初稿拿給常老師審閱,常老師并不因為我不是他名下的學生而敷衍,而是很認真地逐字逐句批改,使我的論文完善不少。他看完后,非常欣賞,就向唐師提出讓我留校任教。當時師兄肖鵬已是本系教師,常老師很希望我跟肖鵬今后能比翼齊飛,成為“唐門二鵬”或“南師二鵬”。唐師當然也希望我能留在他身邊,于是常老師向中文系正式提出讓我留校。從不求人的常老師,主動登門向主管研究生的副校長陳情。這位副校長也是古代文學專業的教授,他當面答應了常老師,但在開校長辦公會決定是否留我時,他卻提出否決意見,主要理由是古代文學教研室唐宋段的老師太多,應該消腫,不能再增加人。恰好我不爭氣,給他提供了一個口實。事件的原委是,畢業前夕,我在宿舍里用小電爐煮牛奶。當時用電緊張,學校規定學生宿舍不能使用電爐,可是研究生們還是暗地里使用。我用電爐時,正好被宿舍管理員阿姨發現。她要沒收我的電爐,我不讓她拿走,就爭執了幾句。最終她拿走了電爐,并向學校匯報了我的違規行為。這件事被那位主管的副校長知道,校長辦公會上,他以此事為例,說我品質不好,不宜留校。后來有同學告訴我,他曾在一次全校研究生大會上,以我違規使用電爐的事例作為反面典型,告誡研究生要遵守紀律。一次違規事件,之所以讓這位副校長印象深刻,原因是我曾經頂撞過他,讓他對我印象不好。那是1987年9月我初到南師讀博,學校住宿條件差,把我和藝術系的三位研究生安排在一間宿舍(博士研究生四人住一間,當時全國少有),準備過渡幾個月后,再把我們調到離學校較遠的位于后宰門的江蘇省研究生公寓。大約開學兩個月后,那位副校長和研究生處長來到宿舍,動員我們去公寓居住。我當時不認識他,只知道他是一位領導,就對他說,如果搬到后宰門住,每次來學校上課、上圖書館,來回要兩個小時;中午如果回宿舍午休,一天跑兩個來回,路上需要四個小時。一天浪費四個小時,一個禮拜就要浪費二十四個小時,相當于三天不能讀書。這太耽誤時間了。他說:“你們中午可以不休息嘛,美國人中午就不休息?!蔽夷菚r年輕氣盛,沒好氣地頂撞了他一句:“我是中國人,不是美國人。中午不能不休息?!彼牶蠛苌鷼?,于是向研究生處處長打聽我是何許人。劉處長告訴他,我是唐老的博士生,叫王兆鵬。從此,他就記住我了。三年前的舊事加上這次新犯的違規燒電爐的錯誤,加深了他對我的壞印象。所以,他堅決不讓我留校。學校校長辦公會否決了中文系讓我留校的要求后,常老師又找中文系主要領導說明情況,也不知常老師是怎樣說服了中文系王臻中主任和陳國鈞書記,他倆鐵定決心要留我,雙雙到校長辦公室找歸鴻校長理論,對校長大發雷霆,拍桌子力爭,聲音之大,樓下過路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校長只好再次召開校長辦公會,勉強通過了讓我留校的決定。后來我聽說此事,感動不已,我何德何能,讓常老師如此費神,讓系主任和書記如此器重,不惜得罪校長,堅決讓我留校。好在系主任和書記沒有因為此事而得罪上峰,后來他倆都做到了校級領導。學校同意我留校以后,系里委派能說會道的有“鐵嘴”之稱的副主任郁炳隆教授到湖北大學協商我的留校事宜。因為我是在職攻讀,人事檔案還在湖北大學,所以,我要留在南師,還需要湖北大學的同意。而早在我畢業之前的1989年6月,湖北大學為了能留住我,已把我愛人從外單位調入中文系資料室工作。那次調動,我人都沒有回去就辦成了,所以,我也心存感激。郁主任到湖北大學之后,被湖北大學留我的誠意所感動。湖大副校長范際燕教授出面接待郁主任,對郁主任說:“你們留兆鵬,是錦上添花。我們要兆鵬回來,是雪中送炭。湖大這邊教唐宋文學的,只有一位老教師了,如果兆鵬不回來,就斷檔了?!庇糁魅涡判臐M滿地去武漢,結果是失望地回到南京,向常老師致歉,說沒有完成任務。因為留校的糾結,我6月份答辯完,一直拖到11月才離?;氐轿錆h。幾個月的爭取與糾結,我還是沒能留在唐師身邊。唐師生性溫和,一生與世無爭,從來不會為自己的心愿向領導爭取。他感到無助,所以特別傷感。我想留在唐師身邊,以便學術上有更好的發展,可最終沒能留下,當時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唐門詞學研究的旗幟在武漢樹起來,為唐師爭光!為唐門爭氣!我離開南師后,師兄肖鵬也離開南師,去深圳工作?!疤崎T二鵬”一個都沒留下,這讓常國武老師也傷感了好多年。如今他見我倆發展得都不錯,又感到欣慰。前年秋天我和肖鵬陪常老師同游廬山,常老師說起當時讓我留校的經過,一波三折,唏噓不已。

雖然唐師離世27年了,但我情深依舊,至今見到或提起唐師的名字,我就肅然起敬,感到親切。誰要是當我的面,直呼唐師的名字而不帶稱呼,我就本能地反感。我至今跟唐師的家人保持著密切聯系,像親人一樣,每年逢年過節,彼此都要打電話互致問候。唐師的女兒唐棣棣、女婿盧德宏老師曾經去美國幫小女兒帶孩子,過年了,特地打來越洋電話問候新年。一聲問候,是一份感動,一片深情。我每次到南京開會,再忙也要去三位老師家拜望。有次參加南京大學莫礪鋒教授主持的重大項目開題會,同時參會的華東師范大學胡曉明教授見我拉著一個大箱子,頗為不解,問我開半天會,為何要帶這么大的行李箱。我說帶的是禮物,要去看望老師。他很感慨地說:“看來我得學著點?!蔽颐看稳ツ暇?,碩大的行李箱總是滿滿的,那里面裝的不是禮物,而是時間沖不淡的感恩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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