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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煙

2016-03-15 02:58呂維彬
參花(上) 2016年2期
關鍵詞:老黃老伴兒

老黃家里養個小京巴,是他的心肝兒。老黃給它起了個大氣的名字,叫天煙。

給小京巴冠上這個名字,老黃著實費了一番腦筋。他不想讓自己摯愛的小京巴在名字上落入俗套,諸如甜甜、小白、紅玉、王子、格格等。這樣的名字在老黃看來不夠洋氣,是世人沒有脫俗的寫照,都不遂老黃的心愿,不能張揚小京巴的個性,也無法彰顯老黃對小京巴深深的愛。他想讓小京巴的名字含有人情味道,享有現代氣息,擁有復古情懷,也富有文化色彩。既然把這個小東西收在門下,就要讓它在家里有個尊嚴,有個歸屬感和存在感,有個家庭成員的資格。

老黃對名字異??粗?,他覺得名字不僅是個符號和代碼,起個好名字,無論對人,還是對動物和植物,都是永伴終生的事兒。老黃在給兒子起名時,就費了好多腦筋。他想讓兒子如日中天,騰云直上,斟酌再三才叫了個天云。老黃順著兒子的字輩兒索性給小京巴弄個天煙的名號。老黃對天煙這個名字酣然得意,他獨自坐在沙發上,仔細端詳著天煙活潑、天真、無憂的神態,不自主地笑了,笑得那么怡然,開心,燦爛,滿足,晃著腦袋自享其樂,仿佛他發自內心的快意,與天煙的純心融為一體,構筑了沒有溝壑的天途。

天云在北京家門口讀的大學。大學畢業后追隨女朋友去了沿海城市,離開了北京,也遠離了老黃。老黃只有天云這么一個孩子。老黃舍不得天云,他不止一次問過兒子離他而去的緣由,甚至是苦口婆心地諄諄告誡天云“父母在,不遠行”的古訓,百般勸說天云慎重考慮,不能輕易離開北京。天云對老黃的回答肯定而簡單,時代不同了,陳舊迂腐的訓誡,已經不適用現代年輕人的生活理念,那些老的生活規矩,還有生活方式,該改的必須徹底改掉。何況自己的女朋友超級喜歡看大海的空闊,醉迷于海風輕擁撫柔的感覺,而且自己也不想活在這個擁堵的煙塵世界里,也想讓肺部這架交換機少一些沉重的負擔,呼吸點兒海洋上空飄著的新鮮空氣,不讓自己年輕的肺子過早地衰老。

這是天云不在老黃身邊無可厚非的理由。

老黃聽了天云的話,根本找不到反駁的最佳說辭,在矛盾和無奈的心態中無言與天云去抗爭。老黃這把行將銹得泛黑的古銅鎖,關不住天云,當然也鎖不住天云伴隨著戀人追尋清新環境的心。

兒大不由爹,隨他去吧!

老黃的老伴兒三年前已經駕著煙云,由絲絲縷縷直撲九霄的青煙,化作了天堂的浮云。

這是老黃一輩子的遺憾。

老黃的老伴兒肺癌住院一年多。老伴兒住院期間,老黃兩頭跑著忙,白天守在崗位,晚上蹲在醫院,但卻沒能完整地陪著老伴兒幾個日夜。老黃在老伴兒身邊的那幾時,那幾刻,揪心地親歷了老伴兒為了生命而掙扎的悲摧場面。老伴兒在病榻上躺也不是,坐也不行,折折騰騰地咳嗽不止,抽著長氣,喘著,哼哼著,時而口吐鮮血,渾身癱軟猶如棉絲,多次張口欲言,本想和老黃說上幾句一輩子也沒說過的體己話兒,或者說是安頓后事的囑咐話兒,但卻無力啟動雙唇,只能在凹陷的眉眶里,冒著回味、擔心、祈求和哀盼的目光,死死盯著老黃。那悲涼的一瞬間,老黃心如刀割。老黃十分清楚,這是老伴兒在用焦急的眼神向自己坦露放不下的心事,傳遞心里的憂惑和難言。每當看到老伴兒的這個樣子,卻頂替不了老伴兒承受病痛的折磨,沒有更好的辦法去挽救與自己共睦同安的老伴兒的生命,老黃心如刀絞。

當老伴兒帶著無盡的眷思咽下最后一股“陽氣”那個當口,老黃心淚俱碎。

老伴兒撒手人寰。老黃將這種刻骨的終身愧疚,深深含在心里,盡量壓著,忍著,控制著情緒的起伏。掛在腦子里清洗不掉的精神遺跡,只有他自己能感知痛楚無比的滋味。

老黃沒退休前,回到家里喜歡一個人躲在靜靜的角落里,捧著從圖書館借來的環境保護類書籍,一看就是三四個小時,可他那時每一天都有一股子興奮勁兒。這種興奮勁兒的催化劑究竟是什么,是心靈的充實,還是價值的體現,抑或是無形的追求,老黃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給自己的心路確立目標定位。老伴兒活著的時候,早已走進了老黃的內心世界,三番五次地說他不是個志存高遠的男人,只能“看小書”,不能“玩大志”。老黃從不爭辯,淡定緘默,沖著老伴兒只是莞爾一笑。

在老黃看來,世界這么大,人類這么多,生命這么短,如果人人胸懷宏圖偉略,都抱著鴻鵠之志不放,那這個世界將成為一個無底的懸浮空洞。循著人生的圖紙走,莫不如順其自然,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好腳下的路。老黃這么多年一路走來,就是這樣按照自己的人生邏輯準則,稀里糊涂地在混沌模糊狀態下蠕動前行,懵懵懂懂而又扎扎實實地趟過了大半輩子的人生長河。

那個時候的老黃,沒有天煙在面前哼哼唧唧地撒嬌耍趣。每天在環境保護部門上班,桌子上堆著成本子的厚厚材料,電腦里存著密密麻麻的各種分析數據,忙得他血氣倒流。一天從早到晚忙得腳打后腦勺,趴在桌子上頭不抬眼不睜。大氣,水源,土地,草原,汽車尾氣,行行業業、形形色色的環評環保資料,都得老黃和他的同事們逐一審閱。整天沒完沒了,好多人心存抱怨,天天紙上來紙上去的有影無蹤,全是做的無用功,到頭來,還是煙覆蒼空壓大地,塵染大氣貫通城。而老黃卻從不參與評點是是非非,對那些自己管不了的事兒,沒必要瞎操心。老黃依舊心無旁騖,一心一意深錘細研自己的分內之事,在工作中享受著樂趣。

老黃渾身抖著精氣神兒。孤獨,寂寞,空虛,難耐,無聊,這些讓人郁悶的心境,哪個也沒和老黃沾邊兒。他整天徜徉在忙碌中,刺到他神經痛點的全是悶頭工作的專注意境,累是累了點兒,忙而快樂,過得還算充實。

老黃退休后,環境驟變。

卸下了緊張節奏的老黃,剛開始感覺滿身的緊箍咒脫殼兒了,輕松自在,走起路來都那么輕盈而灑脫。

時間嘀嘀嗒嗒地推移。

老黃在家閑居,三居室的房子,一人獨享,空曠,廓蕩。這對老黃而言,輕盈感剎那間又不見了,境遇發生的顛覆性變化,把老黃的生活秩序打破了,生物鐘打亂了,生存狀態出現反轉。老黃這個時候才轉過神兒來,自己和從前已然大不一樣。這是他生活的轉折,也是他生命的拐點。從喧囂到沉寂,由忙碌到清閑,加上原來紅火的三口之家當下僅為他一人支撐,總有一種天地悠悠、萬籟俱靜的感覺。氣氛空靈,環境默寧,超出老黃退休前心里預想的邊界值。老黃總覺得缺點什么,至于到底缺什么,他想不出所以然,只是覺得總有惶惑不寧之感,也沒有一個恰當的詞語能概述出他的心境來。

百無聊賴的老黃只好與天煙為伴,天煙忠誠地廝守在老黃身邊,成了老黃精神的寄托和憑靠。天煙每天顛顛地跟隨著老黃,或是趴在老黃面前,頭尾蜷縮在一起,眼神卻沒有脫離老黃的視線,始終在老黃的臉上游移著。天煙跳動的眼神在老黃的心弦上還能彈奏出一點兒弩末之音,這讓老黃空蕩蕩的心緒多少能得到一些慰藉。

這些天,天煙一反乖順常態,尾巴亂搖,焦躁不已,連續十幾天從早到晚叫個不停。

天煙汪汪地亂叫,仍然始終若即若離地彷徨在老黃的左右。

這天,太陽還沒下山,天煙叫得愈發嚴重。嘴巴朝天嗷嗷地吼著,撕心裂肺地四條腿蹬著地,轉著圈圈,生怕地下冒出一股什么作用力,把它彈上空中。

老黃一把將天煙摟在懷中,眼睛盯著天煙說,哎,你這個不懂事兒的寶貝啊,你和我在家多幸福??!咱倆吃飽全家都不餓,怎么還狂呼亂叫上了呢?

天煙歪著頭,瞥了一眼老黃,仿佛完全聽懂了老黃對它的責備,在老黃身上亂拱了幾下,把頭深深埋在了老黃的腋下,咕嚕,咕嚕,大口喘著粗氣。

老黃抱著天煙,把天煙舉在窗前說,天煙哪,你是嫌棄困在屋子里憋得慌嗎?是想去外邊嗎?你看看外面的大霧,那些高高的大樓是不是都在霧里???我告訴你啊,那不是霧啊,那是煙!

天煙照例咕嚕著,揚起頭拼命地往外張望,身上的毛和皮都在不停地抖著。天煙的這番舉動,是對外面天地空曠的向往,還是對樓宇之間煙霧的驚恐?老黃此時還真搞不明白了。

老黃緊緊抱著天煙,回到沙發上又對著天煙念叨著,天煙哪,你知道嗎?我一輩子在環境保護部門工作,整天老是整這個環評,管那個環保,可咱們家的女主人就死在肺癌上,就是隨著塵煙升上了天空,你說是我沒有用啊,是肺癌沒法治啊,還是外邊這些煙控制不住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呢?

天煙哼哧了兩聲,打了幾聲響鼻兒,在老黃懷里旋轉了兩個來回兒,把舌頭伸了出來。不管天煙怎么轉著身子,眼睛卻一直瞄著老黃。天煙看老黃無動于衷,兩只前爪開始扒著老黃的衣領兒,扒著,不停地扒著。接著,由扒著變成了捶打。

老黃接著繼續和天煙絮叨,天煙哪,天云也因為咱這兒煙大霾重,撇下咱倆走了,我現在只有你這個小寶貝在身邊,你還不老實,老拽我的衣服領子,一點兒也不讓我清靜!

天煙的頭,順著老黃的心窩蹭了幾下,然后將整個頭部架在了老黃的左胳膊彎兒上。

老黃用右手輕輕地從頭到尾摩挲了幾把天煙潔白的絨毛,無奈地說,哎呀!天煙還真是聽話,那咱們就到外邊去看看吧!咱們走,不過我要戴上口罩,也得給你戴上口罩??!你可別怕憋氣??!

老黃和天煙戴著口罩,與大街上戴著口罩的人們一樣,不一會兒就也煙霧繚繞般的不被看見了。

我猜,他們是去了仙境了。

作者簡介:呂維彬,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高級政工師,現居北京。短篇小說《霸王殿》《小秘書》《祖父的神韻》《飄香的稻花》《紙灰的影子》《管閑事兒》等分別在《參花》和《青年時代》雜志上發表。

(責任編輯 王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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