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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虛構寫作的幾個理論問題
——以“70后”作家為素材的札記

2016-04-11 09:35孟慶澍
山東青年政治學院學報 2016年2期
關鍵詞:真實虛構

孟慶澍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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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虛構寫作的幾個理論問題
——以“70后”作家為素材的札記

孟慶澍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

摘要:非虛構寫作的出現,引發了一系列亟待解決的理論問題。應該在中國的歷史脈絡中思考“非虛構”的定義;需要認識到非虛構寫作背后的現實動機與理論意圖;在實際寫作中,非虛構寫作是包含虛構成分的,兩者之間的關系是政治性的;在廣義上,非虛構寫作屬于20世紀中國的現實主義傳統,其生命力正在于內在的批判性。

關鍵詞:非虛構寫作;虛構;真實

2010年代初,隨著《人民文學》等雜志的鼓吹,非虛構寫作逐漸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文學現象,而“70后”作家又是其中的主力軍,梁鴻的“梁莊系列”、喬葉的《拆樓記》、李娟的“牧場系列”等作品,都被認為是非虛構寫作的成功案例。隨之,非虛構文學的重要性也得到批評界的承認,相關討論的不斷出現,使之成為批評領域的一個熱點問題。但在我看來,非虛構寫作于當代中國乃是一個既新且舊、背景復雜、含義豐富的文學/文化現象,仍有一些相關的重要理論問題尚待梳理。本文便是以札記的形式,對這些問題進行初步的、掃描式的思考。

一、“什么是非虛構寫作”?

關于這個問題已經有不少討論。對于進行時的文學現象,進行概括和劃定邊界是困難的,因此準確地給出一個定義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些討論仍將持續下去,但你會發現,人們對“非虛構”的認識仍很難統一起來。從一般的意義上講,它應該與美國文學、菲利普·羅斯、杜魯門·卡波特及《冷血》、諾曼·梅勒與《黑夜大軍》、《劊子手之歌》等名詞聯系在一起,是一種將新聞紀實手法與小說創作結合在一起的寫作方法,“在藝術上,非虛構小說具有小說的形式、表現方式和藝術技巧,幾乎具有小說的所有優點。雖然它在虛構上不如小說那樣完全自由,但是在內容上,它嚴格尊重客觀事實,具有新聞報道的性質,其真實性是任何虛構的現實主義小說不能比擬的?!盵1]看起來評價頗高。但另一方面,也有人認為所謂非虛構小說不過是美國寫作界的“聰明人士”賣賣噱頭,目的是在于引起公眾注意,多銷幾本書。[2]

中國當下的“非虛構”寫作,既然“拿來”了“非虛構”之名,也就逃不脫與Non-fiction的聯系,不論有沒有親緣關系,總是要拿來比較一番。但在我看來,中國的“非虛構”寫作更像是個內生性的文學現象,它與美國式的Non-fiction誕生在不同的文化語境,因此其內涵、實質、功能、效用也必然有明顯的區別。換言之,我們當然可以以Non-fiction為參照系進行比較,但這并沒有什么實質意義,它們是兩棵樹上結的果,兩條河流分出的岔。中國的“非虛構”寫作是出于中國社會現實的需要應運而生的,也應該放在中國文學的歷史脈絡里,來分析它的命運。在討論分析時,這并不意味著拒絕參照與比較歐美非虛構文學及其理論,但對于它們的有效性,仍需冷靜對待。

二、中國“非虛構”寫作的理論意圖是什么?

與新寫實主義一樣,非虛構寫作之所以能夠成為潮流,與批評家/文學刊物的鼓吹分不開,換言之,它有像“制造路易十四”那樣被制造出來的痕跡。非虛構寫作從概念的提出到批評的導向,背后都有著深刻的現實動機和內在的理論意圖。李敬澤認為,一個時代的文學“如果不能對當下生活做出有力的回應,一年下來沒有有力的作品,不得不承認一定是有問題的?!?“非虛構”文學的提出,是和虛構文學的時代病有直接的關系——“純文學的問題在于陷入思想和藝術的空轉,作家們會寫,寫了也中規中矩,既有文學經驗和文學話語,不如真正做實實在在的東西,回應周圍的人。一個時代的作家、文學不能回應現在的生活現在的人,不管多少道理都說不過去?!盵3]由此可見,如果說“非虛構”寫作是個新概念,那么它試圖解決的,一開始卻只是個老問題——文學如何直面現實?而這個老問題,說實話,也并非提倡一種寫作技術便可以解決,它更多是與作家的人生哲學與寫作立場有關。

正因為如此,這場非虛構寫作潮由官方權威文藝刊物《人民文學》所倡導,便是順理成章而耐人尋味的了。它顯然是帶有導向性、政策性的?!度嗣裎膶W》不僅是提倡一種文體、一種寫作方法,其實也是提倡一種寫作態度,是“希望推動大家重新思考和建立自我與生活、與現實、與時代的恰當關系?!盵4]這顯然是與主事者對主流文學的不滿有關。非虛構寫作的提出,本身就是對兩類文學形式的定向爆破。一是以“非虛構”反抗虛構類小說,另一是以非虛構寫作反抗傳統的報告文學和紀實文學。但無論是對虛構的遠離還是對“紀實”的否定,其實質都是對現存的文學/現實關系的質疑。批評家張莉就認為,非虛構之所以能夠取代報告文學、紀實文學而異軍突起,主要便是因為讀者對傳統紀實文學長期以來的寫作姿態、方式和方法不滿,希望看到作家“作為一個人去傾聽、去書寫和去理解我們身在的現實,永遠和人民在一起……我們身邊所有的文字都能與我們身在的當下現實發生所有能發生的關系?!盵5]而虛構類小說和紀實文學的能量似乎已經耗盡。

因此,非虛構這個命名構成了對當下文學萎靡不振的現狀的一個批判,非虛構不僅僅是個文體概念,或者寫作素材是否真實的道德問題,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重新提出對“真實”的渴求。文學真實性的問題是個老問題,但今天又重新變得重要起來。這或許正在于“寫真實”之困難。我們注意到,非虛構寫作在提出之初,是用了“非虛構小說”的概念。這實在是個狡黠的命名,它的“冤親詞”修辭手法正體現出高度不確定性、搖擺性、策略性的特征。我們或者可以將其在廣義上視為當代文學尋找“存在感”的一次嘗試。

三、“非虛構”寫作與虛構的關系

有趣的是,“非虛構”體現了十足的中國哲學的含混性與模棱兩可性。一方面,“非虛構”這個詞有強烈的反叛性與針對性,有些人認為非虛構的魅力就在于“非”字,強調的是與虛構的不同,強調的是與失真的蒼白的沒有生命力的文學寫作類型的不搭界。[6]而另一方面,我們都心知肚明,非虛構小說乃至非虛構寫作又不可能完全消除“虛構”。我們既沒有權力,也沒有能力要求/保證作家進行純粹的“非虛構”寫作。就拿李娟的“牧場”系列和喬葉的《拆樓記》來說,前者更接近于生活散文而后者更類似寫實小說,無論是情感的表達、情節的緊湊、人物的豐實,都不能排除虛構筆法的存在。梁鴻的“梁莊”系列力圖采取客觀記錄的方式,但并不排斥作家情感的介入,事實上,整部系列中豐沛主體情感的存在也使之并不能成為完全的“紀實”之作。因此,所謂的“非虛構”是包含了虛構的、以實錄為主的寫作,而后者更多是一種寫作姿態和立場。

在我看來,如此命名,或許是鑒于報告文學在1990年代的腐壞。由于種種原因,以暴露見長的報告文學在1990年代不是淪為個人隱私和低級趣味的幫兇,就是成為商業資本、成功人士的文學仆從,喪失了針對社會現實重要問題發言的能力,從而終結了自己。而非虛構寫作的提出,顯然是重新將文學帶回現實的一次努力。以“非虛構”開山立派,可以使寫作者和提倡者處于進可攻、退可守的靈活態勢,是在特殊語境中的高度策略性的命名。一方面,可以憑追求“真實”之名義觸碰重大的社會問題,來實現文學反映現實的功能,實現與當代生活對話的初衷。另一方面,可以憑借“小說”之名義來回避某些指責與壓力。它的重心還是在“非虛構”上,但是和紀實文學的區別就在于,后者先行將自己捆綁于“紀實”二字,落入了必須秉筆直書、毫無轉圜余地的尷尬處境,容易踩到地雷,以身殉文。而非虛構小說這樣模糊的概念,則借助小說的虛構性,其活動空間就大得多。

因此,我們無法純技術性地理解非虛構寫作中的虛構問題,所謂非虛構與虛構,它們之間的關系是政治性的。

四、非虛構寫作中的“我”

“梁莊系列”、“拆樓系列”、“牧場系列”題材不同,寫法也有區別,但一個明顯的共同點是,都有一個突出的、重要的敘述人“我”存在。讀者常常被非虛構的情節、故事所吸引,但我認為,這些“我”才是非虛構文學真正的主角。由于非虛構寫作的特性,文本的寫作者、敘述者和事件的觀察者總是同一人——“我”。如何注意到并且理解這個“我”,涉及到如何理解她所寫作的非虛構作品。一方面,非虛構要求“真實”,需要作者的深入介入和觀察帶來的現場感。因此,作者必須是在場的,可信的。在非虛構領域,陌生的青年作者的作品往往比著名作家的作品影響更大,例如梁鴻的“梁莊”系列名噪一時,而賈平凹的《定西筆記》、韓石山的《既賤且辱此一生》、劉亮程的《飛機配件門市部》雖然也廣為人知,但其影響并非來自“非虛構”這一招牌。其中原因,或許就在于讀者認為一個陌生的新人或許會更忠實誠懇地講述現實,而文壇老將們更可能會出于虛構的積習而對現實涂脂抹粉或遮遮掩掩。在某種程度上,后者更著名、更有資歷也更不可信。

但需要提醒的是,這些非虛構作品中的“我”也不可完全信賴。換言之,敘述主體與事件之間的關系,本質上是一種不完全反映的認識論關系?!拔摇睂κ录闹v述必然帶有主觀的偏好而不可能完全“如實”。因此,越是當敘述顯得“真實”的時候,敘述者與事實之間的張力便越發緊繃。有趣的是,從北京、鄭州回農村老家的梁鴻、喬葉,身為漢族卻居住于哈薩克族村落李娟,對于她們所講述的社會現實而言,其實都是一種“在而不屬于”的關系。她們的農村出身(梁鴻、喬葉)與現實生活(李娟)賦予了敘事的可靠性,錄像機式的敘述方式賦予了敘述的真實性,但對于足夠警覺的讀者而言,她們的外來者、介入者的身份會使這種敘述出現裂縫。這種裂縫并不會瓦解整個非虛構文本的合法性,但無疑會豐富文本的釋義層次,促使讀者和批評者提出一系列有趣的問題:“我”的知識分子身份,是保證非虛構寫作真實性的必要條件嗎?“我”與文本中的人物、事件、場景是一種怎樣的關系?“我”對現實的呈現,如何在主觀選擇中保持某種“客觀”性?“我”對事實的價值判斷,構成了“真實”的一部分還是構成了“偏見”乃至歪曲的一部分?事實上,梁鴻等非虛構寫作者已經意識到這些問題,并在敘述中對自己的知識分子身份,以及由此帶來的身份認同、價值判斷等問題進行了思考,并提醒讀者,即使敘述者曾出身農村并堅持中立立場,但由于情感的相關性,以及外來者的身份,種種知識分子的偏見仍然是難以避免的。當越是依賴“我”的觀察而呈現非虛構的時候,這種非虛構便越帶有“我”的主體色彩。即使是照相式的復制,也難免觀察主體自身的限制。因此,所謂非虛構文學中的“真實”,仍需打上重重的引號。

五、非虛構寫作與中國現實主義傳統

從廣義上說,非虛構寫作仍然屬于現實主義文學。它的第一個功能是記錄和再現現實。梁鴻在《出梁莊記》的后記里說:“哀痛和憂傷不是為了傾訴和哭泣,而是為了對抗遺忘?!彼J為,非虛構文學的出現是為了抵制影像、新聞等對農村的忽視和淡漠,盡管在技術上,我們已經可以做到信息的全面搜集和保存,但非虛構寫作仍然可以幫助那些被拋棄者、被碾壓者講述自己,從而完成到當代史的作用——“梁莊在說,那也將意味著我們每個人都在說。從那些新聞和畫面里,我看不到這些。我們不知道梁莊發生了什么?!?/p>

不僅如此,非虛構文學的意義不僅在于記錄與呈現,更在于從呈現到批判。必須重視非虛構寫作的批判性功能,而不僅僅對之作技術性的、犬儒的理解。車爾尼雪夫斯基說:“藝術的主要作用是再現生活中引人興趣的一切事物;說明生活、對生活現象下判斷,這也常常被擺到首要地位……擔負起了第二個任務(說明生活,引者注),歷史學家才成為思想家,他的著作然后才有科學價值。對于藝術也可以同樣地說?!盵7]同樣,嚴肅的非虛構文學,其出現正是為了對現實生活進行“說明”與“判斷”。對于“梁莊”系列、《女工記》、《拆樓記》等非虛構寫作,“呈現”顯然不是最終目的,而是通往理解與行動的中間環節。

正因為如此,非虛構寫作的提出,實際上具有對現存文學[8]秩序乃至社會關系的某種尖銳的批判作用。表面上,它是以追求真實為旨歸,實則是“干預生活”文學精神在新歷史條件下的再現,是以回歸寫實主義社會文本而突破當代文學困境的新嘗試。這就要求在更廣闊的歷史與現實語境中理解“真實”——若不能把握“非虛構”文學對當代中國問題的批判性介入和分析,就會產生把局部真實當成“非虛構”,但實際上恰恰歪曲并“虛構”了現實的傾向——就像我們不能通過對南街村、華西村的“非虛構”寫作來認識中國農村一樣。

正是這種內在批判性的存在,使我們看到了中國當代非虛構寫作與20世紀中國文學現實主義傳統之間的本質聯系。文藝理論對什么是“浪漫”、什么是“想像”和“虛構”,常??梢宰龀黾夹g性的回答,但對于“真實”問題的回答,則必然是政治性的。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寫實主義,在技術和文學觀念上是對晚清鴛鴦蝴蝶、譴責小說、狹邪小說等舊小說的否定,但在思想結構上,是現代性的意識形態對前現代意識形態的革命的開端;后期創造社和太陽社鼓吹的“左翼現實主義”,背后則是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批判與革命;而后的“革命現實主義”、“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等文學理念的提出,根底無一不是來自于對新世界圖景、社會生活的設計與想像;“十七年”文學中的“干預生活”小說,由于其批判性橫遭厄運;1980年代報告文學和紀實文學的興起,背后則是新啟蒙主義思潮對極左路線的徹底否定。新寫實主義小說的出現,則代表了新一代作家對革命現實主義及歷史觀的拋棄,是以“去政治化”的方式參與了文化政治??梢钥吹?,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幾乎每一次現實主義寫作浪潮的出現,幾乎都帶有對現存意識形態秩序的沖擊、顛覆和重建意味。事實上,我們也可以此作為標準,對當下的“非虛構”寫作進行觀察和判斷:若僅僅技術性地使用“非虛構”寫作方式,而缺乏對現實中國問題的深切憂思與關懷,那么所謂的非虛構寫作,便是換湯不換藥的報告文學,不足以稱之為“浪潮”;若能借助對世相的呈現,從何為真實出發,重新思考什么是生活,什么是人民,什么是現實,乃至公平、正義等一系列重大問題,這樣的非虛構寫作,方有星火燎原之可能。因此,盡管白俄羅斯作家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剛剛憑借非虛構寫作斬獲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但在我看來,中國的非虛構寫作能否持續,實為一個嚴峻的問題。

參考文獻:

[1]聶珍釗.《根》和非虛構小說[J]. 外國文學研究,1989,(4).

[2]董鼎山. 所謂“非虛構小說”[J]. 讀書,1980,(4).

[3]李敬澤. 重提非虛構寫作[N]. 中華讀書報,2010-12-22.

[4]李敬澤. 文學的求真與行動[N]. 文學報,2010-12-09.

[5][6]張莉. 我們為什么關注非虛構?[J]. 文學自由談, 2011,(5).

[7]車爾尼雪夫斯基,著. 生活與美學[M].周揚,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104.

(責任編輯:翟瑞青)

Several Theoretical Issues of Non-fiction Writing:The Notes Based on 1970's Writers

MENG Qing-shu

( School of Literature,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

Abstract:The emergence of non-fiction writings today has caused many theoretical problems to be solved. We should reflect on the definition of non-fiction in China historical context, and recognize the realistic motivation and the theoretical intention behind non-fiction writings. Actually, there are some fictional elements in non-fiction writings, and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m is a political one. In a broad sense, the non-fiction writing is in the range of realist tradition of 20th 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 its vitality is rooted in the inner criticalness.

Key words:Non-fiction Writing; Fiction; Reality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7605(2016)02-0001-05

作者簡介:孟慶澍(1975-),男,河南湯陰人,博士,教授,主要從事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6-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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