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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園舊夢
——重游嶺南畫派發源地可園有感

2016-08-24 09:08熊天涵
影劇新作 2016年3期
關鍵詞:嶺南文人繪畫

熊天涵

故園舊夢
——重游嶺南畫派發源地可園有感

熊天涵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嶺南卻秋意遲遲,夏日依然徘徊留戀著這片土地。這里的夏季總是特別長,秋天又短如白駒過隙,你尚未察覺,已是冬日凜冽。在四季并不分明的城市里,綠意從不缺席,而在老莞城的一隅,綠意更是特別眷顧一方小園。亭館綠天深,樓起綠天外。綠意生長在可園隨處的角落里,四時常在;落在畫家無數的畫卷上,永久封存。

乘著這滿目的綠意,頂著依舊炎炎的烈日,我陪同友人再一次走進可園,走進這個在東莞的土地上已經靜立了百余年的嶺南私家園林,走進這鬧市里的最后一片靜土,最后一處洞天。

時值正午,可園游人零稀,一切似乎都是沉靜的。穿過碧廊,纖竹微微擺動,枝葉在切切低喃,層疊的竹影投印在斑駁的花磚上,也將它們的私語說與這一朵朵盛開在腳下永不凋零的繁花。登上高閣遠眺,亭臺軒榭的檐角高揚,屋宇層層攀疊錯落,可園之景盡收,便如主人一般居幽志廣、覽遠懷暢。又走近碧池,垂柳輕撫著池水,天鵝在樹下覓得一處陰涼,懶懶地彎著頸項,望著水中的自己。我們不禁放輕腳步,唯恐打擾那一磚一瓦、一花一樹,唯恐有半點唐突打破了這個剛剛在心中織起的,關于可園的夢。

道光三十年(1850),張敬修開始修建可園,歷時近14年,他才終于將心中的頤養之地筑造完成。張敬修為了可園傾注了太多心血,在宦海沉浮半生,即將卸甲歸田的他只想為自己尋一方靜謐的天地,遠離戎馬刀光,忘卻世俗塵囂?!拔椿狞S菊徑,權作赤松鄉”,他只愿以陶淵明、張良為志,晨起廊下漫步,看悉心培育的一株株芷蘭猗猗葳蕤;午后樓中撫琴,聽不舍釋手的唐琴綠綺幽幽鳴響;夜晚亭中賞月,沐嶺南海岸遙遙送來的習習涼風。曾經的戰火硝煙在這日復一日的靜好歲月里遠去消逝,只余下這一顆悠游自在的心。

張敬修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杰作,不住地點頭,心中已然為這心愛的園子想好了名號——“意園”。他邀請友人們前來,分享自己的喜悅,眾人穿行在這玲瓏雅致的小園里,也不住地點頭:“可以、可以”。這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地稱贊提點了張敬修,何不名為“可園”?可堪游賞!是啊,可以!當然可以!于是可園成為了莞邑乃至嶺南文人薈萃的樂園,群賢畢至、鴻儒往來。他們初春踏青、夏日品荔、秋季賞菊、隆冬詠梅,在這一方小園里品味四季更迭輪回,感嘆人生流年似水,尋找內心寧靜安然。

這群賢里就有嶺南畫派的始宗居巢、居廉,他們在這里一住就是十年。若是沒有“二居”,可園對于今天的人來說,大約也只是一個有些歷史的公園罷了??删映?、居廉兄弟的到來,為這本就古雅的小園增添了厚重的文化底蘊,使可園成為中國繪畫史上不可抹去的一枚烙印,成為嶺南繪畫追隨者的朝圣之地。

東莞作為嶺南繪畫的重地,在古代一直有著深厚的歷史傳統。明代莞人張穆亦是史上重要的繪畫名家。張穆為東莞茶山人,性好養馬,亦愛畫馬,他宗法宋元,最為心儀趙孟,常以線描勾勒,以淡墨皴染,用筆謹細敦厚,筆下駿馬生動傳神。時人給予他極高的評價,名士大儒彭孫、屈大均將他比為唐代畫馬大家曹霸、李公麟。除去鞍馬,張穆在鷹禽、人物、蘭竹上也有極高成就,且詩書畫印兼善,尤為全面,在明末清初畫壇享有盛譽。

張敬修本人也善作畫,他尤愛畫蘭,園中所植蘭花已被他描摹千遍。他的侄子張嘉謨受其影響,也鐘情于蘭,留下了眾多以蘭為題的畫作。張穆畫馬之余也愛畫蘭,現今可知他離世前的最后一件作品即為蘭石,蘭草生于奇石夾縫中,傲然挺立、頑強不屈。蘭花自古為文人墨客所愛,它高潔出塵的品性正是文人所追求向往,詠蘭繪蘭的名篇佳作更是不勝枚舉。張敬修繪事之余甚至親自撰寫了畫蘭專著《蘭說》,記錄他畫蘭的主張與心得,嗜蘭之情可見一斑。居巢、居廉也有不少蘭花作品遺世,他們居住在可園,常與張氏叔侄品評彼此所繪之蘭,研討畫蘭之法。

張敬修雖投筆從戎,征戰沙場二十年,但他鐫刻在骨子里的文人氣質卻從未被磨滅。他雅好金石書畫,精通琴棋詩賦,廣交文人墨客,時邀友人雅集。在廣西歷官時,張敬修結識了僑居桂林的番禺人居巢,愛惜其才,納為幕僚,給予他慷慨資助,并讓其侄張嘉謨拜入居巢門下,和居廉一起學習繪畫。伯樂難尋,居巢感激他的知遇之恩,奉為知交,亦師亦友,自此相隨,終于來到了滋養他繪畫之地——可園?;乜串敃r“二居”的作品,總可以從中找到可園的印記。居巢有一方印為“可以”,每有得意之作則落此印于畫,也側面印證了“可園”之名的由來。

嶺南畫派由“二居”始興,他們善花鳥小品,上溯宋代院畫、元代文人畫,近追惲南田筆意,深入傳統。同時又別具一格,獨創撞水撞粉之法,專注物像質感的描繪,重視寫生,形成恬淡明麗的繪畫風格?!笆f買鄰多占水,一半起屋半栽花”,張敬修在可園里廣植汀花逸草,豢養飛鳥淵魚,為“二居”營造了一個欣然生動的花鳥世界??蓤@里隨處都是他們作畫的題材,擘紅小榭里摘落枝頭的丹荔、碧環曲廊旁隨風搖曳的翠竹、問花小苑內悄點新蕊的蛺蝶、雛月池館下倏然游走的錦鯉,甚至廚廳灶房里的新鮮果蔬,這些嶺南風物都一一被“二居”永恒定格在畫中。他們浸淫在此,與自然為伴,得生動之趣,獲得源源不絕的素材與靈感,最終將這些盡數展于毫端。張敬修為“二居”提供了最大的空間與自由,使他們能夠盡情施展自己的才華??蓤@幽靜的環境,居此悠閑的心境,不僅可以舒散懷抱,亦得以從容藝文。

張敬修對居巢的繪畫評價極高:“寫生妙筆擅徐黃,更具梅花鐵石腸。無數奇峰出懷袖,前身應是米元章?!本映怖L畫,近半是贈與張氏叔侄以作答謝。居巢在可園居住時正值中年,是繪畫風格形成的重要時期,可園幽雅精巧的特點與他的繪畫相契謀和,在園中的寫生也對他大有裨益。清末堪逢亂世,若沒有張敬修的慷慨相待,為他們提供安逸的生活與良好的作畫條件,“二居”繪畫會形成怎樣的面貌,能夠達到怎樣的高度,猶未可知。也正是在可園的日子里,他們不斷摹古寫生,開創了嶺南繪畫新的風格,為今后嶺南畫派的興起奠定了基礎。

張敬修的威望與雄厚的財力使得他身邊聚集了眾多的文人雅士,在可園里的集會熱鬧非凡?!岸印笨推溟T下,往往被張敬修舉薦給眾人,因受澤被,名聲鵲起。且他們在詩文上亦有極高造詣,與集上文人博古論今、講藝問學、詩酒相和,受文人所青睞,結交愈廣?!岸印痹诳蓤@納徒傳業,將自身所學授予弟子,嶺南繪畫新風悄然而起。

“二居”與張氏叔侄的情誼篤厚,他們在可園里相伴十年,直到張敬修去世,二人才離開可園,回到廣州舊居隔山鄉,仿造可園修建十香園。而就在張敬修去世的第二年,居巢也在十香園中離開人世。居廉延續著堂兄之學,廣收門徒,其弟子高劍父、高奇峰、陳樹人被后人并稱“二高一陳”,最終開創了嶺南畫派。

身居東莞,我已不記得來過多少次可園了,如今陪同友人再一次走進這里,驕陽似乎也被趟櫳攔在了門外。踏上精巧的花磚,透過斑斕的彩窗,細數封塵的歷史,極目望去,似乎每一個角落都有先人的身影,每一個畫面都曾入了他們的繪卷。立于園中,我們隔著百年的歲月洪流,去觸摸、去感知清末嶺南文人的那份清雅閑適的意趣,那顆精巧出塵的玲瓏心。

清末社會日漸商品化,畫家也有著職業化的傾向?!岸印本褪钱敃r典型的職業畫家,而張氏叔侄則是“二居”的贊助人,這也是商品社會下新型的人物關系。然而即便如此,他們本質上仍然沒有脫離文人角色,他們的生活、言行、繪畫仍然與文人趣味休戚相關??蓤@的幽雅就是清末文人旨趣在建筑上的呈現,“二居”繪畫的恬淡風格也是出于文人喜好的自覺選擇。于是,我們游賞可園,觀看“二居”繪畫,都似如沐清風,退去了凡俗囂躁,內心平和悠遠。

百年已過,可園附近已是高樓林立,高架就在咫尺之外,每日車輛川流不息,我們呼嘯而去,來不及駐足望一望無聲的小園。今人與古人所處環境、生活方式、見聞言思已是截然不同,我們永遠也無法回到曾經的可園,還原那樣的日子??蓤@被遺忘在喧嘩的鬧市里,古時文人的那份情懷也遺落其中,鮮有人再去拾起。而繪畫也迷失在光怪陸離的生活中,失卻寧靜,背離傳統。在傳統日漸式微的今天,在評價標準被利益左右的時代,我們忘了初衷,忘了純粹。

在可園流連,從驕陽當空到日暮西下,終于還是要離開。走出可園,塵囂撲面而來,可生活總是要繼續,我們還是得義無返顧地在濁世里漂浮。與可園的一顧,就像是走入了一場舊夢,夢里有幽遠的琴聲、有裊裊的云煙,有永不退色的蒼翠、有四時競艷的群芳,有身著長衫的人們暢懷高談、有立于窗前的畫家攬袖執筆。夢里一切都已久遠,泛著淡淡的昏黃,似乎真切地存在著,又似乎縹緲地無蹤可尋。斯人已去百年,空余可園靜立,多么慶幸我們還有這處園林,還有那一幅幅畫卷,可供我們緬懷、供我們追尋。世事紛亂,我們不時還是要來到可園,要展開塵封的畫卷,尋覓那一片綠意,做一場久違的夢,找回那個安靜的自己。

熊天涵 廣州美術學院

責任編輯 謝菁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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