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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村月

2016-10-15 22:23關仁山
天涯 2016年4期
關鍵詞:鹿場狗蛋爺爺

關仁山

燕山深處的千村,有一個養鹿場,那兒還真有點故事。一天夜里,月亮被云彩埋了,天地昏暗,鹿場被野狼攻擊了,一只梅花鹿被狼撕碎,肉掉了,骨頭扔那兒了。鹿場場主老河得到兇信的時候,千村被大霧籠罩了。霧稠得實,偏偏散不去,伸手抓一把霧,手心就粘粘的。老河盤腿坐在炕頭上,捏著酒盅,獨自喝酒,不時用渾黃的眼眸瞄著窗外。

老河后腦勺出了兩塊禿斑,明晃晃地像生了兩只眼睛。老人精明過頭,眼骨窩像兩口深潭,連他孫子狗蛋也說不上那口潭有多深。狗蛋惶惶地跑進屋來報信說,爺爺,咱家鹿場又被狼圍擊了,梅花鹿丟了一只。老河的臉泛著隱隱青色,眼眶子抖了抖,久久不說話。老人將短粗的棗木煙斗插進煙袋里摳著,裝滿煙,叼在嘴上,發狠地抽一口,死死閉住兩眼,肩胛就有了種被撕裂的感覺。狗蛋剛剛十歲,卻未老先衰,邋遢,頹敗。這一夜,本來是他看鹿場,貪吃貪睡,狼來了都不知道。狗蛋急了,問,鹿沒了,我們咋進城???老河瞪了孫子一眼,進城,進城,就知道進城,這千村才是咱的家呀!狗蛋說,這是個狗屁鹿場,再也不是家了。老河被噎住,猛地想起,千村幾十戶人家都搬走了,有的進了省城,有的進了縣城。老河爺孫是最后一戶了。春節時候兒子兒媳回來說好了,等鹿賣了,狗蛋就去省城讀書,老河也跟著去,搬家到城里找兒子兒媳去生活了。老河對未來的日子慌得緊。他吭吭了兩聲,沒說話。狗蛋吼,爺爺,您說話呀!老河低頭呆坐,依舊沒吭,臉像一座山。狗蛋越發沒主意了,嗓子快吼裂了。老河爺爺知道孫子進城心切,吼叫,跺腳是在逼他。過了一會兒,起風了,樹葉嘩啦啦響過來。老河瞪起被酒泡紅的眼,目光冰冷、犀利,吼了一句,打狼!他擰屁股下坑,從石墻上摘下雙筒獵槍,披上一件黑夾祅,晃晃地撲進霧氣里。

爺爺,我還有話說哩!狗蛋乖乖追了出去。

老河怔住,扭了臉說,有啥事???

狗蛋額頭急出汗,說,打死了狼,賣了鹿,就去城里唄?

老河說,打了狼就去,如果不敢打狼,你小子到了城里也是稀泥軟蛋。你小子到底敢不敢打狼?

狗蛋咬牙吼,敢!

老河憨憨一笑,這還差不離,你要是不敢打狼,去城里也是個吃貨!咋活命哩?

狗蛋點點頭。

老河走在霧天霧地里,滿眼是懶懶漫漫的霧,他鼠灰色的上衣被山霧打濕了。走到鹿場柵門,狗蛋在他身后喊一聲,爺爺,你往腳底下瞅。老河爺爺愣了愣,感到腳底踢到了肉乎乎的骨頭,地上滲著絲絲血跡。老人緩緩蹲下來,嗅到一種氣味,那是很久沒聞到的氣味,鹿血的腥氣。天殺的!老人憤憤地罵了一句,心里被挖掉了一塊似的。霧氣在他臉上盤盤繞繞,濃濃的,他就不住地咳嗽,咳得他把頭低下去了,老眼里就有兩行晶亮的東西爬出來。

過了一會兒,老河吩咐狗蛋從場房里找來鐵锨,然后爺孫倆頂著大霧將鹿皮、骨頭埋在山岡子上了。

千村是個空村,到處都靜靜的。今晚沒有月亮,春夜山梁緩慢而憂郁。遠處水庫點燃了篝火,老河爺爺和狗蛋愣了許久,火的集會漸漸散去,他對著黑幽幽的大山憂傷地嘆了口氣。沉默中,他們聽見了呦呦鹿鳴,很遠的地方有風和狼的跑動,老河爺爺扭頭往回走,狗蛋蔫蔫地跟著。狗蛋眼下沒了主意,他想從爺爺那里討個主意。爺爺又黑著臉不說話,他想給城里的爹娘打電話,可是,村里沒有信號,破手機該成廢鐵了。老河他們走進鹿場,霧仍沒散去,鹿群在霧氣里瘋狂地奔跑著,不時回頭朝有響動的地方張望。望后,依舊嘰嘰嚕嚕地奔跑。老河有些詫異。老河嘴里狠狠地吹起口哨,口哨像游絲一樣被鹿蹄聲吞掉了。

狗娘養的!老子的口哨都不靈驗啦?老河眼睛里的火焰熄滅了,悻悻地罵了一句。

這天早上有霧,天一截比一截亮,河水紋絲不動。狗蛋有些迷惑,一雙小米黃眼在霧天里時隱時現地轉動。鹿蹄聲很響,一陣陣聲浪卷來卷去。他忽然明白,鹿是被狼群嚇驚了。他對鹿群的奔跑并不陌生,鹿場經常被狼驚擾,狼吃鹿叼羊的事也是常見。他縮著身,諦聽鹿群奔跑的聲音,感覺山梁的影子慢慢向北傾斜。

狗蛋,打起精神來,跟俺打狼!老河吼著。

狗蛋并不說話,眼睛盯著山頂。

沒耳性的東西,走哇!老河又吼。

狗蛋抬起左手,指著鹿群說,爺爺,你聽,鹿跑動的聲音多好聽!

老河爺爺罵,你小子瘋啦?不怕閻王吊磨眼?多好的鹿,說丟就丟啦!你狗日的是聽聲兒,還是辦鹿場?美得你不腰疼!

狗蛋被噎住,神態窘窘的。他屏了氣細想,覺得自己真的很失敗。昨天晚上,爺爺讓他看鹿場的,爺爺答應過他的,這群鹿養大賣了錢,就卷鋪蓋進城了。

老河爺爺邊走邊嘟囔,唉,造孽,造孽??!

狗蛋后腳跟緊了爺爺,他不明白爺爺這句是罵狼還是罵他。他瞅見爺爺怪模怪樣地走路,圈子腿彎彎的,襠里能遛狗。老河爺爺倒提著獵槍,兩眼尋著山路上狼的蹤跡。霧漸漸淡下,狼的蹤影也丟了。他們幾乎無法辨別的山路上是狼的蹄印還是鹿的拖痕。又走了一陣兒,老河摁住狗蛋,伏在山巖上的草叢里不動了,等待狼的出現。

沒有聲息,山風款款拂動。

日頭升起來,天暖融融的,霧散了,露水消失了。老河朝著山的深處張望,眉心擰出肉疙瘩。他的情緒十分低落,微笑也很勉強。他感覺狼在暗處鬼笑,捉弄他、羞辱他。這一帶誰人不曉老河爺爺?他是千村一帶響當當的獵人,才敢在山根兒辦起鹿場的。當年,老河打狼從不找幫手,他黑鉆鉆的槍口仿佛能穿透樹林,狼就沒了藏身地,連狼的氣息都聞得到。當年,老河瞧見過狼撕咬小鹿的情景,狼先咬斷鹿的脖子,然后狠狠扯開美麗的鹿皮,鹿血洇濕了黃土和山草。鹿被咬后的嘶鳴像貓,聲音微弱,可使老河整個心顫動起來。從此,老河知道,狼不僅吃羊,還吃鹿,沒有打狼的本事咋敢開鹿場?老河找不到狼群,心里蓄滿了惡氣。他的干瘦的喉嚨動了動,很費力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發現孫子狗蛋伏在山梁上。這雜種忘得很快,好像自家鹿場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副祥和悠閑的神態。

老河疑心狗蛋謊報軍情呢。老河歪著鼻子,沒好氣地罵,你看見是狼吃了咱家的鹿?狗蛋臉上不悅地說,是狼呵,村里連個人影都沒有,難道是有人朝鹿下毒手嗎?老河爺爺臉上冒出火氣,把手生硬地一甩,罵,那你小子跑這兒蕩啥野魂?跟俺到山野追截狼群。狗蛋歪歪鼻子,做出一副怪模樣。他不看爺爺,不看山,不看林子,只是看天,看一些虛幻高遠的東西。過了一會兒,他說,爺爺,你跟狼打了幾十年的交道了,咋還這么糊涂?這幾天,狼肯定不敢露頭啦。老河爺爺腦袋耷拉下來,眼睛把山巒固定在酸酸的眼眶里,眼底濕了。

婊子養的!老河罵了一句,完完全全是自嘲。

黃昏了,老河爺孫腳步熟稔地往回走。

到了鹿場,天黑了,月牙緩緩爬上來,爺孫倆不知不覺走散了。狗蛋站在鹿場門口愣著,聽見一陣緊似一陣的腳步聲,感覺背后站著人,同時驚聞一股花香。扭頭細瞧,是小伙伴暖玉送飯來了。暖玉是鄰村瓦嶺村的一個女孩,娘死了,爹去城里打工了,跟著蘭花奶奶生活。那一年,鎮里小學招生,狗蛋和暖玉搭幫上小學,路途太遠,每天要走幾十里山路,倆孩子都逃學了。暖玉比狗蛋大兩歲,狗蛋從不管她叫姐姐,暖玉卻喜歡狗蛋懶懶的樣子。

暖玉,鹿場鬧狼啦。狗蛋說。暖玉心里驚了一下,撮起嘴巴問,傷了多少鹿?狗蛋說就一只。暖玉冷冷看狗蛋,懵著。狗蛋望見暖玉,這丫頭發育起來,大眼睛,小酒窩,胸中挺挺的。他覺得她像一只梅花鹿,她身上的東西豐富而令人玩味??匆娝拖袷刂顾频?,能夠遐想、解乏和養神。暖玉勸他,鹿沒就沒了,沒了再養,人平平安安的就成呵。狗蛋搖了搖脖子撅嘴說,再養?那我啥時候進城???暖玉愣了愣,說,你真要進城???狗蛋說,當然,我爹我娘在城里租好了房子,等我上學呢。暖玉垂著頭,不吭聲了,眼睛慢慢紅著。狗蛋知道自己的話,戳著了暖玉的痛處。暖玉奶奶信佛,半夜里還偷偷地跪地念佛。娘活著的時候,跟著奶奶念佛,這個苦命女人不念佛倒好,一念佛就念出病來,半年沒下炕就死了。暖玉哭紅了眼睛,不明白娘為啥糊里糊涂就死了,后來她把娘的死因怪罪在奶奶身上。暖玉覺得奶奶害死了娘,狗蛋卻勸說,別瞎想了,你奶奶挺面善的。暖玉瞅瞅狗蛋就不說話了。

月亮賊亮,是五顏六色的,還有一層金色的邊。月亮刺疼了暖玉的眼睛。暖玉揉揉眼,打開飯盒,狗蛋見是熱熱的豬蹄,山風一激,表面結了一層白油。狗蛋肚里響了,伸手抓起一只放在嘴里嚼著。暖玉瞪了狗蛋一眼,別急,噎著!狗蛋嘿嘿笑了兩聲,幾下就吃光了。暖玉說,狗蛋,你啥時去城里找你爹娘???狗蛋說,把鹿賣了,我和爺爺就走了。你呢?暖玉說,別看我恨奶奶,奶奶活著,我就得陪她。狗蛋說,把你奶奶也帶著??!暖玉說,她不去,我只能等著她死了,再去城里找爸爸了。狗蛋嘆息了一聲,等你奶奶死了,你就可以去城里讀書了。暖玉揣摸著,陷入了茫然。

過了一會,暖玉問他爺爺為啥還沒有回來?狗蛋心上打了個哆嗦。狗蛋說,我得找他了。他讓暖玉趕緊回去,暖玉眨眨眼睛,賴著不走,安慰狗蛋一番。狗蛋心里還是懸吊著,擦著油漬漬的手,他朝黑黑的地方張望,吼了兩聲:爺爺……

爺爺沒有回音。

狗蛋的心沉下去就沒個底兒。

霧散了許多,鹿群也停止了奔跑。鹿場里浮著淡淡的腐蝕氣味。夜風吹來,吹來一股血腥氣味。狗蛋腦袋嗡地響了一下,自語說:爺爺,你在哪兒?你不會出啥事兒吧?他不是故意想,而是有些控制不住。暖玉有些生氣了,埋怨道,大黑天,你就不該離開你爺!狗蛋說,爺爺眼花,會不會迷路啦?暖玉,你回家吧,我得找他。暖玉還是不走,狗蛋預感暖玉有心事。狗蛋說,暖玉你給我送吃的,是不是有啥事???暖玉伸出舌頭,抿抿嘴,說,有事。狗蛋急了,說,有事就趕緊說??!我這都火燒眉毛了!暖玉使勁抽了抽鼻子,說,一時半會說不完的。狗蛋知道她有心病,這心病除了她奶奶沒人知道。狗蛋吼,你走吧,改天好好說!

暖玉遲疑了一下,說,好吧,我走了,你路上小心??!

狗蛋點點頭,望著暖玉消失在暗處,撲撲跌跌地走了。

山里的春夜多雨。濃霧也是常常從遙遠的地方襲來。狗蛋分不清夜天里落雨還是下霧。走幾步,他頭發和衣服都濕了,整個人像踩在霧上,四周啥聲音都沒了。一種深切的孤獨感擴散開來。他不斷長吼,爺爺——爺爺——沒有回音,他悄無聲息地翻過溝溝坡坡,雙眼逡巡。后來,他累得走不動了。他頓覺腹下脹脹的,便嘩嘩撒下一泡酣暢的尿。尿完了,狗蛋心里慌得緊,兩腿打顫,失了章程。他嗅到了一股腥氣,因為他弄不清,那股血腥氣是從哪里飄過來的。

狗蛋腦袋轟地一響,哎呀,爺爺是故意甩開自己去打狼了。當時,他見狗蛋晃晃地走遠了,便又踅返到崎嶇的原路。老人心里罵,這小子,頂不住一片天!這話在老河嘴邊轉了一圈兒沒有出嘴。他吃力地爬上一個高坡,瞅見孫子的背景漸漸融進無邊的昏暗里。他一直就瞧不上狗蛋,平時對他愛搭不理。他想把這小子摔打成好獵人,可孫子不爭氣。狗蛋漫不經心,并不把千村看在眼里,沒有人的村莊還算個蛋。當年,村人紛紛離開的時候,老河張羅著辦起了鹿場。爺爺是個獵人,養鹿不是行家里手,日子久了,學會進料、賣血、殺鹿的活計,樣樣精通了,跟油滑的販子打交道,也是從不吃虧。狗蛋逃學了,爹娘想把他弄到城里讀書,狗蛋巴不得進城哩。爺爺不依,狗蛋理應陪著爺爺,爺爺還想教會他養鹿、打狼。狗蛋心中有怨氣,從此,狗蛋更不把老爺爺放在眼里。有狼可打,爺爺是英雄,找不到敵手,便是一個廢人了。好久沒打狼了,老河在狗蛋眼里就是一個酒鬼了。有一次老河喝了假酒,額頭冒汗,渾身哆嗦得像打瘧疾。

狗蛋用草藥摻鹿血灌進爺爺的嘴里,老河才懨懨地平順下來。老河這陣子閑得慌,一直回憶去日自己打狼的輝煌。他夢見打狼了,醒來時靜靜地坐著,實怕好夢會跑了,順著夢尾一步步往夢頭追去。狼吃了鹿,撩得老河苦悶的心窩猛來了精神兒。他要在狗蛋不經意的時候,風風火火干一把。他走著,天黑了,天空飄著游絲般的小雨。樹林很厚,一層層地疊著,有一只毛茸茸的多腳蟲鬼鬼地爬上他的身子,聲音像蠶啃桑葉。

老河躲在一棵千年白果樹下避雨。坐著坐著,他就有些迷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伤种械臉寷]有傾斜,十分清醒地以一種仇恨的狀態站著。這條槍,使老河威風了十幾年。他想就這樣呆呆地坐著,只有在這塊狼經常出沒的地方候著才能碰上狼。冷風嗖嗖,他一點也不覺冷,脊背處還熱熱地涌出一注汗來。

不多時,山風刮來一股腥氣。樹叢里發出窣窣的聲響。老河靈醒起來,小眼睛興奮地充了血,扭頭時,驀地瞧見山溝子里有狼群蠕動。狼是結隊而行的,狼行成雙。到底幾只分辨不清。老河揉揉眼睛,迅疾趴倒,慢慢將槍口順過來,這才看清有四只狼。他從兜里摸出扁扁的小酒瓶,可勁灌了幾口,頓覺心勁兒一下鼓了許多,老臉泛起豬肝色,手心也沁出油汗來。他身上的筋脈活了,老胳膊腿兒也活動自如了。領頭的灰狼眼睛很亮,耳朵豎著。老人這才真切地認出了狼。他對狗蛋的無知感到可笑,更為自己險些上了孫子當而懊惱。狗蛋懂個鳥?他打過幾只狼?他想起這些,喉管咕咕地響了,他縮著肚子,兩臂如雞翅膀一樣死死夾住,用槍口瞄準了領頭的灰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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