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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的一座橋

2016-10-15 22:30葉彌
天涯 2016年4期
關鍵詞:酒鬼橘子爺爺

花碼頭鎮北,無邊無際的肥沃的水稻土壤中,長著一座流著泉水的小山,山上山下覆蓋著橘子樹,有一些橘子樹有百年樹齡了,但是開花結果的勁頭一點也不比青壯年的橘樹差。這個地方,大家都叫它“橘子園”,而我們叫它“天堂”。

橘子樹生長的地方,幾乎沒有野草,守園的老漢是干活的好手,我們叫他“老酒鬼”?!袄暇乒怼眱春钒响?,褲襠紐扣經常忘記扣好。別人忘記扣好,會引來一陣笑聲,但當他忘記時,大家會更害怕他,他滿不在乎的神情像是和所有的人宣戰。在刮風的日子里,他喜歡端著他的酒壺,褲扣松開,一邊溜達,一邊喝酒,罵我們沒聽說也沒見過的一些女人。罵得多了,大家也知道仿佛是這些女人拋棄了他,讓他孤獨一人,一無所有地活在這個冷漠殘酷的世上。他的狗低頭跟在他后面,對他的罵聲百聽不厭,看見小孩子就縮緊瞳孔,悄無聲地呲一呲大白牙,表示心里的厭煩。我們給狗取了個名字叫“撒旦”,當然只能在背后這么叫。我們見了“撒旦”,心里總是發慌,大氣也不敢喘。要是讓它來管理學校,那才是物盡其用了。

我剛才說了,“老酒鬼”有個優點,做起田地里的活是一把好手,肯下力氣,專心致志。所以這橘子園里賞心悅目,沒有一根雜草,除了青翠光亮的橘樹就是干干凈凈的泥土,像一幅繡出來的光溜溜的畫一樣。我們爬到一棵低矮而茂盛的樹上,藏在里面。樹枝低垂,心形的樹葉長得密密麻麻,掩蓋了我們的身形,也能擋風遮雨,甚至壓低了我們的說話聲。我們把這棵樹叫作“伊甸”。

橘子園西邊山坡下,有一座兩塊厚木板搭起來的小木橋,巴弟來赴會的時候,要從她的小村莊里走出來,穿過這座小木橋來到“伊甸”樹里,為了安慰她獨自赴會的辛苦,我們把這座橋命名為“天堂之橋”。

她是我們當中唯一的女孩,她家都是女孩,叫什么“招弟”“來弟”“引弟”“盼弟”……我們當初不想讓她參加,因為她不是我們村子里的,又是女孩。但是她用她的方法征服了我們的心,去年端午節那天,她帶給我們一人一個大肉粽,是她親手包的。她打動了我的心,我曾經有一個妹妹,她最愛玩的東西就是幾張包粽子的熟蘆葉,因為沒人看管,她三歲時跌在一條小水溝里淹死了。

除了她,我們的成員還有成大伏,他父母在火雞養殖場工作,我們叫他“小火雞”。他的臉蛋總是紅紅的,確實像一只小火雞。

區北辰,他的綽號叫“出頭鳥”,他喜歡打架,班主任老師總是一邊罰他抄寫單詞一邊說,區北辰啊,你怎么總是當出頭鳥呢?

還有金球,因為他胖,我們叫他“胖球”。

我是領袖,我讓他們叫我“耶穌先生”。

他們不肯叫,我就抽巴弟的耳光,她一哭,大家就趕緊叫我“耶穌先生”了。我以為巴弟不會再來了,但她還是來參加我們的聚會了。她說在家里“很難過”,我們都知道“難過”這個詞是怎么回事。我上前擁抱了她,親了一下她的額頭。她的額頭散發著熱氣,熱騰騰的像爐子里剛烘好的山芋,這讓我想起我那死去的妹妹,她整天吃山芋,渾身散發出山芋的氣味。巴弟臉上流著的淚,我一點也不陌生,這種眼淚名叫“委屈和傷心”。我也曾經這樣流著委屈傷心的眼淚,無數次。

我們這個五人小集體叫“未來福音”,這個名字是我起的。我們都喜歡這個名字,它讓我們感到未來是光明的。六年級的班主任是個中年男人,他沒老婆,生活過得一團糟,他不開心的時候就會罵我們是社會的負擔,是一群光會消耗地球能源的寄生蟲。有一次他還說,他好想當希特勒,這樣他就可以消滅我們這些對社會無用的人。我想了一夜,第二天鼓足勇氣去找校長,把班主任的話告訴了校長。校長也是個中年男人,聽了不氣惱,反而大笑起來,還說,好玩好玩。

我的爸爸是我媽媽在游戲房里撿回來的。我爸爸從外地來到這里,找不到工作,整天耗在游戲房里,欠了游戲房好多錢。正好我媽媽也在游戲房玩,她當時懷孕了,讓她懷孕的那個人為此逃到別的地方去了。我媽媽一眼就看中了我的爸爸,替他償還了一部分欠債,把他領了回家。她睡的小床上從此多了一個固定的男人,然后又多了我。我叫這個男人為爸爸。我媽媽是個喜歡享樂的人,我爸爸也一樣。他們總是手拉著手去鎮上的小飯館聚會,就是五六個人花三十幾塊錢吃一頓的那種聚會。我那天告訴他們班主任和校長對待我們的態度,我爸爸冷靜地說,我們就是低人一等的。我媽媽則不冷靜地說,我們就是低人一等的,怎么樣?她刮了我一巴掌。于是我告訴她,爸爸把一個滿臉皺紋的女人帶到家里來睡。沒想到媽媽并不生氣,不久她也帶了一個男人來家里睡,爺爺奶奶都看見了,他們假裝沒看見,出去逛集市了。這樣過了一陣,爸爸媽媽又和好了,大家才懶得為自己身體的臨時歸屬而吵鬧呢,有錢有地位的人才在乎忠誠呢。爸爸媽媽和好以后,感情比以前還好。奶奶說,他們各自碰上了一個有錢的“冤大頭”,活該被她的兒子兒媳婦“宰”。那陣子,我們家的經濟條件有所好轉,我居然吃到了鹵牛肉。

我們五個人都在藍湖民工子弟小學讀書,男孩們都是六年級,只有巴弟是三年級。我們中的許多人讀完小學以后不會繼續升學。當地孩子從不與我們在一塊玩,他們的家長不讓我們與他們的孩子在一起玩。除了我們沒有前途,還有一個原因是,我們的家長大部分信基督教,而本地人信佛教。

陳鎮長的孫女兒我認識,她是鎮上最漂亮的女孩,她穿著白色蛋糕裙在公園里滑滑輪的樣子就像天女下凡。有一次我替我奶奶拎著菜籃子去賣菜,她跟著她的保姆來買菜。我就對她說,嘿,千金大小姐也上菜場?她剛想和我說話,那個保姆就一把拉開了她,毫不避諱地對她說,不要和這些外來人搭腔,他們亂發傳單。

她說的亂發傳單我也有份,有一陣子我們這些孩子被大人安排著,站在自家屋后,朝路過的人散發紅傳單,勸人信仰耶穌。這件事大人們只干過一次,以后再也沒有干過。

我告訴小火雞他們,我是這樣面帶諷刺的微笑說,嘿,千金大小姐也上菜場?小火雞他們都大笑,好像我打了一個大勝仗。雖說我挺幽默,功課也好,體育更出色,但在有些人的眼里跟要飯的差不多。不然為什么專門搞了一個民工子弟學校把我們集中在一起?

我們的五人約會是隨心所欲的,誰想約會,都會事先告訴我,由我通知另外三個人。晚飯以后,大概六點左右吧,我們陸續到達“天堂”,藏在“伊甸”樹里,講述自己的偽造人生,差不多一個多小時吧,大家講完,各自回家。

我們心照不宣,對所講的內容都不提異議。每次講完故事回家,我們都像充完氣的輪胎。對此,我很有成就感,是我提議大家聚會時每人講一個故事。爸爸罵過我是一個“坐牢胚”,我不是,我是“耶穌先生”!

今晚赴會前,我拿起一個撿來的鄧麗君唱片,穿上我的假“李寧”跑鞋,左腳的鞋帶斷了一截,已經沒法系上了。我與爺爺說過,與奶奶也說過,我也給我的爸媽打電話說了,沒人聽我的。爺爺還說,他小時候根本不穿鞋,大冬天的都光腳在地上走?,F在條件好啦,都有鞋子穿。爺爺說完以后就去了村子里的小教堂。那個小教堂不過是一座廢棄的石料加工廠。

我打開門,月光灑了一地,村子里沒有路燈,反而能看見雪亮的月光。走了幾步,我脫下鞋子藏到一個稻草堆里面。光著腳走路,不太習慣,但是感覺挺好,我迫不及待地要把我的故事講給大家聽,我保證他們聽了我的故事以后會對生活充滿幻想。

哦,我還得說一下,今天是我十二歲生日。與平常過得一樣,沒有人替我慶生。民工子弟小學的孩子,基本上沒有過生日的習慣。

我今天要講的是,如何在吳郭市中心的大商場里看到了鄧麗君。上個月,我和我的爺爺坐了公交車進城玩,正好看見鄧麗君也在商場里玩,她帶著一大幫的人,好像要在藍湖邊上搞音樂會。我上前讓她簽名,她就給了我一張她的專輯。聽說她喜歡吃此地的白沙枇杷??赡芩龕鄢澡凌说木壒?,她的臉長得滾圓,有點像巴弟的大餅臉。

我能想象大家聽了這個故事會咧嘴而笑,正如我為他們的故事高興一樣。我清楚地記得每個人講過的最精彩的故事,離見面還有一些時間,我不妨一一道來。

首先要說巴弟講的故事,我把她看成是我的妹妹,所以她有一些優先權。她是個不善表達的人,她講出這個故事著實讓我們大家吃了一驚——她能這么講,真不容易。

她說,其實,她父母親生過兩個兒子,這兩個哥哥長得一副貴人相,有一回,一個算命的來家里說,他們命中該做富貴人家的孩子,一生不愁吃喝玩樂。于是,又有一天,家里來了一對沒兒子的貴人夫妻,把兩位哥哥領走了。從此,她父母生了一大堆女兒,再也沒生過兒子。她盼望這兩個哥哥長大以后來認親妹妹。

我們聽了都替她鼓掌,希望真有那么一天,她的有錢的兩位哥哥降臨她的寒酸之家,拯救窮苦的妹妹們。

“胖球”的故事,每次都比較簡單,幾句話就說完了。他最精彩的故事是說他家與鄧小平家里有親戚關系。

與巴弟的故事相比,我寧愿聽“胖球”的,因為你知道他說的是假話,只要假裝相信就好。但是巴弟這個故事,你不知道是相信好還是不相信好,它讓你產生懷疑,讓你對懷疑產生懷疑。到臨了,不管你信不信,心里總是有點酸酸的。

“小火雞”最值得稱道的一個故事是關于外星人,他看見了外星人,外星人給了他一個大鉆石,這個鉆石被他媽媽藏了起來,等他長大了娶媳婦的時候花費。

聽完這個故事,我們一聲不吭?!靶』痣u”趕緊說,不是不是,我說錯了,是我爸爸看見的外星人。

“未來福音”的四個男成員相視而笑,扮鬼臉,推推搡搡,巴弟對此沒有感受,只有男孩們才有這種婚配的期待和焦慮。

“出頭鳥”區北辰的故事與海洋有關,他說他有一位叔叔,在美國生活,叔叔帶著他從上海坐上遠洋輪船。從中國到美國,歷時半年。途中他看到成群的大鯨魚,成群的大烏賊,成千上萬的海蛇……

我們已經忘了這是一個編造的人生故事,個個興奮地要求他講述更多的細節。那一階段,“出頭鳥”變成了一只出風頭的鳥,為了滿足我們如饑似渴的心靈,他去網吧查閱了大量關于海洋生物和長途旅行的知識,順便了解了美國的黃石公園。我記得他講了整整一個夏天,講完以后,他對我們說,他要繼續讀書,一直讀到博士,將來賺大錢,周游世界。秋天萬物肅殺萎縮時,我們在“天堂”后山的小溪邊發現了一塊桌子一樣大的石盤,我們在上面用藍色水筆寫了我們五個人的大名,名字后面劃了一個很長的破折號,這個破折號就像我們未來長長的人生,我在破折號后面寫道:美麗人生,周游世界。

是的,我們未來長長的人生中,會有周游世界的美麗時光。

今天我第一個到達“伊甸”樹下,老酒鬼今晚不在,路過放高利貸的王瘋子家時,我看見一幫人在里面賭錢,這是一個外來工的秘密賭窩,老酒鬼也在里面。此地所有的男性外來工幾乎都來過這里,男孩們長大了也會去那兒。我不想去那兒,我想周游世界,看看世界是怎樣的。

“撒旦”從院子里跟著我到了樹下,它是認識我的,沒有對我狂吼,但也并不表明它對我友好。我爬到樹干上,它蹲在下面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很熟悉它的行動規律,它在等待我出差錯的時刻,如果我咳一聲,或者擰斷一根樹枝,亦或從樹上掉下來,那么它就找到向我發威的理由了。我小心地靠著樹干,瞪著它的銅鈴大眼。我們倆互相瞪了片刻,它先忍不住分了神,移開眼睛,朝邊上瞧去。邊上來了“小火雞”成大伏和“胖球”,“撒旦”最怕“胖球”,它肯定還記得“胖球”拿了一根大竹子揍它的情景。于是它悄沒聲兒地穿過橘林朝它自己的地盤去了,瞧它的不慌不忙的神情,它努力保持著自己的尊嚴。然后,“出頭鳥”區北辰也來了。等巴弟的當口,我們使勁嗅著花香。這棵橘子樹上開滿白色橘子花,身體修長瘦小的野蜜蜂唱著勞動的歌,圍著樹飛舞,尋找合適的花朵采蜜。年年都有好一陣子橘花開放的時候,濃郁的香味四處飄散,深深印在人的心里。我看電視上說,植物的力量是巨大的,它操縱氣候和動物行為。我不理解這句話。但我得承認,植物的確可愛,付出得多,也不要求回報。就如這棵“伊甸”樹,我們一直利用它,經常折下它的枝葉,還搖落許多花,但它從不用任何形式表達不滿。樹也有兇惡的,我奶奶說,她小時候,家門口有一棵梨樹,村里算命的過來說,這棵梨樹“妨主”,就是它要害死主人的意思,奶奶的爸爸就把這棵梨樹連根刨了。夜里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梨樹跑到他跟前,伸出枝丫勒住他的脖子。醒來后,他指著自己的脖子讓家人看,那里全是樹枝勒出來的深深血痕。我曾害怕“天堂”里的橘子樹都聽老酒鬼的差遣,來與我們作對,事實證明,橘子樹們沒有害我們的意思,它們從來沒有害過我們。

只有“撒旦”才死心塌地聽老酒鬼的話。

巴弟還沒來,我們要一直等到她來才開始講。

老酒鬼回來了,他又喝得醉醺醺了,唱著亂七八糟的歌。他一走進橘子園就指著我們藏身的“伊甸”樹說,不要說我沒看見你們,我抓一把風聞一聞,就知道你們今晚又在這里。你們把我的橘子花全搞掉了。

我被他嚇得哆嗦了一下。

按照平時的模式,“撒旦”這時候會開口大叫,向我們藏身之處撲過來,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刨土示威,并試著爬到樹上來。但今天有點不同,老酒鬼罵人以后,“撒旦”一聲沒吭,所以我們都伸長了頭頸朝院子方向觀望。正看著,樹后跳出來一個人,一把抓緊了“胖球”的胳膊,“胖球”身體肥壯,總是趴在最低的地方。胖球痛得哎呀大叫,一腳朝那人踢了過去,說,你們快跑,我來對付他。

這人正是老酒鬼,他和“胖球”撕打,正是棋逢對手。

我和“出頭鳥”、“小火雞”朝三個方向逃去,這樣做是為了不被老灑鬼和“撒旦”都追上。我朝西邊跑,這也是橘子園的后山,那兒最偏僻,路上又潮濕又崎嶇。山坡下,一頂橋——也就是巴弟的“天堂之橋”,連著橘子園的外邊,最近的一個村莊也在兩公里處,巴弟就住在這個村莊。我準備過了“天堂之橋”朝她那邊去。

我看見“撒旦”靜靜地坐在橋邊,看它的模樣不像要咬我。我就停下了腳步,看它下一步如何。它起身走了,夾著尾巴,樣子沮喪。我摸不著頭腦,自從我第一次見它起,就沒看見過它如此安靜馴服。

我小心地走過“天堂之橋”。這橋短短的,窄窄的,有點不穩當,它是兩塊木板搭在此岸和彼岸。

過了橋,穿過一大片黑黝黝的水地,來到巴弟住的村子,這是一個無名村,我把它命名為“埃及”。巴弟每一次晚上走出村子,都是離開“埃及”。

我不知道的是,我剛從木板橋上走過,巴弟就像一只松開手的葫蘆一樣,“咕咚”一聲,臉朝下從水底翻上來了。剛才她走到橋上時,聽見了我們與老酒鬼對抗的叫嚷聲,正想轉身回家,看見“撒旦”向她跑過來了。她一向膽小,除了失足落水仿佛無路可走,但她又是不會游水的。她喝著水,冒著泡,一個勁地沉到水底,水不再是軟柔無骨的,它強硬地從她身上所有的孔道朝五臟六腑里擠去。一分鐘不到,她就昏迷,然后上浮。

我去找巴弟,而她就在我的身后。這段距離她再也趕不上了,她永遠回不到“埃及”了。

巴弟的家和我的家一樣,也是租來的,兩間小屋子住了她家祖孫三代九個人。我去的時候,她的奶奶和她的媽媽正在吵架,她的奶奶總是嫌棄她的媽媽生不出男孩,她的媽媽總是嫌棄她的奶奶是個窮光蛋。兩個女人都身強力壯,吵著吵著就會動起手來。為了抓撓對方,或者為了恐嚇對方,兩個人的大拇指都留了長指甲,別的八只指頭,也是盡量地留長指甲。為了長指甲不被折斷,兩個人都不愛干活,尤其不愛干沾水的活計。今天吵架,就是為了給女孩們洗衣服的事。一大盆衣服擱在屋子中間,來回走的人都繞開它。

等她們吵完了,巴弟的姐妹們抬了衣服盆子去河邊洗,我走進屋里找巴弟。

巴弟不在。

巴弟上哪兒去了?

巴弟在哪里?

巴弟的奶奶說,她明明剛才去找你了,她要是死了,你們家里要賠錢。

巴弟的媽媽說,死了也好,少一個……我巴不得她們全死光了才好。

我哭了起來。我覺得事情不妙,雖說我是“耶穌先生”,但眼下這種事情還不是我能解決的。

看見我哭了,巴弟的爺爺就跟著我來到“天堂之橋”,把巴弟撈了上來。巴弟的爺爺看著后面說,怎么沒人來的?我回家去拿一床席子來裹她。

我知道他的話是什么意思,跪下抱住巴弟爺爺的腿,說,不要隨便把她埋掉。要火化,葬到陵園里,立一個碑。

巴弟的爺爺大聲呵斥我說,小伢兒,不要多事,你出得起錢嗎?趕緊悄悄地過橋走吧,等會你恐怕走不掉了。走吧。

我妹妹也是淹死的,淹死在一條小水溝里,巴弟淹死在一條小河里。巴弟,她比我的親妹妹還重要,我現在還不知道她重要在什么地方,隨著我長大,我會明白這一點。

我離開濕淋淋的巴弟,她的大餅臉好像小了一點。巴弟的爺爺說得對,我是“未來福音”的頭兒,巴弟的媽媽和奶奶會找我麻煩。過了橋,走進橘子園,往東邊的出口走去。老酒鬼的屋子里亮著燈,聽到我的聲音,“撒旦”低聲咳了一下,門輕輕關上,燈也悄悄熄掉,“撒旦”聽憑我走過,一聲不吭。

老酒鬼的屋旁堆著稻草,平時,“撒旦”就睡在這里,看管邊上的路。我在稻草上撒了一泡尿,“撒旦”居然馬上起身讓位了。我指著它罵,你有罪!

我的口袋里常放著打火機,“出頭鳥”的口袋里常放著刀片,“胖球”常放著一只皮球,“小火雞”放著一塊圓形檀香木。我記得巴弟喜歡在口袋里放發夾,那種綴著小蝴蝶結的發夾,空閑時常常拿出來繞著手指頭玩。我那死去的妹妹愛玩煮熟的蘆葦葉。

我拿出打火機,把草堆點著了。好多天都是陽光燦爛,這草堆一點就著,它燒得無比燦爛?!叭龅睆膩頉]有見過這個陣勢,躲到一邊,嘴里開始嗚咽。老酒鬼為什么不出來罵我?他是喝醉了還是怎么的?我要燒死他,我是“耶穌先生”,我有無比的法力。

大火燒起來了,老酒鬼吼叫著跑出來,我不怕他,我要他看見是誰在復仇。

我指著老酒鬼罵,你有罪!然后揚長而去。

我想起了我的鞋,我得找到藏鞋的草堆。奇怪的事發生了,所有的物體在我眼里都變小了,它們集體縮小了一個尺寸。妹妹淹死在小水溝里的原因,是小水溝對她來說就是一條小河。巴弟淹死在小河里的原因,是小河對她來說就是一片大海。我在月光下看看我的手,我發現我的手也長大了。

不遠處有一條小河忽閃著水波,我走下河邊的石階,把雙手浸泡在水里,它不痛不癢,沒有任何異常,但它讓我感到陌生。我無法確定,此時的心里是喜還是憂。有一點是肯定的,如果我長得足夠高大強壯,我就不會淹死在小河里,“撒旦”和老酒鬼也會害怕我。在幻想中的人生理想實現之前,我得先與這個世界對抗。我贏了,才有機會。

我在河邊坐了片刻,夜里還是涼的,清冽的空氣里,飄過花香。巴弟,最愛花了。她現在怎樣了?是不是已經被她的家人偷偷埋在某個僻靜荒涼的地方了?

我找到我的鞋,我的鞋足足小了一節腳指頭。我發現我的褲子也短了一截。是的,我的身高在幾個小時里躥高了,怪不得我看所有的物體都小了。

我有點害怕,一顆心拚命狂跳,力道很大,害我在路上跌了一跤,還好路上是泥地,跌下去也不痛。邊上有人說了一句話,小伙子,半夜三更的給誰磕頭???

一位白胡子老爺爺坐在木房子的階沿上。我認識他,他是陳鎮長的父親,小學校長。人家說,自從花碼頭鎮有小學開始,他就是校長了,一直到七十幾歲才正式退休。陳鎮長一家住在鎮子中心的一幢別墅里,他不愿意住那兒,他寧愿一個人住在又破又潮濕的祖宅里,在屋后種一塊蔬菜地,養幾只雞。傳說他一年當中起碼有三百天通宵失眠,他就坐在屋門口看夜里的風景。平常也有一些有權有勢的人物來看望他,他卻從不留人吃飯。每年過年的時候,他就把雞交給隔壁人家看管,獨自搭車去一個遙遠的地方,過了正月十五再回來??傊?,他是一個神秘人物。

他又說,小伙子,嫌鞋子不好?不要的話送給我吧。

我把鞋子扔給他,反正這鞋子太小了。

他脫下自己的拖鞋,穿上我的鞋子說,正合腳。謝謝你啦!

他抬頭看著我說,看在你送鞋子給我的分上,我透露個消息給你,你不要回家了,你家今天出大事了。

我感到不妙。

我朝家里急急忙忙地走去。陳爺爺說,我在這里等你,反正我睡不著。

我家門口簡直是人山人海,巴弟的奶奶和媽媽對陣我的奶奶和媽媽,四個人都罵得披頭散發,渾身抽筋,一臉淚水。但那不是“委屈和傷心”的眼淚,這些眼淚全是武器。來弟、招弟、盼弟、引弟們躲在人群里看熱鬧,我一露面,老酒鬼就指著我喊,就是他燒我房子,把他抓起來!

人群里走出兩位民警,我驚得動彈不得。這時,我奶奶走上前,一頭撞到一位民警身上,哭叫著說,不要抓他,他今天才過十二歲?,F在十二點鐘沒到,他還沒到十二歲。

那個被我奶奶撞到的民警哈哈大笑,說,沒到十二歲?騙鬼呢?這身高起碼十六歲了。

我奶奶說,我們有出生證。

民警說,你們的出生證不算數,我們不相信。

我拔腿就跑。沒人上來追我,我根本跑不了的。我邊跑邊哭,看來“未來福音”鐵定要解散,我也不是“耶穌先生”。

我只有去找陳爺爺。他真的坐在臺階上等著我,我坐到他的身旁,把臉埋進他的兩個膝蓋之間。

陳爺爺說,你想一想,下來該干什么?

我根本不知道下來該干什么,我問他,我是不是會坐牢?

陳爺爺說,不會坐牢,不過你家里要罰一大筆錢了。幾天沒見,你怎么長得這么高?看上去有十六七歲了。你還不如長得瘦小一些。

我堅決地打斷他的話,我不想長得瘦小。我要長得高大,長得高大,以后就是坐牢,也比別人捱得住。

陳爺爺說,孩子,你說這樣的話,你想讓我哭一場么?

我們臉對著臉僵持,我不想讓他哭,我也不想認錯。他想生氣,我也沒有辦法,誰讓生活就是這樣的。

陳爺爺主動退讓了,說,你在外面等著我,我進屋去打個電話。等會兒我就送你出鎮子,你到我朋友家里去住一陣子,等這邊事情結束以后再回來。

我聽見陳爺爺家里的鐘敲了十二點。

我十二歲了。我十二歲的開始,是跟著陳爺爺離開家。在路上,我告訴他一些事,我們的“未來福音”,我們講述的故事。今天,我原本要講鄧麗君的事,我碰到她了,她給了我一張歌曲專輯。

陳爺爺先是不說話,后來就笑了。他也講了一個故事給我聽,他說他一個人住著,很孤單,有一回夜里,一個美麗的女鬼突然推開他的門……

聽到這里,我本來要驚叫的,因為我們小孩子都明白下來該有恐怖的事發生了。但是陳爺爺說,這個漂亮女鬼走到他床邊,對他說,陳爺爺,你今晚忘了吃藥啦。

我倆各自在夜色中微笑了。陳爺爺的故事和我們的故事太不同了,他居然夢想見到女鬼?不管怎么說,今晚碰到他,是我的幸運。在大路上,我坐上他叫來的汽車。我又累又餓,百感交集,司機叫我放下車窗與陳爺爺揮個手,我都沒有照做。我很后悔。陳爺爺沒能活到早晨太陽升起的時候,回去后他服了過量的安眠藥。我奶奶后來打電話告訴我,陳爺爺的臉上汪著一大攤眼淚。那是“委屈和傷心”嗎?

我把我十二歲以前的人生命名為“許愿”。

葉彌,作家,現居蘇州。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美哉少年》,小說集《天鵝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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