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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巴

2016-10-15 22:31劉玉棟
天涯 2016年4期
關鍵詞:嬸子鍋巴小白

大春睡得正實,突然鼻孔癢癢,皺皺鼻子,想打噴嚏沒打出來,很不情愿地瞭開眼皮,看到媳婦小白正笑瞇瞇瞅著他。小白的臉先是有些模糊,很快變得清晰,大春這才看到小白的手指間捏著一根金黃色的雞毛。大春咧嘴笑了,原來是小白在捉弄他。小白笑瞇瞇的模樣真好看。大春真想一翻身再把小白摁在床上,可小白早已穿戴整齊,再說,窗戶紙也已經透亮了。小白啥時候起的床,他不知道。夜里他用的力氣過多,直到現在,骨肉還乏。

“張開嘴!”小白一齜牙,露出來一顆小虎牙。大春搖搖頭,反而把嘴巴閉得更緊,他盯著小白手里的雞毛,心想,才不上你的當呢。小白一看大春不張嘴,便把自己的嘴巴湊上來。這一下,大春不得不張嘴了。他剛張開嘴,一個圓圓的白白的東西就塞進來,軟軟的溫溫的,竟然是一個雞蛋。雞蛋的表面還帶著一股雪花膏的味道。

大春叼著雞蛋坐起來,他舍不得一口吞下去,而是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雞蛋真香,他知道小白這是犒勞他,給他補身子。他把剩下的一口舉到小白面前,說:“你也吃一口?!毙“鬃煲黄?,說:“俺才不吃你剩的呢?!闭f完扭身走出去。大春“嘁”了一聲,把剩下的雞蛋放進嘴里,邊嚼著邊從床上爬起來穿衣服,

這時候,屋外傳來小白拉風箱的聲音。小白在燒火做飯,跟父親和哥嫂在一塊兒住時,小白可沒這么勤快過,每天早晨,總是賴在屋里不愿意出去。分家單獨過就是好,大春心里想,小白變勤快了不說,也比一大家人在一起住時活潑多了,就說夜里吧,他們把事情做得地動山搖,小白發出的聲音也跟唱歌一般好聽。唱就唱吧,無所顧忌啊,跟父親和哥嫂在一塊住時,想唱還不敢呢。大春想著,心里恣恣的。母親去世得早,這個家,父親不好當,春上他娶了媳婦后,父親就有分家過的意思,好不容易過了半年,收罷秋,這才把家分開。

現在唯一的不好,就是房子舊一些,前幾天分家,他跟哥哥抓鬮,抓到了爺爺曾經住的這三間老房子。舊不怕,他有的是力氣,過兩年有了兒子,再翻蓋新房,不管咋說,還是獨門獨院好,兩個人多自在。哥哥倒是抓到了新房,可得跟父親一塊兒住啊……大春剛這么一想,砰、砰,就來了兩個大噴嚏,他愣怔一下,猛地一巴掌扇到自己臉上,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

“大春,吃飯了?!毙“状嗌卦谕饷婧?。

大春揉著眼走出來,一看飯桌,禁不住愣了一下:兩大碗雪白的面條。他皺著眉頭說:“媳婦,咱剛分家,這日子,咱、咱不過了?又是雞蛋又是面的?!?/p>

“你呀你呀,”小白笑著說,“你也不打聽打聽,誰家不是這樣吃,村里馬上就成立大食堂了,人家說,糧食啥的,統統交到大隊里去。哼,傻瓜才不吃呢?!?/p>

大春摸一把頭發,無話可說了。小白說得不錯,公社里的工作組都來了,在李家磨坊墻上,刷上了兩排大字,叫“生活集體化,食堂如我家”,看來成立食堂這事兒是假不了了。大春坐下來,呼嚕呼嚕地喝面湯。不知道為啥,他心里還是有些怪怪的,要是一下子進入共產主義社會,整天吃雞蛋喝面湯的,他還真是不適應。當然,這話他不會跟別人講的,包括小白。大春可是大隊里的積極分子。他二十歲剛出頭,有的是力氣,又學過幾年文化,一直想加入民兵連,扛著鋼槍,打個靶啥的,多威風,可他沒啥資歷,沒在硝煙戰火中洗禮過,沒殺過日本鬼子,沒打過國民黨。這也怨不得他呀,那時候他年齡小啊,他最大的壯舉就是前年出河工,跟別人打賭,一頓飯吃掉了十八個韭菜餡的大包子。他經常做打仗的夢,夢到自己殺掉一個排的日本鬼子,變成了一個英雄。變成英雄就可以加入民兵連了。

大春吃罷飯,抹著嘴巴穿過院子,一出家門,一股臭氣撲面而來,頂得他鼻子癢癢,又是一個大噴嚏。他盯著家門口這個圓圓的糞坑,胸腔里立刻被擠得滿滿當當,剛才的好心情一下子沒有了。糞坑是鄰居九三家的,論輩分該喊他九三叔,可這家伙一點兒沒有長輩的樣子。前幾天,大春收拾房子的時候,為家門口這個糞坑,專門找過九三。大春低頭哈腰地說:“九三叔,我這就搬過來住了,以后咱是鄰居了,你看門口這個糞坑,咱是不是挪一挪?出門就是糞坑,有味呀?!本湃恍毖壑樽?,說:“多少年了,這個糞坑一直在這里,你爺爺活著的時候,啥話都沒說過,你還沒搬過來就嫌味了?再說,根本就沒有味,你嬸子是個干凈人,天天撒一簸箕灰?!本湃@么說的時候,一旁的九三嬸子還不住地點頭。九三嬸子長得是挺精神的,平時穿著也算干凈,可人干凈難道糞坑也跟著干凈嗎?

大春一想這事,氣得肺疼,天天臭屎爛尿往里倒,還說沒有味。他咳一口痰,使勁朝九三家門口吐過去?!昂俸佟眱陕暩尚鱽?,把大春嚇得一哆嗦。大春一看,原來是九三他爹老六爺蜷窩著身子坐在門口,老六爺的臉笑得跟一朵枯萎的花似的,他朝著大春說:“光吃好的,新社會好啊,光吃好的?!贝蟠狐c點頭,快步走過去,心想,老六爺這是老糊涂了。

大春穿過胡同,拐到街上,正好從大隊部那邊傳來鐘聲。鐘聲響,肯定是大隊里有事。只有大隊部門口的槐樹上有口大鐵鐘。如今,村里分成四個生產小隊,要天天召集社員集體出工,但小隊里沒有大鐵鐘,四個小隊長卻各有自己的看家本領,后來還被編成了順口溜,一幫孩子沒事的時候就喊:一隊牛角二隊號,三隊梆子四隊哨。大春是二隊社員,洪斌叔是小隊長,他不知道從哪弄來一把小號,每天站在槐樹下,一手掐腰,一手舉著小號,滴滴答答地響個不停,既威風又好聽,二隊社員們也覺得臉上有光。你再看一隊隊長,整天鼓著腮幫子吹牛角,跟個土匪似的;三隊隊長本來就是賣豆腐的,所以整天梆梆地敲梆子;四隊隊長啥都不會,他倒是聰明,跑到學校里,向校長討一個白鐵皮的哨子,吹起來也支吾支吾地響。

但最威風的,還得是大隊長老兵叔。老兵叔最重要的標志是他腳下的那雙黑皮鞋,老兵叔是村里唯一一個穿皮鞋的人。盡管他一條腿瘸,但皮鞋落地的聲音卻清脆有力:咣——嗒——咣——嗒——不論是大人還是小孩,一聽到這聲音,喘氣都不敢使勁喘。老兵叔可是上過戰場的,這條瘸腿就是讓國民黨的子彈打壞的。據說他腳上穿的皮鞋,就是從國民黨軍官的腳上扒下來的,老兵叔穿了十年,竟然還幽幽地泛著光。老兵叔是真英雄,所以,大春一見到老兵叔,兩個腿肚子便發軟,脖子也不自覺地縮進去一截,這是從小時候養成的習慣,不好改了。

敲鐘的正是老兵叔。

人們陸陸續續地集中過來,大隊會計和民兵連長搬出來一張桌子,又搬出來兩把椅子放在桌子后面。場院里的人越來越多,坐著的、站著的、蹲著的,開玩笑的、罵娘的,上年紀的人們抽著老煙袋,有兩個十幾歲的小伙子突然支起黃瓜架,跟斗雞似的摔起跤來。另外幾個年輕的跟著起哄,幾個沒到上學年齡的孩子在人群里鉆來鉆去,不時地發出鴨子叫般的笑聲……大春畢竟是結了婚的人,又剛分了家,有了當家人的味道,就穩重多了。還有,從一大早吃了雞蛋喝了面湯以后,他這心里便開始變得不踏實。

是不是真的都要把糧食交到大隊里來呢?他想到家里,自己剛從父母那里分到的兩口袋玉米、兩口袋地瓜干、一口袋麥子、半口袋黃豆和十斤芝麻,要是真的把這些糧食都交出來……他不敢再往下想,他感到心口窩疼,他看到小隊長洪斌叔走過來,他湊上前裝作若無其事地問:“洪斌叔,今天啥事啊這么熱鬧?”洪斌叔說:“聽說是公社里來領導了?!?/p>

這時候,老兵叔陪著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從屋里走出來。老兵叔使勁拍拍桌子,喊道:“大伙都別鬧了,有重要事情,公社李副書記親自來我們大隊抓,下面請李書記講話?!崩顣浤挲g不大,皮膚白白的,但官架子還是挺足的,他咳兩下嗓子,說道:“各位社員,同志們,今天來到霧莊大隊,就是積極響應黨中央毛主席的號召,成立集體公共食堂,吃大鍋飯……”話剛出口,下面立刻像開了鍋似的,盡管大家能猜出個十有八九,但話從李書記嘴里一說出來,沖擊力還是非常大,人們嘴里的話是不自覺地冒出來的。有噘嘴的,也有嘴咧得如同一朵花似的,雇農馬四就跟驢放屁一樣,連說幾個好。老兵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說:“都靜一靜,聽李書記講話!”

此時,大春滿腦子里都是他家那幾口袋糧食,他跟馬四不一樣。馬四又懶又饞,家里孩子又多,老婆的腦子還不太靈透,平時飯都做不熟,他肯定愿意吃大食堂。而大春呢,家里糧食多不說,老婆又勤快又聰明,小日子才剛剛開始。大春有點兒舍不得。李書記后來又說了很多,什么三面紅旗、人民公社、大躍進,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等等,大春的身邊不時地爆發出一些掌聲,但大春都沒聽進耳朵里。

李書記講完后,老兵叔接著說:“社員同志們,李書記講得都聽明白沒有?共產主義是天堂。天堂,知道不?周圍的幾個大隊都開始行動了,我們霧莊大隊一定要樹立革命人生觀,提高階級覺悟,絕不能落后,這樣咱們回家馬上行動,今明兩天,每家每戶必須把所有的糧食都交到大隊的糧庫里。誰家敢弄虛作假,私藏糧食,一旦查出來,沒你好果子吃!”

老兵叔說完,看看李副書記,想散會。李副書記說,找兩個社員發發言嘛。老兵叔說對,發發言,大家積極發言。老兵叔看到了擼胳膊挽袖子的馬四,說:“馬四,你根正苗紅,你說說?!瘪R四一聽讓他發言,臉憋得跟大公雞的雞冠子似的,通紅,半天沒說出話來。旁邊有人跟著起哄。馬四突然舉起拳頭,喊道:“共產主義好!成立大食堂好!天天吃白面餑餑,頓頓有雞鴨魚肉,好!俺這就回家去,把所有的糧食都上交給大隊集體?!崩罡睍洕M意地點點頭。

老兵叔又瞅了一圈兒,一眼看到了大春,說:“大春,你是積極分子,你說說?!贝蟠阂汇?,他沒想到老兵叔會讓他發言,一著急,汗水像成千上萬條小蟲子一樣鉆出來。他腦瓜子一片空白,但他必須得說。于是他說:“俺剛分了家,分了多少糧食,俺爹、俺哥俺嫂都知道,俺都上交集體,一粒糧食都不留,行吧?”人群一陣大笑,有人喊,“大春,把你的俊媳婦也交出來行吧?!贝蟠汗V弊诱f,“放你娘個屁?!?/p>

老兵叔也笑了。

大春回到家,身子輕飄飄的,跟虛脫了一般,他不明白老兵叔為啥讓他發言,守著全村的人,真丟面子。他進來門,看到小白正在灶間燒火。

“你插好門沒有?”小白問。

“大白天的,插門干啥?”

“快,快去插門?!?/p>

“你忙活啥呢?還沒到晌午就做飯?!?/p>

“讓你插你就插,這么多廢話?!?/p>

大春只好又穿過院子,把院子門插上。等他回到屋內,小白說:“快,你燒火,我趕快蒸兩鍋餑餑,你也不瞅瞅看看,誰家的煙囪不冒煙。你可好,開完會不知道回家,要不是我去九三嬸子家借東西,我還不知道蒸兩鍋白面餑餑,平時舍不得吃,馬上糧食都上交了,解解饞也好?!?/p>

“大隊里不允許這個樣,讓人家發現了要挨批斗的,本來俺是回家來弄糧食去上交的,你看你……”大春急赤白臉地說。

“看啥?你個榆木腦袋,就你積極,你看人家九三嬸子家,上頓包子下頓餃子的,都吃了好幾天,人家還打了鍋巴炒了爆米花,藏起來慢慢吃呢。那鍋巴放點糖精,撒點兒芝麻,又薄又脆又甜,放一年都不壞。九三嬸子還專門告訴我,那爆米花放進暖水瓶里,把瓶塞塞緊,放三個月都是脆的?!毙“走呎糁G餑邊嘮叨。

“以后少跟九三家打交道,他家是中農,說不上哪天就倒霉,咱不能跟他一樣。聽我說,蒸好這鍋餑餑就算了。剛才,我都在大會上表了態……”

“就你實在,就你積極,”小白一撇嘴,說:“看把你嚇的,我告訴你吧,人家還有把糧食藏起來的呢?!毙“椎倪@句話,把大春驚得張了半天大嘴?!罢l家?誰家敢把糧食藏起來?”他問?!罢l家不知道,反正九三嬸子這么說?!毙“渍f。大春心想,這個九三家簡直是翻天了,這事兒,咱可不能干。

蒸好這鍋餑餑,小白還想和一盆面糊,打一鍋鍋巴,說我從小就喜歡吃鍋巴,平時不舍得吃,咱打一鍋,留著磨磨牙。大春堅決不同意,說你有完沒完,老兵叔待我不薄,我還想當個民兵啥的,再說,全國上下都在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咱不能拽這個后腿吧。大春說完,又跟了一句:“你是不是長饞???”說女人長饞病,一個意思是笑話這個女人嘴饞,還有一個意思是說這個女人懷孕了。小白聽大春這么一說,眼圈兒立馬就紅了,一扭身,鉆進屋去。

大春脖子一梗,心想,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不知道輕重。他揣著手,又來到街上,遠遠地看到洪斌叔推著小推車,上面馱著五六口袋糧食,歪扭著身子,朝糧庫方向推去。大春的脖子也跟著抻向糧庫。

“狗日的,瞅啥?還不回家推糧食去?!贝蟠罕粐樍艘惶?,忙回頭,一看是民兵連長,也是推著幾口袋糧食,看見大春,把小推車停下來,累得呼哧呼哧直喘。大春忙跳上前去,說:“來來來,連長,我幫你推?!闭f完,一撅腚便把車子推起來。

“大春,你把糧食繳上了?”民兵連長問。

“沒呢,俺家沒小推車,俺正想出來借輛小推車呢,這不,正好碰到你?!贝蟠哼诌肿?。

“好,放下我的糧食,小推車你用就是了,”民兵連長說,“反正早交晚交都得交,早交早清心,我還真盼著吃大食堂,跟公家人似的,排著隊打飯,然后大伙湊在一塊兒吃,吃得香啊?!?/p>

大春不住地點頭,隨聲迎合著,糧庫就到了。說是糧庫,實際上就是大隊部旁邊兩大間通著的大房子,撒了層石灰,鋪了層磚,就叫了糧庫。大隊長老兵叔和一個公社干部站在門口,跟兩座門神一樣,盯著送糧食來的人,目光如炬。大隊會計往賬本上記著什么。大春把一口袋麥子放在大秤上時,民兵連長在后面喊:“糧食不是大春的,是我的,別記錯了?!贝蟠翰缓靡馑嫉爻媳逍πφf:“俺家沒小推車,我等著借連長的小推車?!?/p>

卸下民兵連長的糧食,大春推起小車正準備走,被老兵叔喊住了。

“大春,你過來一下?!崩媳宄麚]了揮手。

大春屁顛屁顛地跑過去。

“大春,你媳婦長得倒是挺俊巴挺干凈的,干活咋樣?”

“好著呢,啥都會?!贝蟠好^發,一副憨實的樣子。

“做飯呢?”老兵叔一臉嚴肅地問。

“好著呢,蒸餑餑包包子搟面條烙大餅,樣樣都行。還會打鍋巴呢,打的鍋巴又薄又脆又,又……”

大春突然不說了,他猛地想到,老兵叔不會是知道了小白在家偷做好吃的吧?他覺得身上的汗水又像小蟲子似的往外鉆了。

老兵叔點點頭,說:“回去你跟她說,要做好思想準備,大隊公共食堂需要幾個成分好、牌面好,又年輕又干凈的婦女來做炊事員。人是鐵、飯是鋼,炊事員的工作非常重要。我覺得你媳婦合適。大春,這可是一件光榮的事情啊。這樣吧,時間緊,明天吃了早飯,就讓她直接到李家磨坊的大食堂去報到。司務長已經選好了,是劉三麻子,解放前,人家在濟南府的飯店里可是掌過勺的?!?/p>

大春把頭點得如同雞啄米。

老兵叔又接著說:“大春,你是積極分子,你也有任務,明天過了晌午,你跟民兵連的幾個小伙子一塊兒,跟著民兵連長,挨家挨戶,把所有的鍋灶都拔了,那些大鐵鍋舀子勺子的,統統收上來,咱們大隊也要建小高爐,煉鋼煉鐵,支援國家建設?!?/p>

大春看著老兵叔堅定的目光,激動得差點淌下淚來。老兵叔這是瞧得起我大春??!大春盯著大隊部門前飄揚的紅旗,心里突然涌動起一股激情。

大春回到家,把小推車往院子里一放,蹦著高鉆進屋去,嘴里還媳婦媳婦地喊著。等他來到里屋,看到小白躺在床上,身上蒙著被子,便說:“媳婦,快起來,有好事呢?!?/p>

小白一動不動。

大春坐在床沿上,把身子橫下來,輕輕拍著被子說:“你咋臉皮這么薄,俺也沒說你啥。俺說的都是實在話,上邊說啥,咱就做啥,不會吃虧的?!?/p>

被子下面的小白還是一動不動。大春邊撫摸著小白露在被子外面的那一縷漆黑的頭發,邊說:“剛才老兵叔跟俺說了,讓俺說給你,讓你去大隊公共食堂當炊事員呢?!毙“椎纳碜觿恿艘幌??!袄媳暹€說,他專門挑了幾個成分好、牌面好,又年輕又干凈的當炊事員呢?!?/p>

小白一下子撩起被子,說:“是真的?”

“這事能騙你玩嗎?你準備一下,明天吃了早飯,就去李家磨坊的大食堂報到。司務長是劉三麻子?!?/p>

小白笑了,又露出那顆小虎牙來,說:“你不是說挑了幾個牌面好,又年輕又干凈的人嗎,咋讓劉三麻子當司務長?”

“這你就不知道了,解放前,人家劉三麻子可是在濟南府的大飯店里掌過勺的,再說人家是男的,年輕干凈是你們幾個女的。哎喲,俺的漂亮媳婦不用下地干活了,養得白白胖胖的,給俺生個大胖兒子?!?/p>

“去你的,”小白打了大春一下,再抬起頭,眼圈兒又紅了,說,“你剛才說俺長饞病,俺可能真的長饞病了?!?/p>

大春瞪著眼,愣了半天,才好像明白過來點什么:“你,你是說……”

小白說:“那個,已經過了半個月,還沒來?!?/p>

“你是說?”大春還是有點不明白。

“你咋這么傻呀,我可能有了!”

“真的?”大春終于明白了。他呆呆地站起來,說:“我要當爹了,對,還得把糧食交到大隊去呢?!闭f著他往屋外走,他腳下跟裝了彈簧似的,猛地蹦了個高,卻一頭撞在門框上。坐在床上的小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第二天晌午過后,老兵叔和民兵連長各帶著五六個人,兵分兩路,開始挨家挨戶拔鍋灶。秋已經深了,天開始變涼,可民兵們的血是熱的,個個生龍活虎。大春跟的是民兵連長這一路,他沖在最前面,表現格外積極,因為他還不是民兵,他只是一個積極分子,他需要積極地表現自己。民兵連長掐著腰,揮著手,今天,他還專門穿上了一身綠軍裝,他當過兵,那手揮得標準、好看。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大春打心里佩服民兵連長,在民兵連長的指揮下,他心里特別舒坦。他有的呢,是力氣,每到一戶人家,他總是第一個跳到鍋臺上去,腰一蹲,手一伸,腚一撅,一口大鍋帶著鍋底灰就離了灶。有的人家剛吃完飯,鍋還是熱的,他不怕,他的手里攥著兩塊玉米皮,這玩意兒隔熱;有的人家的鍋里還有半鍋粘粥或泔水,死沉,這最多也就讓他邁兩下霸王步,來到院子里,兩只胳膊一伸就潑出去,一口氣來到胡同里停著的大車上,一抬手便把鍋扣上去。再看別人,就像是跑龍套的了,手里提著的,凈是些小鐵鍋小鋁鍋小炒鍋鏟子勺子舀子刀子,叮鈴當啷,聲音倒是好聽,可你看他們的衣服上,都還是干干凈凈的。只有大春的衣服被鍋底灰染黑了,臉上也是黑一道白一道的,跟一只大花貓似的。

這一切,都被民兵連長看在眼里。民兵連長指著幾個民兵罵:“你們幾個龜孫子,光出工不出力,你看人家大春,你們看看人家大春?!?

大春揉搓著手上的鍋底灰,憨實地笑。

很快來到大春家。小白去了公共食堂,家里鎖著門,大春掏出鑰匙,打開門,說:“連長,各位,都進來坐坐吧?!泵癖B長說:“我們正好站在這里抽袋煙,就不進去了,你自己弄去吧?!贝蟠貉杆賮淼轿堇锏脑钐徘?,鍋灶還是新的,是幾天前爹和他剛剛壘起來的,外面糊上的一層黃泥巴剛剛干透。大春絲毫沒猶豫,他掰著鍋沿向上一拔,大鐵鍋就下來了,因為燒了沒兩天,所以鍋底灰只有薄薄的一層。大春端詳幾眼這口新鍋,心里還是隱隱地有了點兒不舍,但很快,這種感覺就消失了。他一跺腳,兩步來到院子里,把鍋放在地上,又回到灶膛前,一手抓起鏟子勺子舀子,又看一眼這把新買的切菜刀,心想,刀是新的不假,可留下它就是犯錯誤啊。心一橫,一手便提起菜刀,統統抱出來,叮當放在大鐵鍋內。

來到外面,大春把鍋舉到民兵連長的眼前,說:“連長,你看,俺剛分了家,啥都是新買的?!边B長掂起菜刀說:“大伙都看看,都看看,人家大春還不是民兵,就有這么高的思想覺悟啊?!?/p>

下一家是九三家。九三叔站在院子里,朝著民兵連長低頭哈腰。大春使勁兒挽了兩下衣袖,身上的力氣格外足,他鼻子里始終塞著一股糞臭味兒。九三嬸子跟在他們后邊,兩只眼跟鷹一般。大春來到灶膛前,“噌”一下,跳上了灶臺,把身后的九三嬸子嚇得向后退一步。他鼓著腮幫子瞪著大眼,喉嚨里還發出嗚隆嗚隆的聲音,故意把動作搞得特別夸張。九三家的鍋確實沉,鍋底灰特別厚,大春站在屋子中間,使勁兒抖摟幾下,黑灰便落了一地。他瞥一眼九三嬸子,發現九三嬸子正用一雙鷹眼剜他。他心里恣得不得了。

大伙裝好了車,剛要走。大春發現了不對的地方,他覺得少了點啥。對啊,他一拍腦袋,說:“停,連長,他家有一把比瓢還大的紫銅舀子,咋沒上交呢?”

民兵連長一聽,二話沒說,大手一揮,扭身又走進九三家院子。九三叔和九三嬸子正低著頭,在屋里打掃鍋底灰。九三嬸子一邊掃著一邊嘟囔著說:“你看你看,跟伙土匪似的?!?/p>

“你說啥?”民兵連長一嗓子,嚇得九三叔把笤帚扔在地上,“你剛說的啥?你再說一遍讓我聽聽?!?/p>

九三叔忙哈著腰來到院子里,說:“女人家,不懂事,她說你看你看,這土啊這灰啊……”

民兵連長掐著腰說:“九三,大道理我不講了,已經說了一千遍,你再想想,你還有啥沒交上來?”

“沒了,真的沒了,都交了,都交了?!本湃冻鲆荒樀脑┩?。

“都交了,哼,我看你不老實,你家那把紫銅舀子呢?”

九三一下子從地上蹦起來,連拍腦袋,說道:“你看我這臭腦子,咋就忘了那個東西,連長,那東西平時不用,想不起來啊,孩子他娘,快去,把紫銅舀子找出來?!?/p>

后面的大春心里偷著笑,心想:你就是臭腦子,前兩天俺還看見你拿著它舀水來著呢。

當天晚上,霧莊大隊公共食堂開張,食堂大院里的樹干上掛著兩盞馬燈,整個大院里亮堂堂的,晃晃悠悠的到處都是端盆端碗的人?!芭抨?,排好隊!”有民兵維持秩序。劉三麻子站在一口大鍋前,晃動著手里的大舀子,滿滿一鍋白菜豆腐,冒著熱氣,小白和其他兩個女人正把一大籠白面餑餑掀開,在馬燈和熱氣中,小白的臉笑得像葵花。

這時候,老兵叔一瘸一拐的,陪著公社的一個干部站在馬燈下。老兵叔咳了兩下嗓子,喊道:“都靜一靜,社員們靜一靜,孩子們別鬧了,今天,霧莊大隊公共食堂成立了,咱們離共產主義又近了一步,晚上,咱們吃白面餑餑和白菜豆腐,我相信,咱們的日子會越來越好,將來,爭取讓大家天天有肉吃有魚吃?!比巳罕l出一陣陣掌聲。老兵叔又咳了咳嗓子,說:“就是在這么大好的形勢下,有的社員覺悟不高,竟敢私藏糧食,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你良心何在,你占著碗里看著鍋里,你這等于破壞生產勞動。這樣,社員們回去琢磨琢磨,晚飯后把糧食交上來還不晚。明個一早,性質就不一樣了,明個一早,我帶著民兵挨家挨戶檢查,查出來,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老兵叔說到做到,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召集十幾個民兵,扛著鐵锨、頭,挨家挨戶檢查。大春由于拔鍋表現出色,又被老兵叔點了卯。在老兵叔面前,大春表現得更積極,他提著頭,就像一頭豹子似的,老兵叔指哪兒,他就刨哪兒。馬槽下面、炕洞里面、豬圈里、灶膛里、雞窩里、缸底下,甚至八仙桌下,還有箱子柜子抽屜都得打開看。你別說,老兵叔雖然腿瘸,但眼特別亮,他每到一戶人家,先用探照燈一樣的眼睛掃一遍,然后啪啪啪拿手指一指,說這里這里這里,給我挖!

藏糧食的、藏面的、藏炒豆子的、藏爆玉米花的、藏芝麻鹽的,真不少,用缸用甕用壇子罐子的,用口袋麻袋油布包的,五花八門,基本上每十戶就有兩三戶藏的。把老兵叔氣得嗚嗚叫,蹬著血紅的眼珠子罵:“狗日的,太不像話了,會計,都給我記好了,我一個個地收拾!”大春呢,前竄后跳,很有成就感,他身上似乎有勁使不完,一頭下去,缸從土里露了頭,他扔下頭,彎下腰,一撅腚,哼哧一下,就把缸從土里拔出來,往老兵叔眼前一礅,打開蓋子,說:“大隊長,又是一缸麥子?!崩媳逭f:“好,大春好樣的?!?/p>

查著查著,便來到九三家,大春顯得格外激動,搶在老兵叔前面,一個箭步跨進門。九三看到一瘸一拐的老兵叔,自己的腿似乎也短了一截骨,縮著脖子,滿臉堆著笑,因為有拔鍋收紫銅舀子那件事,所以他笑得不自然,露出擔驚受怕的模樣。九三嬸子更是遠遠地躲在偏房門口,目光里也滿是驚恐。老兵叔看也不看九三,徑直來到屋里,他揮了揮手,民兵們都闖進來,也不用老兵叔指揮了,已是輕車熟路。里里外外鼓搗了半天,啥都沒有。

這時候,大春又聞到那股糞坑的臭味兒,他一下子想起媳婦小白說的話,什么爆米花、暖瓶、鍋巴的,他一眼瞅見八仙桌下面,那里并排放著三把暖瓶,他走過去,端起來,打開瓶塞,一股爆米花的香味兒飄出來,頂走了他鼻子里的臭味。

“大隊長,這里有情況?!彪S著大春的一聲喊,大伙都圍過來。

老兵叔來到跟前,拿手指捏起一粒爆米花扔進嘴里,立刻傳出咯嘣咯嘣的聲音。他扭頭瞪了一眼低著頭的九三,說給我接著搜。大春把一只手放在老兵叔耳朵前,低聲說:“他家可能打了不少甜鍋巴?!崩媳暹咟c頭邊喊道:“柜子里箱子里框子里,對,還有被摞子里,都給我搜?!贝蟠焊褚恢混`犬,他不停地抽動著鼻子,眼睛掠過九三家的邊邊角角。九三家堂前的墻面上,毛主席他老人家正用慈祥的目光打量著他們。

除了這幾暖瓶爆米花,再也沒查出別的東西,大春心里還有些不解氣,嘟嘟囔囔地說:“肯定還有別的東西,肯定還有?!?/p>

后來,霧莊的人都知道,轟轟烈烈的大食堂只維持了不到五個月的時間,勉強地過了年,正月十五不到,就維持不下去了。由于煉鋼煉鐵,村前村后的樹幾乎被砍光,不管是棗樹果樹柳樹楊樹還是桑樹,都被砍盡伐絕。大食堂沒有柴火燒了,更嚴重的是,倉庫里的糧食越來越少,等新糧食下來,無論如何還得四個多月。老兵叔掐著手指頭算,越算越害怕,脊梁溝里冒冷汗,一聽到周圍的村子有關停食堂的消息,老兵叔就果斷地把食堂停了。改成每家每戶每天按人頭來食堂領一次口糧,先是每人每天一斤,后來又改成八兩,接著又變成半斤。后來想想,老兵叔做得最漂亮的一件事,就是沒把收上來的那些大鐵鍋扔進小高爐里煉了鋼。

就在食堂即將關閉的前幾天,發生了小白偷吃窩頭事件。小白已經懷孕六個月,圍裙已經遮擋不住她凸起來的肚子。本來,在大食堂干活的這幾個月,小白表現得不錯,從來不占集體的便宜。也可能因為肚子里有孩子,兩個人需要吸取的營養肯定比一個人多,小白的肚子里天天是空空蕩蕩的感覺。她老是喊餓。大春只好把自己的那份勻給她一些,但她還是喊餓。這一天,她趁著食堂里沒人,經不住籠里玉米面窩頭的誘惑,伸手抓起一個,躲在墻角就吃起來。正好讓司務長劉三麻子和另一個做飯的婦女撞上,如果是一個人撞上,事情的結果可能要好得多,但兩個人都看到了,并且時候不對,食堂揭不開鍋,面臨關門,全村人都在餓肚子,好,你在這里偷吃集體的東西。

當時,小白都嚇傻了,她捧著剩下的一塊窩頭,腮幫子鼓鼓的,不知所措。司務長劉三麻子和那個婦女都沒說話,扭頭干別的去了。小白咽下嘴里的窩頭,朝著他們的背影說:“俺餓,俺正長饞病呢?!笨伤麄z誰都沒回頭。

司務長劉三麻子還是把這個事情報告給了老兵叔和民兵連長。民兵連長一聽火了,一拳頭砸在桌子上,罵道:“臭娘們兒,老子在挨餓,她卻偷吃公家的糧食,把她綁了,開批斗會?!眲⑷樽訛殡y地說:“她,她懷著孩子呢,挺著大肚子?!泵癖B長說:“馬二家里還挺著大肚子呢,劉羅羅家都快生了,人家都挨餓,就她大春家餓得受不了?”劉三麻子不再吱聲。大隊長老兵叔說話了:“這樣吧,會還是要開的,晚上開個會,讓大春家里守著全隊的社員認個錯,賠個不是就行了,批斗嘛,就算了,年輕女人家,臉皮薄?!?/p>

再說小白,根本無心再干活,她覺得食堂里,每個人都在悄悄地說她的壞話。這一天,她早早回到家,拉一床被子蓋在身上,可全身還是禁不住在哆嗦,肚子里的孩子,還不時地踹她兩腳。她突然不覺得餓了,只覺得屋頂越來越矮,似乎要塌下來把她壓扁,遠處不時傳來千軍萬馬的廝殺聲,朝她家越來越近……她盼著大春趕快回來,可她知道,大春正在田里深翻地。自從成為一個民兵,大春干啥活,都沒被隊里插過白旗。

大春收工回來,一進家門便感到不對。家里沒鎖門?往日這個時候,家里總是鎖著門,小白肯定在食堂里干活呢。他來到里屋,果然看到小白蓋著被子躺在床上,他被嚇了一跳,他擔心的是小白肚子里的孩子。他忙靠上前,問:“媳婦,你咋了?”小白不說話,只見被子在輕輕地抖動。他又推了推小白,說你沒事吧。小白還是不說話。他忙撩開被子,看到小白蜷縮著身子,渾身在哆嗦。他摸摸小白的額頭,好像不發熱。他正要再再問點啥,院子里突然有聲音喊他:“大春,你出來一下,大隊長找你有事?!彼饝宦?,這時候,他看到小白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但是老兵叔找他有事,他只好先去看看了。

當他站在老兵叔和民兵連長面前,聽說小白偷吃公共食堂里的窩頭時,他愣在那里,他不相信,但在老兵叔那張嚴肅的面孔下,他又無法不相信。他突然暴躁起來,跺著腳地罵道:“日他妗子,這個臭娘們兒,看俺不砸死她!”說著扭頭就往外走,老兵叔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說:“給我回來!聽著大春,她肚子有孩子,狗日的你不可蠻干,這事出了,晚上召集社員開個會,讓她檢個討就行了。你回去跟她說,讓她必須參加?!?/p>

大春氣呼呼地回到家,一進門就罵上了:“你還有臉躺著,鬧半天是偷吃了人家的東西,你丟人不丟人?俺每天勻出一半口糧來給你吃,你還吃不飽,你是無底洞咋的?這下好了,村里晚上開大會,看不斗你半死……”小白先是嗚嗚地哭,接著便啪啪地拍起自己的肚子來。大春一看急了,上去便把小白的兩只手摁在床上,嘴里還罵道:“臭娘們兒,你想害死俺孩子不成!”小白昂起頭,張開嘴,一口咬住了大春的胳膊。疼得大春連喊了幾聲娘,回手就是幾個耳光扇在小白臉上。

晚上的會還是開了,就在李家磨坊大食堂的院子里。小白披散著頭發,低垂著頭,在燈光下,她的肚子高高地鼓著,花棉襖緊緊地繃在身上,兩個衣角就像兩只牛耳朵似的向外翹翹著。不管別人怎么說,她始終沒抬頭,也沒說一個字。最后,還是老兵叔說:“這樣吧大春,你代表你家里,向大伙賠個不是吧?!?/p>

從那天以后,小白開始變得不對勁兒。最先發現的還是九三嬸子,這一天中午,九三嬸子出來倒垃圾,看到小白正蹲在墻角上,手里捧著一塊土坷垃往嘴里塞,把她驚呆了,認為是看錯了,又走近兩步,仔細看,沒錯啊,就是一塊土坷垃。九三嬸子忙走上前,一把把土坷垃從小白手里奪過來,說大春家里的,這個不能吃啊。小白一臉神秘的樣子,兩眼直愣愣地對九三嬸子說:“你別告訴他們,俺長饞病呢,俺餓啊?!本湃龐鹱右豢?,心想,毀了,這一下可毀了。忙找到大春,把自己看到的跟大春說了。

大春仔細一觀察,真的嚇壞了,小白眼睛發直,說話顛三倒四,有時候自己嘟嘟囔囔,還偷偷地笑,這一天,她竟然把大便抹在了墻上。大春趕緊把這情況跟老兵叔說了。這時候,食堂也已經不開伙了,由于吃不飽肚子,田里的活呢,大家也沒多少力氣干。老兵叔嘆口氣說:“隊里的事情,你先別管了,你就在家好好地看著她吧?!?/p>

饑餓開始在平原腹地蔓延開來,它是那么迅速,根本無法控制。村莊的氣氛開始變得凝重,以往的歡快和喧囂沒有了。大白天,街上也是靜悄悄的。人們都在減少活動,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到處找吃的,時令還不到春分,地里的野菜剛剛冒出來,就被人們拔光了。人們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翻騰過了,連陳年的谷糠和玉米瓤子都扒翻出來,把它們磨碎了,跟那點糧食攙合在一塊兒,蒸出來,土話叫巴拉塊子。

因為還得把自己的一部分口糧勻給小白,大春餓得眼冒金星,夜里,他悄悄地來到田里,為了不讓巡邏的民兵發現,他趴在地上,薅兩把麥苗子塞進肚子里。白天吃巴拉塊子,晚上吃兩把麥苗或野菜,這樣的后果是,解不下大便來,腸子里的東西越來越多,肚子變得邦邦硬,大春一蹲茅坑就是半天,可羊屎蛋子大小的東西都拉下不來。這一天,他的肚子終于爆發了,疼,鉆心地疼。疼得汗水把衣服濕透了,趁著還能動,他來到赤腳醫生家。赤腳醫生一看這情況,二話沒說,弄了一盆肥皂水,攥著一段塑料管子,說:“把褲子脫了,把腚撅起來?!倍嗵澇嗄_醫生是個明白人,給他洗了腸子,否則的話,可能就把他給憋死了。

就在大春洗完腸子的那天晚上,小白給他生下一個兒子。

小白不足月,但抱著肚子一陣陣喊疼。大春只好把接生婆喊來。接生婆一掐算,說:“七個月,好啊,俗話說,‘七活八不活,你燒鍋開水吧?!惫?,隨著孩子清脆的哭聲,接生婆喊:“大春啊,是個兒子?!蔽萃獾拇蟠阂幌伦涌蕹雎晛?,像是受了多大委屈。大春當然是由于激動,但更多是因為犯愁。大人都吃不飽,咋養活孩子呢?再說,孩子還是早產。

讓人想不到的是,小白竟然還有奶水,孩子的小嘴巴一叼上小白的乳房,就不再哭鬧。小白哏哏地笑,像只老母雞似的,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孩子。接生婆臨走時說:“大春啊,家里要是有點小米的話,給孩子他娘熬碗粥喝就太好了,要是有雞蛋,煮個雞蛋吃就更好了?!贝蟠捍怪^,眼睛紅紅的,低聲說:“家里除了兩斤高粱面,啥都沒有?!苯由胖刂氐貒@口氣,說:“那你看好她,別讓她著涼,孩子要想活下去,就得看她身上那點奶水了?!?/p>

接生婆的話,大春記在心里。他來到爹和哥哥家,明著是讓爹給孩子起個名字,心里想的卻是看看嫂子家有沒有點兒小米啥的,哥哥家三個孩子,全家人也是天天餓肚子,他咋開這個口呢?

爹說:“就叫紅旗吧,鮮鮮亮亮的?!?/p>

哥說:“叫紅旗的太多了,叫躍進不錯?!?/p>

爹點點頭。大春也覺得哥說的有道理,說:“那就叫躍進吧?!贝蟠簛淼皆鹤永?,跟嫂子說:“嫂子,哥給你侄子起了個名,叫躍進,你說這名字好不好?”

嫂子看也沒看大春一眼,淡淡地說:“一個名字,叫啥都好?!?/p>

大春碰了一鼻子灰,無趣地走出哥哥家的門??磥?,要讓嫂子拿出點兒糧食來,別說門,窗戶也沒有啊。

還好,小白的奶水持續了半個月的時間。天氣有些暖和了,地里的苜蓿長了出來,往年,種苜蓿是給牲口做飼料的,這一年,卻成了人們渡難關的好食物。半夜里,大春也顧不上自己的民兵身份,提著布兜子就潛入到夜色中,第二天,他用高粱面或地瓜面跟苜蓿苗一攙合,蒸出來的菜巴拉好消化多了。但是,這東西畢竟不是糧食,饑餓并沒有緩解,更為嚴重的是,浮腫病開始在村子里蔓延,大春的腳面子腫得像發面餑餑,有的老人都不能下地走路了。在街上走路的人越來越少。

這一天半夜里,大春偷苜?;氐郊?,發現小白沒了,床上只剩下睡覺的孩子,他找遍了屋子里的角角落落,也沒有發現小白。大春有些急眼,跑到院子里,端著燈把茅房里偏屋里都找遍了,還是沒有。半夜里,小白能往哪里跑?大春的汗水已經淌下來。這時候,他突然聽到院子中間的棗樹上“咔吧”響了一聲,忙來到樹下,借著夜色,抬頭仔細看,發現小白光著身子蹲在樹杈上。

天這么冷,她竟然光著身子!大春急了,剛想罵。樹上的小白朝他噓了一聲,低聲說:“別出聲,有只雞蹲在樹枝上,俺抓住它,你給俺燉燉吃?!贝蟠鹤屑毜乜纯礃渖疑?,哪有什么雞?但大春長了心眼,說:“你下來吧,你抓不到,你下來我去抓?!毙“坠嫘帕?,慢慢地從樹上挪下來。

第二天,小白開始發起燒來。大春去了赤腳醫生家,拿來一包白藥片,給小白灌上。小白出了一身汗,燒倒是很快退了,但奶水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孩子餓得直哭,沒有辦法,大春只好用地瓜面熬了點糊糊,可地瓜面又苦又澀,孩子太小,根本不吃,也吃不進去。就這樣,孩子撕心裂肺地哭了整整一天。

后來,大春瞅著這個叫躍進的孩子,也嗚嗚地哭起來,心想,這孩子看來是活不成了。不知道為啥,盡管這個孩子來到世界上只有半個月,可他是他的兒子啊,一想到這個孩子活不了,大春心里便火燒火燎。他想去找老兵叔,去討那么一捧白面回來,孩子也有救啊,可又一想,兩個月前,大隊的糧庫里就沒白面了?別說白面,玉米面都一個多月沒見到了。而新麥子下來,無論如何還得一個多月。別的村子里,都傳來餓死人的消息了。大人都沒法活,何況一個不足滿月的孩子?

大春蹲在凳子上,瞅著炕上的小白和孩子,眼淚嘩嘩淌。這時候,門一響,九三嬸子走進門。大春沒動彈,把腦袋夾在兩腿間。

“大春,俺咋聽著孩子都哭一天了?哭聲都不對勁了呢?!?/p>

過了半天,大春才抬起頭,眼淚巴巴的,把事情跟九三嬸子說了一遍,說:“嬸子,孩子看來是活不成了,我求你件事,到時候,你讓九三叔把他提到野地里扒個窩埋了就成。自己的骨肉,俺心里難受啊?!?/p>

九三嬸子沒說啥,她抱起孩子,孩子立刻不哭了,她把一根手指頭往孩子嘴上一放,孩子竟然張開小嘴吸起來。九三嬸子說:“就是餓的?!本湃龐鹱臃畔潞⒆?,扭身走出去。孩子又立刻大哭起來。小白面色蒼黃,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黑乎乎的屋頂,孩子的哭聲她似乎沒有聽見似的。大春的腦袋垂得更低,兩腿緊緊地夾著耳朵。

過了一會兒,門輕輕一響,九三嬸子又回來了,她站在外屋,朝里屋的大春招了招手。大春站起身,兩條腿如同千斤重,他緩緩地挪到屋外。九三嬸子一回身,把門插上了,接著從懷里掏出鼓鼓囊囊的一團東西,用一條毛巾裹著。她把它放在鍋臺上,把毛巾打開。

“鍋巴!”大春驚叫一聲。

九三嬸子忙擺手,讓他小點聲。鍋巴大概有四、五塊,每塊有半個鞋底那么大,還有零散的幾粒芝麻,如同珍珠似的嵌在上面。九三嬸子掰開一塊,說:“快去抱柴火,燒點開水,要燒開啊?!贝蟠哼€張著大嘴呢,過了半天,他才回過味來。九三嬸子又說:“快把它放好,千萬別讓別人看見,千萬別讓別人知道了,更不能讓你媳婦摸到,這可是救孩子命的?!?/p>

跟餅干一樣,鍋巴在水里變軟變大,有一縷面粉的焦香味兒飄出來。九三把孩子從里屋抱出來。當九三嬸子用小勺把一點點棉絮狀的面糊糊放進孩子嘴里時,孩子立刻不哭了,孩子動了動小嘴巴,咽了下去。小勺再一次貼在孩子嘴唇上時,孩子興奮地蹬了蹬腿……后來,孩子竟然睡著了。孩子哭了一天,早就哭累了。

九三嬸子要走時,大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把鼻子一把淚說:“嬸子,俺不是人,俺對不住你啊?!?/p>

九三嬸子忙扶起大春,低聲說:“快起來大春,別讓人家聽見,這件事,可千萬別讓任何人知道了,俺這是冒了多大的險才打了十斤面的鍋巴藏起來,大半年過去了,就剩下這點了,你老六爺俺也不給他吃了,對大人來說,這點東西解決不了問題,再說,老人活了一輩子,可孩子來到世上才這么幾天,畢竟是條命呀?!?/p>

大春抹一把淚說:“嬸子,是你救了這孩子的命啊,俺一輩子也忘不了!”

“可別這么說,是孩子命里有啊,”九三嬸子把嘴湊在大春耳朵上,悄悄地說,“這點鍋巴,差點讓你們給搜走了呢。你還記得你們挨家挨戶搜糧食的時候,恨不得把房子都拆了,誰家還能藏起東西來?多虧俺多了個心眼,把鍋巴藏在他老人家像后面,那里是一個墻洞,原來是燒香供神用的神龕,當時俺把鍋巴藏在里面,你叔還嚇得要死。俺說準沒事。你看,讓俺說準了吧。這事兒是對是錯咱不說,能救孩子一命最重要呢?!?/p>

九三嬸子這么一說,大春愣了愣,想起去年秋天那瘋狂的情景,羞愧地低下頭去。

劉玉棟,作家,現居濟南。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天黑前回家》,小說集《幸福的一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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