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陷湖（外四首）

奉獻過的地心空空蕩蕩

大片的土石不斷陷落，做跨時代的填補

留下地表一個注滿雨水的無底窮坑

一顆碩大得足以填平苦海的清澈淚珠

默默地蕩滌著天地間的塵埃與荒涼

多少苦難與悲愴，都圣賢般地在這水底沉淀

……

在每個清晨或傍晚，透過在其表面的煙靄

我望見的總是神秘和深不可測

那湖底深處的傷口，宇宙中隱約的一團黑洞

比海洋還深，比家園還久的塌陷湖

它是礦山心尖一滴韻腳翻滾的老淚

是礦山遙望蒼穹的一只眼，而當過去的傳說

水草般地在湖底晃動之時

水面上忽起了層層細浪，此時祖先們冒火的

身影呼呼地出現

搭建成水底的環形山脈

一只舊船，扯開白帆清亮的聲帶

載著礦山女兒殉情投湖時發出的那聲巨響

駛向天與地的逼仄之處

運煤的火車

黑色的風暴刮過平原

烈火的巨輪飚向天邊

鋼鐵的巨龍從我的血脈里切過

帶來了遍體的顫栗。颶風初起

我聽得見雷霆的怒，卻看不清閃電的臉

那么多黑色的詩句往哪里開

蒼白的天地正宣紙一樣地舒展

從礦山到城鎮，從地心深處到云間煙囪

從蠻荒歲月到電子時代

次次的占領、覆蓋、湮沒

次次的鳴笛、冒煙、啟動

轟轟隆隆地，咽下一地的黑暗

時間的黑炸藥

有些被沒已久的東西

容易在一瞬間迸發

比如說瓦斯，比如說地雷

比如說正在大地內心孵化產卵的

萬丈怒火。而歲月總喜歡掩埋一些東西

比如說記憶，比如說塵沙

比如說大地年幼時的生命狂想曲

許多森林在青春年少時

就讓轟轟烈烈的造山運動攬入懷中

被地壓揉搓成怒吼的靜止形狀

它們不斷收縮生存空間，直至……

一億年以后

再打開地球，翻動巖層的書頁，開始閱讀

便會發現，從太古代到古生代

從侏羅紀到石炭紀

從世界的肌膚到歲月的骨髓

到處是被掩埋的黑色炸藥

這懷揣著狼性和暴力的部族圖騰

在靜等怒火的引爆。像是有一個抱恨者

把無邊的敵意，遼闊的仇恨

播種進了仇人可能出沒的大部分空間里

顫栗

狹小的工作面上

采煤工老馬才聽見死神微咳一聲

忙一閃身，但疲勞過度的他，還是慢了半拍

巨響過后他的左腿讓一塊矸石

拍成了肉爛骨碎的扁黃瓜

“把一堆細沙重新收攏成石塊的夢是

如此的遙不可及?！睅讉€月過后手拄

雙拐的老馬依舊蹣跚難行

唉！雙腿作廢無法下井扒煤掙錢

最要命的是礦上

給自己的行為定性為違章作業，離崗培訓一

年

每月只發幾百元的救命錢

一個戰士在戰場上沖鋒時

不慎讓槍彈打爛雙腿，不給記功也罷

但總不會再因此挨上從背后刺來的

剜心一刀吧，實在想不通。遼闊的原野上

有幾片被哭聲按低的草尖晃了幾晃 ，又恢復原狀

“一切都會轉瞬即逝，

度過一年，就像踩過一片落葉的輕嘆?！?/p>

悲傷過后老馬的心頭，驀地亮了一下

一年以后身體復原如初，正常出勤

愛妻回歸，兒子復學，老馬久經滄桑的心

被自己美好的未來給蟄了一下

擦干眼淚，他低頭培養自己體內

初見雛形的幸福礦脈

嘎子工

它肯定是跟著被丟棄木料車內

的那幾朵油菜花

下到負八百米深處的

和我頭次進礦一樣的迷惘，這小個子的礦工

只知道嗡嗡地吹著沖鋒號，

擎著軀體上的鋼釬往炭堆上猛扎

直把煤體看成了怒放億年的黑花

它想把地心濃稠的黑暗，刺個千瘡百孔

可憐的孩子，試圖改變地心固定的秩序

但一小時過去，它甚至沒采下一點煤

休息一會吧，嘎子工

我把它攤平到掌心里，它已經沒有了掙扎的力量

這逆來順受的模樣

像一截昏厥過去的花香

老井，現居安徽淮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