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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歸何處

2016-10-15 05:24江少賓
天涯 2016年4期
關鍵詞:牌樓禿頭小村

離最后的期限已經越來越近了,可我們還是不敢告訴父親。我們既不知道如何開口,也不知道是不是該悄悄地回去一趟,代替父親簽字畫押。只要有親屬簽字,村委會雇傭的木匠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實施銷毀行動,和打一口棺材相比,他更愿意銷毀一口壽材。一把斧頭,外加一把起子,銷毀一口棺材只需要十分鐘,而打一口像樣的壽材至少需要三天時間。村委會雇傭的木匠是一個桃園人,外號“禿頭”,愛喝酒,脾氣比手藝還壞。雖然他的工錢相當低廉,除了每頓要喝一點小酒,對于飯菜,也沒有什么過分的要求,但講究的老人還是不愿意請他干活,除非其他的木匠全都有工在身,除非時間過于緊急,情勢所迫——壽材是老人最后的“大屋”,不僅事關身后的哀榮,也維系著老人一生的念想。

在小村牌樓,許多老人的壽材都是提前預制的。一些心急的老人甚至提前到了五十歲,打好了,就一直擱在家里,披紅掛綠著,一點也不覺得瘆人,反倒添了一片喜氣。梅雨天過后,曬霉開始了,一場約定俗成的莊嚴儀式在小村上演。這一天,太陽剛剛爬上巢山,老人們就在家里鄭重其事地點上三炷香,家家戶戶披紅掛綠的壽材全都擺上了稻床(全村共用的打谷和曬谷場)。明晃晃的日光下面,清一色的紅壽材騎著高高的板凳,一頭高,一頭矮,高低錯落,一字排開。這時候,老人們個個笑逐顏開,摸摸這一頭,又瞅瞅那一頭,連一向不怎么合群的東成大哥也會踱到稻床,和鄉親們開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不成體統了!但鄉親們一般都不怎么計較。曬霉的日子并不固定,但這一天到來之前,老人們忽然就確定了。老人們并沒有提前商量過,在長久的默契里,大家已經心照不宣。這一天是牌樓人的盛大節日,到處都樂呵呵的,村莊里洋溢著肉和酒的香氣。這一天,老人們大都會犒勞一下自己和孩子,上街稱一斤肉,或者干脆殺一只雞。

對于牌樓的老人們來說,一生要完成的大事其實也就那么幾件:一件是蓋一棟敞亮的樓房,用盡前半生;一件是兒女們的婚姻,用盡后半生的前一個部分;后半生剩下的另一個部分,老人們要用來完成最后一件大事,為自己打一口體面的棺材?!按蚬撞摹闭f出來到底有些晦氣,老人們因此“發明”了另一個吉祥的詞:“圓材?!眻A,團圓,圓滿。一個“圓”字,奠定了老人一生的功德,晦氣消失了,喜氣取而代之。圓材之后的棺材也就不宜再叫“棺材”了,得叫“壽材”或者叫“大屋”?!皦邸焙汀按蟆倍际侵袊鴤鹘y社會中傳統意義上的好字,昭示了老人們的智慧和心思。事實上,在小村牌樓,一個老人一旦備好了自己的壽材,一生也就沒有什么太大的缺憾了。他們心滿意足地守著自己最后的房子,一場長途奔襲至此放慢了腳步,人世間的所有紛爭,至此偃旗息鼓。

在小村牌樓,父親是唯一不愿意提前圓材的人,即便年逾古稀,父親依舊沒有圓材的打算。那時候,我們兄妹幾個都已經走出了小村,從唯心走進了唯物,對于“圓材”這個沿襲已久的習俗多少也產生了一些偏見。直到2007年寒冬,突如其來的尿毒癥一下子擊垮了我的母親,那個酷寒的冬天,我們第一次意識到,父親和母親都已經老了,無法抗拒的生離死別終將來臨。在母親病重的日子里,父親的悲傷無法形容,他比我們更清楚,人生無不散的宴席,母親就要走了,而生命留給他的,也只是暮年一段寒涼的光陰。雖然母親終于從死神手里掙脫了出來,但出院之后已經元氣大傷,死亡的陰云依舊深重地籠罩在我們的頭頂。第二年正月,父親沒有和我們商量,就請來了專攻壽材的唐木匠。唐木匠的棺材手藝久負盛名,方圓數里的老人都以能請到他打壽材為榮。唐木匠抽煙很厲害,也喝一點酒,但兩樣都不甚講究。不講究的唐木匠對于徒弟的要求卻極其嚴格,而且有一套相當詭異、秘不示人的選擇標準。那些年,想拜唐木匠為師的后生排成了長龍,唐木匠總是笑瞇瞇的,他既不問年齡,也不問出生,甚至不問讀過幾年書,而是撂出一把隨身攜帶的短斧頭(每一個木匠,總會隨身攜帶一把斧頭)。在唐木匠的家里,常年擺著一大堆殘缺的木板凳,唐木匠示意想拜師的后生自己選擇其中的一條,自己加工。后生們愣住了,久久不敢動手。也有膽大或本村本族的“初生牛犢”終于拎起了斧頭,但幾板斧砍下來,唐木匠就搖了搖頭。失望的后生們大都不明所以,想追問其中的緣由,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事實上唐木匠從未揭示過其中的奧秘,即便是在一場場微醺的酒后,他也始終沒有透露。葛維茂,我的初中同學,中考失利后想投到唐木匠的門下,為此他在家勤學苦練了一個暑假,終于練得有些樣子了,于是信心滿滿地去找唐木匠。誰知道唐木匠依舊只是搖頭,自作聰明也確實絕頂聰明的葛維茂一把鼻涕一把淚,在被唐木匠明確拒絕之后,最后干脆跪倒在唐木匠家的大門口。唐木匠的心也是肉做的,他摸了摸葛維茂的大腦袋,破例給了葛維茂一個月的“實習期”,葛維茂于是跟著唐木匠學了一個月,一個月之后,葛維茂就自己操起了吃飯的家伙。葛維茂的生意并沒有維持多久,他雖然聰明絕頂,畢竟只學到了一點皮毛。出道之后的葛維茂一直以唐木匠的高徒自居,但唐木匠始終嗤之以鼻,沒有認過這個徒弟。這種古怪的選徒方式愈發張揚了唐木匠的名氣,二十幾年下來,被唐木匠看中的徒弟居然只有九個人,其中還包括他的兩個親侄子。

那天早上,唐木匠帶著兩個徒弟,笑瞇瞇地來了。那年正月有著異乎尋常的好天氣,早春和暖的太陽照在院子里。唐木匠抽著煙,兩個徒弟一左一右地站在師傅的旁邊,在他們的面前,堆著父親提前備下的一堆“大料”,在師傅的授意下,兩個徒弟分別用篾尺在“大料”上做了一些奇怪的記號。等所有的“大料”都有了自己的“身份”,“圓材”就可以開始了。唐木匠笑瞇瞇地望著父親:“可有什么講究?”父親思索了片刻:“你看呢?”唐木匠說:“鞭炮準備了吧?你老人家這么高壽……”父親于是笑了。父親樂顛顛地跑進倉屋,拎出一掛長長的花炮?;ㄅ谙褚粭l紅色的水蛇,喜氣洋洋地躺在院子里,父親看了看手表,唐木匠也看了看手表,兩個人都是笑瞇瞇的?;蕷v上的好時辰終于到了,父親親自用煙頭點燃了花炮(逢年過節放鞭炮,過去一直是我們代勞)。一條失火的水蛇在院子里歡快地蹦跶,無數紅色的碎紙屑在一陣陣尖叫聲中飛上了棗樹的樹梢。病中的母親遠遠地靠在后門框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花炮震耳欲聾的響聲是個吉兆。

花炮響過之后,“圓材”正式開始了。我于是第一次知道,圓材雖然是件喜事,但也不是所有的圓材都作興放鞭炮。首先,放鞭炮的必得是個高壽的人,在小村牌樓,“高壽”是有標準的,低于七十歲的圓材者,放鞭炮反倒會折了陽壽。其次也有歌功頌德的因素,因此除了緊挨著節日,一般的圓材者大多都很低調。在小村牌樓,父親和母親都是有資格放鞭炮的,這一點,唐木匠和父親心里都有數。父親是個要面子的人,為了這次圓材,他做足了精心的準備,特意從合肥帶回了兩箱好酒和兩條好煙(雙數,這也是規矩之一),前一天早上,還親自上了一趟破罡街,采購了一筐子的魚、肉、豆腐果、千張結、顆白菜、山芋粉、雞蛋等等。父親如此重視我們自然也不敢小覷,那一年春節,我們幾個兄弟姐妹全都回到了牌樓。母親的病癥讓我們第一次意識到,能陪父母一天就是一天了,盡孝要趁早。

唐木匠的兩個徒弟在刀砍斧劈著父親提前備下的“大料”,地面上漸漸堆起了一層乳白色的刨花屑。細碎的刨花卷兒散發出松木的香氣,攪動著松軟的陽光,沁人心脾。早飯過后,鄉親們陸續送來了“壽禮”,這是真正的壽禮,必不可少的,除非是幾百年的仇人,否則大家都拉不下來這個面子。說是“壽禮”,其實也就是一刀肉(兩斤半左右),如果是家門里的本家親戚,還會配上兩瓶酒。送禮的高興,收禮的也開心。沒有人會拒絕這樣的禮尚往來,這是小村牌樓沿襲已久的習俗,也沒有人確切地知道這個習俗究竟傳承了多久,這個習俗讓小村牌樓成了一個其樂融融的大家庭,一個人的喜事,全村人圍在一起享受。那天上午,遠嫁他鄉的堂姐專門趕了回來,堂姐拉著母親枯槁的雙手,一面哭,一面笑。父親笑著說:“哭什么哎,喜事,不能哭的!”堂姐于是收住了眼淚。還在正月里,鄉親們都閑著,于是都圍到了我家的院子里,父親示意我們給鄉親們散煙,“紅皖”,十七元一包,彼時在小村牌樓還是稀罕物,有些老人因此舍不得抽,別在耳朵上,一轉身,又悄悄地放進口袋里。老人們由衷地恭喜著父親和母親,你們還是有福的,這么好的料子!父親客氣著,母親也客氣著,各自嘆了一口氣。

第三天黃昏,在兩個徒弟的幫襯下,唐木匠終于圓好了父親和母親的壽材,它們被架在兩條長板凳上面,一頭高,一頭矮;一具稍大,一具稍小。在鄉親們的祝福聲中,母親吃力地挪出了后門,在那口小一號的壽材前穩住了,一縷欣慰的笑容慢慢爬上她浮腫的臉龐。在鄉親們的注視里,母親久久地撫摸著自己的壽材,像撫摸一個初生的嬰孩,面容極為慈祥。在剛剛確診尿毒癥的那段日子里,母親死活不愿意住院,她堅持要回牌樓,為此一度沖我們大發脾氣。我們心里都清楚,母親擔心死在醫院里,一旦死在醫院里她就回不去了,只有提前回到牌樓,她才能夠入土。母親到底還是有福的,她終于等來了這一天,親眼目睹了自己的“大屋”——那么氣派、那么舒適、那么光潔的“大屋”!

圓材之后,牌樓人的慣例是請隨禮的鄉親們吃一頓流水席。父親的流水席第三天一大早就開始了,老人們坐一桌,大姑娘小媳婦們坐一桌,孩子自然也必不可少,能自己坐穩的孩子都安排了一個位置……村里能燒幾個菜的主婦都熱心地跑來幫忙,雖然沒有張燈結彩,也沒有鑼鼓喧天,但那一天的流水席,成了有史以來小村牌樓最熱鬧的事件之一。

在村干部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下,我們終于將實情告訴了父親——六月一日之前,城鄉一刀切,遺體一律火化,現有的壽材一律銷毀,一口壽材補貼一千元!六月一日之后,母親長眠的巢山就不允許再土葬了,違者不僅會被拋尸掘墳,還將面臨高額的經濟處罰。父親驚得幾乎要跳起來,他破口大罵了十幾分鐘,我們默然地坐著,雖然都想說服他,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起。胳膊扭不過大腿,咒罵也無濟于事,憤懣的父親呼呼地喘著粗氣,等到終于平復了,又忽然老淚縱橫。

我們都理解父親的心情。父親已經八十歲了,在小村生活了一輩子,到老了,居然要灰飛煙滅,居然被奪走了葉落歸根、入土為安的權利!還在完善基礎設施的集體公墓離小村牌樓至少也有二十里地,公墓所在的地方以前是一片集體林場,中學時代,我和幾個膽大的同學結伴去玩過一次,幾十畝擠擠挨挨的馬尾松長到兩人多高,松樹間落滿了朽爛的枯枝和堅硬的松籽。松鼠在樹枝上跳躍,都不怕人,忽閃著晶亮透明的小眼睛。林場的深處還有一座亂墳崗,早先的時候,還有一間低矮、陰暗的窩棚,窩棚里常年守著一個獨身的護林人。護林人雖然不算干部但也能拿一份固定工資,公社就將這份工資發給了一個自愿留下來的“牛鬼蛇神”。這個自愿留在林場的“牛鬼蛇神”據說腦子已經壞了,他幾乎足不出戶,吃蛇,吃青蛙,甚至吃老鼠。我們深入林場的時候,“牛鬼蛇神”早就已經失蹤了,林場事實上已經自生自滅,乏人問津。

如今幾十年過去,那一片林場究竟被規劃成了一座什么樣的公墓?父親沒有去看過。不過已經有心急的鄉親提前去考察過了。在鄉親們的描述里,所謂的公墓其實和亂墳崗并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公墓四周拉起了一道高高的鐵絲網,鐵絲網的內側,稀稀拉拉地栽著一排弱不禁風的松樹。最讓鄉親們無法接受的是,劃定給牌樓人的安葬區域位于林場的陰面,只有大半天時間能夠見到陽光。冬天太冷了!老人們不答應,七八個老人于是結伴跑到鎮政府,在鎮政府門前叫罵,靜坐,拉橫幅……老人們反復鬧了三天,但沒有一個鎮領導愿意出面,興味索然的老人們最后都被聞訊趕來的村干部勸了回去。鬧到鎮政府已經鬧得很大了,老人們早已歷經滄桑,他們心里都清楚,他們這些老弱病殘根本就鬧不到縣政府,就算僥幸鬧到了縣政府,也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北風呼呼的大冬天,他們注定將寒涼徹骨,就算穿兩件棉襖,胸脯口也還是涼的。

這種種不幸,讓父親失眠了幾天幾夜,這段焦慮不安的日子,讓父親一下子老去了十歲。我們擔心著他的身體,便想方設法地打聽“銷棺行動”的最新進展,能拖一天是一天,只要壽材還在,父親的心里終究要踏實一些。圓材之后第二年,父親又請來了一個油漆工,將兩口壽材里里外外漆了一遍,紅彤彤的,油亮亮的,照得連人的頭發絲都能看見。刷完油漆的壽材就是真正的壽材了,也就有了抬出去曬霉的資格。在小村牌樓,壽材的顏色是有講究的,五六十歲就提前預制的壽材,通常只會刷成淺紅色,慢慢地等到年紀大了,或者突然一病不起,還要重新再刷一遍,這一遍就是定調了,中規中矩的朱紅色。而父親和母親年事已高,母親又重病纏身,因此壽材可以直接漆成朱紅色。對于那些突然撒手人寰的青壯年來說,臨時趕制的棺材只能因陋就簡,當然,外棺也不能漆成朱紅色。

母親過世之后,父親的壽材一直孤單單地擱在倉屋里,棺木沒有腐朽,周身也沒有發霉,幾年了,油漆依舊光可鑒人,看上去仿佛還是新的。雖然村里不斷有人為自己圓材,但比較來比較去,父親還是覺得自己的壽材最為氣派,每次提到它,父親總會眉開眼笑,這一份親眼目睹的哀榮,也讓父親在母親過世之后,終于漸漸地看淡了生死。這個從“大躍進”中活過來的老人原本是怕死的,至少比母親怕死,但這口華麗的壽材大大消解了父親對死亡的畏懼心理——在小村牌樓,壽材其實是一只望遠鏡,它既縮短了老人和死亡之間的心理距離,也拉近了年輕人對于死亡的揣測與想象。

但現在,老人們精心準備的壽材全部面臨著被銷毀的命運。為了在規定的期限內完成“不留一口棺材”這項任務,村干部不得不分片包干,三番五次地上門催促和動員。說是村干部,其實也都是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熟人,老人們也因此倚老賣老,任憑村干部說破了喉嚨,老人們就是不買賬。村干部為此傷透了腦筋,然而在其位就得謀其政,再次上門的時候,干部們就隨身攜帶著現金——一手簽字,一手拿錢。然而,這一招依舊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老人們的口風還是沒有一絲松動。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這一回,村支書、村主任、村會計率先銷毀了自己的壽材,老伴的壽材,娘老子的壽材……第一口被銷毀的是村支書父親的壽材。老人已經八十六歲了,臥病在床,當村支書帶著禿頭掀開壽材蓋的時候,老人突然怒目圓睜,從床上一骨碌坐了起來。村支書“撲騰”一聲跪在地上,沖著父親的壽材叩了三個響頭,爾后示意禿頭立即銷毀。禿頭哪里敢動手?他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一件被人戳脊梁的買賣。禿頭一面膽怯地看著床上的老人,一面求助地看著村支書,直到村支書沖他怒喝了一聲,他才狠了狠心,朝壽材揮起了板斧。

無助的老人熱淚橫流,他將床板擂得山響,將兒子罵得體無完膚。但村支書黑著一張臉,始終一言不發,直到父親的壽材終于散了架,他才在父親的床頭邊上坐了下來:“我不帶頭誰帶頭?”他父親呼呼地喘著粗氣:“你不帶頭誰帶頭?”……等村支書踉蹌著走出他父親的老屋時,才發現門前的空地上圍了一圈交頭接耳的老人。村支書的臉色再次黑了下來:“都看見了吧?從明天開始,一戶都不準拖,一天都不準等!”

就在同一天,其他幾位村干部也都主動銷毀了自己或家人的壽材,老人們這才意識到,壽材肯定保不住了!這幫“狗日的”“缺德帶冒煙的”“養兒子沒屁眼的”開始玩真的了!老人們于是一面作鳥獸散一面悄悄地抹起了眼淚,渾身上下抖動著傷悲。等村干部帶著禿頭重新登門的時候,老人們的態度終于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們開始討價還價,能拖一天是一天,但“率先垂范”的干部們已經失去了耐心,他們的態度非常強硬。在干部們的威逼利誘下,朱大爺成了村子里第一個簽字領錢的老人。聽父親說,朱大爺簽字畫押的時候,渾身上下都在顫抖,像篩糠一樣,連禿頭都動了惻隱之心。禿頭只在朱大爺的壽材上象征性地砍了兩板斧,“已經不能用了,”禿頭說,“就這樣吧!”村干部雖然有些生氣,但朱大爺畢竟開了先河,意義重大,因此村干部也樂于順水推舟,給了禿頭一個天大的人情。

在鄉土社會里解決內部矛盾,只要攻破了第一座堡壘,后面的堡壘也就隨之瓦解了。第一個簽字領錢的朱大爺將全村的老人逼進了絕境——“你不是想搞特殊化吧?”“你的覺悟不比朱大爺低??!”事情一旦上升到“覺悟”和“特殊化”的高度,老人們的思想防線立即就崩塌了。孩子們有的在城里上班,有的在外地打工,老人們既不想搞“特殊化”,擔心會影響到兒女們的前程;內心深處也并不想負隅頑抗,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覺悟低”這個罵名老人們都背不起。也正是考慮到這些因素,父親終于答應早日回家。我不能搞特殊化,父親說,你們都人五人六的,好講不好聽??!

父親固然在意自己的名聲,但父親更在意的,其實還是孩子們的名聲。

父親回家那天,東成大嫂突然走了。沒人知道東成大嫂究竟患的是什么病,她的下半身毫無知覺,只能趴在床上,屋子里彌漫著朽木的氣息和濃烈的尿騷味。兩個媳婦輪流給婆婆擦洗身體,戴著口罩,一走出婆婆的房門,就跑到遠處一陣狂吐。由于長期臥床且照顧不周,東成大嫂的雙腿終于漸漸腐爛,到了今年,雙腿已經沒有了一絲肌肉,掀開被子,觸目驚心的兩根大骨頭!顏色有些發黑,沖天的惡臭!“銷棺行動”開始之后,生不如死的東成大嫂終于說服了自己的小媳婦,狠心的小媳婦大約也早就動了這樣的念頭,她在婆婆昏睡的間隙,將一瓶“敵敵畏”擱在婆婆的枕頭邊上,然后關上婆婆的房門,獨自下地干活。東成呢?那天上午,東成蹊蹺地去了十五里之外的掃帚溝,等東成聞訊趕到家的時候,掃帚溝的胡道士不疾不徐地走進了小村,并且恰好還帶著鑼和鈸!

仙風道骨的胡道士聞名遠近,極盡超度亡靈之能事,但讓胡道士聞名遠近的是他精于麻衣相法,劈面碰見一個陌生人,片刻之后就能報出對方的生辰八字,太恐怖了!很少再幫人主喪的胡道士這時候竟然自己走進了小村,這不能不讓大家有些疑心。然而,人死畢竟不能復生,更何況在大家看來,東成大嫂的生,其實還不如死,因此在悲憤之余,也沒有人愿意當面指責小媳婦的惡毒和東成的狠心。更隱秘的原因可能還在于,這個時候死,死得正是時候,作孽的東成大嫂好歹還可以入土為安,拖到六月一日就要“過火燒”了,一想到那熊熊燃燒的爐火,鄉親們就覺得渾身發冷。這種死法大大超越了鄉親們的想象,祖祖輩輩,也沒有人經歷過這樣的死法。

就是這個原因哦,父親說得非??隙?,要不然,你東成大哥的心也不會這么狠!我默然無語,眼前浮起東成大嫂幽暗的面容。她這號病,活作孽,父親又說,她還算是有福之人——“有?!?,是牌樓人對亡人最大的肯定,而現如今,亡人能否入土為安,成了有福與否的一個衡量標準。

為了能夠入土為安,東成大嫂并不是最決絕的人。鄰村的一個老人不過才六十七歲,身體非常硬朗,居然也走上了不歸路,服藥自盡。當天上午,村干部上門做老人的思想工作,但老人油鹽不進,既不簽字,也不收錢,惱羞成怒的村干部最后丟下一句狠話,轉身走進了另一家。等鄰居們終于有所察覺急忙趕到老人家里的時候,老人的身體已經蜷成了一只冰冷的蝦子。老人倒在水缸邊上,一只手里還握著水瓢,水瓢里還有一小勺水。這慘烈的一幕我沒有親見,父親也沒有親見,然而并不難揣測——臨終之前,燃燒的胸腔激發了老人求生的本能,他想喝水分解胃里的農藥,但已經太遲了……老人的兩個兒子都在黑龍江打工,父親暴斃之后,兩個兒子第三天才趕回了小村。轟轟烈烈的“銷棺行動”出人意料地停了下來,那個上門動員的村干部莫名其妙地“失聯”了,白天家里大門緊鎖,晚上家里悄無人聲。兩個兒子無法可想,無計可施,只好高調地葬掉了老人。在鄉親們的描述里,這是幾十年來,方圓數里最盛大的葬禮之一。雪白的經幡連天蔽日,沖天的鑼鈸響遏行云。方圓數里的鄉親們都自發地趕了過來,送葬的隊伍排成了一條逶迤的長龍。送葬的隊伍走得慢騰騰的,每個人都在嚎啕大哭;舉重(抬壽材的人)也走得慢騰騰的,也在嚎啕大哭。鄉親們的淚水一半是為自己悲痛,一半是為老人送行——鄉親們心里都清楚,這樣的葬禮今后不可能再有了,他們再也沒有機會享受這一份哀榮。這個我不知姓名的老人,居然以如此決絕的方式,結束了一個沿襲已久的傳統。

那是一個平常的暮春的午后,但這個午后,父親的心臟捅進了一把刀。

村會計陪著笑臉,禿頭陪著笑臉,只有父親始終沒有笑。父親直接簽了字,收了錢,然后就打開了倉屋門上的鎖。父親珍愛的壽材赫然出現在禿頭的面前——小村牌樓最華麗的壽材,唐木匠精心打造的藝術品。父親遠遠地看了壽材最后一眼,轉身走進了巢山。我家的屋后,就是母親長眠的巢山,外公長眠的巢山,爺爺奶奶長眠的巢山,三娘、三爺和五叔長眠的巢山……但從此之后,巢山將淪為一座封閉的巨大的墳墓,沒有人能夠再安眠其中。

村會計不明所以。禿頭不明所以。父親已經從山路上消失了。那條彎彎的山路通向母親的墳塋,路邊密匝匝地長滿了各種不知名的野樹,樹干上糾纏著蟒蛇一樣的青藤。一座又一座年久失修的孤墳在樹林間塌陷,清明的時候,墳頭上也插滿了明黃色的大裱紙(招魂幡)。這是祭祀的鄉親們路過時插上的,既然也葬在了巢山,那肯定也是牌樓的先人。母親的墳地是父親爬遍了大半座巢山,親自挑選的,墳頭正對著小圩和江家大塘,更遠處就是煙波浩渺的白蕩湖。父親甚至還為自己選中了一塊墳地,毗鄰著母親,還鄭重其事地交代堂哥習勝:墳頭要撇開哪棵樹,要對著哪一片白蕩湖……父親聲猶在耳,但現如今,父親的籌劃已經成了泡影。父親怎么可能不傷心呢?

在父親的哭聲里,小村牌樓最華麗的壽材也流下了悲傷的眼淚,這也是小村牌樓最后一口被銷毀的壽材。那個平常的暮春的午后,一個屬于牌樓人的時代,在父親的哭聲和禿頭的砍伐聲中,結束了!那些被銷毀的壽材在牌樓人的心里站了起來,站成了一座被命名為“文明”的里程碑。里程碑的這一頭,是鄉村社會的舊傳統;里程碑的那一頭,是現代社會的新文明。但牌樓人并沒有因此而“文明”起來,至少我的父親并沒有因此而變得更加文明——重新回到合肥的父親一度郁郁寡歡,那口被銷毀的華麗的壽材成了一把銳利的鍘刀,粗暴地切斷了父親的精神臍帶。父親在失去壽材的同時也被小村拋棄了,他想在小村落葉卻無法在小村歸根,年屆八旬的父親,居然活成了一根浮萍!

事實上,在文明的重重裹挾之下,我的小村早就已經淪陷了,曾經的良田成片地拋了荒,葳蕤的野草長到了一米多深。在一批又一批年輕人義無反顧地逃離里,生我養我的小村已經嚴重斷層——曾經人丁興旺的小村,只剩下十幾位留守在家的老人,他們是鄉村文明最后的守望者和親歷者,也是鄉村社會最后的標本。而傳統意義上的鄉村文明早就已經走向沒落,就像這些不得不堅守著的日薄西山的老人。當這一批老人也終于灰飛煙滅的時候,我們都將成為一群失去故鄉的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我們這些從故鄉出走的游子,又該何去何從?

在牌樓人的傳說里,“頭七”之后,亡靈會回家一次,最后再看一眼自己的親人,再然后,他便去往沒有病痛的天國,在另外一個世界里重獲新生。而牌樓的亡靈們今后將迷失在回家的途中,他們要從二十里外的公墓出發,途徑一座水泥廠,一座水泥攪拌站,還有一處連成一片的被一個暴發戶承包的魚塘。周末的時候,魚塘人滿為患,水泄不通,那條通往魚塘的機耕路已經翻修一新,形形色色的小轎車噴著文明的尾氣,長驅直入,碾起沉睡千年的灰塵。而牌樓的老人們幾乎都沒有出過一次遠門,對于他們來說,這一趟路途既遙遠,又陌生。好在鄉親們已經逆來順受慣了,我相信他們能夠走回牌樓,并在孤孤單單地告別里,自己為自己安魂。

江少賓,作家,現居合肥。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愛著你的苦難》《打開的疼痛》《無處安放的鄉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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