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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王之殤

2016-10-15 05:27李登建
天涯 2016年4期
關鍵詞:二姑

二進齊王

一年前我來過齊王村,那時這個村正與拆遷大隊對抗。一邊志在必得,一定要掃除障礙;一邊寸土不棄,誓死保衛自己的家園。雙方互不相讓,有幾次拆遷大隊的車輛沖向村子,想“抓”兩個帶頭鬧事的人,可根本進不了村。村民們上至七十多歲的白發老者,下至十來歲的孩子,手持鐵锨、镢頭、棍子、鋼叉,列成方陣,橫在路口……

這場膽大妄為的“抗遷事件”,竟再次為齊王村贏得“聲譽”:“齊王人就是有種!”“齊王村老輩里就沒熊過,人家心多齊!”齊王村是個獨姓村莊,一個樹墩上發的芽,上溯三百年都是一家人,“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另外,與周邊村子相比,齊王村小,如果不同心協力,會在村莊之間的“摩擦”中受欺負。久而久之,齊王村形成了心齊的村風,這種村風可壯人的膽量。加上“法不責眾”的觀念好像深埋在這個村的土層下面,這又源源不斷地為他們脹大的膽里充氣。歷史上,齊王村有過不少壯舉,也有過一些野蠻行為。比如,打日本鬼子那會兒,齊王村是有名的“堡壘村”,男女老少上陣殺敵,全村沒出一個漢奸。解放戰爭后期,共產黨攻打縣城,國民黨依仗堅固的城墻,機槍架在高處,把解放軍“封”在圍子溝里??h城邊上的齊王人急了眼,各家各戶獻木箱,幾百只箱子裝滿土摞起來,聳立起一道巍巍長城,幫解放軍一舉端掉了敵人的老窩。而改革開放之初,他們也曾抱成一團,頑固地抵制聯產承包責任制和分田到戶政策的落實……

“抗遷事件”越鬧越大,驚動了省里,省委省政府做出批示:拆遷要尊重村民的意愿,條件不成熟不可強行,齊王村得以保留下來。鄰村在自責中更倍加羨慕齊王村,因為他們都離開了祖輩居住的宅院,搬進了懸在半空中的樓閣。物業費頭三年免交,一入冬房間就通了暖氣,“康樂中心”棋盤、牌桌、乒乓球案子一應俱全,可有了玩的場所的他們卻沒心情玩——心里不踏實,睡覺都感到那樓在晃悠。還有咋想咋覺別扭的是:老鄰居見不著面了,叔叔大爺家相隔很遠,連村名也沒有了,用不了多少年,沒有人還記得出生在哪座老屋,是從哪條小胡同走出來的……

老實說,我也是一個“堅定”的田園守望者。像我們魯北這般發展水平的地區,現階段農民主要還是從地里刨食,要是他們丟掉土地,“裸身”進城,去住遠離了莊稼地的樓房,就等于斷了“根”。為什么相當數量的新社區居民并未產生改天換地的喜悅,恐怕原因就在這里。所以齊王村鄉親們取得勝利,我也頗為振奮。

愛人學校放了暑假,她提出回老家一趟,去齊王村看看二姑,并且要住一晚上。在長輩中,岳母常跟我們住在一起,老家就剩二姑這一個親人了。我樂得陪同。我想這肯定是一個充滿詩意的夜晚,裊裊炊煙在樹梢纏繞,夜幕徐徐地垂落,牛羊雞鴨鳴叫、孩子吵鬧的“華彩”奏過,村子靜謐、安詳,月光流淌、蕩漾的聲音細碎、輕柔。人們吃罷飯,三三兩兩到場院乘涼,漢子們脫下汗衫,搭在肩頭,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年景;老奶奶款款地搖著蒲扇,漏風的嘴顛三倒四地講穆桂英的故事,小孫子不時就某個細節追根問底,好奇地眨著眼睛的還有一只只飛來的螢蟲……哎呀,我也覺得這懷舊癥可真夠重的,想到哪里去了,那是哪年哪月啊,村莊早已不同于從前,低矮的草屋換成了高大的瓦房,街道鋪了瀝青或者干脆抹水泥,天剛擦黑路燈就被星星點亮,銀粉似的燈光灑在角角落落,投在墻壁上的樹影像蒼鷹闊大的翅膀,李苦禪的水墨畫一樣好看。但無論夜晚多么明亮,村子還是古樸、溫馨的,泥土氣息仍然那么濃濃地彌漫著,哪一家偶爾響起的狗叫仍然像男中音歌唱那么動聽……

來到齊王村,我才發現,哪里還是那個紅瓦白墻、綠蔭匝地的齊王村,眼前裸露著一片磚石瓦礫的廢墟,破碎、尖利的陽光在上面閃爍,刺得人眼睛生疼。那斷壁的“茬口”多么鮮呀,看出這是新房屋被硬硬地推倒的,可以想見一身蠻力的推土機是怎樣地在這里橫沖直撞。而水泥制件在鏟刀下的坼裂聲,又給這鋼鐵巨獸的胴體注入了興奮劑,它們“殺”紅了眼,如入無人之境……

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中間發生了什么變故?面對這破敗景象,我愕然,我要尋個究竟。這時,一輛小推車從公路對面過來了,推車人是一位老者,車上裝著兩只塑料水桶。他還住在這里,是去公路東邊的一個村莊推水回來。隨著他手指的方向,我才看見廢墟中“埋”著一座沒被推倒的宅院。不,這樣的宅院還有十三座,它們零星地分散在四處,以至于不是老人指點,我都沒注意到它們。

老人有六十歲左右的年紀,泥疙瘩臉,笨嘴笨舌土腔土調,但卻很健談,或許是一肚子的冤屈沒處泄,知道我們是來看二姑,而二姑恰好也是這沒搬走的十三家中的一家——他們屬同一陣營——沒等我問,就向我傾倒苦水:“這一年,俺村可真是見鬼了……”

以心齊聞名的齊王村,在拆遷動員階段,眾人一心,一致對外,使得對方束手無策??墒呛髞泶謇飬s出現了分化。全村四百多戶人家,一批一批地陸續搬進社區安置房。

第一批是書記、村長、會計及其近親。對這批人的率先搬走大體有兩種說法,一種說當領導的覺悟高,帶頭執行上級的決定;另一種則是,村里幾十年沒有本明白賬,公家的錢就裝在他們自己的口袋里,或者說他們的口袋就是公家的保險柜,撈足了,不愁今后交不起物業費;他們的兄弟叔侄,都在拆遷補償中多揣了金元寶,還不歡歡喜喜去住新樓嗎?第二批百分之九十是年輕人,這是個“大頭”,人數不少。如果說“一等人”(指村干部)的搬走,除了激起一股憤怒的情緒,并未影響村里的秩序的話,年輕人的“倒戈”卻使齊王村亂了套,甚至一個家庭內四分五裂。老子習慣住平房,進出方便,兒子卻喜歡新樓的干凈、亮堂,咱也過過城里人的日子!老子很固執:你們經事少,咱老百姓丟啥也不能丟了地呀;兒子不耐煩:腦瓜咋就像老榆木疙瘩?啥時代了,有錢啥買不來?老子要打兒子,可是兒子胳膊鐵棍一樣撼不動,老子還在慪氣,兒子已開始往樓房里搬家具……

這一批搬走,村子傷了元氣,街道顯出空蕩、冷清,而拆遷大隊蹲在村頭的推土機、鏟車,趁機迅速撲向騰空的房屋。墻倒頂塌,天顫地搖,雞飛狗跳。六神無主的人們奔向老族長家,可昔日咳嗽一聲村子就平靜下來的老族長也無能為力,他再威嚴、再高亢的叫喊都被輕易地覆蓋,人們已經聽不見。倔強的老人也絕望了,一個月色凄迷的夜晚,他備了豐盛的供品來到祠堂,跪在先人畫像前:“列祖列宗,我沒有把齊王村帶好,齊王村算是完了……”然后吊死在門外那棵一千多歲的老槐樹上。

要在以往,老族長“駕崩”,齊王村鐘表會停擺,然而一切都今非昔比,他的死并沒有擋住大家上樓的腳步,“五七”還沒有過,墳上的花圈還沒褪掉顏色,子孫們又搬走一批。這一批系經人“策反”搬走的——有人悄悄而公開地游說,唾沫星兒迸上天,最有鼓動性、最撩人心的其實是貼近地皮的一句話:搬得早先挑房,再不搬好樓層都被挑沒了!傻瓜才還猶豫、觀望呢,趕緊搬呀!而這個“說客”據后來人們認定,是拆遷大隊收買的“漢奸”,拆遷大隊私下對他承諾:你帶走十戶獎勵你兩萬元;帶走五十戶獎勵一套樓房——這是塊多么饞人的肥肉!

像旱季杏花河里的水時斷時續、稀稀拉拉地搬走的這一批,則很蹊蹺:不知受誰的指派,三五愣頭青在大街上、胡同里,拉著長笛,嗚嗚地開快車?;琶Χ汩W,卷起的塵土還是撲你一臉。血性旺的漢子就呵斥他們。雙方爭吵。擼胳膊攥拳,推推擋擋。好,罪名有了:妨礙公務。帶走,關在一個大屋里。也不打,也不罵,只“觀賞”你從早到晚做一項“游戲”——剝蒜皮(這座房子對面的醬菜廠張著一張喜食“光腚蒜”的大口)。一天不放你,兩天不放你,手指甲磨光了仍不放。而你一答應簽搬遷協議,“專車”馬上送你回來。在老百姓心中,被“抓進去”可不是好名聲,爹娘連驚帶嚇犯了病,妻、兒哭哭啼啼。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好簽字畫押……

最后剩下了十三戶。這十三戶個個是死心眼、死硬到底、撞到南墻上不回頭的主兒。有的多年盯著村里的賬,村里的賬目至今沒給村民一個交代,搬進社區,原來的村就不存在了,這個賬目不掰扯清楚,不搬!有的質問:我的宅基地大小、房屋新舊程度和村長侄子家一模一樣,為啥他的拆遷補償費是三十五萬,才給我二十八萬,不公平,不搬!有的去省國土資源局上訪,知道了拆遷大隊急著“攆”他們搬遷是因為齊王村的地實際已經被開發商“圈”走,齊王村實際已經沒有地了,沒了地又沒有工作,拆遷費夠吃多久?而開發商有幾個不偷工減料,恨不能拿秫秸稈當鋼筋用?蓋的樓房頂多二十年的壽命,等樓不能住了咋辦?這個“頭”不能認,認了這個“頭”,將來死了都沒葬身的地方!還有的“邪種”“精神病患者”則是為了爭口氣,這不過是由一句話引起來的——省里的批示下到縣里,縣里責成開發區處理,開發區一個頭頭來到齊王村,搖晃著兩張紙:你們看見這是什么了嗎?你們那么能,竄到省城,可批示還不是落到我手里?孫悟空能跳出如來佛的手心,咹——?這話刺激了他們,偏不聽你這土皇帝的,看看你土皇帝的手到底能不能遮住天!當然其中也有刁蠻之徒,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不滿足我,不搬……

絕大多數人搬出了村子,拆遷大隊名正言順、堂而皇之地“掐”了他們的電、水。這一帶是退海之地,地下水苦咸,雖然家家自己打了小壓井,但抽上來的水只能洗衣、洗菜,吃水得到二里路以外的油棉廠去推。才兩天,油棉廠保安就“奉命”阻止他們進廠推水。他們又跑遠路請親友幫忙:“推一趟水半上午,耽誤多少工夫?這是趕盡殺絕啊……”

天近正午,太陽毒得很,老人額頭冒了一層油。他喘口氣,還要說下去,我打斷了他。他的話雖未必都真實可信,但我也聽出了個大概。我問過二姑家在哪里——格局的改變,我不能找準二姑的家了——就勸他回家休息。

二姑家前后左右的宅院被扒得亂七八糟。房屋站著時身體伸向空中,疏疏朗朗,一旦散癱下來,滿地狼藉。路邊、土坯堆上的野蒿已有半人高。進得家門亦叫我感慨,二姑一向愛整潔,過去院子都是打掃得一塵不染,各樣家什擺放井井有條,然而眼下,條筐、掃把、塑料瓶子、破酒盒子隨地扔,自行車歪在一邊?!澳倪€有心收拾?這日子是沒法過了!”二姑迎出屋門。西墻根對稱排著兩個大鐵籠子,里面各鎖著一只大狼狗,都豎起了警覺的耳朵??上н@一般是村支書家才有的“寵物”,“虎踞”于二姑這個平民百姓的貧寒之家顯得很不協調,何況二姑夫還是個摔不破的藥罐子?!耙@個干什么?比人吃東西都多!”妻子嗔怪道?!八鼈兛墒谴蠊Τ肌尺@十三家家家都養?!辈幌?,二姑卻挺看重它們。我明白,他們養狗是對付拆遷大隊的,拆遷大隊不是隔三岔五來做有關傳謠、串聯、破壞拆遷的“調查”嗎?遇到緊急情況,把它們放出來,它們真就能上前替你解圍。而狼狗犯了法,又不會被抓去剝蒜。退一步講,有狗在,有狗的吼叫,對于孤單無助的弱者,或許就是最有力的聲援。

剛過去一年,二姑很見衰老,再不是手執自制狼牙棒、精神抖擻地站在與拆遷大隊對峙的行列里的那個人。她背駝得厲害,頭發白如霜雪,兩眼無光,話也極少,只是一聲連一聲地嘆息。二姑父說,二姑的這種狀況是老族長的死促發的。二姑特別敬重老族長,老族長是她的親叔公,公公去世早,是叔公帶領全家度過災荒年月;晚年的族長,以仁愛之心凝聚著族人,上上下下和和睦睦。但齊王村這位最后的德高望重的長輩卻自殺了,她感情上哪能經受得??!

說話間,表弟小旺收工回家。他挓挲著兩只沾滿泥土的手,夸耀在別人丟棄的院子里墾荒,墾出了兩塊地,種了綠豆、玉米。這個表弟身上還有很多傳統農民的東西,不會做生意,前幾年也曾到城里租了個鋪面,賣不銹鋼餐具,沒掙到錢;改開小飯館,不到半年又開不下去;學著哥哥搞電焊吧,也因攬不到活宣告關門?!霸鄄皇亲鲑I賣的料,還是得老老實實種咱的地?!彼哪樞叩猛t。因個頭矮小、長著一張娃娃臉、性情又很單純的緣故,我一直把他當小孩子看待,沒想到他敢于堅定地“抗遷”,看來他已經長大了。他領我到了外面。屋頂上鐵架支著兩塊深灰色的板子?!斑@就是太陽板……”他告訴我,他們十三家家家買了這種太陽板,通過太陽板產生太陽能,再通過逆變器轉化為電,可供照明和看電視?!扒缣爝€行,怕陰雨天,陰雨天電供不上,冰箱就淌水,還好俺冰箱里也沒啥東西存?!北淼苓至诉肿?。

晚上吃過飯,趁妻子他們拉家常,我一個人到“街”上轉悠。四周空曠,散住的十三戶人家燈光多是微弱的,彼此間距又大,恍惚中,殘垣斷壁高高低低,像一個大墳場,隱約晃動著鬼影。我急忙往回返,仍未碰見一個人,大門都緊閉——再不像過去家家大門敞著,院子里的燈光嘩嘩地涌到街上——不一會兒,也許要節約用電,有的人家早早地熄了燈,村子里更黑了。南面就是縣城,東面是開發區,燈的海,燈的山。咫尺之間,這里卻是暗夜的深淵。

我有一個朋友是省報的“名記”,他曾深入采訪一家“釘子戶”,在“釘子戶”家住了三天。正值深冬,那戶人家被斷水、斷電、斷暖,冷得像冰窖,暗得像地獄。朋友第一天還覺“新鮮”,第二天咬著牙硬撐,第三天夜里沒到天亮就“逃跑”了。他用了“可怕”二字概括這次的體驗,“更可怕的是凝滯在這戶人家那冷和暗的氣氛,缺少生活的快樂的那種‘冷和‘暗”。我也曾接觸過一個經過“八年抗戰”終于得到合理賠償的“釘子戶”,他咬牙切齒地發誓:“今生再不當‘釘子戶!‘釘子戶太不好當了,能揉搓死你,爭取到的賠償金與精神上的損失遠遠不成正比?!贝丝?,夜色剛剛把我裹緊,我就“深刻”地理解了這兩個人的話。假如讓我在這里住十天、一個月?不寒而栗。然而,這十三戶人家,我的鄉親,卻選擇了這種生活,一天天、一月月地忍受煎熬,度日如年,也不知道它的盡頭在哪里?!

小旺還在客廳里等著我,他慷慨地打開了大燈。慢慢喝著茶,我繼續向他了解關于搬遷的事,他講他們在村頭列出的與拆遷大隊對峙的長陣有二百多米,講去省城上訪租了兩輛大巴車。他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地講,可是當說到他們十三戶時,卻嘟嘟囔囔:“當然,俺也有辦法……一戶交一萬塊錢,這一是外出上訪要用錢,二是也可防備再有人溜號?!?/p>

“你們十三戶不是都鐵了心了嗎?”

“這也很難說……人心隔肚皮……”

“對呀,這一萬塊錢還真不是一把鎖,如果誰給他‘報銷這個錢,或者給他一萬五、兩萬,不是就能把他買過去嗎?”

“一提這事我腦瓜兒就要炸裂?!毙⊥欀?,說這是他們十三戶最頭疼的問題。一方面這十三戶常偷偷聚在一塊,湊湊情況,商量對策,互相鼓勁;另一方面,他們又你猜疑我,我猜疑你,誰也不相信誰,誰都在琢磨別人背地里得了好處,會當“叛徒”。他走到豎在山墻上的一架梯子旁,指著上面的“睜眼子”說:“這就是個瞭望孔,從孔里可以觀察東面兩家的動靜,我不干活時就爬上去往外看……院子里墻上抽掉了兩塊磚,那個瞭望孔可盯南面……他們也是這樣,不對外聲張罷了?!?/p>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前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別人全搬走了,剩下我一人孤零零地待在這兒。我嚇醒了,醒來眼里還滿是淚?!毙⊥鷥墒治孀∧?,好像怕淚水再流出來。

我有點不知所措,唯有點頭表示同情。

小旺點燃一支煙,吐出一道長長的煙縷,他是為緩和氣氛,但接下來的談話卻依然很沉重。他說拆遷大隊把這里拆除、挖槽的工程包給了齊王人,你不搬,承包人不能開工,就對你生怨起恨,原先很好的街坊關系都弄僵了。又說輿論方面的壓力,過去人們都稱贊他們堅持正義,好樣的,可漸漸的,老覺得有人背后指著脊梁骨罵“釘子戶”“刺兒頭”“刁民”……小旺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我還從沒見過這個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孩子”有這種臉色——我注意到今天從見面起他就沒真正快活地笑過——他曾嘲謔自己是頭豬托生的,頭一著枕頭就打呼嚕,這半年卻常常整宿整宿睡不著覺了。

第二天早晨我破例起得很早,打算到野外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多年不見牛乳似的露水濡染的原野了??墒浅鲩T卻看見一家門口停著兩輛車體上有“拆遷大隊”字樣的卡車,一些穿迷彩服的青年在往車上搬東西,好像是在搬家。

隔不多遠,站著一伙旁觀的人,表弟小旺也在里面,他們在議論什么。我湊過去,果然證實了我的判斷。但令我吃驚的是,這一家的主人就是昨天我在街上遇到的那個推水的老漢,他當時對“漢奸”“叛徒”可是一副痛恨至極的表情??!

“這家為什么突然搬走?”

“……”表弟他們都不回答我的問話。

一進齊王

去年春節,我和妻子回她的老家過年,順便去齊王村看望她二姑。

進了村,走在街上,我們卻感到不大對頭:村子里冷冷清清,沒有一點過年的喜慶氣氛。家家大門上都沒貼紅艷春聯,倒是每座院子的墻上刷著一個大大的“拆”字,是用紅漆刷的,“拆”字上還打了紅×,顯得異常刺眼。

左拐右拐,找到了二姑的家門。二姑父和他的兒子小旺正偎著炭爐子烤火,二姑卻不在家,說是到村南頭“放哨”去了。

“放什么哨?”我不解。

“還不是怕他們到村里來抓人嗎?”

表弟去喊二姑。寒暄過,二姑父說:“村子里亂騰壞了,年不像年、節不像節的……”原來,自去年初秋,一股“農村的出路在于城市化,農業的出路在于工業化,農民的出路在于市民化”的風吹到這里,跟著風跑的人就鼓動農民由分散的村莊遷往統一規劃的社區。他們對這項工作投入了極大的熱情,到各村宣傳拆遷政策,一名機關干部包幾個拆遷戶,拆遷有經濟補償,早拆遷的還發獎金??蓻]想到這么好的“民生工程”,有些村民卻不買賬。在別的村子,不買賬也不要緊,你能“抗”得???還不是一個一個被“瓦解”,陸陸續續搬走?只有這個齊王村不好對付,他們結盟成伙,口徑統一,都死活不搬遷,并與拆遷大隊發生了嚴重沖突。

那天,齊王村的拆遷動員大會開得十分隆重,一大早,高音喇叭就可著嗓門叫開了,大胖子隊長的主題講話洋洋數萬言,還不斷地揮動著手臂做手勢,很給力。社區建設,燦爛前景,講得頭頭是道,娓娓動聽。但齊王的村民們卻無一人應和。下午,心急的隊員們就開始往墻上刷那“拆”字,孰先孰后排好了順序。好像是第三天,一隊推土機、鏟車就意氣風發、勝券在握地開過來。然而它們開到村頭卻被擋住了去路——齊王人已經在進村的兩個路口用煤氣罐壘起了高高的堤壩,爆破手就在“堤壩”旁邊待命,推土機、鏟車再向前一步就是他點火引爆的命令。

我能想象出當時的對壘是多么尖銳。一邊是逢山山躲、無堅不摧、鐵履帶能碾平一切的拆遷大隊,一邊是同仇敵愾、寸土不讓、寧可搭上性命也要保住家園的村民。兩強相爭魚死網破,情勢緊張到一觸即發。如果那推土機、鏟車惱羞成怒、怒不可遏,加大馬力一拱;如果那一手放在煤氣罐閥門上、一手持打火機的村民急了眼、發了瘋……這里頃刻會化為一片彈坑、火?!嗝纯膳?!還好,第一次,拆遷大隊很大度,仍然以思想攻勢為主。對峙到晚上,夜色輕輕地把矛盾模糊、化解了。

第二次沖突發生在次日黎明時分,四五卡車身穿迷彩服的青年,悄悄摸進齊王村。這次來主要目標是把帶頭鬧事的抓起來。打蛇打七寸,把他們的組織者打掉,拆遷工作就可順利進行了。不料,村頭的一戶人家,男子鬧肚子上茅廁,意外地發現了“敵情”。他來不及系腰帶,提著褲就到外面喊人。說來真玄乎,“迷彩服”們也下車了,村民們也在街上列成方陣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站在一起,手里緊緊握住鐵锨、鋤頭、棍子、鋼叉,嚴陣以待。那邊的警犬虎視眈眈,這邊的家狗也橫眉冷對。而年輕村民則爬到墻頭、屋脊上,搶占“制高點”,磚塊、瓦片就在腳下……

從此,齊王村設了“崗哨”——是老頭兒、老太太們義務擔當的,隨時注意村外的動靜。

有些問題我不明白,問二姑父:“住新樓房不也很好嗎?”

“咱也不是不想像人家那樣住那干干凈凈、漂漂亮亮的新樓房,可咱住不起??!”二姑父苦笑著,“聽說住樓房得交不少物業管理費,咱又沒工作,地里那點收入也就夠填飽肚皮的。再說咱那鋤鐮锨镢、犁鏵耢耙往哪里放?干草秸柴禾棒往哪里堆?樓上有豬狗牛羊的房間嗎?……咱莊稼人就是土命,就像莊稼棵兒,根得扎在土里,吊在半空的高樓上,和土隔開,還不蔫球了、死球了?!”

二姑父患腦血栓留下了后遺癥,說話很費力,接下來的話簡直含混成呻吟了:“老百姓蓋座屋容易嗎,那是一輩子的血汗啊,推土機三下五除二就推倒了,造孽??!”

這時,二姑回來了,我妻子上前扶她,攥住她的手:“呀,您手這么涼!……大年下放什么哨啊,外面冰天雪地的!”

“越是過節越不能放松革命警惕性嘛……”二姑倒挺幽默,她經歷過“文革”,說這種語言是很熟練的。

好久沒見二姑了,算起來她已是七十來歲的人,這兩年侍候姑父,吃苦受累加憂愁,過去很結實的身子骨顯出了單薄,走路見了遲緩。但耳朵還很好使,在院子里就聽到了我們的談話,進屋后她制止了二姑父,這不僅因為二姑父說話不利落,還因為他有病出不了門,對外面的事只是“轉述”,而她是親身參加了“戰斗”的。不錯,她說得更具體,而且說起來情緒激動,仿佛一個在一場正義戰爭中流過鮮血的戰士,臉上跳蕩著自豪的神采。說著說著,她停下,到里屋取出一樣東西:長棍子一頭套著鐵筒,鐵筒上裹滿了“亂刺”——焊上去的一根根兩寸長的鋼釘,她叫它狼牙棒。她還取出了小鋼炮。

我很難想象,像二姑這樣一位年邁體衰的老人,竟然也手持這樣的武器,斗志昂揚地站在了那與拆遷大隊對抗的隊列前面!

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在我意識深處,和平歲月里,武器離我們很遙遠,是我們所陌生的??磥硎聦嵅⒎侨绱?。武器的制作并不復雜,它的產生并不困難。就像水洼里必然有魚,如果敵意、仇恨在滋長,武器就會雜草一樣叢生、蔓延。我勸他們趕緊把小鋼炮和狼牙棒銷毀,暗藏它們犯法,后患無窮。二姑和小旺卻滿不在乎:在俺們村,家家都有幾件,平日擱起來,不得已的時候才拿出來自衛用。

“大年初一,咱不說這個了……”二姑把她過年備下的“好東西”全搬出來,蘋果、橘子、花生、核桃,一股腦兒擁到我們面前,催促我們快吃。她卻一點不動,坐在一旁,拿慈祥的目光撫摸我們。

我不敢看她的笑臉!

廢墟上的祭奠

世事難料。由于上面一再強調農村城鎮化建設不能操之過急、房地產產業陷入困境等諸種原因,昨天還轟轟烈烈的城區開發,驟然冷下來。大張旗鼓進村,駐扎三年,宣稱不啃下這塊硬骨頭不罷休的拆遷工作組,在一個無人注意的黃昏,不聲不響地撤出了齊王。

村里還有十二戶人家沒有搬走,他們一直“抗”著不搬,開始是留戀故土,對村里存在的一些問題和拆遷補償中的不公平現象不滿,逐漸清楚小腿擰不過大腿,早晚得搬,但還想“杠”一“杠”,多爭取點好處。沒想到一夜之間起了變化,工作組不跟你“杠”了。

此一時彼一時,當時工作組急于把他們“趕”上樓,用盡招數,硬的不奏效來軟的,上門拜訪,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甚至苦苦央告,有求于人矮一頭?,F在不再需要你這塊地,與你沒關系了,路上碰見不一定還認得你。而那些村民,當初好像正義在胸,或者有什么把柄握在手里,底氣十足,固守一隅,現在失去了主動權,要回過頭來向工作組妥協,可一時還顧惜臉面,彎不下腰。

十二戶人家就這樣被“晾”在那里,像拋上岸的魚,瞪著呆呆的白眼。

工作組撤了,他們的戰果——鏟車、推土機運足了勁,不分晝夜,左沖右突,推倒一個“舊世界”,制造的那片廢墟卻還在。這片廢墟攤在這里已經兩年多,兩年多時間沒有被運走,毫無遮攔地暴露在陽光下,成為碩大無朋的垃圾堆。

巨大的垃圾堆還將在這里存放多久,它將給十二戶人家帶來怎樣的不便,抑或說怎樣堵在他們的胸口,讓他們喘不過氣來,好像完全可以不予理會。人們的興致在于又有了好戲看:“你們不是胃口大嗎?這回噎著了吧!”“咱多虧沒死心眼,抗到底??!”宴席上大家興致勃勃地談論這個話題,酒喝得嗞嗞響,好像他們與這十二戶人家并非同祖同宗。

廢墟上的十二戶人家,日子越發黯淡。

作為十二戶之一,二姑家尤其慘。她家在村子中間,四面廢墟無邊,要將這孤零零的小島吞沒似的。出門三步本是鄰居的屋山,拆除過程中可能鏟車心一軟,手一松,沒把它連根拔掉,半截殘存的墻壁向上齜著尖利的犬牙,晚上看了嚇人,白天看了更糟心。往外走的路,前幾年剛鋪過柏油,寬闊平坦,可被左右倒塌的磚石瓦礫、水泥塊擠得彎彎曲曲,細如麻繩,行人跳著走尚可,車是進不去的。原本最熱鬧的地方變得最偏僻了,這對多數時間歪在床上、頂多到大門口坐一會兒的二姑父倒沒什么影響,對讀二年級的小孫女卻關系極大,她放了學不愿回家,回家就哭鬧:“咱家門前為什么沒有玩跳房游戲的場子?伙伴們都不來找我玩耍了!”

廢墟,門前永遠不凋的“風景”。被其所困,二姑心里也窩著火,可又不好發作。每天吃過早飯,白發的二姑帶著這樣的心情,拖著锨镢,去她開墾的荒地里侍弄莊稼。雖然老兩口由兒子輪流管吃住,但自己口袋里也得能摸到幾個零花錢呀。就在小兒子小旺開墾的地塊之外又墾了兩塊,好歹有不少廢棄的院落可墾。二姑年輕時當過婦女隊長,潑辣能干,擔水栽地瓜秧,帶領“娘子軍”喊著號子和男勞力競賽,那齊刷刷甩動胳膊的“雁陣”委實生動了鄉野;可是眼下,她一個人待在這里,一個人撒種,一個人鋤草,一個人澆水,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話悶在肚子里不發霉長毛嗎?她就朝著雞鴨說出來——北鄰三間房子因為與她家的墻靠得很近,推土機沒將其推倒,只拆走了屋頂上的木頭,二姑把這個空間利用起來,在里面養雞鴨。一天要給雞鴨拌三次食,這也是二姑給它們開會的時間,二姑要在這里發表演講。

和人說話的時候——偶爾也會有親友到她家來串門——二姑他們鋪下攤子,抖起勁兒,漫無邊際地閑扯,可扯來扯去還是扯到拆遷的話題上。

罵一陣,還有一個“節目”不能漏掉:他們要擺一擺住樓的一百個不好,不搬遷的一百個好?!白腔ㄤN多大呀,光那暖氣,一年就交三千六百塊!”二姑扳著手指算賬,她家點鐵爐子過冬,買了九百塊錢的煤還沒燒完。還有,那暖氣說停就停,不管來不來倒春寒;鐵爐子生到啥時候咱自家說了算,還能在上面燒水做飯。

“咱莊稼人能享用起暖氣?兒子娶媳婦得花錢,蓋屋得花錢,不知道節省咋能行!”有人附和她。

“兩泡尿就是一個饃饃,你不心疼?”二姑這話,是說樓上廁所里安的都是馬桶,解手后得放水沖。沖一次,“嘩——”流出一條河的水;“嘩——”又流出一條河的水。這水是要交錢的,兩條河水的錢還不買一個饃饃嗎?這是她列出的等式。

“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孩子們不會過日子,把老祖宗的話都忘了……”又有人接過二姑的話茬。

她們還說到,樓上地面鋪了地板,那地板光滑是光滑,可你“泥腿子”踩上去,一腳一個泥印,有功夫不夠替它擦腚了;是墻太薄還是門不嚴實,這個房間說話那個房間聽得真真切切,兒子兒媳“親熱”都跟做了賊似的,怕隔墻有耳;沒有地種,吃了飯到樓下打撲克、下棋,要不就是曬太陽,可真夠舒服的,你以為你掉進蜜罐子里了,哼,有你叫苦的那一天!……

在這幫人中,二姑是唱主角的,她話最多,言辭最激烈??墒桥c以往不同的是,她雖然嘴還很硬,心里卻發虛了。她哪能不明白,早晨點火總是灌一屋子黑煙、嗆得人咳出炭末兒的鐵爐子,哪里比得上人家那無煙無塵卻暖暖和和的暖氣?那地板再不耐臟,也不像她腳底,土下面還是土??!更重要的是,二姑慢慢意識到了,再怎么說,齊王村已經合并到一個叫“同悅”的社區里了,它不會回到從前了,原來的齊王村已經死了!守著這個死去的村莊,還能待多久?

二姑的話突然來了個九十度的大轉彎,聲調也低下去,低得幾乎聽不清:“混一天是一天吧,咱也老了,老了……”

轉眼春節又至。過了臘月初八,人們著手忙年;過了二十三,年味就濃得空氣都稠了。不用說白天大集上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你呼我喚聲沸成一鍋粥兒,爆竹說不準就在哪個角落炸開。先是零零星星,繼而此起彼伏;這里引燃一串,那里爆響一片。好不容易等到除夕夜,夜幕一落,約好了似的,東西南北各處的禮花騰空而起,拋出千百束赤橙黃綠青藍紫,整個天空搖成一個大花筒。人們觀賞、歡呼,仰疼了脖子,仍沉醉其中。不過這是在新區,是那些住上新樓的年輕人,還有幾個做生意賺了錢、很快做了“市民”的人,在用這種方式慶祝新的生活。而這邊,齊王村的廢墟上卻是另一種情形。他們好像忘記了還有“年”這個節日,沒貼春聯,不放禮花,出奇的寂寥,就連平日在廢墟上亂蹦亂竄吱吱叫的刺猬、田鼠、黃鼠狼都沒有聲息。除夕的夜本來就格外黑,死寂又讓這黑重了很多。但一年了,總得供養供養鬼神和祖先,二姑父生病后,表弟不信這一套,這事都是由二姑干。她掌著一支小小的蠟燭,到東屋、南屋,老棗樹下,小水井旁,一邊念念有詞,一邊擺放供品,燒香磕頭。供了天神地神諸家留神,她又打開大門,面對著大片廢墟跪下來,把三炷香插進土里,點著一疊紙錢。

第二天,大年初一,二姑情緒還沒緩過來,沒起床。大門卻被叩開,齊王村來了好多人。這多是上了年紀的人——過去的老街坊、老鄰居,他們來給二姑這十二戶人家拜年。拜完年,他們沒有趕回新區,而是各自奔向原來的宅子,在原來院子、屋子的空地上,走走,站站,瞅瞅,想想,一副尋找什么的樣子。尋找什么呢?是遺留在這里的那摞腳印,是回蕩在屋頂的那串笑聲,是麥稈豆秧混合的氣味,是土炕煨熱的那個夢,還是……他們自己也說不上來。但仍然轉來轉去,苦苦覓求??勺罱K好像也沒有找到,往昔熟悉的一切都不復存在,無蹤無影。他們一個個神情沮喪,喟嘆不止,傍晌午了,才一步一回頭、戀戀不舍地離去。

李登建,作家,現居山東省濱州市。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黑蝴蝶》《黑火焰》《黑陽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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