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大鋮文學現象論
——兼評胡金望《人生喜劇與喜劇人生》

2016-10-28 07:31田興國
武陵學術 2016年2期
關鍵詞:人生

田興國

(湖北民族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湖北恩施 445000)

?

阮大鋮文學現象論
——兼評胡金望《人生喜劇與喜劇人生》

田興國

(湖北民族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恩施445000)

胡金望《阮大鋮研究》一書填補了中國文學史、戲曲史研究的空白。在既論其人,又品其文,人品與文品互動闡釋的理論框架中,建構起宏觀—中觀—微觀三重視域,且在三重視域有機交融的大視野中,令人信服地闡釋了這一特殊的“阮大鋮現象”,從而彰顯《阮大鋮研究》獨特的學術價值與學術品位。

阮大鋮文學現象

阮大鋮是作為“奸臣”載入史冊的人物,要研討聲名狼藉的他,擔當的學術風險確實極大,正是由于其人品的卑污給學術研究帶來的風險,故歷代學人對他的研究之作很少。雖有些許零篇斷簡問世,但沒有一部完整探討其人生與作品的論作出現。胡金望先生在掌握大量史料的基礎上,推出這部《阮大鋮研究》專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對于中國文學史、戲曲史研究的貢獻,填補空白應該說當之無愧。

其人可鄙,其文可賞。針對此種特殊的“阮大鋮現象”,胡著構筑起宏觀—中觀—微觀三個視界展開比較客觀公允的闡述與辨析。其大作可析為明顯的兩大板塊,第一大板塊專論阮大鋮其人,第二大板塊闡釋阮大鋮其文。全書遵循由宏觀—中觀—微觀的漸進思路,順序推闡,并結合材料的考證與辨析,自然而然地托出自己的理論結晶。

胡著首先勾勒了歷史人物阮大鋮性格生成的外部大環境。朱明王朝傳至萬歷皇帝,其敗象顯豁,以此為根由,史家即謂之晚明,處于末造期的大明王朝,政治上雖經張居正的銳意改革,一度呈現出復興氣象,但斯人一逝,改革成果付之東流,年輕皇帝多年積郁的怨憤隨之發泄而出,對張居正大肆清算,這給致力于振興王朝的正直之士迎頭痛擊,寒冰其心難以言表?!盃巼尽笔录牟粩嗌郎?,加劇了君臣之間的緊張態勢,同時萬歷皇帝荒政怠政,他又喜歡收斂錢財,遂向全國各地派出大量礦監稅使,騷擾民間,直接促發下層民眾與官府的矛盾沖突,各地風起云涌的市民運動搖撼著大明王朝本已十分脆弱的根基。天啟皇帝的不理政事,任意嬉戲且深閉宮中,大權悉歸于魏閹,其濁亂朝政幾乎達到中國歷史最高值域。崇禎雖勵精圖治,企望重振祖宗雄風,但他性情猜忌難以用人,面臨內部的“寇”患與外部的“虜”囂,束手無策,始終游移在“剿”與“撫”的策略糾葛之中,最終在朝內黨爭、農民起義與滿洲貴族的多重打擊下,明王朝宣告徹底滅亡。胡著極力凸顯晚明的政治腐敗與黨爭禍烈,緊緊扣住題旨——阮大鋮這一人物的歷史性格做文章,為阮大鋮歷史性格的發展演變鋪設外部政治大境域的牢固根基。

王朝政治的日益腐敗必然引起整個社會風尚的劇烈變化,其顯在表征則是由儉趨奢。這在東南沿海經濟發達地區尤其明顯,經濟發展促使市民階層不斷壯大,而他們的生活價值觀即對傳統價值觀產生強大沖擊,逐利拜金狂潮在整個王朝蔓延;結合王陽明心學在明中葉的崛起,更對這種風尚推波助瀾。王陽明“天理人欲不并立”*王陽明:《傳習錄》,宗教文化出版社,1997年,第21頁。,與“心即理”主張*王陽明:《傳習錄》,宗教文化出版社,1997年,第7頁。,從致思途徑上一反程朱自外而內變為由內而外的路向,從而使心理倫理化,標示“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圣人同”*王陽明:《傳習錄》,宗教文化出版社,1997年,第154頁。,因此,“人皆可以為堯舜”*王陽明,《傳習錄》,宗教文化出版社,1997年,第89頁。,倡導人在本性(善)上的平等性,掀開了籠罩在圣人身上神秘的面紗。他進而認為“夫學,貴得之于心,求之于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于孔子者乎”*王陽明:《傳習錄》,宗教文化出版社,1997年,第225頁。,一己之心成為衡量取舍萬物的鵠的。在此基礎上,他具體闡述良知理論,“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王陽明:《傳習錄》,宗教文化出版社,1997年,第323頁。,良知取代程朱之理躍升為本體,“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的準則”*王陽明:《傳習錄》,宗教文化出版社,1997年,第278頁。,良知不僅表現為人身之主,而且,“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為草木瓦石惟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王陽明:《傳習錄》,宗教文化出版社,1997年,第331頁。,良知升格成為萬物生成的本源,因此,人在本性上平等,并且,一切皆斷自本心,不以圣人之是非為是非。不僅如此,王陽明還強調“須做得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王陽明:《傳習錄》,宗教文化出版社,1997年,第358頁。,凸顯出不自神其教的理論價值取向,帶有鮮明的平民化色彩。他還極力推崇狂豪精神人格,希冀通過狂者進取的精神意志去匡時救世,王陽明的心學理論開啟了明中后期個體性主體性思潮的新篇章。他的后繼者們在其平民化、狂豪精神意志上更是沖破名教羈絡。王艮的“補天之夢”、“身尊道尊”論,何心隱的狂俠氣概與“育欲”說,李贄的“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顛倒千萬世之是非”、“童心”說及大力提倡“私欲(心)”說等王門后學理論,共同構筑起晚明一道亮麗的“私心”風景線。沐浴在“私欲”高漲的時代大潮中,晚明士子的人格心態與其前輩相較已大異其趣。他們從沉重的社會責任感與歷史使命感中解脫出來,專注于一己之身心的形釋神愉追求,其具體表現為恃才傲物、跅弛不羈、放情縱欲與獵新好奇等特色,這種感性的狂歡經常成為士林的美談佳話。理學獨尊的局面被徹底打破后,士人的價值取向便趨向多元化態勢,與學術理論思潮緊相呼應的即是文學領域中的創作高潮來臨,湯顯祖極力鼓吹“至情”,公安三袁提倡“獨抒性靈”,馮夢龍高揚“情教”大旗等,文學創作與思想潮流上下其手,共同營造出晚明學術的黃金時代。胡著從政治、風尚與社會思潮三方面對阮大鋮的生活世界作出了較為客觀性的梳理,為其進入中觀境域闡釋鋪平了道路。

阮大鋮,安徽桐城人,胡著在掌握大量史料的基礎之上,辨析出桐城阮氏源于陳留阮氏,特別是《阮氏宗譜》的發現,對研究阮大鋮的宗族史十分重要?!叭钍几哧栔?,皋陶庭堅氏傳至伯元,有功于商,封于汾渭間,因以其字伯元,增邑為阮,遂名為阮國,子孫以國為姓?!表樒浒l展脈絡考證下來,即有阮瑀、阮籍、阮咸等才人俊秀為其宗祖,“阮氏家族進入明代出現了一個興盛時期,其代表人物是阮大鋮的曾祖父阮鶚”,既是抗倭名將,亦是心學奉守者,雖被構陷去官,但終被昭雪,這一結論是通過考證材料,辨析真偽,終經證實證偽的過程推導而出的。其從祖阮自華,人稱“風流太守”,他博極群書,主盟騷雅,有《霧靈集》傳世。阮氏家族可說是文治武功均有建樹,那么,世代簪纓,科舉世家是其顯赫表征。胡著從中觀角度切入,梳理出阮氏一脈的淵源流變史,既解決了文學史界、戲曲史界一直懸疑的問題,又為探討分析阮大鋮的性格發展奠定基礎,以考生論,考論結合是其特色。

胡著根據阮大鋮的人生經歷,將其概括為“人生四部曲”。由于阮大鋮青少年資料貧乏,只能依據正史、野史以及別集等資料進行解析。他出自世代簪纓之族、顯赫科舉之家,優越的家族地位、良好的文化教育培養出阮大鋮“早慧早貴”的才子類型。17歲(1603年)中舉,可謂少年得志于文場,其性格“熱腸快口,不作寒蟬囁蠕態”,30歲(1616年)中進士,從此步入仕途,卷入朝廷的激烈黨爭漩渦不能自拔,為官旋黜旋復,政治上先依附東林人物,后投靠魏閹,崇禎即位,名定逆案被斥黜為民,17年不復起用,寓居南京創作詩、曲以謀東山再起。明朝敗亡,弘光朝立,遂再官南明,大肆報復東林、復社人物,“凡生平不快意之人、一網打盡”*張廷玉等:《明史·奸臣傳》,中華書局,1974年,卷三百八。。弘光朝迅即滅亡,又馬上降清而喪盡士夫廉恥,從清兵攻仙霞關,僵仆于石上而死。胡著在敘述勾勒阮大鋮復雜曲折的人生經歷時,重在對事實的考辨,從早年的“慷慨爽直”一入官場便成為夤緣鉆營之人,其間的變化判若兩人,僅歸結為心學后學思潮影響所致及家族熏染的原因,似缺少一種立論的主體根據。終其一生,極端利己、為我的自我意識昭然若揭。一個人的人生觀受決于世界觀,否則,其《詠懷堂詩》、《石巢四種曲》的創作題旨(黃山書社2006年、1993年),便很難得到圓滿詮釋,或許只能解析其淺表現象而已。而對其深隱底部的冰山真相較少觸及,筆者竊以為“時代、家世與生平”的目的在于厘清阮大鋮的性格生成史、發展史。因為“人是生成著的存在”*[德] 雅斯貝爾斯:《人是什么》,熊偉主編:《存在主義哲學資料選輯》上卷,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718頁。,生成著的人,其性格也處于生成過程當中,但其中亦有一種核心基質在,這才是一個充滿活力的人的性格。當然,由于阮大鋮青少年資料的匱乏,才造成目前這種情況出現。

把阮大鋮界定為“歷史舞臺上的二丑角色”是胡著的一大創見。整個章節的敘述邏輯起點聚焦于其步入仕途以后,依其在政治舞臺上所留下的斑斑劣跡來探析其“二丑”品格。政治上,阮大鋮機敏賊猾、投機鉆營、善于窺測政治風云,尋求政治后臺、結黨營私、倒行逆施;道德上,趨炎附勢,恬不知恥,急權勢,善矜伐,貪錢財,好美色等特征表現來闡述其“二丑” 人格的成因及社會本質認識,從而歸納為人生價值觀的決定性影響。這些論述頗見深度,但人生價值歸根結底取決于世界觀,世界觀在阮大鋮表現為哪種,胡著沒有作出明確回答?!盁o子一身輕,有官萬事足”及“吾輩舍功名富貴外,別無所以安頓”成形為阮大鋮的人生境界。而人生境界則包含人生觀與世界觀。從認識論而言,“人對于宇宙人生在某種程度上所有底覺解,因此,宇宙人生對于人所有底某種不同底意義,即構成人所有底某種境界”*馮友蘭:《貞元六書·新原人》(下),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552頁。。阮大鋮的人生境界可劃入功利境界域,從本質而言,“功利境界中底人,都是‘為我’底,都是‘自私’底”*馮友蘭:《貞元六書·新原人》(下),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586頁。。從情感層面言之,境界是“一種狀態或者存在方式,即精神狀態或心靈的存在方式”。即“境界是心靈‘存在’經過自我提升,所達到的一種境地和界域。境界有高低,界域有大小,因而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境界。它是心靈的創造,但又不完全是主觀的,只要成為境界,便有其客觀意義”*蒙培元:《心靈超越與境界》,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56—457頁。。如果用阮大鋮的人生境界涵括其人品與文品,筆者陋見,似更有融攝力。比單提人生價值觀容易給人造成疑問似稍顯明確些。他所達到的功利境界“為我”特點凸顯,那么,其人格心態則自然在境界中表現出來,也就可以較好地避免在論述阮大鋮的成年性格時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只是在步入政壇才形成的錯覺,青少年時期的性格探討不可缺失,是它構成了一個人性格特征的核心始基,因此,“境界也可以說是濃縮和結合一個人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三者而成的一種思維導向”,“是內心深處的東西,所以我們平常說精神境界,把一個人的境界和內在的精神聯系起來。境界表現于外就是風格。一個人有什么樣的境界,就有什么樣的風格”*張世英:《新哲學講演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53—154頁。。個人內在精神或心靈在與客觀外物的交感互動中,創造出屬于個人的境界,這對阮大鋮也可一律而視,概莫能外。胡著注重阮大鋮的仕宦驚濤,鮮用筆墨去探尋其心靈軌跡,也較少對阮大鋮的人格建構傾注注意力,所以他沒能明晰地闡釋解答《明史》對其用語如“心恨”及焦循記載的“恨之”等形象語詞,這些用語當然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對其人格特征有較明確把握的情況下出現的敘述策略運用,最終使胡著對阮大鋮的性格論析表現出某種缺憾。因而,沿用“文行相?!庇^去品人衡藝,時時處處表現出運筆的拘謹?!拔男邢嚆!闭摰睦仙U務f,從根本上,其實并沒有表現出多大程度的悖逆性,作品表現出的創作主旨終歸與創作主體的人生境界相吻合。精神層面的人生境界是樞紐,外化則為作品風格與為人處事、處政的作風,所以,胡著論析“二丑”角色的阮大鋮采取兩分法展開,而在詩、曲的分論中,又指出其文品與人品的某種歸趨性,從而使全書在整體構架上表現出某種內在的矛盾性,即形相悖反實乃統一的世界本相。另外,在論述“文行相?!钡木唧w表現特點時,其中一條很醒目,即“政治與文學雙重人生價值觀”,這里且不論胡著沒有探析其世界觀,人生價值觀就很難有現實與理論依據,僅就政治上來說,阮大鋮逢迎鉆營,追求的是實際利益,一個“利”字可概括其官場所為,那么,他在文學上追求馨譽后人,目的是求“名”?!袄迸c“名”,且從人生底蘊上說,求名即求利。兩者都指向“為我”與“自私”。

《詠懷堂詩》體現出阮大鋮創作在明代詩壇具有與眾不同的特色,從而成為其代表詩作,由于其人品的為人不齒,鮮有提及者,但亦不乏贊賞其詩藝的潛流存在,只是不占主流地位,阮大鋮好友葉燦認為“公之技遂至此乎”,“公詩非常詩”,馬士英稱其為“明興以來,一人而已”,近現代人陳散原“吾當標為五百年作者”,劉聲木亦首肯其為“明季一大家也”等評語,均把阮大鋮詩藝抬得很高,是否符合詩壇實際與阮詩的真相,則又另當別論。胡著從正反兩方面論述及考析史料入手,得出“在古代詩歌史上,阮大鋮以其創作實績表明,無論在數量上還是質量上,均堪稱有明一代一流的詩人”結論。在辨證史料的推展思路過程中,胡著考析了阮大鋮詩集與版本情況,進而把他的詩歌分為三個大類,即山水田園詩、時事詩與懷古詩。山水田園詩顯露其明顯的愛陶、崇陶傾向,吸收融化陶詩,力求達到陶詩的藝術境界,是阮詩這類詩作的主要特點,值得注意的是,阮大鋮欣賞采擷的全是陶詩“靜穆”式歌詠類,對其“金剛怒目”式詩歌卻不甚在意,個中壸奧,胡著似在無意中遺漏了。時事詩多表現其對王朝內憂外患局勢的憂慮與主張、應付“虜”與“寇”的政治策略,其目的非常清楚,向世人表明自己大有救時策略與能力,希望朝廷任用。懷古詩仰慕陶淵明與李青蓮,陶、李兩人均香滿史冊,名飄世間,其人品與詩品沾溉后人,余惠悠遠,阮大鋮追慕企盼兩人,其真實心態當可理解。古代“三不朽”的傳統思維積淀而成的文化心理結構,逼使生存個體在“立德、立言、立功”中作出抉擇,阮大鋮潛在的心理企望即也能像陶李一樣,香貫人間,其人生境界在詩歌中展示若此,他與政治上的阮大鋮依然屬于同構型態,兩者關系并不矛盾,只是顯在表征體現出悖反性而已。阮詩濃郁的佛光禪影意象與他特定情境中的心態和人生境界密切關聯,是其心態的形象外化。胡著闡述阮詩的題材類別時,較少論析其詩藝的整體創造性特征,也很少從審美之維來統觀其詩。從而顯露其論述上的不完整性,并且這些闡述也是在吸收融合已有的研究成果基礎上展開*鐘明奇:《阮大鋮〈詠懷堂〉簡論》,《中國文學研究》,1993年第2期。,雖不乏新穎見解,但仍給人一種缺憾。誠然,作品一旦與創作主體分離,就成為相對獨立的審美存在,但它又不是與作家絕緣,無論其文行在顯在表征上如何相悖、分裂,而其內在本質還是統一,甚至達到同一的,因而,胡著對阮詩的評價行進在“以美啟真”的中途,但還沒有達到終點便戛然而止留下遺憾*李澤厚認為“使人擁有理性滲入的感性的自由直觀”,筆者只是襲其語,并沒有沿其義,本文特指欣賞其文之美,領悟藝術真諦、理性認識其人品。參見其《實用理性與樂感文化·關于主體性的補充說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第218—225頁。。

《石巢傳奇四種》,在中國文學史、戲曲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相對于其詩作被學人故意遺忘情形相反,它還經常在文學史、戲曲史上被提及,但僅僅提及而已,在對其人的有色光影燭照下,立即遭到強烈的鄙棄。同時人張岱、王思任、文震亨等的贊譽,近現代人的某種肯定交織在文學史、戲曲史的研究當中。吳梅認為阮“可謂三百年一作手矣”*吳梅:《中國戲曲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72頁。,鹽谷溫評其為“明曲之后勁”*[日] 鹽谷溫:《中國文學概論》,《樸社》,1929年,第82頁。,胡云翼稱其是“明末傳奇中的白眉”等稱賞*胡云翼:《新著文學史》,北新書局,1936年,第8編。。而否棄其傳奇價值就更多且占據主導地位,更精確、更簡練的提法要稱廖奔,他認為阮是“一個技巧型的戲劇家”*廖奔、劉彥君:《中國戲曲發展史》卷三,山西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04頁。,這樣的概括顯明其人品與文品的界限,也就是說,論文僅意味著賞其“藝”。胡著仍在“文行相?!钡拇罂蚣苤刑接懭畲箐叕F存的四種戲曲劇本,即《春燈謎》、《牟尼合》、《雙金榜》、《燕子箋》。阮大鋮創作這幾部作品的速度極快,所費時間較少,充分彰顯出作為才子型作家的阮大鋮文思敏捷特點。四部劇作是阮大鋮寓居南京、政治上最狼狽失意的17年中速創而成的結晶?!啊洞簾糁i》——錯誤人生的藝術縮微?!敝魅斯钗膹┡c韋影娘在黃陵廟猜謎和詩事件導引出一連串誤會、巧合結果,其涵括著個體人生經歷中真與幻、偶然性與必然性、現實性與可能性等諸多關系,頗具透悟人生哲理的味道,而阮把這一切誤會、錯誤都納入“滿盤錯事如天樣,今來兼古往。功名傀儡場,影弄嬰兒像。饒他算清來,到底是個糊涂賬”認識架構中,天意弄人,所以即有“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等是非、齊人我的宿命意識寄寓其內心的無能與無奈。由宇文義進士策中所論的內“寇”主“撫”策略,運之于實際的劇場排演,朝廷遂派宇文義掛御史銜去招撫叛亂之寇皮哩孩,使其歸降成為剿滅外辱吐蕃曳落河的主將,這一出戲形象地表達出阮大鋮對當時王朝內憂外患艱危時局的鮮明主張?!啊峨p金榜》——政治人生挫折與迷惘的折射?!被矢Χ卦艧魰r節被藍廷璋扭作賊論,歸罪于盜取寶珠而流放崖山,到花田入贅富室盧家,得海南大俠莫佽飛真情相報,遠涉海外施行用夏變夷策略,教授夷國諸子習華夏大禮,這些情節寄托著劇作對時局的看法與主張——優撫、馴化蠻夷民族部落。其子文場雙雙高中狀元與探花并入贅于藍府與汲府,由于詹彥道的臨終遺言是雇請庸醫蔡蒲包代筆,誤把皇甫敦寫成黃輔登,致使兩子結下深怨,在朝堂上相互丑詆其父。劇作抒發的情感亦是“是非人我俱堪笑,忒地尋苦惱。何必要披口,是蟣虱褲中鬧,有一般做夢的還說這樣好”。本劇的碧玉蝴蝶即有“莊周夢蝶”的韻味在,與全劇表現的主旨達成默契,點明政治場上沒有是非人我之分,只有功名富貴才是實實在在的當下在手。王思任認為“天下無可認真,而惟情可認真;天下無可當錯,而惟文章不可不錯”,他被阮劇新鮮離奇的戲劇情節迷離其眼目心神,因此,誤解了阮劇的根本歸趣所在,以為阮大鋮在頌揚真情,實質上,王思任之評可改為“天下無可認真,而惟功名(官)可認真”,才恰當貼切阮劇其魂?!啊堆嘧庸{》——封建士子理想人生的范本?!泵瓴抛踊舳剂号c其友鮮于佶上京赴考,試期延宕,霍遂流連于曲江華行云處,華促霍速畫春容,成一幅“聽鶯撲蝶”圖,送至裱背匠繆繼伶處,適逢禮部酈安道也送一幅“水墨觀音”圖裝裱,皆因繆妻一時酒亂,導致兩幅圖畫各異其主,酈飛云因畫起情,題詩箋酬和,不料被燕子銜去,恰好又落在曲江堤上漫步的霍都梁手中。鮮于佶考場作弊,并用狡計嚇走霍都梁,逼其遠遁他鄉,被賈南仲收為幕賓,草軍檄梟首安祿山,立下戰功,賈招其為婿,鮮于作弊敗露,狼狽逃竄,狀元名銜重新回歸霍都梁?!白邇陕饭γ氖菃紊碓~客”,最終取得“富貴風流兩擅場”的圓滿結局,而雙美互爭封誥的場景又給文人的這種夢幻涂上戲謔的油彩,它形象而深刻地折射出封建士子普遍而潛隱的集體無意識積淀本相?!啊赌材岷稀贰┞豆倮魫盒信c社會黑暗的藝術畫卷?!笔捤歼h是梁武帝后裔,濯龍大會上當面搶白辱罵建康招討使封其蔀強買芮小二夫婦的兩匹賣解馬,并乘亂放走芮小二夫婦,封其蔀蓄怒于心,伺機報復,恰逢麻叔謀任開鑿大運河總管,兼究治地方不法奸宄之事,就密上封札,誣構蕭思遠蓄眾謀叛,圖謀不軌,逼其逃離家鄉,捕其妻,收其未成年之子,麻叔謀搶擄小兒當人參果吃,慘無人道,滅絕人性。蕭思遠遁于海洲,遇芮小二夫婦收留,被強盜殺死拋尸海中,達摩祖師用返魂草使其重生,其子被友人王千牛救出,迫棄于白衣大士庵,鹽商令狐伷收為子息。蕭思遠回歸家鄉,尋親不遇,投在令狐家為塾師,其妻荀氏逃難至揚州,落腳于王千牛家作女師娘,后其子佛賜考中進士,闔家團圓。此劇揭露麻叔謀為代表的貪官奸吏的罪行非常形象,也觸及封建社會政治體制某些本質性的痼疾,但在闡述主人公命運遭際時,卻認為一切皆緣于虛幻歸于虛幻?!耙磺写笮?,皆從我見而生,心空則滅矣,見滅時,大小在哪里”,“蕭生,此是大海中蜃氣融結,變化而成,一剎那間,宮殿樓臺,禽魚人物,無不活現,究竟性本空,我見安在?世上榮枯得失,人我是非,顛倒輪轉,也是如此”。從理論認識上有效地消解了全劇構筑而成的悲劇意蘊。阮大鋮的此種認識是特定歷史境遇中特殊心態的表層顯現,罷官里居為民,對人來說則很容易生發、親近佛禪思想,發出一切皆空,性本具然,因心所惑緣故,它彌漫于阮氏四種曲,從而定格為一種穩固的人生闡釋策略與人生領悟的趨向。對阮氏四種曲的具體論析,竊以為是全書的重點與精華所在。

阮大鋮四種曲的“思想指歸”,胡著歸納為幾點并加以論述:功名與愛情婚姻,功名與冤獄,對命運的屈從與混世主義以及人際關系的思想閃光這些觀點,雖然是在已有的研究成果基礎之上而來,但有自己獨到的理性認識特點*參見黃鈞:《阮大鋮石巢四種評議》,《文學遺產》,1986年第5期。季國平:《試談戲曲家的阮大鋮》,《揚州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2期。。功名與愛情婚姻問題,表現為封建士子對人生追求的兩大目標,且已經成形為一種士子的常規生活道路。從元雜劇到明傳奇,書生上場一般感嘆自己“婚宦無兩成”的落拓,從而程式化為戲曲表現文士的常規創作套路。它反映出一種深厚的文化心理結構形式。綜觀阮劇,其四種曲都是才子佳人式愛情婚姻建構,嚴格而論,沒有一部純粹的愛情劇,因為“人類之愛的意義整個說來是通過放棄利己主義來證明并拯救個性”*[俄] 弗·索洛維約夫等:《關于厄洛斯的思索·愛情的意義》,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70頁。?!堆嘧庸{》中的華行云,身為妓女表現出某種個性,但主人公霍都梁卻想“鸞交兩美,燕合雙姝”,甚或是合三美于一身,愛情本是男女雙方的情感互動,表現在此劇中的男方卻沒有個性,之所以獲達美滿姻緣,是因為有功名的外在保障,四種曲均是在這一架構中達成愛情婚姻的社會性建構實質。從愛情婚姻窗口中,可以透視出阮大鋮對宇宙、社會、歷史、人生的“覺解”程度,這恰好與他的人生經歷互為鏡像,形成一種同時共構型態。功名與冤獄問題是阮劇闡釋其人生見解的有力手段,但不是其關注的藝術詮解焦點,它只是通達泯滅是非人我有效而必不可少的途徑與方式,盡管冤獄展示十分鮮明,但沒有觸及豐富現實的根本,或僅僅是觸及而已。信仰命運及混世主義是一般人在遭遇挫折情境下表現出的常規心態,阮劇精心描摹的系列誤會與巧合的底蘊與根據源與“天緣”、“天命”或“天數”。功名、愛情婚姻與冤獄三者間的循環交構關系,概莫能外,偶然性(誤會巧合)必定歸于必然性(天命、天緣或天數)懷抱,表現出一種庸俗的偶然性是必然性的外在顯現觀點。它既是功名、愛情婚姻與冤獄的生發之力,亦是其最終的趣歸之所與終極根由。阮大鋮對宇宙、社會、人生、歷史的“覺解”程度如此,實際上在他的靈魂中樹立著一根明確的人生標尺——“有官萬事足,無子一身輕”。胡著把屈從命運與混世主義平列,兩者實質上表現為始源與歸宿的孕育與涵攝關系。其劇作顯現的人際關系的思想閃光點在于刻畫出下層平民的純潔品質。諸如豆盧詢、孟婆、詹彥道與芮小二夫婦,體現出阮大鋮從污濁的官場狼狽境域中尋求不到盟友,而把目光自然投向市井民間,希望獲取平民的同情與幫助心態,客觀上營構出一幅頌揚真善美的戲劇圖卷,胡著對阮劇藝術性、舞臺性的探討可用一個詞語加以概括,“雅俗渾融”是其鮮明的藝術特征。為達到此種藝術效果,阮大鋮刻意造奇、逞奇、炫奇,四種曲中可謂俯拾皆是,“奇”、“稀奇”、“古怪”、“稀罕”、“巧”等詞語通過人物之口頻頻道出,當可想見阮大鋮的創作心態與其目的——以期引起轟動效應,煸惑社會輿論制造聲勢,實現其政治私心。阮劇的故事性、喜劇性、曲詞的典雅華美、賓白的聲口畢肖及舞臺性這些特點表明:阮大鋮憑其才情深刻洞察及戲曲藝術的本質規律,這也是受惠于明代戲文傳奇化、傳奇文人化的發展演變經驗。駢儷語體戲曲在明初至晚明甚囂一時,經過晚明曲論家猛烈批判后,特別是經過“湯、沈之爭”后,晚明戲曲創作才真正出現繁盛景象,戲曲生態環境予以阮大鋮創作以極大啟示,從而非常自如地把體現文人情趣與展示民間戲文的“蒜酪”之氣有機融匯在一起,所以最終達到一種雅俗渾融的藝術境界。無論是宮廷貴族、文人階層或是市井民間,阮劇均能達到博取滿堂喝彩的效果,實事求是地說,阮劇真實地實踐著晚明曲論家們所推許的戲曲極高境地,“在淺深、濃淡、雅俗之間”*王驥德:《曲律》,《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第四冊,中國戲劇出版社,1980年,第170頁。。從此種角度立論,吳梅稱其“固深得玉茗之神也”*吳梅:《中國戲曲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71頁。,才有立論的基礎,但“神”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較少用來指藝術性,卻指向思想內涵方面,得湯若士之神便往往橫遭誤解。阮大鋮不可能傳湯“情之至”神理與人生探求之髓,這已是歷史證明的不刊之論。如果把阮大鋮放到明代戲曲發展的具體生態環境中加以考量,例如阮大鋮對傳奇體制上的突破,把民間戲文沿用很久的[副未開場]改編凝練為[提唱]、[珠鋼]、[蝶引]等,從而透露出傳奇完全文人化的濃重氣息,而且,如果把阮劇放在戲文傳奇化、傳奇文人化這個流程圖式中來以及在中晚明戲曲理論批評視野來觀照,那么,我們就能較準確地確定阮大鋮在中國文學史、戲曲史上的應有地位。

阮大鋮作為一介文人,創作數量頗豐,從他的創作中可以明確地梳理出他的文學創作觀,《詠懷堂詩自序》、《詠懷堂外集自序》、《詠懷堂丙子詩自序》及論詩詩、《春燈謎自序》、《雙金榜小序》和各個劇本的[副末開場]等,較清晰地展露出他的詩歌理論與戲曲理論。詩歌方面的“以情治情”遵循儒家詩教觀思路,大力倡發風雅趣旨,才、情、境三者關系的論述源于中國傳統的“感物”說,“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是以詩人感物,聯類不窮”*劉勰:《文心雕龍·物色》,陸侃如、牟世金譯注,齊魯書社,1995年,第548—549頁。。他突出強調才逐情生,情從境感,興有所會,響亦隨之,在明代擬古與師心的極端學說中總持傳統的詩學觀,提出主客觀融合的詩歌創作理論,即主體之情觸感客觀之境而生發,主體騁其才加以形象化、物質化,勾畫出一幅完整的詩歌生成脈絡圖,暗寓的是情本體實質。但他與復社、幾社等社團面臨現實提出的復古主張有何關系,其詩學理論在晚明詩壇究屬何種地位,尚不十分清楚;戲曲的娛人觀,吾寧吾臆的虛構論,易歌演的舞臺效果論,雖是在已有研究成果基礎上的再研究,但亦表現出自己鮮明的探討特點*參見黃鈞:《阮大鋮石巢四種評議》,《文學遺產》,1986年第5期。季國平:《試談戲曲家的阮大鋮》,《揚州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1年第2期。。進一步看,在其研析的內在理路上,胡著忽視了阮大鋮蓄有家班,并且其聲名遠播,他自編、自導甚至自演的歷史事實,豐富的創作經驗與深刻的舞臺體驗,使他的戲劇觀、劇本創作實踐都有相當的理論價值與實踐價值。由于創作觀在本質上是相通乃至同一的,所以,阮大鋮的詩論與曲論完全可以統合起來進行論述,創作觀(虛構)—功能(娛人)觀—舞臺性(易歌演)與“以情治情”及才、情、境構成完形同構情態。劇本中主人公對人生遭際總是持一種默認,愛情婚姻亦不任情悖禮,其“風人之旨”的風教觀與詩論、詩歌中的詩教旨趣本質上是同一表現?!皯騽〉拿缹W生命,最終是作為歷史過程呈現出來的”,因此,“戲劇美的本質,也就在歷史過程中展開和實現”*余秋雨:《戲劇的美學生命》,《戲劇美學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第56—57頁。。在歷史的大浪淘沙中,阮劇不僅沒有沉積掩封,相反,他的劇本在民間、文人家班及宮廷中長演不衰,那么,阮大鋮的戲劇藝術確實把握到精髓,即雅俗渾融。它既是阮劇的藝術境界與顯在表征,同時,還是戲劇美的本質凝聚所在。胡著研析了阮劇的藝術特征,但對雅俗渾融的藝術本旨缺少較深入的探討。胡著從宏觀—中觀—微觀展開自己對阮大鋮及其作品的藝術闡釋,實現其《阮大鋮研究》的理論目的。最終給人以耳目為之一新、心神為之一振的理性觀感。三視界有機融合的思考方式是胡著最大的理論特色。阮大鋮的人品不屑一提,這是眾口一詞的歷史共識,其文的可賞性又真實地呈示出某種怪異現象,胡著在此基礎上展開探尋之翼,以考發論,以論證考的手段運用,達到對阮大鋮其人其文的客觀的理性的認識與評價,在當今學界缺乏統論阮大鋮的理論成果中,自然是第一部比較完整而系統的研究專著,其意義與價值不證自明,筆者帶著欣喜之情拜閱其大著,但竊以為,能否采用一種更具理論涵括性的概念術語來觀照、審視并表征“文行相?!边@種文學文化現象,例如“境界”。這樣,思維方式與行文理路就可緊密地交融在一起。延至胡著,學界采用的仍是傳統的文行兩分法,其思考與行文方式可形象列表為:

另外,文章與道德是否真的相悖,學界討論達到的共識是表面的相悖,但其內蘊表現仍保持一致性,這從阮大鋮其文品與人品關系可見一斑。那么,孔雀有毒,不可廢文章與文章很漂亮炫目,但孔雀是有毒的關系研討,就可以得到較為合理的解決。循其“以美啟真”的途徑,在審美領悟其文章之美時,而更加理性地識別其毒質?!熬辰纭闭撉『锰峁┝艘陨纤摰睦碚摶A?!熬辰纭笔侨说膬忍N面,外化則為風格等因素,在“境界”論中來討論人品與文品,筆者認為不失為一種好的理論借鑒,沒有必要注目于外在的相悖性而忽略、甚至是遮蔽其間的一致性。

田興國(1972—),男,湖北恩施人,文學博士,湖北民族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元明清文學、戲劇影視學等。

猜你喜歡
人生
存錢和不存錢的人生,是不一樣的
沉重中走出的輕盈人生
俗話說,送禮是人生第三難的事
人生中的某一天
人生悲喜兩字之間
人生的另一種表達
獨一無二的你
囧態人生
人生也不過一百年
黑白人生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