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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縣城

2016-11-14 05:13張運濤
廣西文學 2016年3期
關鍵詞:文聯縣城

張運濤/著

我能留在縣城,純屬意外。1989年8月初的哪一天我記不清了,縣城北十字街頭繁華處貼出了幾張大紅的通知,那是當年的大學畢業生分配計劃。我的名字后面是一個陌生的去處,彭橋鄉中學。待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到了教育局人事股時,卻意外得到了一張留在縣城二高的派遣證。

最初幾年,我有一個很不好的習慣,逛街??赡芘c年齡有關吧,我幾乎每天都要進城去轉轉,無論是炎熱的夏天還是酷冷的冬天,好像不這樣人家就不知道我也是這二點九萬的縣城人之一似的??h城其實很小,四條街道井字形散開。東邊的那條豎道,南面緊貼著一高——我的母校,北面連著縣人民醫院。西邊的那條——現在叫中心街,貫穿縣城南北,是主街,由南向北依次有油廠、中醫院、劇院、新華書店、糧食局、衛生局、一小、一中?;蕪S和二高在郊外,分別掛在中心街延伸線的兩端。井字上面的那條橫線,最熱鬧,是條商業街,有商場、外貿局、商業局、汽車站、麻紡廠、物資局、電影院、戲院。那兩年,競賽似的,外貿商場、正陽商場、正陽大廈、購物中心爭先恐后地建起來,讓人恍如置身的是一個商業大都會,而不是小縣城。井字下面的那條橫線,東半拉有兩座四層的大樓,縣委、縣政府。再往東,就是人民醫院。

冬天,我喜歡在縣城的商場游蕩。這時候的縣城,像鄉下過年的集市,比平時熱鬧得多。地里的活忙完了,鄉下人開始有心張羅相親結婚這樣的閑事了。大街上經常有這樣的準夫妻,一個略顯青澀,像一個青瓜蛋子,走在前面。另一個扭扭捏捏,羞澀地保持著幾步遠的間隔。陪著準新娘的往往是她的嫂子或姐姐,臉上總是掛著戲謔的笑,明顯有著局外人的大方與坦蕩。有時候,這樣的三個人會蹲在商場的拐角處,爭論著冬天的衣服是不是要多備一套,皮鞋要什么牌子的,被罩什么花色的好看。旁邊,放著一個艷俗的笨重箱子。

我喜歡遠遠地觀察他們,那種欲迎還拒,欲語還休,透著人性之初的認真與純粹。我的心里充滿著對他們的憐愛,要是沒考上大學,我也會跟他們一樣,大街上隔著一尺讓外人看的距離,心里卻恨不得緊緊地牽著對方的手。

但最讓我有成就感的還是回老家。我不知道是誰發明的下鄉這個詞,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一定是個城里人。一個下字,充滿了高高在上的優越感。對于我這樣的鄉下孩子而言,下鄉其實就是回家。但我更喜歡下鄉這個詞,一下子就撇清了我與農村的關系。我這個家族,有不少人在城里謀著大大小小的官,我一個教師在他們面前有點自慚。不過,走在家鄉的土路上,我的身上照樣涂滿了鄉下人的艷羨眼神。

老家人進城很少來找我。學校在縣城北關,離真正的城區還有兩公里,我們像是在郊區——事實上也是。20世紀九十年代初,縣城還沒有三輪車,來去都不方便。我老婆周末從鄉中學趕過來,還有一段夜路要走。那一段路黑沉沉的,沒路燈,她害怕,我也擔心。這個時候,我隱隱會生出一種被縣城疏遠的自卑情緒。

就這樣晃了十年,我幾乎沒出過縣城。深居小縣城并不是為了寫作體驗生活——我那時候對這行還沒起心動念——這是我無法改變的生活。不知不覺地,我開始憎恨它,憎恨這種自己不得不日夜“體驗”的生活。

必須分出點筆墨給一個縣官——他是懷著凌云的壯志上任的??h志上說,李新中是新中國成立后此地第二十任縣長(2006年代縣長,2012年離任)。該縣官大學中文系出身,博古通今,出口成章。我猜,來之前他肯定做過大量的準備工作,要不然,也不可能從此地差不多兩千年的貧瘠歲月中打撈出黃憲黃叔度這個人物。黃叔度,東漢人,出身貧賤,但博學多才,淡泊名利,被遠近奉為圣賢。李新中力排萬難,將一直占著黃叔度墓的教育局拆遷掉,原址改建為黃叔度公園,并在步行街及廣場等顯要處,向市民推介此人。以至于,黃叔度很快成為縣城文化人引以為傲的一個點。然而,他離我們真的太遠了,就像我們面對老外反復絮叨古代的四大發明,心虛是難免的。

縣長也喜歡文學,要調我去文聯——其時我們之間的交流僅限于短信。我還算冷靜,年屆四十,在政界已沒有發展空間,工資也會從高級教師降為普通辦事員,少五六百塊錢??紤]到寫作的需要,我最后同意借調。

兒子的命運可能也因此改變。他本來已經坐進了高三復習班的教室,我呢,沖著他的躊躇滿志,也接受了復習班英語教師的授命,爺倆正合力向高考做第二次沖刺——我曾經開玩笑說,我們的目標是北大。借調的機會到來時,我自私地讓兒子上了一所三本院?!獙W校還不錯,是他中意的。就這樣,剛滿十七歲的兒子離開了縣城——也可能是再也不回來了——急不可待地沖進他自己的生活中。

文聯辦公室在縣委辦公樓上,在這座完全可以稱得上全縣心臟的小樓上,一個小辦事員都會活得異常滋潤。除了他們手里握著的特權,他們還掌握著一些無價的信息——無價到能決定一個人的一生,比如上級下來檢查的具體日期啦,提拔考核啦,領導動向啦……在一個一切都講關系的小縣城,我無疑進入了權力的中樞。這種感覺,首先來自消息的傳播速度上——我到文聯的第二天,整個張灣幾乎都知道了我的這次調動。農村人不明所以,說我從政了,當官了——在我的老家,大小是個官,不要說科長局長,哪怕是個股長,方圓幾十里都會有人念叨你。我母親呢,也自豪地跟人家炫耀,我兒子在縣委上班。也是,文聯畢竟屬于縣委領導。但老家幾乎很少有人明白,我只是一個作家,一個沒有任何權力的文人。

文聯處在這個心臟的最邊緣,邊緣到很長時間都沒有主席、副主席——也就是說,在同級別的官員中,沒有多少人會對這個部門感興趣。我周圍大多數人甚至都不知道文聯這個機構是做什么的,我只好仔細跟他們解釋。辦公室在頂層,四樓——這個樓層也多多少少證明了文聯是一個多么無關痛癢的小單位。除了一位已經退休多年的副主席仍在主持工作,辦公室還有一個股長,一個借調人員。

馬姓股長也是一個滋潤的人。不過,他的滋潤完全是另一回事。他是一個很極端的人,煙抽得厲害,茶沏得也釅,還喜歡杯中物,不喝到微醺不盡興。他先前是個畫家,但已經很長時間沒作過畫了。不過,他的狷介自守倒是在那兩座樓上很是聞名,甚至可以擴大到整個縣城的行政干部中。別人偷偷地灑酒他會當面批評,政協開會那么短的路程還要大巴接送他實名舉報,喜歡跟人較真,跟人抬杠……典型的魏晉名士風范。年屆五十,他還只是個股級干部,在那個容易進步的地方實屬罕見。我的好幾篇小說里,都有他的影子。

如果說之前在學校的那二十年我是在坐井觀天的話,那么文聯就是井口。我發現,無論從空間上還是從精神上,我從來都沒有離縣城這么近過??h城似乎突然間就不一樣了,誰誰誰跟縣委書記有關系,誰誰誰被“雙規”了,誰誰誰不會混事竟然頂撞起局長來……我暗生驕傲,日常話題再也不是昨天哪個老師被學生的問題難住了,今天早讀誰又遲到了,月考哪個班的成績最差……

最有意思的是我的稱謂。似乎沒有頂官帽介紹人就過意不去,我因此經常被模糊地介紹為主席——作協或文聯,你自己猜。我領了介紹人的好意,在一個官本位嚴重的小縣城,帽子與其說是你的身份,倒不如說是中間人的臉面。后來,有個正科級官員補了文聯主席的缺,他可能意識到主席或副主席都是一個正規的職務,開始介紹我為作家。相比暗雜著揶揄的“主席”,我當然更喜歡作家這個實實在在的稱謂。

縣城長胖,仿佛是一夜之間的事,就像每年我們發現護城河邊的柳樹突然就吐新芽了。先是環城路,然后又有了規劃中的二環。向南,與先前荒涼的化肥廠連成了一片?;蕪S沒了,變成了集團公司。產業集聚區里集聚了全國各地的知名企業……向西,規劃到了新高中——縣城像一個勢利小人,一直努力地朝著高速路、鐵路的方向發展,以至于整個井字的西面多出了好多橫橫豎豎的筆畫。各鄉鎮也都在路邊設立了工業園,幾間房子包圍著園內的荒草。在這個以工業文明為唯一指向的時代,小縣城既往的農業文明無疑是落后的。領導們雄心勃勃,試圖把一個農業大縣躍進為一個現代化的工業城市。我得承認,身為一名教師,我的眼界不夠開闊,看不清這個飛速前進的社會的走勢。

房價開始飆升,最初在每平方米三位數以下徘徊,到了2009年,迅速突破到四位數。上升是必然的,畢竟,人口以十年為單位在翻倍增長——1989年是二點九萬,1999年增至四點五萬,2009年又是一躍,十萬。買不起房,我只好在環城路邊上買下一塊地,自建——到底是農村人,我們越來越艷羨別人家帶院子的房子。地是縣城郊區某村的,成排賣。我聯合了學校的幾位同事,但還湊不夠。沒辦法,只好自己多要了一塊。開工之前,臨時決定將其分成兩塊,兩棟一塊起。

所謂自建,只是自己買地自己設計而已,真正的建筑工作,都承包給了縣城周邊的包工頭。這讓我想起了三十年前老家建房,沾親帶故的都來幫忙,拉土墊宅基地,和泥壘墻,上梁上瓦……房子建好后,左鄰右舍又都來祝賀。房子的一土一瓦都散發著濃濃的人情味。如今呢,房子商品化了,這邊交錢那邊交給你一套造型統一的商品房。

新家離縣城更近了。出門就是街,這才像地道的城里人。這是我的第五個家——我吸取了教訓,沒敢說這一次會一勞永逸。小縣城發展如此迅猛,不要說十年二十年,一年兩年之后的事誰能預知?巧合的是,新家離我高中時代的女朋友的娘家很近。偶爾我還會想起過去,想起她家附近的那個清澈池塘。我說不清當年我的戀愛是沖著她的菜農身份還是沖著她說“我們院”時的那種優越感。

兩棟房子賣了一棟——房子不愁賣,人像瘋了一樣,到處找房,更何況還帶個大院子。就這樣不經意間,我也當了一回房地產商,白白賺回一套新房住。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房地產開發商們大批涌入小縣城尋找商機。有一個段子說,一個從大中型城市抽身出來的房地產開發商一到縣城就給自己的同伴發短信:錢多,人傻,快來。

機敏的領導們也抓住了這個機會,能開發的都開發了,油廠、酒廠、麻紡廠、水泥廠、磷肥廠、球鐵廠、蛋白質廠、皮件廠、針織廠……房地產業迅速成為縣城經濟新的增長點。同時,政府開始嚴格控制私人小塊土地使用證及準建證的發放。說白了,也就是保證政府與房地產商的利益。2011年,小縣城的一塊土地掛牌競拍,成交價竟高達每畝二百二十一萬。這一紀錄沒能保持兩年,縣城又出現了每畝三百零三萬的新紀錄。政府名利雙收,歡欣鼓舞,猶如“大躍進”時代放了一顆衛星。這種拍賣最直接的結果是,小縣城的房價如風助火勢,2015年4月已接近每平方米四千元。

財富的神話在小縣城沸騰,燒得人心里嗶嗶剝剝的,按捺不住??h城的新貴們也不甘落后,正做得風生水起的飯館不做了,一直前途光明的鋼鐵生意也不做了,日進斗金的洗腳城也關門了,他們前仆后繼地投入到房地產行業中。此番景象,不禁讓人聯想到20世紀八十年代深圳市民爭相排隊購買股票時的盛況。我身邊就有兩位膽大勇敢的同學,幾年間不停地換車證明了這個行業的一本萬利欣欣向榮。

伴隨地價上升的是樓房的高度,最早是四層,然后是五層六層,最近幾年更是隔級蹦,八層、十二層、十八層、二十層、二十三層……據說,有開發商正在籌劃建一座二十八層的大樓。

傳言開始在縣城的大街小巷追逐。那些來淘金的房地產商與趙姓縣委書記的親密關系,趙姓書記喝酒只喝茅臺、抽煙只抽大中華……更有一則傳聞說,小偷在縣委書記住室偷走了九十七萬元現金,但趙姓書記不承認,說被盜的款數只有幾千元。這些被擋在大道之外的小道消息,真真假假,讓人不敢相信。

縣城生活是我創作的源泉??h城是這個大時代的縮影,緊身褲、一步裙、挑染的發色、傳銷,融資公司,雖然總比大城市慢了半拍,但畢竟都沒有漫過我們這個縣城。這里也有農民工——農忙的時候他們又成了農民,有下崗工人,有包工頭,還有政客、暴發戶。白天我與他們打成一片,晚上我再用心地把他們記錄下來。

第一次在縣城經歷親朋好友的死亡,我已經在這兒生活了二十二年。死者叫紅,高中時的同學。紅同學父輩就是縣城中人,微胖,慈眉善目,面容祥和,為人處世也透著縣城人的大度與寬宏,表里如一,菩薩風范。他先是單位的保衛科長,后榮升銀行副行長,據說馬上就要異地扶正,卻猝死。心梗。他老婆——也是我們同學,兩人的婚姻是我們高中時代戀愛的僅存碩果——哭得驚天動地。我忍著痛,沒有落淚。但從殯儀館出來,回頭看到墻上掛著的“沉痛悼念紅同志”橫幅,白底黑字,年輕的名字竟在這種莊重肅穆的場合出現,終于沒忍住淚。

我們雖然還不老——相對于縣城而言,但我們離死亡卻是越來越近了。

同年秋,我被魯迅文學院錄取——我還記得2008年我站在魯院大門前跟我的一個學生說過的話,什么時候我能來魯院讀書就好了。沒想到,這么快就實現了。

從縣城到北京這樣一個能夠舉辦“奢華奧運”的一線城市并沒有讓我多激動,相反,我倒是有些茫然。那四個半月,我沒有像別人想象的那樣,趁此機會游遍北京。北京太大了,你走得越遠體會越深。到處都是人,地鐵站剛送走一批,旋即又被填滿。但我卻無來由地生出一種無助感、倦怠感。

魯院的同學幾乎都是見過世面的人,他們絕大多數來自省會大城市。我密集地經歷了自己人生中的許多個第一次,第一次聽外教上課,第一次吃韓國菜、日本菜,第一次吃比薩,第一次……最為典型的是蘇州的朱姓同學請我去喝卡布其諾,反正自己也不出錢,我連喝了兩杯?;氐椒块g,半夜里還睡不著,肚子發脹,只好來來回回地在屋子里散步。第二天講與他們聽,一個個都笑翻了。

話題也都是新鮮陌生的,移民、證券、熱錢、融資……我被他們遠遠拋在了后面。他們一點也不像小縣城里的人,促狹地關心你頭天晚上跟誰吃了晚飯,喝了多少酒,是茅臺還是五糧液,也沒人在乎你和你鄰居的周末生活。他們紳士般的離你不遠不近,維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這種距離既不會讓人過于親熱,也不會有爭吵。我在努力適應,努力保衛著自己的無知,努力補課。但我必須承認,我開始沒出息地懷念起我的小縣城,也許這是大城市的新鮮感消失之后的正常反應。小縣城雖小,卻充滿了人情味。

年底回縣城,遠遠看到那個豎在縣界處的廣告牌,巨大的紅字讓我羞愧不已:“北京有個正陽門,河南有個正陽縣?!本拖裉炷系乇钡膬蓚€人,落魄者踮起腳尖終于找到與顯赫者之間的聯系——頭上都長著五官——而沾沾自喜。莫名其妙的廣告語,看著讓人卑微心酸。

縣城突然就不像縣城了,幾個十字路口都裝上了紅綠燈,禁止左轉。是的,車多了,好車也多了,大街上經常能看到寶馬奔馳保時捷法拉利……我一時有些恍惚,還在北京?周圍的鄉音卻提醒我,不,這是我的縣城——這個偏遠的小縣城也染上了大城市的流行病,空氣污染,堵車,樓房都長得一個樣……還有了步行街——縣城哪條街不是步行街呢?大城市成了小縣城趨之若鶩的理想,不信?你再讀一遍那個巨幅廣告牌上的廣告語。

2012年,對我這個心向文學的人來說有兩件大事,一是7月通過了中國作家協會的資格審查,成為一名光榮的中國作協會員;二是被中國作家協會確定為“探索人生” 第四輪中美青年作家文化交流活動的中國作家代表之一。

中美青年作家文化交流的第一站是上海,美國作家到中國來訪問。

上海市作家協會在巨鹿路上一個不起眼的小院內。一進大門,就是一幢古色古香的小樓,細膩的海派韻味與小縣城粗獷的原始形成鮮明對照。上海作協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們,這棟大樓是民國時期上海的豪門望族劉吉生送給青梅竹馬的妻子四十歲的生日禮物。建筑師鄔達克,匈牙利人?;▓@里的那座大理石女神雕像,是鄔達克在意大利訂制后送給劉家的。女神裸露著美麗的胴體站立在水池中央,雙手舉著飄揚的綢帶,高雅而略帶惆悵的面容向著天空,仿佛向世人宣示情愛的真諦。女神的形象取自希臘神話中的普緒赫公主,她最終與丘比特結為恩愛夫妻,鄔達克想以此來象征劉吉生與妻子純潔的感情。

按說,縣城的歷史并不輸上海這樣的大都市。四千多年前,縣城就是古慎國,廢國設縣始于漢武帝元狩五年(前118年)。然而,縣城又是沒有歷史的,除了一些遠至商周的墓群,縣城沒有留下什么古跡。不像上海,世事滄桑都寫在一座座老建筑上。作協辦公大樓里面的樓梯是弧形的,黑鐵的扶手,有點像王安憶筆下《長恨歌》中王琦瑤租住的房子。內里的房間高大寬闊,老式的鐵框窗戶并不顯土氣乏味,反倒有一種歷史的厚重感。室內從羅馬柱到門楣的裝飾,做工都透著上海人的精細,以及歐洲18世紀的巴洛克風格。特別是天花板上的纏枝紋與卷草紋浮雕頂飾,以及碩大的水晶枝形吊燈,于繁復纏綿中不失簡約端莊。真正的藝術,就連美國作家們都贊嘆不已。

10月底,我們一行五人又飛到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之一,芝加哥。我有點不習慣,那里的天空像小縣城擁擠的街道,被劃成了很多塊。芝加哥一向有“摩天大樓的故鄉”之稱,四十層以上的大廈大約有五十座,十層八層的到處都是,摩肩接踵,你勾我連,把個城市的地上空中塞得滿滿的。最有名的要數西爾斯大廈(Willis Tower)了,它坐落在市中心偏西,頂上兩根巨型天線直刺青天,深褐色的鋁質外壁和青銅色的玻璃幕墻在陽光下璀璨發光。這座大廈如果算上兩個線塔,高達五百二十米——保持了二十多年世界最高建筑的紀錄。樓在空中形高低錯落有致,類似中國民族樂器中的“蘆笙”形象,不但造型變化豐富,而且帶來了穩如泰山的效果。

第一天晚上,因為時差的關系我久久無法入睡。一通鄭州打來的電話,讓我意識到自己身處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來的更遠的異國。對方通知我參加下周就要舉行的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簽約儀式。好消息真是接二連三,我都有點懵了。說實話,我那時候甚至還不知道文學院的院長是誰。

不知道是我的時差還沒倒過來,還是城市太奢華了,乘游輪在芝加哥河上觀賞時,總有一種在夢里的感覺,直到我們到了另一個城市,愛荷華。

說是市,愛荷華其實很小,小得不及縣城的一半。整個愛荷華市的人口還不到七萬人,相當于我們縣城2008年的常住人口。嚴格來說,愛荷華只是所大學,大學城。這里汽車并不多,甚至紅綠燈都少。有天早晨我起了個大早,從北到南步行用了不到十分鐘。飯館也好找,就那兩個地方,不像在芝加哥或北京上海。因為小,能讓人迅速熟知它的每一個角落,藥店在哪兒,書店在哪兒,哪個飯館的飯菜好吃……我要的不多,愛荷華這樣的小地方已經足夠。

天寬地廣,出了城就是玉米地——我們去的時候玉米剛剛收過,秸稈被機器打成捆,還留在地里,遠看像中國的石磙。我們縣城同樣天寬地廣,秋收過后,縣城外面的莊稼地也是空蕩蕩的,偶有還未放倒的秸稈,風一吹,葉子嘩啦啦地響,像小縣城的旗。一萬多公里外的愛荷華,讓我這個農村出身的人倍感親切。

每次從外面回到縣城,我都有種怪怪的感覺。如果說從北京回來感覺粗鄙的縣城像突然套了件奢華的外衣的話,那么,從美國回來我則像從綿軟的太空中落到了堅實的地面上。美國那么虛幻——北京上海也一樣,虛幻得像一場電影里的布景——相反,縣城卻真切得讓人踏實。

縣城其實平凡無奇,房子亂七八糟沒有規劃,道路擁擠不堪,三輪車肆意拐彎、停車……可它那么親切,一草一木似乎都與我息息相關。有人問,既然小縣城這么好,你又為何拼命地朝北京上海芝加哥那樣的大城市跑?我想了想,發現自己拼命地朝外跑,不過是想找個同類聊聊我的孤獨。還有,文學。

我承認我有些虛榮,之所以如此熱愛文學,因為它給了我在其他場合得不到的公平。我喜歡他們在非正式場合作家長作家短地叫我,不管本意是贊賞還是譏諷,但面子上的隨和與親昵還是讓我充滿了成就感。

同樣得到正義和公平的還有我的小縣城,盡管有些遲。2013年8月,趙姓縣委書記被紀檢部門帶走,一時轟動全城。早晨我去單位,連路邊賣油條的都在議論此事。很快,先前有關他的所有傳言都得到了證實——鄉鎮書記或局長的官帽最高賣到一百二十萬。房地產業也遭重創,幾個賣地的村官被抓,開發商關的關、跑的跑。

也是這一年,我兒子大學畢業了。我當然希望他回縣城,這個像融進了我的血脈的小縣城,我盡我的力量能讓他如魚得水。你不是說那些公務員考試易如反掌嗎,我激他,回來試試吧。兒子的拒絕很堅決,我要的是更多的可能性,你那個小縣城有嗎?

兒子背影堅定,義無反顧。我無法理解他為何背棄這個我已為他打下江山的小縣城而選擇外面的那個大世界,這可一點也不像我和我的父親——我們的理想出奇的一致:進城。兒子的選擇于我也是一個刺激,人要活得自我,活得暢快。2014年元旦,我結束了在文聯的借調工作。這雖然是一個與文化攸關的部門,但照樣脫不了官場的氣息。就像再優秀的官場小說也還原不了真實的官場一樣,我也沒有能力來全面總結我的感知(這段長達四年半的借調生涯,今后我還會在其他文章中詳細講述)。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感謝——如果說之前小縣城在我面前只是露出了冰山一角的話,那么無疑,文聯這幾年,它掀開了自己的面紗,崢嶸也好,平淡也罷,讓我得以從另外一個更廣闊的視角來看世界——這對于一個作家多么重要。況且,除了李姓縣長之外,這個階段我還遇到了另外幾個生命中的貴人,王靜嫻、邵奉公……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正是麥收季節。雖然縣城人口早已高達十二萬,但大街上還是多少顯得有點冷清——行人稀少,很多商店都關了門??h城是離鄉村最近的地方,生活免不了會受到鄉村生產的影響,更何況一個農業大縣。我心里空蕩蕩的——我指的不是縣城,是我的內心。我只是小縣城的十萬分之一,沒有幾個人知道我,沒有幾個人讀過我的文字,就像沒有幾個人能感受到我心中的熱愛。

據說,全國一共有二千八百五十六個這樣的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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