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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 牙(短篇小說)

2016-11-26 12:57金問漁
青海湖 2016年2期
關鍵詞:老路牙醫母親

金問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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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牙(短篇小說)

金問漁

“如果我是地下黨員,被捕后在牙防診所受審,肯定是叛徒一個?!敝烊逡贿呂嬷鶐妥右贿呎f,“躺到那治療椅上就發憷,再等那牙醫拿起拔牙鉗,我就什么都招了,什么上級、下線、接頭暗號統統都交代……”他自以為是的這個笑話卻并沒有使母親開心一下,詹海婷冷眼看著人到中年的兒子,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朱儒盯著母親默默端上飯菜,看她節能燈下有些鐵青的臉,猛然想起自己是戳到母親的痛處上了,忙訕訕坐下拿起了碗筷,母子倆默默地就餐,誰也沒再說一句話。自李翹翹把朱儒趕出家后,朱儒只得拎起隨身衣物厚著臉皮住到母親處,他感覺母親對他不歡迎也不嫌棄,始終是不冷不熱的態度,早餐、午餐是各自對付的,只有晚餐才坐在一起吃,但一頓飯的時間下來,兩人也不過寥寥數語。母親居住的這套公寓,是父親留下的最大遺產,父親走的時候,房子剛剛分配到,肝癌晚期的他已大腹便便不宜行動,沒能搬進來。

送走父親后,他們母子倆按當時的流行做法,用朱紅漆涂了地板、用草綠漆刷了墻壁,還都是自己干的活,其余什么也不弄就住進來了,搬進新居的興奮一度消弭了失去親人的悲傷?,F在,十七八年過去了,這個當時的示范小區已顯得凋零破敗,居住的大多是老年人和外來戶,不通管道天然氣、不事裝修的廚衛讓重新回來住的朱儒一時間還有些不適應,一片片翹裂的漆掛在墻上,進門便是滿眼的滄桑,他奇怪,這么多年了,一向有小資情調的母親怎么能忍受下來?吃完了晚飯,母子倆爭著洗碗,最終還是母親攬去了活,朱儒覺得自己很虛偽地客套了幾句,然后又有種無所事事的尷尬,他走入自己的房間,正如十八年前一樣,門一關,就只剩下自己的世界,那時,他正讀著高中,房間里堆滿小山似的數理化參考書。

這么多年過去了,從這個房間起步的朱儒又回到了這個房間,四年大學宿舍、四年單位員工公寓,然后是與李翹翹一起的小天地,現在仿佛命運一個輪回,又來到了起點,而過去的種種,不過是南柯一夢。他望望窗外,當年的小香樟已成為一棵棵龐然大樹,密密的樹葉,遮住了殘存的余暉,讓小區比這座城市先一步走入了黑暗。小區里來來往往的人,大都是陌生的面孔,偶爾有一兩個似曾相識的,也不敢確認,就如自己,出去時還是青蔥少年,現在已華發叢生,怕是別人也認不真切了,朱儒暗暗長嘆一聲。

兒子搬回來住,詹海婷竟有些隱隱的厭惡,有那么一段時間,她特別希望兒子呆在自己身邊,但撐過感情的空窗期后,反感覺到獨自生活的好處,家里突然多出了一個人,還真是不太方便!她暗暗關照老路和牙醫,聯系她打手機,不要撥座機;那些一起跳排舞的老姐妹,則逐個傳過話去,學舞、嘮嗑要不換個地方?不要再來自己這兒……這樣做的時候,她突然一激靈:這不是又生活在兒子的巨大陰影之下了?朱儒的父親比她大了11歲,他走的時候,她才36歲,要身段有身段、要相貌有相貌,兒子也幾近成年,撫養不了幾年了,看中她的男人足足一打,朱儒曉得后,不是摔飯碗就是板著臉不搭理自己,她這個做母親的得每天小心翼翼端詳兒子的臉色,生怕惹他不高興。

后來朱儒讀大學走了,她的生活一下子變得空索索,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連當年丈夫病逝也沒這么無助過,她甚至在想,兒子干嗎要考上大學,他那些落榜的同學參加招干考試到工商、公安工作不是蠻好?看他臉色過日子也好過孤獨一個人。接下去的日子,找個伴的愿望越來越強烈,兒子卻始終不理解她,一封又一封信不辭辛勞地從省城寄過來,對她循循善誘諄諄教導,反對她改嫁,軟的不夠還來硬的,一有機會就制造障礙,最惱火的是,兒子在那些男人面前讓她難堪。

那一年春節,牙科醫生正熱追她,隔三差五地來探訪,放寒假在家的朱儒冷眼以待,牙醫不以為忤,他就把目標轉移到了自己身上。有一次,竟從房間里拿出了一根三米長的帳桿竹遞給她。牙醫很好奇,大冬天的,拿這個出來干嗎?在客廳里掛蚊帳?朱儒說,換頻道啊。詹海婷的臉霎時通紅,那時剛進入十四英寸彩電時代,電視沒幾個頻道,還都是按鈕式的,詹海婷冬天躲在被窩里看電視,就拿這根長長的帳桿竹在床上按來按去操作換頻,兒子把這個拿出來,無非想說她是個很懶惰的人。有這么胡攪蠻纏的兒子,當年中意她、她也中意的幾個男人都知難而退了,先后組建了家庭。她的身邊,只有一個牙科醫生不離不棄,而她對他,實在是沒有感覺。年齡一天天大起來,她反倒想開了,不想再用婚姻束縛自己。相對于自己,兒子真是那種極有生活規律的人,朝八晚五,下了班就回家,反倒是自己這個母親,有些瘋瘋癲癲的樣子,隨性而為。詹海婷知道,很久以前,兒子就和自己是兩路人,他的性格像極了父親,謹慎、膽小、保守,她只是不明白,這么一個好男人,怎么會被老婆趕出了家門?

朱儒一直沒法忘記早逝的父親,在他心里,父愛是遠遠勝于母愛的。父親沒病倒前,每天一早就去菜場買菜,順便帶回早餐,中午和傍晚時間一到,便匆匆下班,打開煤餅爐燒水做飯,從沒有倦怠過一天。早餐想法變著花樣,今天大餅油條明天粢米飯再后天是湯包,那時湯包還是奢侈物。午餐和晚餐,一周內的葷菜素菜也沒有重復的,餐畢,殘羹剩菜也都由父親包下了,而母親,拿起筷子就嫌咸淡,父親總是賠著笑臉,從不爭辯一句。家里的一切大事都由母親做主,父親從不說半個“不”字。對于他這個唯一的兒子,母親似乎也不太關心,從幼兒園開始,他的家長會一直是父親參加的。母親的開銷很大,收入不夠自己花,她愛玩愛吃,好打扮,手表英納格還嫌蹩腳,逼著父親給她買“梅花”,真趕到省城的亨得利鐘表店去買了,卻連梅花表也看不中了,拿起一個刁度女表不肯放手。刁度就是現在的帝舵,那時還是勞力士機芯,價格不比歐米茄低,總要好幾年工資吧。父親帶的錢不夠,只好先回家,借了些錢再赴省城買了回來。在電視機很稀罕的時候,家里就湊錢捧進了一臺黑白“飛躍”,從此母親一回家便窩在電視機前,不讓別人打擾她。

朱儒稍稍懂事后就成為了一個冷眼旁觀者,他曾奇怪這個如此不對等的婚姻,只是在父親患了絕癥后,他才從病床前斷斷續續知道了一些家史。

父親工作的中藥店原來竟是祖上產業,上世紀50年代公私合營后,朱儒的爺爺從老板變成了伙計。父親是長子,下面還有六個弟妹,爺爺從老板轉為伙計之后,收入銳減,奶奶是家庭婦女,一家八口嗷嗷待哺,爺爺于是想到一個法子:到農民家去收購地鱉蟲,曬干后再賣給藥店,賺點差價,這是他過去當老板時夏秋兩季常做的事,熟門熟路。不料,三反五反時被揭發損公肥私,屬貪污性質,白天受批斗,晚上關在店里寫檢查,這樣搞了一個多月還不能過關,某個晚上,終于用一根繩子了結了自己的性命。鬧出了人命后,店領導看到朱家失去了唯一的經濟來源,便安排朱儒的父親去店里做學徒,當時他還未滿十五歲,中斷了初中學業,接過養家糊口的重擔。

有一夜,輪到父親晚上值班守店,昏暗的店堂內只有他一個人,濃濃的中藥味混雜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蕭殺的氣息,一想到半個月前老爺子就是在這里上吊自殺的,便有些隱隱約約的害怕。到了后半夜,正昏昏欲睡,恍惚中只見有人直挺挺向自己走來,對他說,阿大,我對不住你們,你要照顧好阿姆、照顧好弟弟妹妹!他定睛一看,分明是老爺子,穿著嶄新的壽衣壽鞋,脖子上還有條深深的勒痕,頓時嚇得昏了過去。

第二天,上班的店員看到這個小學徒口吐白沫躺在冰冷的青磚上,忙掐他的人中穴把他喚醒,他驚魂未定說起夜里看見老爺子的事,大家都當作一個笑話,沒有一個相信的。經理一臉不快,把他叫到了后堂,語重心長說:“小朱啊,你這可是傳播封建迷信,下不為例哦!”他漲紅了臉欲辯解,經理把手一甩走開了。他始終不服氣,越是有板有眼地與人爭辯,別人越是覺得他不正常,最后,連弟弟妹妹都嘲笑他,別人都說他魂靈丟掉了,傳來傳去,竟成了“恒生堂藥店那個小瘋子”,以至于年過三旬都沒處上對象。

臨走前幾天,父親的精神狀態出奇的好,詳細交代了后事,末了,對朱儒說,你一定要孝順你媽,照顧好她,她當年肯嫁給我,是我們朱家的恩人!你要對你媽不好,我做鬼也要來找你的!聽得朱儒寒顫顫的。

父親其實早就有肝區疼痛的癥狀,但就是不愿意去醫院,他說自己至少是大半個中醫,會背湯頭訣,開幾服中藥就能對付。肝區有時疼得厲害,但從不丟下家務事,朱儒一度認為父親是累死和窮死的,家里的積蓄全讓母親揮霍掉了,付不起看病的錢,至此,對母親總有那么一點點怨恨。

老路已來過兩三次電話了,商量一起去歐洲旅游的事,詹海婷想,兒子什么時候搬回去都不知道,他住在這兒,去歐洲的事還真定不下來,總要給他做晚飯吧!

這么多年來,她和老路這個男人若即若離,他不提娶,她不說嫁,有時想想,也真便宜了他!扳指一算,認識老路也十年了,那時候,他老婆還在,不過已患上抑郁癥。第一次見面,老路就給她留下很好的印象,年過五旬卻依然顯得年輕,渾身散發著濃濃書卷氣,那件合體的T恤下面甚至還能隱約見到兩塊胸肌,他的樂觀與瀟灑,讓人很難想象家里有著一個經常要鬧自殺的病人。

老路不想結婚,只想同居。老路說,人都老了,沒必要去扯那張證書,他一直想讓詹海婷搬過去。老路家是電梯公寓房,躍層,面積挺大的,總有二百平方米,他一個人住著,顯得空空蕩蕩。詹海婷知道,老路不愿領證,為的還是這房子。詹海婷并不是很看重金錢的女人,但一想到老路的心思,就很憤怒,好多次都想徹底斷了和他的來往。她一翻臉,老路就賠著笑臉又湊上來,倆人就這么拉拉扯扯過了近十年,有時他到她這兒來過夜,有時她去他家。

老路退休前是中學教師,她總覺得這個為人師表者有些虛偽,用道貌岸然形容最合適不過了。不僅在金錢上,在床上也一樣,看外表,根本想不到他在性生活方面是個有點變態的人,花樣百出,時不時要新奇一下,年歲上去了,欲望仍未消減,詹海婷總被害怕又渴望的復雜情感糾纏著。兩人這些年時不時外出旅游,費用AA制,這個男人基本上沒有在她身上花過錢。

牙醫就不一樣,他的氣質是不能跟老路比的,甚至有些猥瑣,但詹海婷知道,真正待她好的,還是這個渾身散發著牙臭味的男人。她也記得和牙醫第一次見面,不僅沒有心跳,反且有些反感。

那個時候牙防診所很風光,坐落在縣城唯一的商業街上,左邊電影院,右邊百貨店,夾在兩個大靠山之間的診所是座漂亮的小洋樓,白水泥的外殼,吱吱嘎嘎的紅漆木樓梯,每天看牙病的人排著很長的隊,像當初拿著肉票排隊買肉,有時特別長,從樓上排到了樓下,蛇尾巴一樣翹進了百貨店。穿白大褂的醫生永遠是那么頤指氣使,就診的人一來這兒,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輕手輕腳才上得樓去。

這天,詹海婷突然犯牙疼了,一大早就來到牙防診所,卻已排在了黑壓壓的人群后面,大半天過去眼看要輪到自己了,卻已接近中午下班時間。她正著急時,素昧平生的牙醫出現了!一連做了三個老男人牙齒的牙醫,滿手牙臭味的他看到隊伍里排著一個標致少婦,就用拔牙鉗指著她大喊一聲,你先上來!全然不顧排在詹海婷前面的候診病人,而那幾個敢怒不敢言,乖乖讓出一條道來。

詹海婷戰戰兢兢躺到治療椅上,像一條砧板上的魚,未幾,卻感覺到今天這個醫生特別溫柔,不由得仰面朝天偷偷觀察起他來:三十五六歲的年紀、矮矮胖胖,一雙還算有神的眼睛、雙眼皮、大耳垂、高高的發際線……這口罩外的半張臉應屬于那種心善的人。

而這個醫生,一邊手腳麻利地給她做根管治療,一邊與她拉起了家常,問她的工作單位、家長里短,也不忌諱還在排隊的其他病人。而詹海婷,多數支支吾吾含糊過去,碰到實在不愿回答的,就哎喲一聲,表示碰痛了牙神經。醫生卻偏偏不識相,窮追不舍,問了一遍又一遍。詹海婷想這醫生怎么這樣啊,倒有些像死去的老公,傻傻的,一想到老公,心突然疼了一下,疼痛感甚至超過了牙齒。

牙疼可不是看一次醫生就能痊愈的,詹海婷又硬著頭皮去了幾次,每次都得到了特殊照顧,那牙醫顯然第一眼就看中了她,到處打聽她,曉得她已喪偶,就央人出來做媒。

這么多年來,朱儒一直給人以中規中矩的感覺,不越雷池,又有些呆板和倔強。大學畢業的時候,海南開發正熱,班里同學去了不少,也慫恿他去,他轉悠了一趟,還是回到了故鄉小城。他放不下母親,覺得自己這個兒子不應離開她,有責任保護她。十年后,他攜李翹翹旅游海南,當年那個細細長長最要好的同學已變成大腹便便的房產商,他在自己的海濱別墅宴請朱儒夫婦,不無得意地說起自己已實現“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人生理想。有那么一剎那,朱儒覺得當年走錯了路,他想我純粹是自作多情了,我回原籍,是母親想要的嗎?又一想,按我這個人小心謹慎怕惹麻煩的性格,即使海南遍地黃金也是發不了財啊,這樣思來想去,倒也釋然了,一門心思享用起了海鮮大餐。不料,就是這頓晚餐,惹得李翹翹始終不開心。

從海南回來,李翹翹一直喋喋不休,埋怨朱儒當年不留在海南。朱儒默不做聲,聽得煩了,才嘟囔幾句:“我要是在海南,還會和你結婚嗎?”李翹翹說:“那可說不準,千里姻緣一線牽嘛!”“你還真厚顏無恥??!”朱儒說。

對于朱儒,李翹翹總有些挑鼻子豎眼的不滿意,她自認形象好、身材棒,還是穿警服的公務員,嫁給朱儒有些委屈自己。兩人拌嘴時,常蹦出那句口頭禪“我收收罪過,才嫁給你”,收罪過是本地方言,大意是我看著可憐才把沒人要的東西收下了。聽到這句,朱儒氣就不打一處來,想我好歹也是個正牌大學生,有一份事業單位的工作,五官端正,不抽煙不喝酒,也沒其他惡習,哪點配不上你了?當年母親嫁給父親,說說收罪過還差不多!兩人的爭吵于是升級,朱儒從小型游擊轉變為戰略反攻。不過,他是不敢動手的,最多摔個熱水瓶,李翹翹警院本科畢業,雖然是出入境管理專業,畢竟學過格斗,身體素質也比朱儒好,動起手來,只有吃虧的份!

對于這一點,李翹翹心知肚明,結婚后,她一年比一年強勢。經濟收入最終決定家庭地位,剛結婚那會,朱儒所在的廣電部門風頭正旺,壟斷了有線電視經營權,廣告收成也多,油水足、福利好,年收入高出李翹翹好幾倍,加上李翹翹自覺生了個女兒,有些抬不起頭,便裝出低眉順眼的樣子。后來,風水就轉了,公安部門的待遇一年比一年好,朱儒這方面卻每況愈下,特別是iPad和網絡機頂盒進入家庭后,年輕夫妻大多不再安裝有線電視,拆遷搬新房的老客戶也放棄了不少,因為有線電視就多了個本地新聞的功能,要看這個的不多。收視率下降,廣告生意也就不上門了,現在,夫妻兩人的收入基本相當,這就引起李翹翹的強烈不滿,她一向認為,男人收入不比女人高還有什么男子氣?李翹翹對朱儒床上表現也不滿意,生下女兒后,她身材并未變形,依然高挑修長,稍事化裝后形象也不見得比央視那些主播差,單位里想吃她豆腐的領導很多……她越想越生氣,越想越覺得便宜了朱儒。

女兒從小就被送進了貴族學校,周末才接回家,周一至周五晚上,兩人一起在家的時候,李翹翹就跟朱儒“作”,嫌這嫌那的,朱儒不勝其煩,在他眼里,大都是無理找碴,他覺得李翹翹越來越像當年的母親,簡直是靈魂附體了。晚上看電視不到12點是不睡的,看著電視里的美食,覺得肚子餓了,天寒地凍的,還非讓朱儒出門上街買熱點心;周末在陽臺晾衣服,衣裳不小心掉下了樓,就隨它去了,不愿下個六樓撿回來,有一次甚至是朱儒那件結婚時穿的佐田西服,等朱儒從菜市場回來告之口袋里還有數百元現金,才急了起來,兩人立馬下樓去綠化地里找,哪里還找得到!這些,幾乎都和當年的母親如出一轍,天下女人都一樣,還是歲月在輪回,只不過換了主角而已?

兒子都回來一個多月了,夫妻沒有和好的跡象,詹海婷想,得找一次李翹翹,問問原因,調解調解,自己這個婆婆不出面也不行,聽之任之又給李翹翹落下話柄了,但每次撥了號碼,又把話機擱下了。

自己和這個兒媳,一年也見不了幾次面,她們互相看不慣,詹海婷知道,李翹翹心里沒有她這個婆婆,她始終在抱怨沒個像模像樣的豪華婚禮,沒有金器珠寶,沒有資助他們新婚旅游;也一直嫌自己“風流”,丟她這個警花的臉。

兒子結婚,自己確實沒花多少錢,朱儒趕上了公房分配的末班車,自己解決了婚房,彩電、錄像機也是他自己的積蓄買的。她只出了幾桌婚宴錢,買了一套音響,給了兒媳一個小小的鉆戒。這戒指,其實也是一個與她有過幾次“露水”的男人給的。她一個六親無助的寡婦,獨自撫育兒子,再培養到大學畢業,已經喘不過氣來,哪還有什么積蓄讓兒子風風光光辦事?

詹海婷其實沒有多少年工齡,還不到二十年,她是結婚后才出去工作的,到了上世紀90年代,就職的縣政府招待所改制,從事業單位改為企業,她按照當時的優惠政策,選擇提前退休,直到現在,她還在為如此明智的決定慶幸:留在了體制內,盡管剛開始時退休工資很低,但現在已盡享事業編制退休的好處。而對于同樣是自己選擇的婚姻,卻時不時泛起絲絲悔意。

17歲時,詹海婷拿著一張秘方去中藥店為母親抓治偏頭疼的藥,懵懵懂懂的她碰到了一個成熟男人不厭其煩地幫助,在藥柜里精挑細作,手把手教她如何熬藥……覺得他和藹可親、能體貼人,也不管別人說他是瘋子,奮不顧身嫁給了他。那時娘家經濟條件不好,自己初中畢業后也一直沒有分配到工作,又被居委會逼著上山下鄉?;楹蠛荛L一段時間,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讓她感到幸福,逃避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命運又讓她感到得意。直到有一天遇上一個來招待所住宿的男子,他修長的身姿、他的談吐、他舉手投足之間的自信,讓她猛然明白了什么是一見鐘情,這個時候,她開始后悔自己對男人的選擇是過于任性和草率了。生下朱儒后她便不愿再生育,在當時,獨生子女是很少見的。

當牙科醫生委人出來做媒時,詹海婷最初的反應竟是反感,難道注定要找個與看病有關的人做老公?高收入、未婚、父母雙亡、脾氣好,35歲還未成家立業,現在卻對一個帶著兒子的寡婦情有獨鐘。用朱儒外婆的話說,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而朱儒的父親,外婆始終是看不順眼的,以至于他去后,還在說女兒:你瞧瞧、你瞧瞧,不聽我話,非要嫁給那短命鬼,這下有得苦了!

詹海婷一直沒回話,牙科醫生開始隔三差五地來招待所找她,等她下班,請她去小飯店吃飯,而且時常拎著禮品去討好她娘。那個時候,小城興起了交誼舞的熱潮,“十萬人民九萬舞,還有一萬在搓麻?!闭埠f靡嘧兂晌璧缚駸岱肿?,朱儒已考取大學在省城,她獨自一人在下班后無所事事,三班制倒班休息時間也多,有時一天要兩進舞場,午后和晚上各跳一場。最初的時候,從未跳過交誼舞的她是各位“舞男”爭相搶奪的女學生,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從狐步到快三,跳得有模有樣,每場舞下來,總會聽到幾句奉承話。從小到大沒得到過表揚的詹海婷終于在舞廳里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牙科醫生約她看電影、看籃球賽,她是不樂意去的,她只愿意去舞廳。詹海婷和舞伴們摟摟抱抱,牙醫酸溜溜的,隔著半透明的真絲短袖,牙醫看到男舞伴邊跳舞邊摩挲著她背上的乳罩帶子,恨不得沖上去給那些男人們一個耳光!

與李翹翹鬧別扭的原因,詹海婷問了好多次,朱儒沉默以對,是啊,他怎么說得出口?

大約在女兒出生后,朱儒覺得自己患上了恐夜癥,他有些怕黑夜的來臨。服侍女兒吃奶、換尿不濕、發高燒半夜送醫院……總有一年的時間,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待女兒稍稍長大不再夜里折騰后,依然沒法進入深睡眠,一點小小的聲音都要驚醒。他心知肚明,真正的原因,其實是怕上床后李翹翹的糾纏。正是年富力強的歲數,對于男女之事竟漸漸缺少起熱情,每次都是李翹翹主動,當她脫下睡衣,高挑白皙的肉體在他眼前晃悠時,眼前卻不時浮起另一具光溜溜的肉體,一樣的豐膩、白皙、細細的腰身、豐滿的臀部……他三下五除二,速戰速決,每次都惹得李翹翹發火。

大一第一個國慶節,剛去學校報到不滿半個月的朱儒,回家來補充些生活用品。一推開家門,便是滿眼的淫亂氣息,男女衣服亂亂地丟在客廳,從外套到內褲、乳罩像一行雜亂的腳印延伸到房間,茶幾上還滾著一瓶印度神油??蛷d電視機里高分貝的對白未能蓋過房間里傳出的亢奮呻吟,房門開著,里面兩具赤裸的肉體堆疊在一起,男的呈現著一種俯臥撐姿勢,朱儒大吼一聲,把那瓶神油猛然擲在墻上……房間里的聲音戛然而止,過了幾分鐘,一個一絲不掛瘦瘦高高三十多歲的男人從里面走了出來,他朝朱儒擠出幾分尷尬的笑容,然后彎下腰急急挑出自己的內衣穿上拿起外褲逃了出去。房間里,傳出斷斷續續的窸窣聲,應該是在櫥柜里找衣服穿吧?朱儒坐在沙發上等著詹海婷出來,他甚至醞釀好了質問的語氣。半晌后,梳理整齊的詹海婷走出房間,裙裾妥貼、云鬢高聳,儼然一副淑女的模樣,她一聲不響撿起地上的衣物,看也不看朱儒一眼。然后,又掃干凈了客廳地上印度神油玻璃瓶碎片,拿了濕毛巾擦了擦印在墻上的神油痕跡。朱儒看她面無表情,視自己為無物,反倒一陣心虛,先前醞釀的憤怒情緒,竟不以意志為轉移地消弭了,他感到極度無趣,摔了下門就走出了小區,當天趕回學校,才想起需回家補充的東西一樣都沒拿。

這是父親過世后,他真正遇上的第一個上母親床的男人。其實,讀高中的兩三年里,他不止一次地聽到有關母親的風言風語,他能做到的,也只能是給她臉色看?,F在,母親與男人茍合的好事讓他撞破,母親在他面前似乎無所顧忌了。大學的這四年,他回家又撞上了兩三次,有一次甚至在客廳的沙發上,上面吊扇開到最大檔嘩嘩作響,下面沙發吱吱嘎嘎亂叫,做事的兩人明明知道他回來了,還意猶未盡持續了幾秒鐘,然后赤身裸體起身穿衣。大學畢業回原籍工作后,母親身邊依舊經常閃現著兩三張不同男人的面孔,朱儒開始后悔當初阻攔她再婚,他申請了單位的員工宿舍,眼不見為凈。

前一段時間,朱儒最想做的,就是和李翹翹分房而睡。她一直嫌他打鼾,規定朱儒須等她睡著了才能睡,而她看電視又偏偏看得很晚,這讓朱儒吃不消。他以不互相影響睡眠為由小心翼翼提出分房睡的想法。話一出口,李翹翹就暴跳如雷,說你那點心思我還不知道?給你買龜鱉丸故意不吃!想讓我年紀輕輕就守活寡?朱儒只好“土公伴死尸”,夜夜陪著她看那些國產雷劇。

那一夜,李翹翹在房里看電視,朱儒在書房玩網絡游戲,玩著玩著,電腦跳出一小窗口,朱儒點擊關閉后又倔強地跳出,幾個回合后只得把它最大化,原來是一個成人交友的注冊網頁,下面還有許多鏈接,朱儒選了一個鏈接點擊,竟進入了一個日本A片網站,一張張赤裸女性的縮略圖就讓朱儒有些血脈賁張,再選了一張縮略圖點擊,是一個廚房主婦裸體料理的片子,看著看著,朱儒的下體就勃起了,頂得褲襠有些生疼,他解開拉鏈把手探進去,情不自禁捋了幾下……這當兒,李翹翹正好走進書房,朱儒正聚精會神也沒注意,李翹翹看到朱儒這樣,霎時怒從心起,大叫一聲:你在干什么!老娘活生生一個人你沒興趣,和電視里的卻干上了!隨手抓起一本書就狠命砸了過來!

這一次,朱儒終于落荒而逃了,胡亂拿了些衣服連夜逃回老屋,詹海婷一臉詫異地打開門,她最初的想法竟是兒子難道又要回來監視自己了?朱儒悶頭說了句:吵架了!她才釋懷。

詹海婷其實從來沒有在乎過牙醫,她有些討厭他衣服上那種揮之不去的牙臭味,牙醫卻偏偏對她情有獨鐘,舞廳開門時間一到就心神不寧,對病患也沒有了往日那份耐心與細致,讓排在后面的病人擠往邊上的牙醫隊伍里去,自己只做前面兩三個。遇上拔牙的,麻藥剛打入就拿起了鉗子,牙齒拔出了,麻藥才開始起效;碰到根管治療的,拿起螺旋輸送針用力搗鼓,也不管病人痛得哇哇叫,快刀斬亂麻似的完成操作,然后脫下白大褂一扔,三步并作兩步趕赴舞廳,他要“看住”詹海婷。那次在詹海婷家,她半推半就給了他一次,牙醫就認定她是他的人了!

這讓詹海婷很不爽:我又沒答應嫁給你,你憑什么來管我???好在舞廳里的男人都是三教九流,常常視牙醫為無物,接二連三地邀請她這個美女上場,讓她一支舞也不得空閑,哪管坐在美女身邊的這個男人,這讓詹海婷很得意,也讓牙醫很懊惱,他不得不認真學起舞來,詹海婷嫌他笨手笨腳,還不大愿意帶。

那一日,牙醫擋掉了四五個約舞的男子,一直霸占著詹海婷讓她帶舞,當那曲《其實你不懂我的心》即將終了,詹海婷說,歇一下吧,想放手離開舞池,牙醫卻猛地把她攬進懷里,把她的臉按在自己胸口。詹海婷知道,牙醫的目的是向這里的男舞伴宣告:她是他的女人。詹海婷頓時火起,這個時候,牙醫衣服上那股如影相隨的牙臭味又好像突然放大一般,猛地沖進詹海婷的鼻孔,她看到搖滾燈雜亂的燈光下,牙醫的臉有些猙獰……她不再猶豫,惡狠狠地掙脫開身子,昂首走出舞池,把一臉尷尬的牙醫留在了舞池。此刻,舞廳的燈光不適時宜地打亮了——中場休息,許多人看到了他一臉的尷尬和絕望。

這是他倆最后一次約會,過后,他再也沒有聯系過她,詹海婷想打電話給他,又不甘心自己服軟。不久后,聽說他結婚了,再后來,她看到他陪著一個女子逛街,女子懷抱著一個小孩,幸福的一家子模樣。

這個時候,詹海婷也不知心里啥滋味,五味雜陳,不過,她最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并且一直擔心了好幾年:牙科醫生給過她三萬元錢,分手后也沒討要回去,正是這三萬元,幫她度過了難關,那時她月工資不到一百元,三萬元是一個不得了的數字了。沒有這筆錢,朱儒不可能安安靜靜上大學。她很擔心有一天牙醫突然出現在她眼前,說,還我錢!還好,他始終沒有來打擾過他。

這么多年來,詹海婷一直深藏著舞廳這一分手細節,而朱儒,總以為是自己擋住了母親追求第二次婚姻的腳步,他知道母親與那些男人的交往后,從不缺少“如果你嫁了人,不要給我寄生活費來了,咱倆脫離母子關系”的豪言壯語。這樣的威脅,詹海婷其實是不屑一顧的,但人前人后,她把自己不再嫁的原因歸結到為了兒子,到最后,連她自己也信了,朱儒獲得了成就感,她也自以為收獲了一些尊重。

直到去年,牙醫來找她了,他對她說,自己已離婚,孩子跟了女方,他結婚后一直還想詹海婷,終于過不下去了,知道詹海婷還沒結婚,是不是老來作個伴,好互相照顧?

詹海婷終于有些動容,自己這一輩子,真正對她好的男人,除了已死去的老公,其實就只有牙醫了,現在她人老珠黃了,他還想著她!她心里涌起一陣羞愧,當初和他一夜情,也是看在三萬元錢的面子上。

年過五旬就要奔六了,老路和牙醫,她必須作出決斷了!

老路又來電話催問一同歐洲旅游的事,詹海婷知道,老路游歐的真正目的,是想去逛逛阿姆斯特丹的紅燈區,他就是這么個老不正經的男人,而吸引自己的,也偏偏是這點。以后七老八十了,自己變干癟老太了,他愿意和自己一起過日子嗎?肯定不會!

30歲后,朱儒就發現自己的牙齦在逐漸萎縮,這六七年來,陸陸續續拔完了四顆智齒,這段時間大概是虛火旺盛的緣故,一直滿嘴牙疼,去私人牙科診所看了幾次都沒有改善,只配回了一堆抗生素和甲硝唑片。

詹海婷說,正好,我也要去拔牙,與牙醫約個時間,一起去,讓他仔細看看吧。

朱儒明顯地感覺,搬來住的這段時間,母親與牙醫漸行漸近。好幾個傍晚,他在陽臺上小憩的時候瞧見牙醫走進了小區,卻始終沒有人敲門,有些奇怪,探出身子仔細搜尋,才看到牙科醫生在下面低著頭來回走方步,顯然,他在猶豫不決。朱儒猛然意識到,是自己的存在妨礙了他。當年與母親交往的那么多男人,外婆和舅舅最認可的是他,他沒能成為繼父,自己是主要原因吧?事隔這么多年,朱儒已在自責當時的少不更事。

約在一個星期天,已是下午三時過后,牙防所顯得難得的清靜,剛踏進這兒,朱儒心里就一陣恍惚,像是進入了時光隧道,木質的掛號臺,逼仄、暗晦的樓梯,皮質翹裂的治療椅,銹跡斑斑的磨牙機座,仿佛窗外時光百轉千回,這兒靜止未變。

躺在治療椅上,朱儒更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父親領著他來治療乳牙,他蜷縮在這把椅子上,膽戰心驚地張開小嘴,和顏悅色的女牙醫拿起探針……現在,女醫生換成了男醫生,他背對著窗,仰望上去,醫生的臉一時間看不真切,只覺得是滿臉的笑意。他用探針輕柔地搗鼓了一會,對朱儒說,三顆牙的神經恐怕都保不住了,牙釉質脫落,牙根處有炎癥,正在形成牙齦瘺管,要進行根管治療的。詹海婷在邊上說,牙神經殺掉后就要鑲套了?醫生說,是的,外面要做烤瓷,沒有神經提供營養的牙齒其實已經死掉了,像枯樹一樣,很脆弱,外面一定要有個套子保護,不然一片一片的很快翹掉。

朱儒問,做烤瓷,是不是要把邊上的健康牙磨成小小的老鼠牙,然后一起套上去?牙醫說,那是缺失牙的做法,你這樣的只要把本身的病牙磨小就可以了。不過,鑲套也僅是一種延緩的辦法,這顆病牙最后還是會酥掉的,五年還是十年,則因人而異了,烤瓷牙不行了,就得連牙根一起拔掉,所以,牙齒一旦出了問題,最終的結果一定是拔掉。

朱儒默然,他心中突然一動,最堅硬的東西往往就是最脆弱的東西,就如這牙齒,它是人身上最硬的骨頭,最晚長成卻又最早失去。我和母親、和李翹翹這么多年來磕磕碰碰,是不是都沒有學會妥協,都太強硬,該放下的沒有放下,碰來碰去互相傷害,搞得像牙齒一樣遍體鱗傷?

牙醫依次打開了朱儒的病牙,塞進了死髓劑。

輪到詹海婷了,朱儒移到一旁坐著,他看著牙醫一邊準備器械一邊和她拉家常。這么多年來,朱儒其實從未正眼看過他,他的年齡該比母親小兩歲吧,此刻看他,卻已顯出這個年紀男人不應有的蒼老,發跡線已退至耳輪處,額頭深深刻著多條皺紋,也許是長期躬身的原因吧,不工作的時候,也顯得有些駝背,白大褂一脫,與街上那些日漸萎縮的佝僂老人無異了。

牙醫和母親有說有笑聊著,朱儒側耳聽去,似乎在取笑另一位牙醫,說那位老得沒有力量了,拔不動六齡牙,上次有個病人嘴巴張了半天張到脫臼,卻依然沒把病牙拔出,結果牙沒治好,直接去了人民醫院的五官科和理療室。

朱儒看到母親笑得很燦爛,笑得像是要從治療椅上直起身來,有些花枝亂顫的風韻,牙醫也很得意,朝朱儒揚揚眉毛,這樣溫馨的場面似乎是一家人坐在一起閑聊說笑,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趁著她張嘴大笑,牙醫一針麻藥眼疾手快地打了進去,詹海婷“啊啊啊”地把笑容僵硬住了。稍后,牙醫拿起拔牙鉗和牙挺探進口腔,很快拔出了一顆牙,然后塞進一小團藥棉。母親右旁的臉頰明顯癟了進去,朱儒望著面向自己的她的這一側右臉,活脫脫變成了一個農村無牙老阿太,徹底失去了以往的豐美弧度。

詹海婷讓牙醫把小鏡子拿來,朱儒看到母親對著鏡子,不停地把臉別來別去,眼神越來越暗淡,一種無法掩飾的傷感寫在上面。

良久,她說,左邊能不能不拔了?牙醫沉默了一會,然后賠著笑臉,小心翼翼地說,要拔的,要拔的。

這是一個秋天的傍晚,夕光隔著玻璃照進來,照在有些凌亂的牙科器械上,照在紅漆洗盡的木地板上,有一些疏離的味道;窗外,法國梧桐不時飄落下枯黃的葉,有一片在窗臺上擱了一會,又跌了下去。

責任編輯唐涓

作者簡介:金問漁,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魯院浙江作家高研班學員,中、短篇小說散見于《中國作家》《花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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