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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樣才能不做作

2017-02-08 05:44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教授
中國書畫 2017年11期
關鍵詞:信札書家用筆

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教授

聽人講話,囁嚅、喋喋不休,或是語無倫次,多少讓人覺得不快,但裝腔作勢,夸夸其談,則更令人生厭。雖然大部分人做不到亹亹而談,口吐珠玉,但講話平實而有分寸,也是令人愉悅的。書法也是同樣的道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無疑是最高境界,無論如何鏤金錯彩,終落一層。技巧運用得當,無疑能增強感染力,反之則疊床架屋,有做作之嫌。我這么說,絕非輕視書法的技巧,恰恰相反,高度的技巧是書法成為藝術的重要指標,后人常常感嘆王羲之書法一畫不可移,就是針對高超的技巧而言。但這技巧若是運用得太過直白或是炫耀,便南轅北轍了。

比如,有人要顯示用筆的提按頓挫,起收轉折都要寫得歷歷分明,甚至連孫過庭的節筆,都模仿得惟妙惟肖,非惟圭角滿紙,寐于含蓄之旨—對于每一用筆環節的炫耀,如何讓人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想象?—甚至置一般的常識于不顧,則這技巧不過是外狀其形的低級把戲。書法的技巧總須合乎生理,合乎造字原則,合乎毛錐的物理特性,二王的妙處只在指掌翻覆捻轉,不假思索,而鉤鎖連環,有若天成。東漢趙壹批評西州地區學草書者,“草本易而速,今反難而遲”,是說花費太多時間學習草書不值得,而今天的書家,則往往真的將草書寫得復雜如斯,絮絮叨叨而不得要領,這就違背了臨時從宜的原則。這種做作,從事者或許還自以為高妙。

又有人要顯示結構與章法的變動不居,變形、騰挪,不達極致則不饜足。變形的最終結果是歪倒,騰挪則為表現聚散,但如果歪倒和聚散完全是視覺的設計,而不是筆勢不得不然,于是作者的機心便和盤托出,點畫之間皆有意就成了遙不可及的目標。雖然貌似晦澀,但所謂的視覺沖擊,其意圖卻直白而無趣。費了好大的力氣,殘破也好、天真也好、原始也好,不過是做出來給人看的,不是自己內心的自然流露,遠不如早期的造像題記“很傻很天真”來得真實可人。這類字,未必沒有新意,但終究淺陋無文。

古典書法的妙處,在于簡捷而不簡單。簡捷是實用的要求,古人寫字不可能自找麻煩;不簡單則指點畫銜接、行間連綴的巧妙。右手的技巧發揮到極致,便是二王。二王看上去很平常,沒有什么驚人之處,但越仔細看,就越覺得不簡單,其技巧非惟有過類似的訓練絕不能一望可知,其韻味更非目擊神遇不能體察。今天有那么多面對真跡(或下真跡一等的字帖)的機會,許多人也只學得一手依葫蘆畫瓢,還誤以為那就是二王家法??梢?,沒有獨聞之聽、獨見之明,即便入寶山也只能空手而歸。

將古典書法視覺化,是晚明以來的大趨勢。這一趨勢與尺幅展大、懸掛裝飾有關,缺少了把玩的時間,人們越來越尋求一眼望見的震撼,于是空間變得越來越重要,這才有了變形,有了騰挪,有了墨趣。就像我們看慣了不斷切換畫面的武打片,大概是沒有耐心去讀意味悠長的詩的。君不見,從王羲之到趙孟頫,有什么歪倒,有什么殘破,有什么墨法,有什么章法?他們不過是最自然的書寫,但其中巧妙迭出,余味曲包。其震撼不是來自空間感,而是隨著時間推進而展現的韻律,而書家的高度技巧又保證了發而中節,這便是古典書法的魅力。而晚明以來的高堂大軸漸漸轉換了觀看的方式,也漸漸將韻味轉換為姿態,到了清代的碑學,則連基本的語言—如八面出鋒都改變了,其末流就成了康有為所說的“形學”。從心者為上,從眼者為下,不能心手雙暢,無論如何折騰,終不免笨嘴拙舌。

但撇開有意的創造—那些大軸或是聯扁大書,明清人的信札卻是另外一個世界。他們在總體上延續了過去的傳統,大量的日常書寫使他們仍然保持了優良的手感,其巧妙之處也俯拾即是?;蛟S在他們看來,這未必是書法,那些有意創造的“作品”才是,而兩者之間的鴻溝使我們不得不追問:何者才是書家的本色,何者才是他的性情與教養,何者才是真的藝術?

北宋時期編輯《淳化閣帖》的時候,人們并沒有遇到這樣的困難,因為內府收藏的多為晉唐書家的實用書寫—大多是一些信札,毫無疑問,它們同時也是“作品”。即使有“意在筆先、字居心后”的觀念,但人們下筆之初必不會將整個篇章或者書寫的全過程預演一遍,倘若真的“作詩必此詩”,則已為蘇軾、米芾所不齒。在實用書寫之外,書家們更不會有其他的獨門秘籍,專門用來展示給他人。對于“作品”的意識,相信產生于明中葉蓬起的書畫消費中,無論是書家、受贈人、收藏家,還是著錄家,他們對于一件作品開始有了定名,而不再像早期的法帖那樣,取信札中的兩字為名。他們會稱,某某軸、某某卷、某某冊。草稿與信札往往被稱為雜書、雜稿,其地位已經大不如前,文徵明贈送或是出售的絕不能是自己的信札或是詩稿,而必然是某軸、某卷或是某冊。書家的職業性質,也使他們開始醞釀自己的商標—風格。如果說文徵明的手稿與“作品”在風格上差異尚不大的話,晚明大軸的表演色彩則強化了這種差異。到了清代的碑學,這種差異被空前擴大,如果不是簽名,我們幾乎無法認為李瑞清的手札與對聯為同一人所書。然而無論是當時擁有他們作品的人,還是今天的研究者,都毫無例外將對聯作為李瑞清的風格,卻對他的信札視若無睹,盡管信札更可能是他的“心畫”。

[清]王鐸 草書臨帖軸 絹本 故宮博物院藏

一旦“作品”與“創作”的概念深入人心,古典書學的軌道便偏離了原先的方向。即便是晚期的信札,因為可能會被收藏或是出版,書者一下筆便難免千秋之想,從某種意義上說,它也成了“創作”。至如今人所號召的“日常書寫”,有許多正是為了展覽而創作,那些故意添加的涂抹勾乙,真是等諸自鄶。

回到我們的話題,我們如何才能不那么做作?

我們不必寫那么多給別人看的東西,尤其是不要辦那么多展覽。辦展覽是最做作而令人生厭的方式。你總是想著多少大幅,多少小幅,多少這個書體,多少那個書體,多少這個顏色,多少那個紙張,多少自己的強項,多少湊數以增加不同的面目。我相信20件以上的展覽,幾乎很難成功。我們應該了解,書法最先滿足的是自己,不是別人。我們應該嘗試著從書寫中獲得右手的快感,而不是擺出多少種樣式,那些樣式都是別人的,不是你的,你最自在的韻律只會有一種。當我們自以為很賣力的時候,觀眾卻說:原來這么糟糕!書法不是賣力的藝術,它是智慧的游戲。我們那么做作還掩耳盜鈴,是因為我們低估了觀眾的欣賞能力。我們尊重自己就是尊重觀眾,相反,你迎合他們,必無法展現真正的自己。所以筆會上鼓掌通過的作品,往往是最垃圾的,如果你享受這種掌聲,就永遠失去了反躬自省的能力。

同樣重要的是對書法性質的清晰認識。書法不是純粹的造型藝術,也不是純粹的視覺藝術,它最依賴的,不是眼睛,而是長期正確訓練所養成的手感。正確的訓練,除了范本的經典性,也指向最合理的執筆與用筆方法,而不是故意扭曲。張芝被認為下筆必為楷則,唐人講書法翰不虛動。宋人論寫字只是一個敬字,明人提到書法不能漫作,都是同樣的道理。既然書法講究用筆(執筆也是用筆的技巧之一),則必有其方法,我們需要從前人墨跡與論書中仔細觀看、思考,并反復印證,讓自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我們常說“書畫同源”,但畫可以寫,字卻不能畫,一涉畫字,則是孫過庭所嘲笑的“巧涉丹青、功虧翰墨”了??梢哉f,畫字是粗鄙的用筆與無節制的變形、騰挪的根本原因,它以類似于做鬼臉一類的小趣味替換了巧妙的書寫之法。

成天面對一個擠眉弄眼吸引你注意的家伙,果真不會是什么愉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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