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午橋之死

2017-03-04 14:59趙柏田
江南 2017年1期
關鍵詞:盛宣懷

趙柏田

一個群體中的個人,不過是眾多沙粒中的一顆,

可以被風吹到任何地方……

他不再是他自己,他變成了一個不再由自己意志支配的玩偶。

——【法】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

一、大波

蒲殿俊是最早知曉朝廷將推行鐵路國有政策的少數幾個四川人之一。詔令下達的當天,他正在北京。身為四川諮議局議長的蒲殿俊,此番和副議長蕭湘一起來京,是出席一個重要會議。

這個會議對外的名義是第二屆直省諮議局聯合會,實際上是一個組黨會議。近兩年來,全國二十二行省諮議局都已興興頭頭開幕,且在地方事務中對政府的制衡作用愈益明顯,籌組一個有著統一綱領的政黨,正當其時。會議程序繁復,吵吵嚷嚷,從5月下旬開到6月初。一開始,他們想給這個黨取名為帝國統一黨,經梁啟超提議,才正式定名為憲友會,選舉湖南諮議局議長譚延闿為主席。開到中途,因鐵路國有政策出臺,譚延闿聯合一幫湖南官紳前往都察院請愿,蒲和譚既是同年,又是好友,于情于理都要前往助陣。

蒲殿俊和譚延闿,都是1904年科舉末班車的乘客,在那場告別儀式般的會試中,他們都有幸成了帝國末代進士。譚進翰林院任編修,蒲任法部主事不久,考取了公費赴日留學的資格,進東京法政大學讀書。蒲1909年回國后,郵傳部曾調充其擔任交通傳習所教務長,他沒有到任,在憲政編查館短暫工作了一段時間后,適逢各省諮議局紛告開幕,他回到家鄉廣安州,被推舉為四川省諮議局議長。

留學日本那五年,蒲的主要精力幾乎全被家鄉四川的鐵路牽扯住了。川漢鐵路公司成立于1904年,最初是完全官辦的,雖然后來因地方紳商所請,吸納了部分民間商業資本,但先天就帶著官場的種種弊端與惡行,股本挪用,貪腐叢生。蒲殿俊發動川籍留日學生,募集到了三十多萬兩,拉起個“川漢鐵路改進會”,自任老大,號召川人自辦鐵路,他執筆的《改良川漢鐵路公司議》投書當時的四川總督錫良,據說深得賞識。

進士出身加留學東瀛的新派背景,使得蒲在四川的聲望,幾乎到了神一般的地步,“所至為設供帳,婦孺莫不知其名”。因此,當該省諮議局推舉領導人時,蒲殿俊毫無懸念地成為了首任議長。其他兩位出任副議長的,一位是有著幫會背景、人稱“老舵把子”的川中名士羅綸,西充人;一位是曾和他一起留學東京法政大學的培州人蕭湘。

蒲殿俊發現,川路公司的腐敗,并沒有因為改名為商辦而有所收斂。商辦只是掛了個羊頭,賣的還是官僚資本的狗肉,公司的各級管理人員,都是由政府一紙委狀、而不是股東大會任命的。蒲當選議長后的第一個大動作,就是以諮議局的名義對川路公司進行了一次整頓。四川的立憲派人與鐵路的關系攪和得如此之深,在同樣修著鐵路的幾個省份如湘、鄂、粵看來,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鐵路國有的詔令一宣布,蒲殿俊預感到,麻煩事來了。平心而論,國家接手鐵路,早日建成有望,既可謀交通便利,又減免了川人負擔,自是圣朝良策。然而令他憂心的是,誰來保證鐵路公司的利益?這兩年修路無多,用去的款子、投資損失的銀子,加起來已是一筆嚇人的大數目,新政策一來,這筆錢該誰來埋單?以精明著稱的郵傳大臣盛宣懷大人肯嗎?腦子里架著算盤的度支大臣載澤大人肯嗎?

“憲友會”還沒閉幕,他再也待不下去了,給蕭湘作了些交待,他告假提前踏上了回四川的路。出京前,蒲殿俊對湖南諮議局的一個議員朋友說:國內政治已無可為,政府已彰明較著不要人民了,吾人欲救中國,舍革命無他法,我川人已有相當準備,望聯絡各省,共策進行。

話說得好聽,腦子里盤算著的,除了銀子還是銀子。

四川收到鐵路國有詔是5月11日。護理四川總督王人文收到文件,找來川漢鐵路公司的董事主席和副主席,商議如何應對。董事局兩位主席一個勁地向制軍大人表達歉意,說一切要等蒲殿俊議長從北京回來再議,幾個人談了半日,硬是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川人遲遲沒有發動,另一個原因是川漢鐵路公司高層一開始對這項國有化政策并不感冒,甚至在他們的內心深處是求之不得的。何以如此?原因還在銀子。川漢公司雖在1907年轉為純商辦,但舊時代遺留下來的疑難絕癥并沒有得到解決,內部的貪腐風氣更加變本加厲。一年前,一個叫施典章的財務總管把公司閑置資金私自挪用,投入上海股票市場,在雪崩般的股災中造成三百多萬兩本金的巨額損失。再加上各種開銷和花費,籌集到的資金已損耗盡半。公司高層對鐵路國有化政策一開始的態度是樂觀其成,朝廷要辦鐵路,就把路權拿去好了,當然得先把這些虧空補回來才行。

一個叫鄧孝可的報人在《蜀報》發表文章稱:“今政府此舉,就吾川人言之,尚不無小利”,“國有”未嘗不可。對川路公司賬面上現存的近千萬資產,鄧認為都應該留在川省用作建設基金。鄧是川路公司股東,曾經留學日本,以梁任公門人自傲,又家境富有,他對此事的觀點,足可以代表一大批紳商的看法。然而不久,他的態度竟來了個逆轉。

蒲殿俊從北京回到成都召集川漢鐵路公司臨時股東大會,那次會議因籌備倉促,出席的股東們不是太多,省諮議局的議員們卻悉數到場。會上形成的決議謂,鐵路國有化可以有,但朝廷在推進時一定要考慮投資人的利益,必須先把公司歷年花費、特別是上海錢莊倒賬虧損部分還上,他們提出的要求是償還六成現金,再搭上四成股票,并把宜昌段所存現金700萬兩一并交由川人來打理。

中央政府會同意他們的討價還價嗎?很不幸,他們這回遇上的是帝國最精明的紅頂商人、郵傳大臣盛宣懷。5月的最后一天,盛宣懷與新任督辦鐵路大臣端方聯名,向護理四川總督王人文發去一封電報。電文明確表示,川路公司想從中央拿錢,彌補經營不善或挪用、失誤導致的虧欠,那是一點門都沒有,至于在上海投資失敗造成的三百萬巨額虧損,國家更是不可能承擔。

川人習氣,服硬不服軟,郵傳部、度支部如此堅挺,他們總不能硬著跟中央扛。如果不出意外,四川的鐵路國有化進程,應是步兩湖和廣東之后,辛亥年內得以解決。

川籍京官不少,據他們傳回的模棱兩可的消息,此次鐵路國有化政策的頒布,實起于慶親王奕劻與鎮國公、度支部大臣載澤的政壇角力。

名頭十分新派響亮的責任內閣總理,說白了也不過是從前的軍機處領班大臣的化身。慶親王行輩高、資歷老、事務熟,深得隆?;侍蠛蛿z政王歡心是不假,可他都七十歲了,還要來當第一任的總理,也太戀棧了,度支部大臣載澤第一個看不過。載澤出洋考察過憲政,見過大世面,目下又掌管帝國財政,這首任內閣總理怎么說都應該由他這樣的新派人士來當才對。載澤一派的謀臣密友,有盛宣懷、端方、鄭孝胥三人,盛先前是李鴻章的幕友,以和洋人打交道起家;端方在直督任上因驚擾太后撤職,能量還是不容小覷;鄭辦過新政練過新兵,做到四品京堂,抱負也自不凡。這三人向載澤獻策,要壓過奕劻,為今之計就是要爭取外力支持,多借外款,在抵押上多給他們好處。

于是有了盛宣懷代表郵傳部向四國銀行借款一千萬英鎊這事。說起來,這筆外資的引進還是張之洞在湖廣總督任上做了一半的事。當年老張之洞從比利時人和美國人手里收回粵漢鐵路改為商辦后,看到商辦公司效率低下、貪腐滋生,心生后悔,向英德法三國銀行簽訂了借款550萬英鎊的協議,商定年利率百分之五,專用于建造湖廣境內粵漢與川漢鐵路。但這項草約在張之洞去世后,就不了了之。此番舊事重提,談判的接力棒傳到了盛宣懷手里。

身為中國鐵路的創始人,自1896年執掌鐵路總公司以來,盛宣懷始終堅持鐵路必須國有。即使在鐵路商辦叫囂得最厲害的幾年里,好多大僚都頂不住了,他還是認為大規模的基礎設施建設必須引力國外的技術和資金。在盛宣懷主持下,郵傳部和四國銀行開始了漫長而艱難的談判。盛宣懷實無愧于當時大清朝最精明的生意頭腦之稱,續訂的合同條款比先前更為有利,年利率繼續維持在百分之五不說,且所貸款項的半數以上可以存放在國有銀行,而作為抵押擔保的,是兩湖的厘金鹽稅,壓力也不是太大。

紳商們發現,他們不幸遇上盛宣懷這匹惡狼,也就意味著不可能從他的銅牙鐵嘴里討得分毫好處。明著對抗中央嗎?諸位都是民望所歸的紳士,有功名在身,有的還是欽派人員,肯定不能胡來。6月初,盛宣懷與四國銀行團簽訂借款協議的消息傳到成都,鐵路公司董事和諮議局議員們長長地吐了口氣。既然中央不能把他們從極度虧損的泥潭中拉出去,那么,他們要玩一把大的,也是情非得已了。

這兩年,朝廷以諮議局的名義訓練地方憲政,議員們也都以民意代表自居,那么這時候把人民推出來,可謂適逢其時。祭起愛國這面大旗,以人民的名義發難,怕你中央不讓步?

一時間,“賣國”“貪贓”幾乎成了盛宣懷和他領導下的郵傳部的代名詞。被愛國熱情點燃的民眾以為,所謂鐵路國有就是賣路,就是要把鐵路的修筑權、管理權一并出賣給外國人,用借來的錢修的鐵路所到之處,就是某國國權所及之地。他們認定,身為郵傳部大臣的盛宣懷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簽訂這個合同,定是從中收受了數不清的好處。

一些原本對鐵路國有持樂觀態度的紳商,也來了個大逆轉,反對朝廷的這項新政策。曾撰文歡迎國有化的鄧孝可,一轉身推出了一篇《賣國郵傳部!賣國盛宣懷!》。文中稱,自從讀了這份借款合同,才明白盛宣懷的奸謀,并指責中央收走川路公司的七百萬兩資金是“奪路劫款”。這個記者以充滿悲情和煽動性的語言在文中高喊:“四川非無人性、非屬野蠻之血性男子,今可以起矣!”甚至號召與中央死磕到底。

看到各地議論紛紛,郵傳部直接下達一個命令給各地電報局,嚴令不得收發“煽惑違抗”鐵路國有政策的電報。國有化,也是一場輿論戰,中央風險預估不足,已失先機,各地報館暫時還封不了,把電報局給管起來,也可解一時之急。

6月17日早晨,位于城中鬧市區岳府街的川路公司總部,聚集起了上千人。這座氣勢不凡的宅子,曾是雍正乾隆年間名將岳鐘琪的府第,影壁后面是一個大天井,中間的一個戲臺子正好作了講壇。臨時股東大會由川籍翰林院編修顏楷搖鈴宣布開始,隨后,鐵路公司董事鄧孝可登臺發言。鄧是個很擅長調動現場氣氛的高手,說到一半開始抽泣,眼淚鼻涕齊下,會場氣氛漸趨沉重。鄧孝可熱場后,登臺演說的是諮議局副議長羅綸,他更具魅惑力的言詞和哭聲,釋放出了郁結全場的不平之氣。

一個叫郭開貞的少年擠在狂熱的人群中,日后,他以“郭沫若”為筆名,記下了這癲狂的一幕。當羅胖子說到借款不只危害川人、也關系到國家存亡時,郭注意到——“坐在后面的多伏案而泣,巡警道派去維持秩序的警察亦相視流淚。會場幾無一人不罵盛宣懷,無一人不罵郵傳部”,那情形,就像人人都吃了藥一般。他不由得佩服起了這個黑白兩道都很吃得開的家伙,他的聲音簡直有一股魔力,把現場的所有人都“捏成了一團黏土”。

這如癡如狂的一幕過去后,羅綸接著說,川省人民要成立一個臨時機關,一方面要聯絡本省的人,另一方面要聯絡外省的乃至全國的同胞,這個組織就叫川漢鐵路保路同志會。羅綸的建議獲得了“聲震瓦屋”的贊成。眾人公推蒲殿俊擔任會長,但因蒲是省諮議局議長,不便出面,最后同意不設會長,下面成立總務、演講、文牘、交涉四部。這四部人選,所負任務艱巨,必要時甚至是要冒風險的,會上不作選舉,讓有決心有勇氣者自行報名,再由會眾鼓掌通過。鄧孝可筆墨功夫好,文牘部非他莫屬,羅綸和一個叫劉聲元的議員爭著要當交涉部長,比賽誰的哭聲更大似的,爭著喊,我先去死!我先去死!

同志會開張,急需干部分趕全省宣傳保路,以使全川一百四十二州縣、七千萬同胞都懂得路存省存、路亡省亡的道理,擔任交涉部主任的羅綸當場招募游說員若干?!妒駡蟆分鞴P朱山,宜賓人,自告奮勇擔任川東游說員。獲此任命的朱山上臺演講時出了一樁意外,這個年輕人快步登上講壇,開講前學著前面其他人,在桌子上猛擊一拳,卻不小心打翻一只茶碗,割破手指,一時鮮血淋漓。聞到空氣里的血腥味,人群囂動了。這樁意外插曲,后來被包裝成朱山在成立大會上割指盟誓,以表與路偕亡之決心,足見同志會宣傳機器開動之到位。日后,這位朱山先生前往川東發動,走到重慶后成了端方的幕僚,此乃后話。

發起現場簽名時,未來的小說家、十九歲的成都少年李劼人也躍躍欲試,可是簽名處擠得水泄不通,他費了好大勁才擠進去握到一管毛筆。等待簽名時,他前頭一個穿著綢衫拿折扇約摸四十開外的人,把剩余的三頁白紙全寫滿了,而且都是單名加狂草,仔細辨認,居然是趙龍、錢虎、孫彪、李豹一類施公案、彭公案演義小說上的名字。李劼人日后把這個細節寫到了小說《大波》里,只是他在小說里玩了一個障眼術,把自己隱身在一個叫“楚用”的青年學生后面。這個后生仔從小縣城來到省城念書,一邊借住在表叔家,和漂亮潑辣的表嬸戀愛著,一邊游走在一場場集會外,觀察著川人爭路的種種世相。

且說這日,臨時股東大會一轉身在滿場哭聲中開成了同志會成立大會,這時,自始至終在現場的一個官員,省提法使周善培,鼓動蒲殿俊趁熱打鐵即刻率眾前往總督衙門向王人文請愿。于是,數百人涌出岳府街的川路公司總部,一路高喊口號向著總督衙門進發。周善培已預先向護理總督王人文報告此事,請愿隊伍沒有受到巡警阻攔。其實好多巡警也在請愿隊伍里呢。

蒲殿俊沒有出現在請愿隊伍里,不知什么原因,請愿隊伍出發時他悄悄離場了。公推羅綸進去與護理總督王人文溝通,爾后,王人文滿身披掛停當,出來接見了請愿群眾。

王人文站在總督衙門前的一張方桌上,滿臉堆笑,語氣平和,他發表了一個演說,大意謂,他雖寄籍云南,卻祖籍四川,四川是他的桑梓之地,他身為朝廷欽派管理一省軍政的護理總督,川人有什么于國計民生有關休戚的事情,都是他的職責所在,川人對中央政策有什么意見,他都會代奏上去,并且還要專折力爭,只要為川人爭到了利益,就是丟官他也在所不惜。一方大員如此順俯民情,態度又如此誠懇,請愿群眾深感保路有望。千余人一同下拜,王人文趕緊跳下方桌回拜還禮,眾皆歡欣而退。

身為一省最高官員,怎可以如此恣意輕率的態度包攬民眾請愿,還私自非議中央大政方針,這不是存心把水攪渾嗎?王人文有如此出格縱容之舉,個中卻也是有隱情的。

被屬下們稱作護院大人的王人文,目下還不是正式的四川總督,說來還真是一個看家護院的。是年(1911年)1月,前川督趙爾巽調任東三省時,把按察使任上的他提上來,給了他一個護理總督的名分,暫攝川督印把子。趙爾巽臨走還暗示過他,趁著朝命未下,會設法替他搞成實授。眼巴巴盯著總督實缺的王護院,他的政治熱望卻在現實面前撲了個空。

趙爾巽赴任東北,王人文堅信他的老上級會推薦自己繼任,但令他沒有想到的是,趙爾巽給朝廷的密折里保舉的不是他,而是自己的親弟弟、時任駐藏大臣兼川滇邊務欽差大臣的趙爾豐。當年錫良離任川督,趙爾豐以藩臺護理總督,等著趙爾巽從湖廣總督任上過來接印,現在趙爾巽離開四川,又交給弟弟來接班,在外人看來,趙氏兄弟挨個兒交接邊疆重臣的關防,這乃是上百年都難得一遇的稀世之典、當朝嘉話,但在伸長脖子苦苦等了三個月的王人文看來,事情就走了味,起碼他覺得,老上級幾個月前的暗示是曖昧的,甚至是帶有愚弄意味的。趙爾巽也不算食言而肥,沒有讓他回原任,而是推薦他去接手趙爾豐騰出來的川滇邊務大臣職務。這個職務是欽差缺,論級別比藩、臬都高,只因任所在高原苦寒之地,又要處理至為棘手的邊境事務和民族事務,官場中一向視作苦缺。眼下要從天府之國調往極邊之地,王人文心里頭是老大的不樂意。

仕途的不如意,滋生了王人文對整個官場的不滿,自從總督夢破滅后,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上冒出了一種危險的傾向,他對中央的決策,事靡巨細,不論對錯,內心深處幾乎都有一種下意識的抵觸情緒。

主政一省的官員與中央如此離心離德,且出爾反爾,實在令人驚詫。年輕氣盛的攝政王在6月初的電文批復中已經給過他一次書面斥責。王人文心懷怨念,才會想要挾鐵路風潮之勢來壓一壓朝廷,也為自己在川人中落一個愛國愛民的好口碑。同志會成立當天,他高調接見,熱情揄揚,自是推波助瀾,兩日后——6月19日,他突然向朝廷發去奏章,彈劾盛宣懷的借款致使國權、路權喪失殆盡,請治盛宣懷欺君誤國之罪,已經跡近掀風作浪了。

這封據說由周善培捉刀的奏章,充斥著濃郁的民粹主義氣息。周善培到底是時文高手,一封奏折寫得迂回曲折、一波三起。一面倒逼朝廷,“必不愛盛宣懷而輕圣祖列宗艱難貽留之天下”,一面又不忘敲打一下文墨功夫見拙的盛宣懷:“以盛宣懷之忠,必不惜捐一身以愛朝廷”。周善培最得意的一筆是,讓王人文高調向中央要求,治以盛宣懷同等之罪,以證愛國之心:“請罷盛宣懷以謝天下,然后罷臣以謝盛宣懷”。

一省主政官員如此態度堅決地反對既定政策,要求法辦大臣,跟中央明著叫板,本朝自圣祖開國以來垂三百年,這樣出格的事可說從未有過。王人文真的是愛國至深、愛民至切,方有這冒死陳奏嗎?結合此人前后言行來看,殊為相悖。王人文既然是吃錯了藥,中央也懶得跟他計較,把他這份火藥味十足的奏章擱置起來——“留中不發”。

都是王人文的一點不滿之念,使四川事情從此棘手,釀成局勢糜爛至不可收拾,說到底,還是這個人心底里的一點貪念,斷送了大清朝改革自新的一次機會。

王人文的政治前途是玩完了,但他已經為自己掙下了愛國者之名。這種清譽,對一個有著政治熱望的官員來說,或許是他來日東山再起的最大資本。

王人文是指望不上了。在朝廷眼里,四川的保路黨人與諮議局、袍哥首領攪在一起越鬧越兇,全是此人沽名釣譽、曲予優容所致。為今之計,一是讓端方趕緊到武昌,與湖廣總督瑞澂磋商,便于就近指揮,一是讓作風強悍的趙爾豐火速入川,從王人文手中接過川督大印,踩熄即將四燃開來的遍地野火。

趙爾豐是在六十一歲那年,經他的老上司錫良專折密保,出任川滇邊務大臣一職的,朝廷還賞給侍郎銜、加武勇巴圖魯號以示對這個老臣的獎掖。他在轄區內以鐵腕手段大力推行改土歸流,于川藏一線力抗英國勢力滲透,坊間議論他的軍功甚至蓋過了岑春煊和袁世凱。川人對趙爾豐并不陌生,是因其曾經短暫護理四川總督,更因其心狠手辣,掙下過“屠戶”這一諢名。是以,趙爾豐還沒入川,到處都已人心惶惶。坊間傳言,今年是辛亥年,亥屬豬,豬落在屠戶手里,還有不開殺戒的?四川馬上就要流血啦。

不知是由于久處邊藏、不諳國中潮流的緣故,還是與王人文私下交好,被盛宣懷和端方寄予厚望的趙爾豐,竟然也是一頭跑偏道的騾子。

此時,端方已以鐵路欽差大臣身份抵達武昌,憂心于四川局勢愈演愈烈,他接連給郵傳部、度支部去電,讓他們催促趙爾豐兼程到省,最好能在閏六月初十日之前、亦即川漢鐵路特別股東會召開之前到任。按照他的樂觀估計,川人性浮動而力薄弱,聚固甚易,散亦非難,只要地方官操縱得宜,他們斷不致堅持到底。但他心中還是不安著,特意給東三省總督趙爾巽去電,探聽其弟對川事的態度。

趙爾豐是從打箭爐起身,經雅州府(今雅安),再到成都,路上約走了十余天。上峰還在指望著他早日到任,擔負起整肅地方的責任,他卻在赴任途中與王人文暗通款曲,不切實際地請求王人文繼續留下來,“多留一正氣以撐持乾坤”。此時申飭王人文的上諭已發布多日,他這般與上頭明顯相左的態度不免讓人生出無窮聯想。還沒到成都,那些先前談之色變的川人已經把他當作“福星”來仰盼了,他們認定,這個一把白髯、威風凜凜的老人,正是上天派來護佑川人爭路的。

閏六月十一日,公歷8月5日,這個日子是川路公司股東特別大會開幕日。本來“川紳”們預定的是8月4日,因前一日成都下了一天暴雨,會場積水盈寸,故不得不推遲一日。

這也是趙爾豐署理四川總督后與屬下和股東們的第一次正式場合的會面,這般的盛暑天氣里——雖然大雨過后,暑氣稍減——他還全身冠戴齊全:一襲青衫大褂,掛著朝珠,緯帽官靴,紅頂花翎,顯見得他對這個會的特別重視。

在對著六百名股東的演說中,趙爾豐的開場白頗為低調、懇切,說自己頻年邊疆戎馬,與諸君闊別久矣,現奉命回川,“下車伊始,即逢總公司股東開會,實為欣幸”。他說自己在關外時,聽到種種傳聞,甚至有說成都因為爭路風潮,已起暴動,他當時就不相信,因他在四川多年,知道川紳大都忠君愛國,斷不至有犯上作亂的舉動,今親見會場秩序井然,果符素愿,是以深感欣慰。最后他向股東們表態,只要力能為、權能足,他作為一省總督,肯定是會為全體民眾的福祉奔走的。

總督并無傳說中的兇神惡煞,相反他的平易和真誠態度已經超出了大多股東們的預期,與會群眾頷首稱是者有之,沉吟不語者有之,個別表態時有說朝廷如此深恤民艱,我等亦當仰體圣意。但偏有幾個刺兒頭敢捋虎須,來自南充的股東代表張瀾的一番話,已經幾近頂撞。張瀾質問道,現在政府要收我們的路,拿著倒款一事做罪名,殊不知川路倒款的責任人施典章,就是你們官府奏派的!今以倒款之罪加諸川人,那么請問,喪失國權之罪又該誰來負呢?

張瀾連珠炮般的發問讓趙爾豐的臉色變得鐵青,雖然奏派施典章做上海公司總理的是錫良,但倒賬的事卻發生在他護理川督的時候,這等于把他也給罵了。為張瀾的話鼓掌時,不知誰喊出了懲辦賣國賊盛宣懷的口號,爾后,全場吼聲雷動。會后,蒲殿俊等贊揚張瀾開場這幾下耳光打得清脆利落,真不愧我黨健兒,也有人擔心得罪了這個怪脾氣的老頭,只逞快意于一時,搞不好會弄得官紳背馳。

趙爾豐帶著一眾官員離開時沒說什么話,但從他當晚發給內閣的電文來看,除了“惟其開會之始,意氣不免稍盛”一句微詞,總的還是幫著川人說話的。周善培日后回憶說,開幕式后次日,趙在督署衙門“很平靜”地談道:政府這回舉動未免太快一點,無怪四川人埋怨,總督是代表政府的,自然該替政府受些埋怨,張瀾也是責備政府,不見得是責備我。

若從1904年川漢鐵路公司成立算起,成都到漢口的鐵路至本年已叫嚷了七年,正式開工的惟有宜昌至萬縣一段。此路段須穿越險峻的長江三峽,施工條件至為艱苦,參與工程的有四萬名胼手胝足的筑路工人,主持其事者,是川路公司宜昌分公司總理李稷勛。

此人系前郵傳部官員,湘中大儒王闿運的弟子,與日后鼓吹帝制的楊度系出同門。湘中學人大抵以橫拙剛毅見長,李稷勛雖是川人,受乃師熏陶,身上也有倔強的湘人習性。他于1898年考中二甲第一名進士后,分到郵傳部任職,因丁憂在籍,恰好趕上川路建設,被時任四川總督趙爾巽奏派為宜昌分公司總理。

7月初,王人文遭嚴旨申斥、趙爾豐尚未到任之際,李稷勛有過一次秘密的北京之行。后來被川路公司指責為“私相授受”的這次北京之行,據郵傳部的申辯,不過是一次尋常的工作匯報和商議。

在鐵路收歸國有問題上,李稷勛原本是一個反對者,借款合同公布后,據說設計和指導施工都要聘請外國專家來做,他的反對更是激烈,因為他擔心原先招聘的工程師和施工人員不服,工地上鬧出大亂。度支、郵傳兩部打電報給他,告訴他不管局勢如何變化,工程決不會停,收歸后只是把管轄權從川路公司變更到鐵路督辦大臣手里,款項也從總公司撥付轉由度支、郵傳兩部轉由督辦大臣撥付,他這才安下心來。

李稷勛接到總公司密電,告訴他川人決定破約保路。這讓一心撲在工程建設上的李稷勛左右為難,一方面,沒有了外資注入,這條路將不知何年何月方能修成,更讓他難堪的是,這意味著要他與老東家郵傳部徹底決裂。他是因丁憂在家才被臨時安排了這個修鐵路的差遣,一待丁憂期滿,他是要繼續回到郵傳部任職的,那樣他還回得去嗎?李稷勛赴京,就是想找郵傳部長官盛宣懷和督辦大臣端方面請機宜。

李稷勛沒有見著督辦大臣端方,在他赴京途中,端方也正在往湖北趕,他們半路錯肩而過了。但這一趟也不算跑空,不僅與在京的川籍官員交換了意見,更重要的是見到了盛宣懷?;蛟S是盛的敬業精神的感召,也可能是見識了商辦鐵路的種種黑幕,這個從一線返回的鐵路建設指揮者同意了長官提出的“附股”,即把川路公司保存在他那里的七百萬兩股款附作國有鐵路股金,繼續用于宜昌段的鐵路建設,并同意中央對公司進行查賬。

川路國有改革有望由此突破,盛宣懷興奮地把這個好消息發給了端方。李稷勛也以宜昌分公司董事局的名義,致電川路總公司,建議總公司同意附股。但在中央與地方因接收方式和補償問題僵持不下的當口上,李稷勛的這一建議被認為是出賣行為??偣緡懒?,把宜昌分公司賬上的所有錢款解到成都,即使面臨工程停工,也在所不惜。李稷勛頓感壓力巨大。他星夜趕到漢口,與已抵任的督辦鐵路大臣端方商議,爾后又匆忙趕往宜昌安撫筑路工人。對于總公司發來的催款指令,他干脆予以拒絕,說“工不能停,萬難止款”,不然數萬名工人鬧將起來,誰來負責?

張瀾給趙爾豐難堪的第三天,股東特別大會第二次開會,會長顏楷宣讀了一份李稷勛轉來的督辦大臣發給川路公司的電報,一度讓場中形勢失控,會場聲如鼎沸,哭聲、喊聲、叫罵聲一片。督辦大臣的電文,被斥為“蠻野誣人”,端方成了繼盛宣懷之后的第二號賣國賊。群情激昂的股東們草擬電文批駁督辦大臣,請現場的兩位官員勸業道胡嗣芬和巡警道徐樾轉呈總督大人代發。下午三點,兩位官員來告,總督大人同意代發復電,并已在復電前加上了語氣更為嚴厲的按語。一時全場掌聲雷動,人都說,前有王護院,今有趙季帥,吾川可謂福星高照,這實在是上天對川人愛國至誠之關照啊。

股東特別大會第三次會議,趙爾豐率一眾官員到場,入座時,股東們再次起立鼓掌,表示對他昨日代發抗議電的感謝?;蛟S是受到掌聲的鼓舞,趙爾豐表示,他會繼續把股東們的意見向上面反映,一時引發全場更加熱烈的歡呼聲。但他馬上有點后悔到這樣的地方來了,這些一臉激動的股東們,哪一個看上去像善良紳士,幾乎一眨眼全都會變成暴亂分子啊。

第四次會議,怕被這些人纏住不放,趙爾豐借故未到,只是讓官員帶去一份剛收到的郵傳部電令,讓顏楷在會上宣讀。這份部令是飭令宜昌公司總理李稷勛,把七百萬兩紋銀全部接收,用作國有鐵路股金繼續修路。果然,此令一公布,會場再次炸開了窩,一起斥罵盛宣懷、端方奪路劫款簡直與強盜行徑無異,要求趙爾豐直接奏參盛宣懷和李稷勛兩個逆賊。這一回,趙爾豐沒有爽快答應。他們在會場坐等兩小時,等來的消息是趙爾豐決定辭職不干了,周善培帶來總督大人的原話是:“我已決意辭職,揭參辦不到,辦到亦必無效,諸君何妨稍從容?!?/p>

但“諸君”并不想放過他,在他們看來,總督大人于這樣的節骨眼上撂挑子不干,簡直是一種不知輕重的撒嬌作派。有人說風涼話,趙季帥既然要辭官告退,那更應該無所顧忌揭參盛宣懷賣國欺民呀。羅綸說,讓總督大人繼續參劾盛宣懷可能會讓他難堪,落得王人文一樣的下場,提出是不是可以只參李稷勛一人。但他此話一出,馬上遭到了激進的股東們的攻擊,他們說,羅副議長如果再萎靡不前,那么就要用激烈手段來對付。嚇得羅綸不敢再吱聲。

李稷勛被總公司以股東會的名義勒令辭職,還被懸賞一萬兩紋銀的價格遭到追殺。但川漢鐵路宜萬段不能停工,數萬筑路工人也不能沒有李稷勛去坐鎮指揮,中央的決定是,李稷勛必須留任,起碼在完成鐵路國有交接之前,絕不能走。端方和湖廣總督瑞澂也聯銜電請內閣,要求朝廷將李稷勛“仍行留辦路工”。李稷勛也玩了一把假辭職的把戲,說等待總公司派員來接收,可是誰敢冒掉腦袋的風險去搶這個活呢?

紳商們覺得,趙爾豐越來越難溝通了。他好像不怎么在意以前著力維護的親民形象了。特別股東大會來過兩次后,就再也不露面了。派去謁見他的代表,他倒是開門迎納,也沒有給使臉色看,但對于代表的意見,他不像以前那么聽得進了,總要反駁,有時候甚至還要爭個臉紅筋漲。

趙爾豐覺得自己成了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川路公司這邊,彈劾盛宣懷、撤換李稷勛,拒調川路七百萬兩存款等等意見,都要他代奏,內閣明發的上諭,度支、郵傳兩部的部令,也都指名道姓發給他這個一省主官去落實。一去一來,恰如兩股相反的力,生生要把人給撕裂了去。他已經明顯感覺到了朝廷對自己的不滿。端方發給度支、郵傳兩部的電文里,說他代奏的股東會的意見是瀆奏行為,細思真是極恐。

眼下,他剛收到兩電。一道是內閣發下的上諭,說是準了盛宣懷所請,要他這個四川總督轉飭李稷勛仍駐宜昌暫管路事,督辦大臣未接收以前,勿許離工。另一道,是抄示鐵路督辦大臣端方與湖廣總督瑞澂在武昌會同電奏川事的節略,中有“查川省集會倡議之人,類皆少年喜事,并非公正紳董……責成川督懔遵迭次諭旨,嚴重對付”等語。趙爾豐憑直覺也認為,這一份上諭、一封奏電都會激起軒然大波,故未公開。

川路公司卻自己找上了門來。原來,總公司一連給宜昌打了幾次電報,質問李稷勛為何還不遵命離職。李稷勛復電說,難道連明發的上諭都沒看見嗎,如若未見,可去趙季帥處查詢,便知端的。

讀到這兩份電報,公司董事局和股東會的全都大吃一驚,他們雖已料想到朝廷必不會示弱,不會那么爽快就讓他們行使欽定商律所規定的權利,但委實沒想到端方竟然奏請飭令地方官對他們嚴加彈壓,把他們視作亂黨一般,而攝政王竟然擬旨準如所請。8月23日的大會上,當顏楷讀畢這兩份電文,已經被數次引爆的會場再一次囂動起來,滿場的氣氛可說是熱焰欲燃。有人高喊罷市、罷課、抗稅,這消息呼拉一聲飛遍全市,到與會者催促主持人趕緊散會,街上的店鋪已關停了一大半。

風一起,人的感情就潮動了。風是越來越大,潮是越來越高,于是潮頭一卷,不但前功盡棄,并且連自己也不知不覺隨波逐流起來。次日起,整個成都的商行、店鋪幾乎全都關上了門,8月的天氣還自燠熱著,人都會聚到了街上,如一條條灰色的河流涌動著。三萬多民戶的門楣上,都貼上了一張小黃紙,上書“光緒德宗景皇帝之神位”十個大字,神位兩側,則是從諭旨里摘錄的兩行小字,“庶政公諸輿論、鐵路準歸商辦”,保路同志會以大行皇帝的這兩句語錄作為罷市爭路的護符。同志會的人還挨家挨戶分送黃紙和傳單,發現哪家沒有貼、哪家店鋪還開著就立馬申斥。

說來爭路已近三個月,平素里大家在會場上吵吵鬧鬧,市面上并未騷然,戲園子里照樣鑼鼓喧天,茶坊酒肆的生意也一天好似一天,世俗生活有著強大的慣性,不會隨意更轍,全城可說秩序井然。然而自打這天起不一樣了,熱鬧的街市忽地成了一座死城。

群眾運動的馬達一旦開起來,其橫沖直撞之勢已非一省總督趙爾豐所能控制。趙雖然長于邊務,以精明強干著稱,且性格剛毅,但這幾年四川的情形他畢竟不甚了了。即便到此時,趙爾豐還是堅決頂住了中央要求他武力彈壓的指令。為了示民以誠意,趙爾豐會同成都將軍玉琨,率川省八名高級官員集體致電北京參劾郵傳部,請求將川漢鐵路仍歸商辦。電文稱,刻下萬眾哀憤,禍機四伏,民氣甚固,事機危迫萬狀,懇請圣明俯鑒民隱,曲顧大局,準予暫歸商辦,將來借款修路一事,俟資政院開會時,提交議決。

本次省級官員集體發力參劾中央政府部門,比之王人文先前的轉奏火力更猛,以致同志會的人興奮地奔走相告,以前只是國民反對盛宣懷,現在有力量的官員都組團攻打盛宣懷了,“盛宣懷這回必輸定了!”

幾乎和趙爾豐參劾郵傳部同時,內閣也收到了鐵路督辦大臣端方彈劾趙爾豐的電報,大臣與督撫的互撕,至此已趨白熱化。端方認定,川事變得如此棘手,一誤于王人文,再誤于趙爾豐,趙爾豐與王人文沆瀣一氣,“庸懦無能,實達極點”。他建議中央,應即刻先派重臣赴川查辦趙爾豐,必要時可采取果斷之行動,再簡派川督,以定大局。在發給盛宣懷的電文中,他說目前能夠鎮住局面的,惟有他的親家袁世凱這樣的鐵腕人物,同時還暗示,自己將是接替四川總督的最合適人選。

盡管趙爾豐向內閣作了辯解,朝廷還是連下三道上諭,要他切實彈壓鬧事群眾,如若再遷延不辦貽誤大局,“定治該署督之罪”,上諭的最后還加上了“懔之”二字,示以嚴厲警告。同時電飭在武昌的督辦大臣端方,迅速率兵入川查明鐵路事宜。

趙爾豐驚懼了,他開始懷疑自己先前對川人是不是太過優容,太過仁慈了。朝廷一次比一次嚴厲的電令,再加上端方的虎視眈眈,更讓他擔心烏紗帽可能不保,自己的下場說不定比王人文更不如,他不能不為自己的前途著想了。其間,坊間開始出現一份《川人自保商榷書》,中有“政府奪路劫款,轉送外人,激動我七千萬同胞幡然覺悟”等語,并號召設立團防、編練國民軍武力保衛,趙爾豐懷疑這份形同叛逆的宣言是諮議局的高層在背后搗鬼,他準備要對蒲殿俊等下手了。

這一天是9月7日,農歷七月半鬼節,天下著小雨,蒲殿俊等人一早收到總督衙門的邀請,請他和諮議局高層、保路同志會代表一同前往傳看郵傳部的最新電報。但這其實只是一個幌子,他們一進入督署就被衛隊拿下,五花大綁著推到了轅門中央。據說趙爾豐是要將他們即行正法的,但因為玉琨和奎煥兩位旗籍大員的反對,改由軟禁在署內花廳,派衛兵嚴加看守。

似乎有人巴不得總督府濺起血光,當日晌午,成千民眾突然出現在了總督府附近。他們頭頂大行皇帝靈牌,沉默地跪在轅門外,要求釋放他們的領袖。隨著人群愈聚愈多,他們開始沖擊總督府,從西轅門突入后,又沖向儀門。人群如潮水一般涌入,越過警戒線,趙爾豐命衛隊喊話警告,但衛兵的叫喊很快就被喧囂的人聲吞沒了,失控的人群一直涌到了大堂的檐下。一排九子槍的連擊聲遏止了推涌的巨浪,隨著槍口的白煙飄散,檐下已經躺倒了二十余具尸體。余下的人扔掉牌位和香,掉頭就往外跑。

中槍斃命者,多是下層市民,有裁縫、花工、菜販,飯鋪的學徒和機房絲廠的匠人等。受傷驚惶奔走者,也多系普羅大眾,沒有人想到趙爾豐竟然會下令總督府衛隊沖著這些手無寸鐵者開槍,這粗暴的武人行徑,也真應了先前川人給他取的“屠戶”的諢名。為了坐實這些被射殺的百姓的匪名,趙爾豐命人將這些人臨死還緊緊攥在手中的香和靈牌取去,代之以刀具,拍照存案,方允許其親屬領尸。次日,有更多城外居民頭裹白巾,冒雨奔至城下求情,被田征葵的城防軍又射殺多人。

血光乍現,情勢立變,有人驚恐,有人興奮,一股莫名的暗潮已在省城的大街小巷涌動??偠礁畼岉懏斎?,趙爾豐隨即命全城戒嚴,一個叫龍鳴劍的同盟會員趁夜出城,來到城南朱國琛主持的農事試驗場,商議如何將此間消息向外發出。因電報局早已禁發,他們苦思無著,農場近旁無聲流動的錦江給了他們靈感,他們連夜制作了數百張木片,外涂桐油,上書“趙爾豐先捕蒲羅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自?!倍蛔?,投入川流不息的錦江。

身穿號褂、手執刀劍、梭標和火繩槍的各種武裝突然如地火般噴將而出,他們中有民團和哥老會眾,也有少不經事的少年們組成的學生軍,他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扯起保路同志軍的大旗,浩浩蕩蕩殺奔省垣,已有數支武裝在城外與巡防軍接上了火。成都一夜之間被包圍了,電線桿被成排砍倒,通信中斷,糧米半道被截,物價騰飛,更要命的是,城中的糞便垃圾無法清運出城,初秋氣溫又高,整座城從里到外都要臭將出來了。

刀兵已起,大亂在即,革命風潮已成。已經沒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所羅門魔瓶里放出的這頭巨獸,不管是英雄流氓,還是賢士奸人,誰阻擋它的去路,都會分分鐘被撕成碎片,萬劫不復。

二、末路

從宣統元年冬天被免去直隸總督職務起,端方閑居京城已近兩年。早先,朝廷在菩陀峪修建東陵時,他受命監工,因任務完成出色,獲加三品銜,十幾年后又以“梓宮移葬山陵”之事落馬,回到起點,人生就像白癡畫的圓,這話真是一點不錯。

滿洲正白旗的托忒克氏向來是本朝的親貴之家,從曾祖父鄭親王、九門提督烏爾棍布到祖父文雅,再到做過同治皇帝老師的嗣父桂清,端方一家一直生活在靠近權力頂峰的親貴圈子里。落職后的端方回到細瓦廠祖宅,和五弟端緒、六弟端錦生活在一個大宅里,心情倒也漸漸疏朗。圍繞在這三兄弟膝下的下一代,男男女女加起來已有二十來個,三兄弟親密無間,把他們按出生先后來了個總排行,平素里,這些正在長身體的孩子輕快地飛進飛出,大宅里總會響起他們嬉戲時的歡笑聲。

但端方的房間孩子們輕易是不敢去的。硬著頭皮要去,也必踮起腳尖結隊躡行。那一井房子實在是太陰森了。一塊黝黑的宋代巨石立于中庭,高與檐齊,猶如屏風,轉過此石,墻頭、四壁又是奇石異碑,到處都堆滿了收羅來的青銅、瓦釜、玉石、古畫。這些古物散發出的細細幽幽的氣息,讓人仿佛置身于一個古墓。如果此生已是終點,他真的情愿埋身在這些金石字畫中間,只有與這些古器物為伴,他才可以忘卻如山的憂端。

和幕友喝喝酒,在雅致的小室里品評金石字畫,日子過得很是悠閑,但內心,還是一直期待著朝廷的呼喚?;ǔ鋈サ乃氖f兩紋銀終于收到了成效,辛亥年新春過后,郵傳部大臣盛宣懷數次找上門來,說要和載澤一起保薦他為川漢、粵漢鐵路督辦大臣,請他出手襄助鐵路收歸國有。督辦大臣雖是欽差銜,畢竟不是常設性職務,但他怕過了這村沒了那店,也就勉強應承了下來。

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這個鐵路督辦大臣,實際上不過是被臨時抓差派去滅火的。而且他發現,盛宣懷一有什么事就把他這個救火兵推在前面,自己卻閃身躲到幕后。按常例,他5月18日受任督辦鐵路大臣,十日內應出京赴任,但因為與盛爭論責任和權屬問題沒個結果,他便一直拖延著動身的日子。他嫌事權不足,又不想出面做惡人,對各省抗路風潮擔彈壓責任,盛宣懷則有個精明的生意人腦袋,算起賬來不容反駁,爭論陷入僵局時,他甚至找到攝政王,以生病為由辭差。攝政王則和稀泥,說他曾任湘鄂兩省督撫,與兩省士民甚有感情,此去善為勸導,必能弭禍無形,這一差遣非他莫屬。

這一拖,直到6月20日,他才在幕僚劉師培、夏壽田等二十余名隨員陪同下出京前往武昌。劉師培是他兩江任上時就跟著的,內閣統計處辦事夏壽田是王闿運的弟子,中過戊戌年的榜眼,風雅工詩,是他特意從內閣討要來的。六弟端錦此時的身份是三品銜河南候補知縣,也一同隨行。

赴任武昌途中,端方特意繞道河南彰德(今安陽),專程造訪了兩年前被攝政王以“足疾”開缺、隱居在洹上村的前外務部尚書袁世凱。袁以最隆重的禮節接待了他。這次洹上之行,他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把長女陶雍說與袁的五子克權為妻,兩家正式結成了秦晉之好。他向袁許諾說,大婚之時他將以一件青銅古器毛公鼎作為陪嫁。第二件事,也是此行最重要的,他與袁在密室進行了一次長談。因這次會談摒棄了所有隨從,沒有一人在場,談些什么不得而知,但肯定與鐵路、朝局,甚至與未來中國的走向有關。

從8月起,端方注意到,從上海坐輪船到武漢的客流突然增大了,這些人經短暫停留后,又坐上每月兩次從宜昌通往重慶的蜀通輪。這些陌生的面孔,有商人,有東渡日本歸來的學生,誰也說不準是否有不少革命黨人混跡其中。川路的局勢越來越讓他揪心了。

郵傳部一天一個電報,不斷促他入川。而他與川督趙爾豐的相互攻訐,也已完全公開化了。一個指責對方“養癰成患,啟侮釀釁”,一個又反指對方不通民情,亂下指令,致使川路再無轉圜可能。盛宣懷迭次促他動身,端方表示,鑒于他與趙爾豐的緊張關系,川民與他“水火之勢已成”,一入川就是“置身危險之地”,而自己赤手空拳,無以施展,他建議簡派湖廣總督瑞澂前往,“調遣軍隊,呼應皆靈”,定然馬到成功。而自己自到鄂后,“專在路事一面著想,而于地方一面,毫無事權,不知如何著手”,說白了還是向朝廷要權。

瑞澂緊張了,他最擔心的就是端方賴在湖北不走,覬覦他總督的位子。即使端方不擠兌自己,眼鼻子底下擺著這么一個欽差大臣也麻煩得很。前些日子,端方都已經在武昌平湖門外看好了一塊地皮,準備興建督辦大臣衙門,已擺出一副長久駐節武漢的態勢來。而且他還打探到,端方已去電北京到處活動。是以他一邊好生伺候著欽差大臣,一邊又轉彎抹角催促瑞方從速動身離開武昌。朝廷再次來電催促,說“如需酌帶兵隊,可就近會商瑞澂”。當端方拿此電文找瑞澂商議時,后者馬上假作慷慨地撥出鄂新軍第八鎮步兵第三十二標一營士兵給他作衛隊,還吹噓說湖北新軍的戰斗力比北洋軍還要厲害。這一來,端方再也沒有借口賴在武昌不走了,只得擇定于9月11日正式率隊入川。但端方還是耍了一個心眼,他帶著這支軍隊并沒有直奔成都,而是改走水道,經宜昌往重慶溯江而上,故意繞道拖延時日。

困守成都的趙爾豐并沒有摸清端方的真實意圖,血案發生后,焦頭爛額疲于應付的他還在打電報給端方,請他務必多帶兵員入川,因為圍住省城的同志軍人馬實在太多,而自己的兵力過于單薄,在省的數千巡防軍實在應付不過來。他不知道,他所求告的端方早起取而代之之心。

沒有比東三省總督趙爾巽更揪心四川暴亂的了。本來還想把胞弟往仕途上再推一把,沒想到這一推竟然害了他。未來的國家清史館館長本能地意識到,他的三弟已處在了懸崖邊上,再加端方正殺氣騰騰提兵趕來,性情剛烈的三弟已萬難鎮住如此局面。他認為四川的事由鐵路而起,但目前已釀成全省性的叛亂,再派去鐵路大臣已于事無濟,建議朝廷另派“川人所信仰大員”,先把局面穩下來再說。他提議,目前在上海閑住的開缺兩廣總督岑春煊正是合適的人選。

或許是不滿意于端方還在路上磨磨蹭蹭,盛宣懷同意了趙爾巽的這一提議。9月15日,諭旨令岑春煊赴川會同趙爾豐辦理剿撫事宜,著即刻從上海啟程,“毋稍延遲”。之前一日,盛宣懷已密電在上海的岑,透露請他出山的意思,并為之規劃赴任路線,先由招商局專輪護送至宜昌,再借乘英國小型艦船至重慶,總之一句話,川事已危,但期速到。

簡派岑春煊入川的奏請由盛宣懷、趙爾巽、瑞澂三大員共同署名,似乎意見高度統一,但據瑞澂后來告訴端方,他雖然與岑少年時交好,不好明著反對,但趙爾巽這樣做是不得人心的,“次帥敢于明目張膽助乃弟”。

見突然插進來一個岑春煊,端方大是不爽,朝廷這般用人,對自己用而不信、信而不專,著實讓人寒心。他索性以退為進,質問朝廷道,既然已無須他承擔剿撫的責任,那又何必入川,不如暫留宜昌鎮撫路工。內閣見他執意如此,也就同意他仍舊駐節宜昌。最后朝廷確定如下方案,端方繼續辦理鐵路事宜,岑春煊專事剿撫會黨亂匪,在岑到任前,由端方負總責。

中央對岑春煊期望甚殷,自是因為他十年前治川時頗具政聲。1902年,岑春煊由陜西巡撫升任川督,一到任就懲治了四十余名貪墨的官員,一時全川震動,號稱“官屠”。此次中央命他入川,也是希望他挾舊日聲威,勇于任事,盡早敉平川事。但岑春煊似乎成心要跟中央比一比誰的耐性好,面對內閣迭次電諭,就是賴在上海不動身。一會大談他的“標本兼治”的治川思路,一會又建議讓兩廣總督張鳴歧轄下的滇軍入川。盛宣懷急得不行,甚至暗示說,攝政王已經作出表態,只要岑出川,馬上就安排四川總督的位置并加欽差大臣名號。

這個開價,已經很對得起岑春煊這個開缺多年的閑官了,他如此拖延,莫非下半輩子真的只想在上海做個寓公了?肯定不是,這個滑頭的大吏是見川事復雜,趙爾豐、端方等都根基極深,生怕自己給攪進去,所以先來個韜光養晦,隔空指揮。盛宣懷來電催促的當天,他在上海發布了第一道給四川全省道府廳縣武營的命令,要求一切都要等他到任后再行定奪。

岑春煊隨即提出平息川亂的三條辦法,一是釋放在押的蒲殿俊、羅綸等川紳,二是發還商股,全數承擔川路公司虧損,足額返還款項,以示國家無與民爭利之心,第三,也是最令中央難堪的是,他建議朝廷下罪己詔以收人心,“罪己可以興邦,利民即以裕國”。

盛宣懷后悔了,起用這個退休多年的滑吏實在太冒失了。包括攝政王和內閣總理在內的所有高層,也都覺得岑的思路與中央踩不到一個點子上,他提出讓朝廷下罪己詔更是荒唐。但政令既出,也就只能指望著他盡早進川,幫著趙爾豐把叛亂平息下來再說。

在趙爾豐看來,這個岑元帥不是來幫忙,簡直是來添亂的。朝廷讓岑來川是“會同”辦理剿撫事宜,岑春煊向川省發布的第一道指令,事先卻未與他溝通,明顯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不明白,在奉天的二哥怎么會出這么一個餿主意,說是防狼,卻給引來一頭虎。再說了,岑春煊做過一任四川總督是不假,但那也是快十年前的陳芝麻爛谷子事了,再說了,論在四川的官聲,岑春煊哪里比得上他的后一任錫良仁惠愛民、口碑載道?

是以,他數次密電二哥趙爾巽,讓其設法阻止岑春煊西來奪他的總督大印。他的算盤是,只要岑不入川,再把端方的事權限制在查辦路事上,他的位置庶幾還可以保住。眼下川省全境騷動,那些慣會煽風點火的革命黨已經把火燒到了兵力布置薄弱的上下川南、大小川北、上下川東,他已經想好,至多把下川南指與前來助剿的黔軍駐防,把下川東指與陜軍駐防,端方帶著鄂軍一部,要來也盡管來,小川東一隅就是指定給他的督辦大臣防區,至于省城所在的川西腹地,自己是決計不會讓出一步的。

岑春煊感覺到了來自趙爾豐的明顯敵意,請他出山盡管是趙家老二挑的頭,但現在他們兄弟倆已經站在了一起,自己實無必要得罪他們兄弟倆。他慶幸自己畢竟謀事老成,沒有倉促上任,不然就毫無轉圜之機了。正好趙爾豐發布電告,稱多路亂軍已被擊退,成都之圍已解,他也就順坡下驢,以身體有恙為由請求中央收回成命。

本來與趙爾豐已成水火的端方,在反對岑春煊入川一事上兩人的意見卻出奇一致。他說,讓岑來辦川事根本是一個決策性錯誤,岑這樣一個能員,又是開缺兩廣總督,應該讓他去辦粵事才對,因為朝野共知的一個事實是,廣東的革命黨人才是禍亂全國的根本。對于岑春煊發布的幾點平川意見,端方也明確反對,尤其是要求朝廷下罪己詔一說,在他看來更是居心不良,端方揣測,岑這么做,他的野心已非區區一個四川總督能夠滿足,他簡直是想做內閣總理。他向盛宣懷明確要求,必須盡快阻止岑入川。

中央迭次催促之下,岑春煊勉強從上海趕到武昌,與湖廣總督瑞澂商討川事。但兩人在武昌的這次會面并不愉快。瑞澂不同意岑提出的全額發還商股的主張,對于不懲辦為首倡亂之徒,更是認為只會助長川人之驕。在拍給盛宣懷的電報中,他說選擇岑春煊可能真的是一個錯誤,此人太過偏執,又無法體諒局中人的辦事之難。

見幾乎沒有人支持自己的主張,岑春煊再次請朝廷收回成命。他說眼下成都解圍大局初定,端午橋又已率隊入川,自己實無必要再去。內閣也就順水推舟,電致盛宣懷轉告岑,同意他繼續休假養病。

岑春煊的腳步終于在武昌停住了。盛宣懷迅速致電端方,催他結束游蕩,星夜入川。他說目前形勢下,“在進無退,總須到渝,一切自有解決”,并說攝政王已明確表態,只要端方到了重慶,出任四川總督是遲早的事。

端方的命運或許曾出現過一絲轉機,岑春煊入川他本可以不死,但他把這一線生機親手斷送了。當大臣們為了職位明爭暗斗,朝廷不明情狀忽左忽右之際,處理四川事件的最佳時機已經喪失,局部的潰瘍馬上要在帝國全境蔓延開來……

端方清楚地記得,他帶著鄂軍三十二標一營人馬離開武昌是農歷辛亥年七月十九日,西歷9月11日。這一營人馬是湖北所練新軍中紀律最好的,管帶董作泉是湖北將弁學堂出身,也算他的學生。這一營人馬護送著欽差大人的上百件行李登上楚峪兵輪,由武昌鼓輪西上,于9月15日抵達宜昌。

川路公司宜昌段總理李稷勛前來拜會,帶來一個令人吃驚的消息,就在他離開武昌前幾日,趙爾豐在總督衙門誘捕蒲殿俊、羅綸等議紳,向民眾開槍,引發眾怒,省城已被數萬名武裝人員團團圍住。他詫異這消息這么晚才傳到自己耳朵里來,想來兵輪上的那五日,電報不通所致。他本能地覺察到,前頭已是懸崖,想要打道回府。

瑞澂好不容易把他送上路,怎會輕易讓他回轉,打電報來說,朝廷已加派岑春煊入川會辦,要他務必在宜昌靜候待命。不幾日,瑞澂又有來電,稱北京方面迭次催促,讓湖北方面加派勁旅,以助欽差大臣迅速入川平叛,已令本省新軍精銳——湖北陸軍第十六協協統鄧成拔、第三十一標標統曾廣大統率一標精兵,分乘數艘兵輪,正星夜趕來宜昌,歸欽差大人調遣。

如此層層逼迫,他只能有進無退了,不過讓他懷著一份期待欣然就道的,還是兒子繼先的一封密信。繼先從美國留學回來后,在外務部當參事,這回不知何處打探來的消息,說內邊對于岑春煊入川會辦的事,也是有分歧的,慶親王奕劻與岑一向不睦,岑春煊從前仗著太后的寵信,也從不把慶王爺放在眼里,慶王爺已放出話來,要是岑還像從前那樣目中無人,川督這個位子就別指望了,至于趙爾豐,不管他能不能把川亂敉平,內邊也認為他不再合適擔任四川總督。繼先在密信中說,只要父親趕在岑云階前頭入川,搶先把亂事平了,川督的寶座就沒人能來搶了。

端方對這個兒子,總恨他不成器,留洋時嫌他不務學業,回國了又嫌他只知揮霍濫用,見這封密電把打探到的事一一道來,分析得頭頭是道,不由大喜,生怕自己再游移下去會誤了事,待瑞澂加派的鄧成拔、曾廣大率領的湖北新軍一到,就急著要進兵了。

武昌駛來的兵輪,馬力太小,無法駛上三峽,從宜昌到重慶逆流西上的航段,只有蜀通輪可以通行。此輪由川江行輪有限公司向英商訂購,系木頭構造、鐵皮包裹的兩層艙船,六百匹馬力,可載員近兩百人,兩日一夜可從宜昌到重慶。但偏巧要征它來運載兵員的時候,這蜀通輪卻出了事,在忠州境內的一處河灘擱淺了。

中央焦慮萬分,屢電飭令蜀通輪設法出險,輪船公司想了許多辦法,還是不能及時出險。幕僚們向端方提議,再拖延下去怕真要誤事了,目前只有想辦法趕到萬州,再改坐輪船。9月22日,欽差大人和二十來個隨從,在一支精干衛隊的保護下,隨帶幾十挑行李,翻山越嶺避開三峽天險,從陸路前往萬州。其余兩千余士兵及大量軍需,分坐木船,則雇用數千名纖夫,沿著川江拉上去。

10月4日,端方一行經巫山縣的崎嶇山道到達夔州府,剛剛安頓下來,瑞澂的電報就追著來了,說岑春煊已抵武昌,交談甚感隔膜,且與中央旨意屢屢不合,估計是進不了川了,要他不必理會,只顧兼程前進,勿失良機。

第二日,從這里坐船到萬州,端方等到了坐木船上來的他的兩千名士兵。10月13日,他才坐著蜀通輪抵達重慶的南天門碼頭。就像瑞澂當初估計的,這一路,水陸兼程,他們走了足足22天。

在此時的端方看來,戡定川亂并不是一件多么棘手的事。川人畏威而不懷德,二千鄂軍精銳只要略加彈壓,斫掉一些腦袋,這亂豈有不平之理。目下川事如此靡爛,只因趙爾豐濫捕濫殺、怙惡飾非所致,只消把蒲、羅為首的一班議紳們放出來,把民憤極大的官吏嚴懲幾個,再裁減稅費,革除稗政,立馬就能讓民心安定下來的。令他揪心的是,一到重慶他剛剛得悉的一個消息,三天前,亦即10月10日夜間,革命黨人已在武昌起事,聲稱獨立,漢口、漢陽也都失陷,瑞澂竟然棄城而逃了。

事后想起來,10月10日那天,他是在涪州,從蜀通輪上下來,還接到過瑞澂的一通電報,說是武昌城里革命黨人密謀作亂,已破獲起事機關,首要二犯已訊明正法云云。不想第二日到了長壽縣,再去電報局拍報,武昌電報已不通,再打到沙市查問,回電說是情形不明。當時他就預感到發生了什么大事,卻沒想到一夜之間革命黨人就成了事。

盛宣懷的復電也到了,說武昌果然是兵變了,新軍里一個叫黎元洪的標統,出任了新成立的軍政府的大元帥。他很詫異,黎元洪又不是革命黨,怎么也造起反來了。盛宣懷的電報上,還提到軍諮府已下令長江上薩鎮冰的兵輪向武昌城開炮,陸軍部大臣蔭昌已親自率領北洋陸軍兩鎮人馬南下平叛。還說,可能不日就要有重大人事變動。

10月14日,就在他抵達重慶的第二日,朝廷下旨起復袁世凱為湖廣總督、補授岑春煊為四川總督,并切責瑞澂丟城棄地,將之革職并交部議處。朝旨稱,四川省內的各路軍隊,待岑春煊到任后都要歸其調遣指揮,趙爾豐回任川滇邊務大臣,在正式交接前暫任四川剿撫事宜。忙碌一大圈,總督的位子還是無望,端方不免氣餒,但據盛宣懷提供的情報稱,武昌事變后,岑春煊已經逃回上海了。

湖北的事情有蔭昌、袁世凱出手平定,岑春煊已跑回上海,趙爾豐也要調回川邊去了,四川的形勢眼見得又對他有利起來了。再說四川居湖北上游,只要四川安定,便可向下游用兵,對武昌的革命黨人形成夾擊之勢。于是端方一變先前強力彈壓的姿態,改而奏請朝廷,盡快釋放在押的蒲殿俊等人,還不忘在奏電中狠狠刺了一下趙爾豐和王人文,參他們“始放縱,繼則操切”,“既不能裁制于前,復不能彌變于后,亦屬咎無可辭”。

好斗的趙爾豐立即致電內閣,予以反擊。他說近讀渝中報紙,稱端大臣已奏請把蒲羅這些“逆紳”一概釋放,“實感駭異”。他說這次四川匪亂雖然猖獗,但一直都壓制在可控范圍內,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事先把這些為首者擒獲了,亂黨失去了指揮,其勢散而不聚,一經攻擊就立即潰散。如果聽任端大臣之言,把這些“逆紳”放回去,勢必糾合黨徒,重聚虎狼之眾,“其貽患何堪設想”!端大臣這一策,名為弭亂,實際上不過是以亂濟亂罷了!

趙爾豐預感到朝廷將要放棄自己,想拉一人墊背,他請求朝廷,在岑春煊未到任以前,將川事軍事“責成爾豐一人專辦”。他預言:川事已為端方一誤再誤,不可收拾,“端方到省之日,即將為川人獨立之時”。

最新頒發的上諭讓他徹底絕望:“命督辦川漢、粵漢鐵路大臣、候補侍郎端方,于岑春煊未到任前,暫行署理四川總督,趙爾豐毋庸署理。欽此,欽遵!”

當兩大臣的互撕進入白熱化的時候,盛宣懷在北京正陷入一場沒頂之災。

武昌槍響后的半個月間,各省先后宣告獨立,大廈將傾,誰是始作俑者?朝野都把目光投向了早就有賣國賊之稱的郵傳部大臣盛宣懷。若不是盛大臣搞的勞什子的鐵路干線國有政策和借洋款筑路,何致激起川亂?若不是為平川亂調動鄂軍,又何來武昌空虛黨人倡亂?10月22日,資政院第二次年會開幕,主要議案,就是奏劾盛宣懷違法侵權、激生變亂之罪。

自推行鐵路國有以來,盛宣懷已被不知參劾了多少次,王人文、趙爾豐等一班地方大員參他,朝中一幫言官御史也交章彈劾,更有人寫匿名信恐嚇要食其肉寢其皮。所不同者,這一次面對的,是來自預備國會資政院的彈劾,他受到的是一次以憲政之名的審判。

議員們集體問政的當天晚上,擔任旁聽的特派員回部向盛宣懷匯報,并將會議記錄帶回來給盛過目。盛“展讀之下,不勝詫異”,當晚趕寫奏稿,對侵權、違法、賣國、跋扈、禍首所謂五罪進行答辯。在逐條否認了這些指控后,盛請求辭去職務,等候調查。但朝廷已經決意丟車保帥,迫不及待要推出他這頭替罪羊來背下整個黑鍋了。就在資政院的劾狀遞上的當天,上諭宣布對他“著即行革職,永不敘用”。

最高當局會不會同意資政院的那幫橫議之士所請,拿盛宣懷的腦袋來息事寧人呢?命懸一線之際,外國人救了他。上諭下發當天,英國公使朱爾典緊急召集四國公使,前往拜會慶親王,表示不愿意看到對盛有進一步的傷害,并稱“那是野蠻的舉動”。

盡管慶親王一再表示會保證盛宣懷的生命安全,各國公使還是信不過。他們毫不懷疑軟弱的政府完全有可能把一個改革者犧牲掉。四國公使派出一支衛隊把盛護送到了天津,再坐德國商輪“提督”號經青島前往上海,最后到了日本。

五年后,盛宣懷在上海去世。對辛亥年這段驚心動魄的經歷,他一直未能釋懷,據說他最后的留言是:“恩不可忘,怨則不可不忘……靜俟公論之評判而已?!?/p>

三、花落

端方于11月5日率一標一營湖北新軍離開重慶,沿著東大路官道向省城進發。

署理四川總督的位子已經到手,且上諭已令他到任后速將趙爾豐解京審訊。在這場他與趙爾豐、岑春煊的角力中,朝廷最終站到了他一邊,這讓他不免有揚眉吐氣之感。心緒一好,自然生出了閑情,每天一到駐扎地,就邀集那些能做詩文又有鑒賞眼光的幕友,一起欣賞把玩他帶來的那幾大箱子殷墟甲骨、漢刻拓片。

但好心情沒保持多久,一到榮昌縣,接連接到幾封重慶轉來的密電,這些閑情雅致突然一掃而光了。武昌一直沒有克復的佳音,各省獨立的消息卻源源不斷傳來,讓他尤感詫異莫名的是,也沒聽說列強中的哪一個有出頭干涉的。莫非這一次的武昌之亂,真的會在十八行省蔓延開來?

過永川縣時,幕僚夏壽田與朱三聯句作樂,夏壽田填了一闕《驛庭花》,題寫在驛館壁上。他初讀心喜,以為詞意殊為悲涼慷慨,不愧為湘綺樓主人的入室弟子,然反復吟詠結句,“付驛庭花落,他年此際消魂”,他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翻為愀然不樂了。他寧愿是自己過于敏感了。

11月12日,大軍抵資州。這是沱江中游的一座古城,端方把欽差行轅設在城內原考棚,兩千余湖北新軍分扎城內城隍廟、天上宮和北門外的東岳廟等處。因北京電報已有三日不到,前路未明,是走是留,他舉棋不定。幕僚們都主張即赴成都接印,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趙爾豐手里的軍權抓過來,但他聞聽趙爾豐不服朝廷調任川邊的命令,已將陸軍十七鎮和十幾營獷悍的巡防軍調過來堵他進路,不由得又躊躇起來,于是決定暫時駐節資州,看看情形再說。

軍中探子來報,說這一標一營從武昌帶來的新軍并不想跑到四川來打仗,還有要求一兩月內盡數撤回湖北,這讓他陡然緊張了起來。革命黨在武昌倡亂,保不準也有多少革黨分子潛進了這支隊伍里,他已隱隱感到,之前倚為干城的這支軍隊,說不定會成為潛在的最大威脅。

京城電報連日不通,川省毗鄰的云南、貴州已然獨立,看來河山變色,已是定局。有說隆?;侍笠炎钥O殉國,皇上不知流落何處,也有說攝政王已出逃山海關外,軍中議論紛紛,到處都彌漫著一股不祥的氣息。與幕僚們商議何去何從,資州這個四面受敵的通衢大道肯定是不能呆了,幕僚們提出三套方案,一是退回重慶,據以自保,二是從川北取道陜西,直奔漢中,再行定奪,三是不顧一切,按原定計劃直奔省城。

劉師培獻了一策,把前面三套方案全都推翻了。劉師培說,以當前形勢看來,革命獨立已成不可遏制之潮流,成都的紳商們應該也是認識到這個大勢的,午帥先前曾奏請釋放蒲、羅等人,在川紳中有良好口碑,目下最好的辦法就是派人赴成都,與諮議局的議紳們秘密聯絡,然后再會同他們宣布川省自治,時勢所趨,玉琨將軍必舉兵相從,到時候趙爾豐想壓制也壓制不住了。當下計議停當,派出端錦、劉師培、夏壽田、朱山等秘密潛往成都活動。

端方沒想到的是,這回竟讓趙爾豐搶了個先著。11月14日,一直拘著同志會首要不放的趙爾豐竟然把蒲、羅、顏、鄧四人釋放了,而且趙爾豐已決定將政權交與諮議局,由川人公舉賢能,另組一個新政府實行獨立自治了!派去秘密聯絡的端錦、劉師培等走到資陽聞聽省城有變,無功折返,他打給蒲、羅邀請前往資州共商的電報也被趙爾豐扣下,再加上重慶、瀘州等處獨立的消息傳到,這一下,他真是進退維谷了。

連日揪心,端方的面容已消瘦了許多。兩鬢和面頰下陷,一張圓盤大臉成了個方臉。欽差大臣眼瞠上的晦色已經讓隨從們感到了不安。眼下進不得成都,回不得重慶,只有一條路尚可一走,取道小川北,直插大川北,向北走到陜西的漢中地界去。但這四營精悍的士兵,還會聽他指揮嗎?據報,軍中的革黨分子在東岳廟已秘密召開過幾次會議了,說不定他們馬上就會嘩變,成為反噬過來的虎狼之眾呢,意識到危險的迫近,行臺里的隨從已散了一半。端方試著只帶幾個隨從悄悄離開,但他親手布置的戒嚴令使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11月26日晚,鄂兵軍官們又在東門外的湘園開會商議如何出川。是夜,端方發現行轅外的一隊衛兵未經自己手諭調遣被撤換了,代替他們的是原駐扎在天上宮的三十一標第一營的一隊士兵,問標統曾廣大也推說不知。城中狗吠得厲害,但見駐扎在城內外各處的軍隊忽進忽出,不見燈籠火把,也不聞口令吆喝,只有凌亂的腳步聲在不很黑的夜色中噼啪作響,兆示著城中將有大的變故發生。

意識到嘩變將要發生,協統鄧成拔、標統曾廣大和幾個親隨建議欽差大臣,最好趁軍官們密謀未定出去避一避,去州衙門也好,去鄰近某個鄉紳家也好,只消避過今晚,已經招撫停當的一支同志軍趕到資州,事情或會有轉機。但端方拒絕了,他自恃湖北武備學堂是他在巡撫任內創辦,軍中大多中下級官員都是他招考訓練,再說他對他們素來寬厚,不相信軍官們真會拿他怎么著。再說武昌之事,他認為是政治革命而不是種族革命,即使是種族革命,那也不至于鬧到要流血的地步,因為這里沒有一個滿人,自己本姓陶,出自大舜陶唐氏,祖上被擄到東北才不得不改姓的呀。

這個晚上,在他是最后一次聞著河水、泥土和腐爛草根混雜在一起的潮濕空氣了,但他還渾然不覺,此處即是他的終焉之地,秋蟲唧唧中,浮上他夢境的,或許是就任署理川督后的無限風光。當東方剛剛吐露出一縷魚肚白,一陣急雨又把天幕遮得嚴嚴實實,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到了。

天剛亮,十幾個身形彪悍的士兵徒手涌進他的臥室,未及他撩開湖縐帳子,幾雙大手已把蓋在他身上的絲綿被掀開。士兵們說是來請他去天后宮營部開會。他先是感到憤怒,爾后,被深深的無力感淹滅了。

憑著窗口衍射進來的微弱的天光,他一時也辨不清房間里涌進了多少人。他下意識地尋找有沒有熟悉的,挨挨擠擠看去全是鐵青色的陌生面孔。士兵催促得緊,他連起來抹把臉的工夫都沒有。

幾個孔武有力的兵撐住他的胳肢窩,把他攘出房門。他看到另一個房間里,六弟端錦也被推了出來。家丁和轎夫全都躲在房間嚇得不敢出來。兄弟倆被一路推搡著,往天后宮的方向而去。剛下過一陣雨,青石板上凹痕里全是水,他們摔倒了幾次,衣服上深一灘淺一灘的,模樣甚是狼狽。

很快,他看到了天后宮崔嵬的牌樓,牌樓上淡若有無的輕霧縈繞著的“文命誕敷”四個字,也在晨光中漸漸凸現了出來。前兩天他還向知州稱贊那幾個字筆力不凡呢。走到大殿臺階下,院壩內一排排土黃色的人墻已在等著他,昨天這些人還是他的兵,但現在已不再是。他們全都虎視眈眈地看著他。

他在人群中尋找曾廣大,卻沒看到。幾張熟悉的老兵面孔,看到他往這邊看,也都掉開頭去,不與他的眼神對接。他向為首幾個發問:三十一標標統曾廣大在何處?他說沿途保護我,此時因何不見?但沒一個回答他。

殺了他!短暫的沉默后,那排土黃色的人墻中突然暴起一聲,然后這聲音如怒潮一般翻滾開了,且一聲比一聲有力。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他拱手向士兵們哀告:我們都是同胞,素相親愛,若要關餉,自流井四十萬兩銀子馬上可到,今天饒兄弟一命,將來對各位與國家定有相當辦法。

有革命同志高聲斥罵。他絕望地大喊:福田(曾廣大的字)救我!福田救我!話音未落,人叢中跳出一人,出刀如電,挾著一股寒風,向著他頸脖落下。

他的最后一句話是:你們真要殺我嗎?……

一直護在兄長面前的六弟端錦,被硬拖開逼著下跪,倔強的端錦兀自不跪,還跳腳大罵著,也被亂刀砍死。

兩顆人頭被斫落在殿前的石階下,黏稠的血,漫無目標地在清晨尚是濕潤的石板上流開來,空氣中彌散的血腥讓人群起了一陣囂動。幾個兵拿過兩只早就備下的盛有石灰的大木匣,把血淋淋的兩個人頭放在木匣內,分別用釘子釘好,再把尸體分殮另兩只木箱內。人群中響起了革命成功萬歲的口號聲。

這一日,資州宣布反正。兵們四處張貼大漢革命軍布告,稱誅殺滿賊端方兄弟,響應武昌起義,大軍不日回鄂,本城秩序交由鄉紳們公推的州政維持會來辦。消息傳至成都,趙爾豐掩面嘆息。

密謀者要借端方的頭顱響應武昌,那么也就是說,從他離開重慶的一日起,不管他如何百般示好于部下,其暴尸荒野的結局已經注定,若他搶在趙爾豐之前率兵反正,或許尚有一線生機,但端方終有顧忌,躊躇再三,沒下這著險棋。

死者已沉默無言,但在當時,究竟誰獲“誅端首功”已有多個版本。端方的監印官李寅生于十一月十五日(1912年1月3日)逃到上海,曾向張祖翼細述端方死事始末:

時統兵者,一為曾廣大,一為鄧某,皆端任鄂督時所拔之士也,于端皆有師生誼……曾廣大乃宣言曰:“端某非誑人者,彼欲行即聽其行,何必殺,如贊成者舉手”……兵皆洶洶,謂曾有異志,當先殺之,曾乃不敢言,大哭出,謂端曰:“曾某不能保護,罪萬死,然迫于眾,實無可解免矣?!?/p>

不能怪曾廣大救護不力,也不用去究詰是誰出的刀,端方實是死于人民之手。古斯塔夫·勒龐在《革命心理學》中說,革命起時,無不把人民這一大眾整體奉若神明,人民不必為其所作所為負責,并且人民從不會犯錯誤。新生的革命政權不會錯,人民不會錯,那么只能是他錯了。這樁暴力事件就這樣被華麗包裝了。

近人張海林教授爬梳辛亥年路事,歸結端方死因,有勤王遭拒、鬧餉勒銀、民黨謀刺、欲謀獨立等說,前后頗不矛盾,貫穿來看,正可見出這一事件中革命黨人的動機和心態。勤王遭拒一說,來自官方和遺老之口,最早是出自逃回北京的端方家丁報稱,說是欽差在資州聞聽“兩宮出狩”,預備北上勤王,遭兵士反對被殺。但此說陳義太高,再說以端方之精明強干,即使電報不通,也不可能輕信北京不守的謠傳。端方此時或許已聽聞了其親家袁世凱將要出山組閣的消息,想要北上與袁會合,士兵們急欲回鄂響應革命,遂殺之。

以鬧餉為借口煽動士兵嘩變,可能更逼近事件真相:困守資州十余日,軍餉無繼,端方想法從自流井籌措到四萬兩厘金,張榜公布,軍心稍安,但銀子久未解到,于是密謀者們煽動說端方侵吞了軍餉并誆騙他們,鼓動其他軍人反水奪取軍餉,失去耐心的士兵終于嘩變。端方隨帶入川的數十箱古玩,早已讓貪財的軍士們盯上了。端方死后一月,《申報》有報道稱:“軍中亦頗有以端為奇貨者”。

資州事變后的第二日,這支湖北新軍整隊向內江進發時,隨帶的除了浸于煤油桶裝在兩只木匣中的端方兄弟的頭顱,還有剛從自流井解到的四萬兩銀子。端方從北京帶來及沿途收羅的數十箱古籍和珍奇古玩亦就此失散,包括那部紅學迷們夢寐以求的“端方本”《紅樓夢》抄本。

約一個月后,放在裝洋油的鐵盒里的端氏兄弟的頭顱由重慶民軍代表運抵武昌,向湖北軍政府都督黎元洪邀功。黎元洪命將兩顆頭顱游街示眾,鄂省商民“聞其首級解到,紛紛鼓掌,路過街衢時,商民圍觀,幾同異寶”,展畢,暫放武昌洪山禪寺。不久,為了向即將在南京成立的中華民國臨時政府表革命決心,黎元洪又下令將這兩顆頭顱取出,送到上海展覽一月。展期屆滿,便將兩顆頭顱送往北京西直門的端方家中。有記載稱,送頭顱者趁端方家人悲傷之際,放火縱燒宅院,然后遁逃于無形,縱火者的動機殊不可解。

出于對親家和政治盟友的同情,最后是袁世凱派人把端方身首合攏入殮,并安葬于河南輝縣的一塊墓地。

兵變前,端方的親隨、家丁散去兩百余,忠心故主的幕僚劉師培沒走,被資州軍政分府拘押。在章太炎、蔡元培等朋友吁請下,四川都督府下令資州方面釋放了劉師培。劉師培與千里南下尋夫的妻子何震會合后,于1913年離開四川前往山西,投入閻錫山幕下。另一個幕僚夏壽田逃到了北京,入民國,為總統府秘書,一談及午橋之死,聲與淚俱。夏曾有《揚州慢》一詞,題為《西州引》,注“出資州作”:

上將星沉,戟門鼓絕,大旗落日猶明。聽寒潮萬疊,打一片空城。七十日河山涕淚,霜髯玉節,頓隔平生。剩南鳥繞樹,驚回畫角殘聲。 伏波馬革,更休悲螻蟻長鯨。料魚復江流,翟塘石轉,此恨難平。惆悵江潭種柳,西風外,一碧無情。只羊曇老淚,西州門外還傾。

“七十日河山涕淚”一句,自屬寫實,午橋自9月中離開武昌,至資州授首,前后正達七十日。

革命已經策動,嗜血之魔一旦放出,它就不斷要以新的人頭作為獻祭。

幾乎是個巧合,端方在川東資州被殺的當日,趙爾豐發布“宣示四川地方自治文”,四川宣布獨立,成立大漢四川軍政府。這是南方所有省份中最晚獨立的一個省了。趙爾豐在“自治文”中,一再宣稱他對人民的“愛”:“固可指天誓日,此區區愛國家、愛人民之心”。但人民已不需要他的“愛”,不出一個月,他也將人頭落地。

新成立的軍政府公推蒲殿俊為都督,第十七鎮新軍統制朱慶瀾為副都督。有川籍青年軍官尹昌衡者,是顏楷的妹夫,此人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是年27歲,系哥老會“大漢公”堂口的總舵把子,受趙氏兄弟器重,曾任陸軍小學總辦,在軍政府中充任軍政部長一職。尹昌衡為人倨傲,深具野心,不想干軍政部長這個空頭銜,對蒲殿俊這個書生出身的都督心生不滿,總想取而代之。

尹昌衡準備發動一場兵變,把蒲趕下臺。他鼓動蒲參加在東校場舉行的一場閱兵儀式,并暗中布置親信在閱兵禮上發動。是日,蒲殿俊著上將軍服登臺閱兵,并點名放餉。蒲都督在臺上沒講幾句,下面就亂了起來。有人開槍,隊列前的放餉委員被當場打死。蒲嚇得目瞪口呆,雙腿戰栗不止,被兩個馬弁背著,從演武廳后面越過城墻而逃。身為統制的朱慶瀾無力彈壓,也趁亂逃走。

亂兵們從東校場出來,涌至藩庫、鹽庫,打開庫門,爭搶銀子。大半天時間,藩鹽兩庫的六百萬兩存銀被一搶而空。亂兵們如雙眼冒著綠光的一群獸,把槍械都丟了,把軍服都脫下作包袱,連城中各處的票號、商號和一些富戶都遭洗劫。城外的哥老會眾也趁亂闖入“打起發”(意謂打劫)。一時間,城中火光四起,滿街都是頭上挽著英雄結子、臉上涂成五顏六色、手提馬刀和九子步槍、自稱是“同志大王”的亂兵。

就在全城鬧哄哄的當兒,正主兒尹昌衡出場了。他飛馬奔至陸軍小學和城外鳳凰山,打起兩個營的人馬進城勘亂了。尹昌衡先控制了軍械庫,隨后親率數百名全副武裝的軍人彈壓街面。亂兵和土匪攜著一身的金銀細軟,武器全失,根本沒有戰斗力,一時間被殺了個落花流水。城中秩序很快恢復,蒲、朱兩位都督都已逃出城去,于是公推尹昌衡做了都督,另一個有幫會背景的副議長羅綸做了副都督。

趙爾豐此時尚未離開成都,這個退居二線的總督在三千名忠心于他的巡防軍護衛下住在南苑督署。關于他滯留省城不走的原因,一種說法是他的老妻病了,他要待妻子身體康復再一起動身去川邊。還有一種說法是趙爾巽和袁世凱都要他“暫留成都,靜以觀變”。亂兵們在城中瘋狂洗劫時,“商民紛紛詣爾豐環跪,吁請維持治安”,趙爾豐開始還以不便干預推脫,后在紳民們的哭請下發布了一張布告,令所有亂兵停止騷亂即刻回營,落款署名:“卸任四川總督、現任川滇邊務大臣”。

事后有別有用心者指稱,這場叛亂是退位總督趙爾豐指使巡防軍作亂引起的,其目的是想趁亂復位。趙不愿背這黑鍋,這個65歲的老人氣憤地說:鄙人當大權在手之時,何事為可為!與其破壞于后,曷若不讓與先?他寫了篇《辯誣問》自證清白,再三聲明,是受了本城商民的泣請才不得不發布文告的。

但他的余威還是讓尹昌衡深感不安,只聽命于趙的三千巡防軍的存在,更是讓尹昌衡深為忌憚。臥榻之旁,豈容這頭老獅子安睡,盛此時已動殺趙的念頭,只因趙的身邊戒備森嚴,一時不好下手。

某日,尹昌衡遞上手本,單身一人請見趙爾豐。他謙恭地向趙請教了許多治川的問題,然后說,鑒于目前形勢下,未來之事尚屬未定之天,他要與大帥做一個秘密約定,如果清朝倒下去了,他負責保全大帥,如果民國沒有成功,就由大帥負責保全他,這樣無論誰勝誰敗,彼此都有退路。趙聞聽此言,表示愿與這個以前的下屬共結同心。

尹昌衡趁機說:“現大帥身邊還有三千多巡防軍,引起士紳和川民疑慮不安。昌衡為大帥計,不如由大帥把這三千巡防軍交由軍政府接管指揮,實際上由昌衡下令這三千人仍駐督署南苑保護大帥,我同大帥既結同心,應付一切事情,面子是面子,里子是里子,這樣做就可以對付四川的紳民了,不知大帥之意以為如何?!?/p>

趙爾豐同意了,當即寫一手令,把這三千巡防軍交與軍政府接管。尹拿到手令,即召集官兵宣布接管,并發每人恩餉一月。官兵皆大歡喜,以為既由軍政府接管,便無須警戒了,官兵們豁拳飲酒,打牌擲骰,玩個不亦樂乎,卻不知尹都督已調集一支軍隊,把南苑團團圍住,并在東門城樓上架設大炮——南苑正好在射程之內,一旦他們反抗,就要將他們炸成粉齏。

一切計議停當,一支數百人的小分隊于黎明時分悄悄包圍了總督府。率領這支小分隊的是趙爾豐原先的貼身護衛、現已被尹昌衡收買晉升為警衛標統的陶澤坤。陶澤坤手提馬刀,率數百兵勇熟門熟路地摸進督署。解決了崗哨后,他們沖進了趙的臥室。趙此時尚未起床,一個陪侍的丫環,是他在川邊時收的,頗為機靈,聞警急欲抓槍抵抗,被陶澤坤一刀劈個正著。幾個士兵架住了趙,然后尹昌衡進來,說為了大帥的安全,還是到軍政府說話。

老人十分平靜,走下臺階時,問尹昌衡:“能相活乎?”

尹昌衡答:“既此非我意,當語眾紳?!?/p>

天亮時分,聽說軍政府要在皇城內明遠樓公決前總督趙爾豐,一時萬人空巷,皇城里挨挨擠擠全是看熱鬧的人。尹昌衡宣布趙爾豐罪狀:“爾豐屠川人,川人死于兵者數十萬,死于亂者百萬,是夫之肉其足食乎?”然后宣布行刑。

據曾是趙爾豐屬下的秦枬在《蜀辛》一書中記載:

尹都督斬殺趙爾豐前在成都至公堂喝令:“誰是趙屠戶即爾豐,擒到快斬!”

趙爾豐問:“與爾何冤?”

尹都督答:“無冤?!?/p>

趙爾豐又問:“斬我何罪?”

對此尹都督卻不答,轉而問眾人:“謂之何?”

眾人異口齊高聲:“斬!斬!斬!”

這怒潮一般暴發的“斬斬斬”聲,聽上去是何等的快意,又是何等的沒有心肝。老總督的家人已先為其主人準備一床大紅氈子鋪于地下,趙端坐上面,打個盤腳。他須發蒼白,還故作鎮定,面不改色,向尹昌衡說:“尹娃娃!你裝了老子的統子了?!彼€在罵著,尹已急令行刑。只見陶澤坤手中的馬刀一閃,趙爾豐頭顱落地,頸上的一腔紅血竄起老高。陶澤坤把頭顱捧起,好讓眾人看到,爾后掛在一旁的梅花樹上,宣布游街示眾三日。

“他病了,全無抵抗地遭了別人的屠殺,盡管在他生前人人曾經以屠戶目之,待他一死,大家對他卻隱隱有些惋惜起來?!鄙倌旯_貞于日后記述道。

殺了趙爾豐的尹都督心雄氣壯,他似乎看到,自己一生的鴻圖大業正在徐徐展開。年輕的都督認為,全川的統一都系于他一身,適逢藏軍有進兵川邊理塘之舉,于是他決定親自率兵西征。

民國元年秋天,自封為西征軍總司令的尹昌衡率兵一舉擊退了攻占巴塘的藏兵,被北京政府任命為川邊鎮撫使。他想回任四川,但北京方面不同意,另任命了一個叫胡景伊的為四川都督。據說從那時起,尹的行為開始不檢點起來,當地戲班子演出時,他一高興就粉墨登場,跳鍋莊時喝醉了酒,舉止輕佻,還會做出調戲婦女的行徑來。此人未發跡前,也常有借著酒勁打架罵人,沖撞長官等劣跡,現在故態復萌,眾人也沒覺得有啥不對頭。

1913年12月,北京政府明令裁撤川邊經略使,改設川邊鎮守使,歸川督節制,調尹昌衡進京候用。他興沖沖地出發了。想著自己做過一省都督,又有征西的勛業,抵京必獲大用。沒想到大總統袁世凱尚未接見,他就被軍警逮捕了。

原來調他進京是袁世凱的誘捕之計。袁是趙爾豐的兒女親家——趙的女兒是袁家的三兒媳——再加上已到清史館就任館長一職的前朝遺老趙爾巽,以其弟被尹誘騙慘殺一直請求申冤。袁本想殺了尹昌衡這個草莽,多虧與尹有師生之誼的段祺瑞力保,記下了他一顆人頭,暫時囚禁在陸軍監獄。

野史稱,當時,袁世凱已有當皇帝的野心,袁的大兒子克定以為自己就是皇太子,經繼承大位,但是弟兄很多,恐將來發生爭奪,便預先結納天下豪杰,聽說尹昌衡知兵,還做過四川都督,便時常到獄中探訪,兩人竟然一見如故。袁克定認定尹昌衡是一個英雄,將來想要用他,關照獄卒予以特別優待,隨時饋送衣物用費不算,還花巨資買了一個京城名妓送給他。袁世凱稱帝失敗后,由時在北京陸軍部任差遣的周荃叔把尹保釋出來。出獄后的尹昌衡以教書和寫作為生,這個風云一時的草莽英雄,遂湮沒無聞了。

只當了十二天都督的蒲殿俊在兵變中脫險,后來也去了北京。他創辦了在新聞界有著廣泛影響力的《晨報》,一度還出任段內閣內務部次長。他在段內閣任職的時間并不長,不久就回家鄉廣安創辦實業。20年代初,有人說他在上海辦“新中華戲劇社”,與一幫梨園優伶?;煸谝黄?。說起辛亥年前后驚心動魄的那段經歷,他寫下兩句詩,“我生失算雕小蟲,遷遇妄插乾坤手”,似乎已經認命自己只是一介書生了。

帝國的覆亡實在太快了,時人還來不及作出反應,清朝這個冰雕巨人就在革命的烈日下融化了。對端方的橫死,很快也由暴力指控轉化為了一種文化追憶。

末代狀元、南方立憲派領袖張謇,最早獲悉端方死訊,寄挽聯給端方的兒子繼先:“物聚于好,力又能強,世所稱者,燕邸收藏,三吳已編《陶齋錄》;守或匪親,化而為患,魂其歸半,夔云慘淡,萬古同悲《蜀道難》!”此聯不談軍政,著眼于端方的收藏事業和凄涼結局,感嘆弦音難續,中有“守或匪親,化而為患”兩句,殊為難解,似乎是在說,坐擁寶物,如果后人不能恪守,則寶物反足成害。張謇曾給繼先寫過三封信,企盼將端方舊藏移贈通州,他準備在那兒建一個博物館展出這些古玩珍寶。

夏壽田居北京,某次路過細瓦廠陶齋故宅,看到宅旁一棵古槐樹,上有鳥兒啁啁而鳴,想起在陶齋共賞金石的往事來,只覺得人生真如夢一場。夏有《凄涼犯》一詞,題為《古槐》,注:“忠敏故宅”,其詞云:

古槐疏冷門前路,山河暗感離索。幾回醉舞,黃花爛漫,半頹巾角。風懷不惡,況人世功名早薄。甚青山不同白發,此恨付冥漠。 三峽啼猿急,一夕魂消,驛庭花落。夢歸化鶴,忍重見人民城郭。樹鳥嘶風,似當日龍媒系著。恨侯贏不共屬鏤,負素約。

“驛庭花落”一句后,自注云:“公奉命入蜀,軍次永川,余題壁詞有‘驛庭花落,他年此際消魂之語,公見之,黯然不懌。未及一月,資中兵變,公遂及難?!彼€在為當年那一句不吉利的驛館題壁而后悔。

提兵苦少賊苦多,縱使兵多且奈何。

戲下自翻漢家幟,帳國驟聽楚人歌。

楚人三千公舊部,數月巴渝共辛苦。

朝趨武帳呼元戎,暮叩轅門詬索虜

……

這是端午橋一年忌辰時,王國維從日本京都寄來的長篇悼詩《蜀道難》中的幾句。沒有史料證實王國維與死去的端方有直接交往。王國維受羅振玉之邀,執教于南通通州師范學校時,端方正在兩江任上。出于對古物世界的共同興趣,他們有過交往也未可知?!俺巳А?,多系故舊、門生,這些人早上還到他帳前拜問“元戎”,到了晚上就翻臉罵他“索虜”,革命打破了舊倫常和舊秩序,個人的情義至此已蕩然無存,這樣一個粗鄙時代的到來,也讓王國維恐懼。

辛亥年后與王國維一起東渡日本的收藏家羅振玉,與午橋的交往更深,他們以金石訂交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戊戌那一年。日后,羅振玉入京任學部參事,端方也多有推薦之功。聞知端方死事,每與朋友談及,羅總是涕淚俱下,他感嘆自己雖知端方甚深,當時卻無從辯解,因為一辯即錯。直到1919年回國定居,他作了一篇《端忠敏公死事狀》,總算為舊友了去一筆心債。

羅振玉回憶說,午橋很早就認識到,在西學東漸的沖擊下,傳統文化正在趨于淪落,“今承學之士,新學半襲皮毛,而舊學已歸荒落”,就中國的古物而言,“近為外人所爭涎,而吾國又無禁古物出口之法律權力”,因此,他搜古、藏古、玩古,實是為了“存古人”,使之薪盡有傳。午橋在通信中曾告訴他,金石是進入樸學的門徑:“三代文字不盡傳于后世,惟金石僅有存者,其有功于經義至巨……世或疑為玩物喪志,是未窺昔賢樸學之門徑”。還告訴他,為使古物長久流傳,最好的方法就是將其著錄成冊,“金石雖壽,反托梨棗以傳……今之存且聚,不早為圖之,將使古人之事跡、文章自吾身而泯沒,可不謂大哀乎?故吾之亟亟于此,非徒徇嗜好也,所以存古人也?!?/p>

在給羅振玉的信中,端方曾談到自己的文化理念:身處東西文化交匯的大變局時代,欲求中國文化發展,必須做到“商舊學而迪新知”,最終實現“通新舊之郵”之目的。這讓羅振玉尤為感慨系之,他的朋友在他的時代里算是一個新人了,卻還處處保留著難得的舊趣。這“舊”,其實就是他們對傳統文化的一點眷戀。一個全然是新的時代,他們都無法接受。

清亡后十五年。1927年6月2日,時年五十一歲的王國維投身頤和園內昆明湖自盡,遺書中有一句:“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他不是為一個已經逝去的舊時代殉節,他是為即將到來的群氓的時代而絕望。

猜你喜歡
盛宣懷
庚子粵督李鴻章“不奉詔”考辨
走錯了路,起步即是末路
近代中國跨區工業企業的管理選擇
鄭觀應發明韻目代日法考
日本與大冶鐵礦“煤鐵互易”史事考論
盛宣懷家宴菜譜的文化價值
盛宣懷的商業思想與實踐探究
漢冶萍公司1907—1913年招股述論
張之洞與盛宣懷鐵路籌辦策略異同評析
“西學東漸”背景下盛宣懷的教育救國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