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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太史公自序》考證司馬遷生年

2017-03-11 15:50
渭南師范學院學報 2017年13期
關鍵詞:自序太史公韓城

張 韓 榮

(韓城市司馬遷學會,陜西 韓城715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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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家世研究】

從《太史公自序》考證司馬遷生年

張 韓 榮

(韓城市司馬遷學會,陜西 韓城715400)

根據《太史公自序》注釋而產生司馬遷生年的兩種說法,一百年來的辯論以注釋為出發點,終因無鐵證而多淪為推論而已。公元前145年或公元前135年,二者必選其一。文章從《太史公自序》原文出發,深入細致地揭示司馬遷自序的時間性與邏輯性,最終經過對夾注句剖析確認司馬遷生在公元前135年。其中與張大可先生商榷,以為司馬遷學問出自家學,董仲舒與孔安國并非司馬遷的老師,證明孔安國是司馬遷的同輩人。

司馬遷生年;張大可;孔安國;《太史公自序》;夾注句

自從《史記》公開(約前60年)以來,司馬遷生年問題主要經過了兩個階段。前一階段屬不顧證據的臆想階段,如王鳴盛以為司馬遷大概生于前150年以前,卒于漢昭帝早期。[1]2又如韓城司馬祠存有縣令翟世琪的碑文,竟然盲從華山道士的荒謬之說,說司馬遷生于前127年,死于前55年。上兩說皆意指司馬遷活了70多歲,但皆不出證據。第二階段,從王國維開始至今,2016年就已整一百年了。這一百年間,關于司馬遷生年分成兩說,但雙方都是從《太史公自序》的注釋出發,很少正視或發現太史公本人的原證,即在沒有鐵證的情況下進行推論和料想,雙方都難免產生這樣那樣的謬誤。

一、與張大可先生商榷

《史記論叢》第十三集有張大可先生兩篇文章,分別是《打造韓城文化》《司馬遷生年十年之差百年論爭迷評》。

《打造韓城文化》[2]545一文錯誤叢出:(1)梁山主峰巍山在“合陽縣境內”,其實巍山在韓城,山頂有巍山后土廟,山下即巍東公社。(2)“西河西岸古稱河西”,這說反了,應是古稱西河,《禹貢》便稱“龍門西河”。(3)“韓城市東境的一片平川,古稱韓原?!表n城是黃土臺原,溝壑縱橫,本不是“平川”,也非“古稱韓原”,韓原大戰在南原,當時東境是2005年考古發現的古芮國,是《秦本紀》多次寫到的“芮伯”“芮”。(4)“韓原之名因韓城而得名”,那么為何稱韓城,原本不稱“韓”而有韓城的嗎?(5)“韓侯初封在河北,今河北固安縣東南韓寨營,周宣王中興,遷韓侯于韓原,筑韓城為周王室北門之屏障?!边@是誤解《詩經·韓奕》而來,首句“奕奕梁山,惟禹甸之”,難道固安縣有“梁山”、有“禹鑿龍門”嗎?《左傳》載:“邘晉應韓,武之穆也?!盵3]422為何讓排在最后的少子卻遠封固安,又怎能就近保衛京畿之地呢?四國封建如扇狀布置。宋人朱熹注解在韓城,有人扯到河北固安。(6)“韓城置縣始于隋文帝開皇十八年,即公元前598年”,誤多一“前”字(文中韓信木罌渡河誤為“木嬰”,溥彼韓城誤為“溥波韓城”);敘述有誤,應說用韓城之名稱“韓城”始于隋朝,而非“置縣”,韓城置縣在公元前640年,秦稱少梁縣,前327年秦更其名為夏陽縣。 《史記》從《秦本紀》到《自序》等:“少梁更名夏陽”,按慣例皆省“縣”字。這些錯誤并不利于宣傳,該當糾正。

張先生論司馬遷生年的《司馬遷生年十年之差百年論爭述評》[2]687正文一:“王國維考證司馬遷生年為公元前145年,論點堅實,方法正確,邏輯嚴密?!闭缜懊嬷赋龅臓幷撾p方是從注釋出發的,正文先聲明“兩家都是根據《太史公自序》的三家注來推算的”,確切地說這二家注,同出唐代的《索隱》與《正義》。司馬貞與張守節是同時代人,同學于張嘉會,都引用張華《博物志》,趙生群教授從《玉?!钒l現的兩條證據,證明兩人都用到《博物志》屬實情,也證明王國維推斷兩人論據同源是正確的。

《自序》:“卒三年而遷為太史令?!薄端麟[》下注為:

《博物志》:太史令茂陵顯武里大夫司馬遷,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

王國維引用此注說:“當本先漢記錄,非魏晉人語?!盵4]399這是正確的,但他在句末加“也”字,當成了一句話,就有問題了。這份當時的官方記錄,當分析為如今的表格式:官稱:太史令。官籍:茂陵顯武里。官爵:大夫。姓名:司馬遷。年齡:年二十八。授官時間:三年六月乙卯。年俸祿:六百石。無疑,這是關于司馬遷生年及生平最有價值的歷史信息,內容豐富,非常珍貴。如果沒有留下這條官方記錄、張華《博物志》收錄、司馬貞轉錄,后人要想澄清司馬遷確切的生年等問題,就十分困難。

《自序》“五年而當太初元年”,《正義》下注:“案:遷年四十二歲?!逼鋵?,太史公本人十分重視這一年:“五年而當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歷始改,建于明堂,諸神受紀?!奔炊寥崭臍v,全國皆行頒布的新歷,以正月為歲首,不再以十月為歲首,并且司馬遷從此時開始寫作《史記》,“于是論次其文”。這一年十分重要,《正義》出注本不錯,但出注“四十二歲”無據,如果依從前注“二十八”,到“五年”正是三十二歲,本當為后人誤抄誤印造成的,但王國維以為:“疑今本《索隱》所引《博物志》年‘二十八’,張守節所見書作年‘三十八’。三訛為二,乃事之常;三訛為四,則于理為遠?!痹诎胄虐胍傻耐评碇?,王國維漸漸說服自己,犯下私改年齡的大錯,本來兩證暫無法糾正,本當兩證并存,他卻糅合,意指廿、卅、卌(今人用20、30、40)出錯的機會是不一樣的,“卅”錯為“廿”是常事,“卅”錯為“卌”就“于理為遠”,這算什么常理,這算什么邏輯!顯然,王氏的常理說是荒謬不經的,廿、卅、卌在古文典籍里出錯的概率是均等的,這才是常理,他說的常理實是違反常理的謬論,難道不是嗎?卅與卌因筆畫多更易出錯,這話能不能說?史實是在漢朝,分體字與合體字并行并用,合體字使用較多。所以,辯論雙方被王國維數字訛誤說引導而爭論于此,終不獲正果。王國維證明史公生年的真正證據是孔安國與董仲舒,他認為孔、董是司馬遷的長輩和老師,司馬遷當早生十年,如果晚生十年便成不了二位的學生,于是他就讓二位老師早早死掉,讓孔安國死在“武帝初葉”,而其實“武帝初葉”孔安國正在學魯《詩》,但王國維讓他死在少年時。這個天大的笑話不僅王國維傳播,張先生也在傳播,史學界及學術界都在傳播,從東漢至今已有兩千年,并且使“今古文之爭”的學術公案無法厘清,實在遺憾,實在可嘆??傊?,王國維在存疑有疑的推論下,出示的所謂證據皆不能成立,未能表現出張先生所說的“論點堅實,方法正確,邏輯嚴密”,不過是謬論而已。

正文二:“郭沫若、李長之主張司馬遷生年為前135年無一考據?!盵4]406

平心而論,王國維研究司馬遷生平用功最深,其次李長之,再次郭沫若,但是史公生年兩說必有一錯,王國維二合一并無實證,等于偷換“二十八”為兩證皆無的虛數“三十八”,輸在起跑線上。郭沫若舉例證明《索隱》數字無誤,這是正確的,但他說《正義》若不誤,可能司馬遷只活了42歲,此則大誤。郭沫若對史公生平缺乏系統研究,而李長之則有一本書研究了司馬遷生平及《史記》,抒情強烈,文學色彩濃厚,對司馬遷生年問題有靈感,所列十條證據雖有錯失卻不乏啟發性?!八抉R遷向孔安國問故,向董仲舒學習,在二十南游歸來的二十三四至二十七八歲之時,當元朔末至元狩間?!痹妨隇榍?23年,元狩六年為前117前,張先生意指司馬遷在前120年前后,繼續學習到28歲前,這是真的嗎,司馬遷28歲前都在學習?司馬遷學問出自家學,出自父親司馬談的教育,繼承的是史官或天官與道家學說;董仲舒是否是他的老師還有疑問,僅憑“聞董生”一句就斷定司馬遷是他的學生,得出司馬遷為儒家學生的結論,是悖于他的家學與史官一職的,再者董仲舒活到太初元年,符合《儒林列傳》“漢興至于五世之間”的原義,司馬遷若真向他討教,時間很充裕。奇怪的是,爭論雙方極少有用到《辭?!ふ軐W分冊》,查董仲舒生于前179年,卒于前104年。[5]173這么明顯的證據不采信,卻一直在猜測,只能解釋為不善用工具書??装矅鴦t更是大誤,似比董仲舒還要年長,其實孔安國是司馬遷的同輩人,而非長輩,他是被誤解最深的人。對他的誤解主要出自后人對司馬遷與班固兩篇《儒林傳》的誤讀,從“今古文之爭”一直誤解誤讀到現在,張先生就是例證。在《儒林列傳》中,司馬遷說孔安國是兒寬的學生,后人讀成孔安國是兒寬的老師,顛倒二人的師生關系。兒寬教授《今文尚書》,當御史大夫九年,死于前102年(死前曾主持制訂太初歷,與司馬遷同事)。他死以后:

自此之后,魯周霸、孔安國,洛陽賈嘉,頗能言《尚書》事??资嫌泄盼摹渡袝?,而安國以今文讀之,因以起其家。逸《書》得十余篇,蓋《尚書》滋多于是矣。

司馬遷如此表述,難道不清楚嗎,為何誤解至深?兒寬壽終職位,此后天下能言今文《尚書》的是周霸、孔安國、賈嘉,這三人都可看成司馬遷的文朋益友,如周霸可能就是《項羽本紀》贊曰的“周生”,說項羽是重瞳子??装矅鴳{孔家古文對《尚書》作今古文對照,這是天下獨一份的《尚書》研究,因此“起家”,樹立孔家的《尚書》學,司馬遷推斷說恐怕《尚書》從此就會多出十余篇,可見司馬遷寫作《儒林列傳》時,對孔安國的《尚書》學(古文原件及研究成果)還未上交朝廷,至少還未立為官學。司馬遷“問故”,最確切地講就是他未見過而多出的十余篇內容,唯獨孔安國有這一部分史料??装矅缱?,見于《孔子世家》,應是史公后補入的,孔安國的生卒年相當于漢武帝在位期間??装矅c《尚書》學的情況,到《漢書》就更多了,本該更清楚,而史實則相反,成為疑案??纯础稘h書》都有那些史料,能否重新證明孔安國?!度辶謧鳌罚骸霸馕仔M,未立于學官。安國為諫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馬遷亦從安國問故?!薄冻鮽鳌罚骸棒敼鯄目鬃诱?,欲以為宮,而得古文于壞壁之中,《逸禮》有三十九,《書》十六篇。天漢之后,孔安國獻之,遭巫蠱倉卒之難,未及施行?!薄端囄闹尽罚骸拔涞勰?,魯恭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凡數十篇,皆古文也。恭王往入其宅,聞鼓琴瑟磬之音,于是懼,乃止不壞??装矅?,孔子后也,悉得其書,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國獻之,遭巫蠱事,未列于學官?!?/p>

可見《漢書》有關記載一致認定,“天漢之后”孔安國獻書,遭遇“巫蠱”血案,而未能立為官學。唯《藝文志》寫魯恭王發現古籍,系于“武帝末”有字誤,當為“景帝末”或“武帝初”,查《景十三王傳》魯恭王為王28年,死于前128年,發現古籍在哪一年史載不詳,但這并不影響孔安國獻書“遭巫蠱”的事實。荀悅《漢紀》曰:“孔安國家獻之?!奔易稚鎳侄`增(或孔氏后人獻遺著),《漢紀》是《漢書》縮寫本,當從《漢書》而保持一致。況且此條作為孤證,不足影響《史記》與《漢書》對孔安國的記載,然而事實卻是孔安國被誤解,《儒林傳》等篇被誤讀已近兩千年。司馬遷生年爭論的雙方學者大都誤會了孔安國及董仲舒。2014年中國史記研究會年會論文集收錄筆者論文,題為《孔安國新證》。[6]659

李長之“早失二親”說,應指出“二親”當從《文選》為“早失父母”,文意才順。此句還應與《自序》司馬遷受父遺命的語境聯系起來,“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靶∽雍胃易屟伞?說明父親去世時,司馬遷還年輕,父親被氣死而非壽終,約50歲前后,因為司馬談“仕于建元”是確定的,當在建元元年,約20歲,30年后而當元封元年春三月病逝。父母早逝,對應就是兒子年少,口中連稱“小子”,最終可證明此年司馬遷26歲。李長之的“空白說”實是有理的,如果司馬遷被早生10年為假,必空出10年,必有人填空造假,但在王國維筆下,就空出10多年無事可寫,張先生列舉七條證據,前四條皆假,如第三條“問故于孔安國”,不煩再證。

正文三標題為“排比行年是考證司馬遷生年唯一正確的方法”。此標題又有大問題,既然爭論雙方都可以排比行年,哪一方又能是唯一正確的呢?不過是繼續爭持下去。真正有史料價值的是趙生群先生在《玉?!返陌l現,《玉?!肪硭氖d:“《史記正義》:《博物志》云遷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本硪话俣州d:“《索隱》曰:《博物志》太史令司馬遷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盵7]604

《正義》此條證明張守節的確見過并采用《博物志》,證實王國維二證同源說,但卻非“三十八”而是“二十八”,證實王國維的常理說實是訛誤;《索隱》此條再次證明司馬貞不誤,又證明《正義》所誤出于后人的抄誤印誤?!队窈!穬蓷l作證,趙生群先生在修訂本《史記》序言注與《自序》??庇浂加姓f明。[8]13此兩條加《索隱》原注,再加《自序》本證,足以證實《正義》按語為誤,前145年說根本不能成立。

張先生在討論司馬遷出使西南,說“司馬遷為郎中將”,是“欽差大臣”,司馬遷只說自己是“郎中”,張先生加一“將”字,把只領三百石的郎中一下提拔到一千石的郎中將,難道司馬遷不會給自己加將字嗎?張先生又硬說司馬遷參加了元封元年泰山封禪大典,漢武帝還“等了一個月”,等司馬遷還報命告成功于天,又把四月封禪定在了“五月”,皆違背史實。真相是,司馬遷因為父親病危而不能參加封禪大典,父親“故發憤且卒,而子遷適使返”,有幸趕在父親逝世前父子相見,將亡父從洛陽拉回故里夏陽“葬高門”。然后“北自龍門至于朔方”(《河渠書》贊),見武帝于五原,五月“自直道歸”(《蒙恬列傳》贊語)。漢武帝上至秦二世與秦始皇出巡天下,皆半年之內便完成行程,為何偏讓司馬遷出游幾年?不顧交通條件(有馳道)、交通工具(有馬、有驛站)等,硬是拉長司馬遷出游的時間,王國維就沒這么做,而只說“是歲所歷各地”。對此,可以提出一個問題,司馬遷二十歲出游是公差還是自費,他憑什么或說靠什么身份“講業齊魯之都”?當時,18歲成人,學子可為博士弟子,到了為國家服務的年齡,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一再稱自己憑父親憑官宦世家而為郎,應該按時走上仕途,然后升任為郎中?!斑w仕為郎中”當釋為升任郎中,“仕”作“任”讀。李廣子孫、蘇建子孫等等都先仕為“郎”“少年郎”,司馬遷也當同一仕途,如他隨皇帝“西至空桐”(《五帝本紀》贊語,元鼎五年),在《自序》內被省略。過去,大多學者常將郎與郎中混為一談,也是辯論雙方常有的失誤之一。又如郭解(《游俠列傳》)入關、逃亡、置家夏陽(與司馬氏有無關系)、“久之乃得”、審判,說他被“族”于前125年又有何不可?司馬遷憑童年記憶、社會輿論等又怎么寫不出大俠郭解?辯論雙方對此又陷入爭議。司馬遷說“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睆埾壬f蒙童耕牧“實屬荒誕”,這是他又要與司馬遷吵架?!叭伟苍髁暌咽翘由俑怠?,這是張先生沿襲舊注的說法,并無實據,任安憑什么于前117年成為“太子少傅”,他有這個資格嗎? 為什么不是《汲鄭列傳》中的司馬安?這節最后,張先生說袁傳璋先生把“后繼者帶錯了方向”,出現“離奇的考證方法”,即“蒙童加減法”與《自序》寫有生年說。文中舉出我《司馬遷生年及其回鄉葬父新證》等論文標題,未指出誰寫的又見于何處,斥責為“偽命題”,“根本就沒有讀懂《自序》”。不知何時,張先生用《自序》詳證過生年問題?

趙先生對《玉?!沸伦C的發現和司馬遷未參與元封元年封禪大典等論述,都非并無學術發現者可與攀比。

二、《太史公自序》就是鐵證

對于大多數學者來說,似乎司馬遷就沒有說到自己的生年,如果司馬遷本人說過生年就會有鐵證,而似乎無鐵證的僵局,正證明專家還沒找見鐵證,就像王國維以前的學者們無視《史記》注釋中的證據一樣,無視鐵證如山,便有待后輩發現。

其實,《太史公自序》就是出自史公本人的原證。問題是要反復詳讀,要認識到《自序》即是一條完全的證據鏈,是一項系統工程,它是按照時間順序寫成的家族史,是父子相繼為天官、相繼鑄就《史記》的創業史,是《史記》全本的說明書?!妒酚洝窂倪h古祖先寫起,經父親到自己最終完成《史記》,按時間順序寫成。依照時間順序是史官遵循的敘述邏輯,時間觀念對史官十分重要,對后人認識《史記》尤其重要。在《自序》里,司馬遷不僅依次寫作,且提示到“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于是論次其文”,“余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述歷”當為“歷述”,即祖述),其實《史記》始終強調“次”(時序)的理念,如開篇《五帝本紀》贊就說“余并論次”。這是作者指導后人如何解讀《史記》的方法之一。只有具有“依次”的覺悟 ,才能認識《史記》,如《五帝本紀》贊語“西至空桐”一句,是說他隨皇帝到四方巡游的順序,又如《河渠書》贊語,是說他自己見過的四方江河,依時序寫,而非隨意擾亂原來的順序。

《自序》用“談為太史公”引出父親司馬談?!疤饭珜W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楊何,習道論于黃子?!边@是說父親的知識結構,即學生時代,拜大師們學習,在京城求學?!疤饭擞诮ㄔ?、元封之間,愍學者不達其意而師悖,乃論六家之要指?!边@是說父親“仕于建元”,連寫到元封,等于概括了父親的多半生,因為父親逝在元封元年,也就等于囊括了以下30年的內容,亦即包括了司馬遷生年,也暗含了《論六家要指》的寫作時間。換句話說,這段話含有兩個時間,父親踏入仕途在“建元”,最早為建元元年(前140),及《論六家要指》寫作時間?!蹲孕颉吩阡浲辍墩摿乙浮愤@篇父親的原作以后,寫道:“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边@也就是說,父親執掌太史令以后,才有了兒子司馬遷,司馬遷生于父親當上太史令以后,父親由太史丞升任太史令,當是升官又有了居住茂陵的資格,所以給兒子起名“遷”。上述四條依次的時間,即父親的學生時代、踏入仕途、創作《論六家要指》、父親當上太史令,這是前置在司馬遷出生前的四條時限,先決的時間條件,然后司馬遷出現。以往研究,無視這四條時限,似乎司馬遷沒說自己的出生,似乎司馬遷生年與父親毫無關系,似乎研究司馬遷生年可以不顧父親的存在。前145年說,就是把司馬遷生年翻過四條時限空降到父親的學生時代,而不問問司馬談多大歲數入仕?給司馬遷多10歲是否也得給父親加10歲?過早去世的父親又該享年多少歲?從司馬遷敘述邏輯上,至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他生于父親入仕以后,前140年就是分界線。父親“仕于建元”,說明入仕較早,正常就在20歲前后,老師唐都同時入仕(《歷書》“今上即位,招至方士唐都,分其天部”),到太初元年參與太初改歷,與司馬遷共事;老師楊何,《儒林列傳》載:“元光元年(前134年)征,官至中大夫?!迸c兩個老師相比,可證司馬談入仕較早,50歲前后逝世。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彼抉R遷記父親句句不離“太史公”。這是關于司馬遷生年最核心的一句話,被獨立成一段,而且句中用句號分開,這么用句號與分段是不合理的,司馬遷剛寫到自己便被割裂開來,意思是“有子曰遷”一句可以往前提,提到父親入仕前的學生時代,然而這是荒誕的。語氣被中斷,一句話變成了兩殘句,語義不完整,再者獨為一段,與下段脫節: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

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

可惜的是,中華書局本《史記》從點校本到修訂本,其中顧頡剛與趙生群兩位先后主編,都持“前135年生”說,卻未發現這個關節點的問題,致使至今各種《史記》版本都一致這樣標點分段,沿襲著錯誤。古文原不分段不標點,原狀如此: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

這樣,“有子曰遷”不能獨立成句,更不能前后挪動,兩段并為一段,“有子曰遷”就像墻體上的一塊磚不能移動,證明他就是生在父親執掌太史令以后。在此,司馬遷講清了自己出生的情況:時間,父親升任太史令后不久;人物,生兒子稱遷;地點,夏陽司馬故里,并且說“年十歲”以前,在故鄉“耕牧河山之陽”,是牧童眼里壯麗的故土。所以說,這里原文被標點被分段,是不符合司馬遷本義的,它應當糾正為: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

這才符合司馬遷的原義。在修正一個標點和合并兩段以后,再來看文中指出時間的“既”字。顯然“既”在此是已然、已經的意思,古籍里隨處可見這一用法,如《禹貢》用了幾十次“既”字,都是一致的意思,“已經……再……”,“已經”是前提,是基礎,再聯系后一時間、后一事件。對“既”字的認識,進一步肯定司馬遷生于父親升任太史令以后,不再質疑。

有必要借用韓兆琦教授對“夾注句”的分析觀點,重新審視一下“太史公既掌天官”這最關鍵的一句:“古人寫人無標點,近年來語法書不再講夾注句,標點古書者遇到夾注句遂不再特別指出,于是讀者初遇類似字句遂墜五里霧中?!盵9]212韓教授舉例多條卻未列出《自序》這一至關重要的例句,令人抱憾。依韓教授的方法分析,“不治民”是夾注句,新中國成立前標點應作“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今人標點應作“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夾注句不加處理,會造成前后兩小分句不連貫,甚至使人覺得莫知所云。取掉夾注句,“主體行文”是:“太史公既掌天官,有子曰遷?!奔丛鞯谋玖x就會凸顯出來?!疤旃俨恢蚊瘛?,“不治民”文義在“天官”內。這是最有意味的夾注句例,再次證實了上述結論。

《自序》接下來記述“二十而南游江淮”,“于是遷仕為郎中”,“還報命”,“是歲天子始建漢家之封”,“子遷適使反,見父于河洛之間”。司馬遷寫到出生、十歲、二十的情況,為什么沒寫明“三十歲”都做了什么事?其實不是他沒寫,而是后人的認識問題,他詳寫了二十歲出游的情況,出使西南地區,省略了任郎的情況,如元鼎五年隨皇帝“西至空桐”。出使西南緊接元封元年,聆聽父親的遺命,不能再作郎官,而要改任“不治民”的文職“天官”,盡一切完成父親的宏愿。司馬遷在臨終的父親面前,連稱“小子”,在《報任安書》說“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無疑是父親去世較早,而他還年輕,例如《呂太后本紀》“魯元王偃年少,早失父母,孤弱”,可以旁證司馬遷原義,“早失”即“早卒”,“年少”時父母就都早早離世了,還一樣“孤弱”。說父親過世時,司馬遷36歲不符合本義,那樣父親就活過60歲了?!岸嫌巍?,元鼎期間戰事多,又要準備封禪活動,朝廷上下都在忙碌,司馬遷不能再用十年的跨度來寫,不能用“三十歲”,時間敘述已緊湊起來。

“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五年而當太初元年”(“于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司馬遷對自己成人以后的主要情況和時間,一步步交代得十分清楚,句式也一致,反映了他是精心編織《自序》一文的。這么精密的文章,自然需要細心的詳析與領悟。所以說《太史公自序》就是一條完全的證據鏈,就是學者們期待的原證或本證,就是司馬遷生于父親“仕于建元”以后,生于父親掌管太史令以后的鐵證,在確定鐵證如山的基礎上,再取證唐代二家注等證據,最終獲得司馬遷生于公元前135年的定論。

《太史公自序》是司馬遷把家族史、史家創作史和中國兩千多年歷史纏繞在一起,精心編織、緊密結合的力作,統馭著《史記》全書。

三、結語

司馬遷生年研究經過無視證據和注文為證據的古今兩個階段。唐人注本及宋代合刻本的證據,有了王國維的取證發明,才有了一百年實證的可能。但不幸的是王國維起步就跑偏了,雙方爭議如入迷宮。百年研究中,史公生年問題可喜的旁證由趙生群在《玉?!防锇l現,證明《正義》所證被后人誤印,至此二證合一。筆者從《自序》原證出發,對史公自序的生年及生平提出拙見。以前研究司馬遷生年主要根據注釋,而未從深層發現《自序》司馬遷講自己生年了,是最直接的證據,先證他生于父親入仕以后,再證出生于父親任職太史令以后,然后結合注釋提供的官方簿書、《玉?!放宰C,綜合分析而最終獲得司馬遷生年的結論。

《太史公自序》:“太史公既掌天官,有子曰遷?!边@是司馬遷說自己生年的鐵證,難道不是嗎?正讀《自序》,從夾注句的五里霧中走出來。

[1]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一[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

[2] 史記論叢:第十三集[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6.

[3]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 北京:中華書局2009.

[4] 史記研究集成:第一卷附錄[M].北京:華文出版社,2005.

[5] 辭?!ふ軐W分冊[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0.

[6] 史記論叢:第十一集[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4.

[7] 司馬遷與史記論集:第五輯[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2.

[8] [漢]司馬遷.史記[M].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4.

[9] 韓兆琦.史記與傳記文學二十講[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

【責任編輯 朱正平】

Textual Research of Sima Qian’s Birth Year fromTheAutobiographicNoteofHistoricalRecords

ZHANG Han-rong

(Hancheng Sima Qian Society of Shaanxi Province, Hancheng 715400, China)

According to the notes ofTheAutobiographicNoteofHistoricalRecords, the two arguments of Sima Qian’s birth year came into being. In the past one hundred years, the debates has been based on notes; 145 BC or 135 BC, which was the end result for no irrefutable evidence as inference, must be chosen one as his birth year. This paper starts from the original text ofTheAutobiographicNoteofHistoricalRecords, and reveals the time and logic ofTheAutobiographicNoteofHistoricalRecordsin depth and in detail.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interlinear notes, the fact that Sima Qian was born in 135 BC is finally confirmed. Discussing with Zhang Dake, it is said that Sima Qian’s erudition comes from his family. And Dong Zhongshu and Kong Anguo were not Sima Qian’s teachers, while it proves that Kong Anguo was a peers of Sima Qian.

Sima Qian’s birth year; Zhang Dake; Kong Anguo;TheAutobiographicNoteofHistoricalRecords; interlinear notes

2017-04-13

張韓榮(1962—),男,陜西韓城人,韓城市司馬遷學會副會長,陜西省司馬遷研究會理事,中國史記研究會理事。

K207

A

1009-5128(2017)13-00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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