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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是睡著待客

2017-03-21 15:16南在南方
湖南文學 2017年3期
關鍵詞:小松

南在南方

鄉村能人三先生六十大壽之前,一個叫趙小英的女人領著一個半大小子羅良文,忽然上門,不是要錢,只是讓小子知道他有父親,故事開始了。

三先生的家庭關系復雜,四個子女,一個是收養的,三個是后妻謝菊(也是小姨妹)帶來的。這個婚外生子的出現,自然引起了波瀾。是公開,還是隱瞞?向來能干的三先生沒了主張,這事像是夢。謝菊出人意料地選擇在他壽宴上公開,沒有興師問罪,而是要早已成家立業的兒女們一起想方設法照看這個小兄弟。然后,她去幾十里外找趙小英,了解前情現狀,一夜交談,心有戚戚。三先生的忘年交馬金水也給他出“當爹”的主意,他們朝著一個方向努力:想要羅良文認祖歸宗。

時間在走,羅良文在長大,三先生也在老,這期間三先生去看了一次羅良文,在趙小英家住了一夜,趙小英要他不要再來,于是不再去。

謝菊意外去世,生前要求死后葬在前夫身邊,三先生同意,扶棺而去。三先生不知道謝菊還有秘密,嫁他時,怕他對自己三個孩子不好,做了絕育手術,而那時三先生一年四季煎藥給她暖宮……謝菊去世之后,三先生一個人生活,雖然趙小英也是單身,最終也沒有在一起。羅良文和馬金水的姑娘結婚了,三先生的人生開始倒計時,終于死了。身后事寫在一張紙上:這一次是我躺著待客。喜樂哀婉。羅良文最終認祖歸宗了嗎?

小說語言素凈,故事慈悲,或許是對鄉村社會的深情凝望,或許就是一場無情追挽,失去的人事永不再回。

大人小孩兒都管他叫三先生,說三先生挖藥啊,三先生寫字啊,三先生看病啊。三先生答一句,嗯。平常三先生寡言,可嘴角卻總有點點兒笑,沒人說他笑面兒虎,說要是三先生肚子能大點兒,活似毗盧寺的佛嘛。

在石門埡方圓,三先生是個能人。在鄉下能人的標準首先手巧,三先生手巧,莊稼就不說了,懂草藥能救命,會紙匠活兒,又寫一手好字,還會畫紅牡丹。光是手巧只能是個匠人,要成為能人,還得心靈。三先生心靈,十里八村誰有個糾紛,誰有個紅白喜事,要請三先生,三先生包了毛筆,去了之后,要在紙上列個條理,這時他一改言短,變得滔滔不絕,一是一,二是二,把事情理得通通順順的。紅白喜事,他當半輩子的督管,寫在執事單頭一名,下面才是副督管,支客,賬房,直到抱柴,挑水。

三先生是個奇人,年輕時在院子栽的紅牡丹,長得一丈高,枝干蒼黑如手膀子,開得最盛的時候有三百朵花。公路修上來,西安城里來了兩個人想買,開口就是五千,這無疑是很高的,那時一條大黃牛才一千八。三先生不賣,那兩人不死心,第二天又來問是不是嫌錢少了,給六千行不?三先生說,錢再多也不賣。那兩人問為啥?三先生只一句話,我要留著看咧。這句話讓兩個城里人贊嘆,從后備箱里掏出兩瓶好酒給他,生意不成敬意在嘛。

三先生是個好人,當然,要除了四個事情。

一個,他媳婦謝蘭病重,他上山挖藥,放聲唱歌,并且唱得是酸曲兒:一愛喲姐,好頭發,梳子梳了篦子刮,好似天上一朵花……就有人說了你媳婦快沒了,還有心思唱???他說,我不唱也救不了她呀。接著又唱開了。于是,就有人說他等不得謝蘭死,好換新的,這結婚六七年,愣是沒開懷,三先生急呀,死了才好咧,另盤新灶好燒火嘛。后來就不說了,大好光景他沒找媳婦,也不是沒人愿意嫁他,人說寡婦你看不上好說,黃花大姑娘你不娶著實氣人。他從姐姐家領養了一個女兒叫胡枝子,本來叫他舅,改口叫他爹。八年后他到底又成家了,小連襟打核桃從樹上掉下來沒救了,他娶了小姨子謝菊。老丈人和丈母生了七個娃,四個女子三個兒,女子按梅蘭竹菊排,兒子按風雅頌排,老丈人念了一肚子舊書,一說話嘴上掛著子曰詩云。

姐夫跟小姨子本來故事多,可三先生跟小姨子沒啥閑話,只有一個笑話,那時小姨子還沒結婚,常來三先生家里玩,一天下雨,三先生唱花鼓戲,一人唱兩角,唱劉海中氣十足,唱胡大姐又尖聲細氣,聽得小姨子入了迷。臨到做飯,問她二姐,姐呀,下幾花鼓子米呀?二姐笑罵,看你一條命,不然我兩花鼓子打死你。

小姨子從三十里的草家川帶來三個兒女,院里一下熱鬧了。他們按以前稱呼,她叫他唐二哥,他叫她四妹。后來她把唐省了,直接叫二哥。只是謝菊要小玉小米小松,管他叫爹,這個他答應,至于改他的姓,姓唐,他不答應,這是四妹夫的門戶嘛,本來姓柯,還是姓柯。

二個,是他寫春聯,幾十年就那么一副:黃金無種偏生詩書門第;丹桂有根獨長勤儉人家。有人覺得他過于張揚了,張揚要有資本的,問題是三先生沒資本,過平平常常的日子,最關鍵的問題他腳下沒人。謝菊嫁過來不到四十,那時正傳著國家要搞計劃生育,好多人家趕著生娃,可謝菊沒生。分明是一家人,一個毒舌頭說,七娘八老子的。更有難聽的說三先生不起陽,三先生好性子,也不爭辯。盡心盡力地當爹,先是領養的胡枝子出嫁,找木匠做了一口箱子,箱子里頭放一床新鋪蓋,大女婿背個背簍來背,枝子跟著走了,那時窮死了,一百響的鞭都沒放。后來,謝菊想讓小玉在屋里招個女婿,小玉不愿意。三先生笑了一笑,找木匠做口大箱子,里頭放一床新鋪蓋。女婿拿扁擔來挑,只一口箱子挑不成,三先生讓小玉自己挑個東西讓女婿趁肩,小玉指著石頭辣子窩。三先生樂了,瓜女子呀,說著找個口袋裝包谷。再過兩年,小玉也找了婆家,小玉女婿愿意上門。

正念中學的柯小松不樂意,覺著二姐夫沒安好心,二姐也沒安好心,要占家產。他媽謝菊拿棍子要打他,罵他不懂事,這家里只你爸一個帕帕兒勞力,一坡的地,沒個幫手,你喝西北風去?他越發高聲說,就是沒安好心!三先生趕緊攔了,那時條件稍稍好些,小玉的嫁妝,有五六樣子,其中就有剛剛時興的大衣柜,裝一人高的鏡子,好看。男方請了十幾人,扛著染紅的轎杠來,抬了回去。風光。小松肯念書,念完高中,沒考上大學,那時大學太少,沒考上再正常不過,可小松想不開,示威一樣的不肯出門,天天床上硬挺著。正是秋收時候,他啥忙也不幫。這讓謝菊生氣,三先生反倒勸她,小松光鼻子花眼的,又有一肚子書,他這是臥薪嘗膽嘛。這話說到小松心里去了,小松覺得他就是一把錐子,遲早要冒尖的。半年之后,政府招干,小松考上了,雖說是個合同干部,總算一腳踏進政府門檻,等于一只腳換成了皮鞋。得知消息之后,小松回了一趟老家,在父親的墳上痛哭?;貋硪矝]隱瞞,他跟三先生說了,三先生高興,說他懂事,晚上喝酒時,還點了一爐香,給小松親爹敬了三盅酒。謝菊指住要小松給三先生也磕三個頭,養親大如天。小松愣了一下,動作倒也痛快,只是沒有跪下去,就讓三先生拉住了說,這頭留著等我死了再磕啊。謝菊不同意,死了磕頭那是給活人看的,你又不曉得。這般,她將三先生按在椅子上,小松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這弄得三先生激動,突然來了一句戲文腔,孩兒請起。小松縣里培訓了一陣子回來背鋪蓋,說分到牧河關當青年干部。三先生說,牧河關哪?小松說,咱有親戚在那兒?三先生搖頭說,不是,我在那林場待過兩個月嘛。

三個,是三先生年近花甲才露了寶的,原來三先生起陽,不但起陽,在牧河關還有個十三四歲的兒子,這事兒說來也怪,三先生自個兒也像是蒙在鼓里,那個女人領著娃來石門埡,站在三先生門口,一句話也不說,眼睛水直流。三先生看著那娃,腦袋嗡的一響,說不清什么感覺,忽然干嘔起來,直嘔得眼睛紅得像兔子,一臉眼淚。

謝菊看一眼那娃,一下就明白咋回事了,活脫脫三先生的殼子。走到門口一手拉住那女人,一手拉住那娃,拉到屋里。女人說,實在沒辦法了,人人都說娃是黑耳朵,他爹不是他爹。他爹也罵就像抱了一窩雞娃子,別的都是白的,偏偏有一個是黑的,雜種。我不要臉不說了,娃干干凈凈的啊。我一橫心,分家另過。娃也乖,就是想知道他爹到底是哪個,活著還是死了,胖的還是瘦的,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沒辦法,讓他來看一下。打攪了噢。

謝菊陪著流眼淚,娃坐在那兒低著頭,不停地掰手指,關節脆脆地響。三先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問,娃,你叫啥名字?那娃說,我叫羅良文。三先生說,我叫唐晉仁。羅良文說,曉得,三先生。

謝菊抹一把眼睛說去弄飯。把他們剩下堂屋里。那女人跟著站起來說,我來幫忙。堂屋里只剩下三先生和羅良文。三先生說,學習好不?羅良文說,好。三先生找個竹竿說,娃,打蘋果吃走。羅良文說,不吃。三先生搓搓手說,有幾本書看不看?羅良文咬一下嘴唇說,看。三先生走前,羅良文走后,去西廂房,窗前有張書案,靠墻有個書架,書不多,放著各式各樣的宣紙,還有一個羅盤。三先生猛地抱住羅良文,羅良文一蹦多高,掙了出來。三先生悻悻的,他從抽屜里翻出一本連環畫,一下吸引了羅良文,這東西像是古董。羅良文坐下來看這本《草船借箭》,三先生拿毛筆蘸了墨,俯身寫小楷:讀書即未成名,究竟人高品雅;修身未期獲報,自然夢穩心安。寫畢,也坐下來。他的心理活動劇烈,眼睛老是濕,只是強忍著。差半個月就六十了,算得上老奸巨滑了吧?可他心里沒有一點底。

謝菊喊吃飯,煨了酒,好像都沒心思吃飯,三先生也喝不動酒。飯畢,女人要回。謝菊從柜里拿出包袱,那里放著三千塊錢,她全拿出來塞給女人,再三要她有事要來,沒事也要來。

三先生喊羅良文說,娃,你等一下,進了西廂房拿出那摞宣紙,這是一句好話,要不?羅良文接過來疊了,放在書包里。三先生又說,我給你摘些蘋果。這回羅良文說,不要。女人走時說,姐,給你說下,我叫趙小英。

他們站在埡口等車,等也等不來。羅良文爬上娑羅樹,嗬嗬,吆喝起來。三先生仰著頭看他,神情虔誠。羅良文說,這個地方好看著呢,還有個寨子哪。

四個,這事情還遠,不急。

羅良文說,這個地方好看著呢。三先生想跟他說說石門埡的過往,剛說兩句,班車來了。

一般的埡口,差不多都有棵大樹,樹下散著些石頭,方便人坐下來歇腳。一般埡口沒人家,風大。石門埡也不例外,也是大樹,不止一棵,有三棵團團長在一起,叫娑羅樹。只是,石門埡還住著幾戶人家,埡口還有一畝大小平平坦坦的場面。最為難得,埡口有一股泉水,從石縫里突出來,又沉著又喧鬧,落在潭里。潭嫌水多,朝外流,這般有了一條淺溪,嘎嘎聲起,幾只鴨子。

石門埡確如石門,只是石門開得寬,像個八字,三先生的院子就在那一捺的收筆處。他寫過一首詩,后兩句是,天生石門不用荊,牛羊菜瓜兩廂分。倒也形象。三先生祖上除了栽了三棵娑羅樹,一院子房的東西山墻外頭還栽了斑竹,原來要它們防風,如成了大竹園,這般一院子房臥在竹林里,只是門口一根竹子也不讓它長,透著門戶。

老早以前,唐家開鋪子,歇客,自然也賣飯??腿瞬幌胭I飯,想自己做也行,唐家蓋了幾間灶房,在八字一撇那邊兒。水現成的,柴現成的,油罐鹽罐就在灶臺上。古來能開鋪子的地方,都有些講究,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是一個,恰好是一個。唐家鋪子就沾了恰好的光,從東頭小安鎮到這里四十里地,趕牲口挑擔子,吭哧吭哧上完二臺子坡,腿肚子都上硬了,看見唐家鋪子,立時泄了氣,再說天也晚了,歇一夜,趕明兒松松泛泛順腳路走十里地就到了小河口,把生意做了,再弄點新貨,回來還在鋪子歇一夜。古來小安鎮逢一四七的集,米街逢三六九的集,時間正好挪騰,還有一些山貨客不趕集,就扎在鋪子里,等著嶺上的人下來。后來公路修上來,沒過年,好多人在公路邊上打房莊子,蓋房,比原先更熱鬧了……

班車看不見了,三先生還朝著小河口的方向瞅,謝菊說,二哥,你攆???三先生收回眼光,跟著謝菊回院了。

謝菊這才發作起來,死掐三先生的大腿根。三先生痛,但咬牙堅持,不挪身子讓她掐。謝菊到底還是不掐了,說,人家男人死了兩年了,我走,你把她接回來!三先生說,四妹,我也是才曉得犯了事,手掌大個地方我犯了天大的事。謝菊上十天沒理三先生,只是三先生六十大壽來了,得預備酒菜,這才說個一言半語的。她問準備五席夠不,三先生說不夠。八席咧?三先生說照十席辦,東西按十二席的準備,超廣些好。她嘟囔一句,平時有事好請幫手,這過壽請幫手,好像喊人送禮一樣。于是,她打電話,枝子小玉小米都留了村里某個人家的電話號碼,那時電話不多,請人家跑幾步傳個話,人家也樂意,那時傳話要多少要收點跑路費。原本要來拜壽的,提前兩天,七月初六來就行。

娘兒幾個在廚房忙著,笑聲不斷,這讓三先生緊張,四妹是個直性子,出了那宗事,她寡口不提,這不正常,紙哪能包得住火?按三先生的想法,四妹應該跟女兒們說一聲,這樣心里有個準備,就像飯做夾生了,吃到肚子得用時間消化。莫非她想著家丑不可外揚?三先生覺著這不是家丑,當然也不是家美,哪是啥咧?三先生想了半天,覺著這是個家事。

這些天,三先生一半激動,一半慌張。馬金水看出來了,問先生心里有事?他答,有一點兒。沒下文,馬金水也不問,說一聲將軍。三先生盯著棋盤,專心下棋。那盤棋走得少有的壯烈,馬金水剩一個士,三先生剩一個卒。走了十多步,走油了,和棋。三先生不停地叨叨,我有一個卒,我有一個卒咧,我有一個卒啊。

七月初八天剛亮,柯小松讓小車送回來。小松干部當成了不說,干了一陣青年干部,換著干了幾年文書,升了,當上副鎮長。小松下車就讓司機回去,鎮上就一輛車,怕書記鎮長急用。小松張羅著給堂屋掛了一幅字,說是書法家寫的,一個大大的壽字寫在紅宣上,堂屋好像一下亮敞了。小松問三先生,爸,字咋樣?三先生說,好黑。二人笑起來,正好謝菊過來,咳了一聲,三先生的笑容頓時收了,小松驚怪了一下,嘿,老頭子還怕起人來了,他朝母親做個鬼臉,母親虎著臉,沒理他。

小松回來不久,三先生五個堂侄兒各自頂了大桌子來,家里有兩張,又問西邊的鄰居借兩張,院子擺了。

確如三先生所料,客不是不少,是多。有一群客他沒想到,小松草家川柯家來了二十多人,他堂叔堂伯,姑姑姑父,還有堂兄堂弟,這些客輕易不來,一下集中起來就隆重了。這般,遠客十桌坐滿,女兒女婿外孫,大舅哥小舅子妻侄,堂弟堂侄徒弟馬金水夫婦四鄰等等,都沒上桌,等下輪。三先生是主角,坐得四平八穩,客人要敬他酒,他淺嘗即止,如果再勸,幾個侄兒頂上代酒,再有柯小松,胡枝子小玉小米女婿挨桌敬酒,一時歡聲笑語,按馬金水說,這真是喜氣洋洋者也。

酒席按舊時官席辦的,先是八個果盤,再是八個涼盤,再是四個炒菜四個湯碗間隔著上,最后是十三碗下飯菜,擺成花的樣子,這席面有叫八大件子的,也有叫十三花的。飯上兩樣,米飯,米湯,客人想吃啥就吃啥。

謝菊是熱菜上過二道發聲的,她站在門檻上,嗯嗯,嗯,她清利索了喉嚨說,吃好喝好啊,今個兒是我屋的二哥六十大壽,這日子是一天一天過的,活到六十歲可不容易,親戚朋友啊,團轉鄰居啊,都看得起了!按說我這老婆兒不該逞能,有個事情非得說一聲,得靠大家伙兒出主意。

說到這兒,十桌子客都放下筷子酒盅,謝菊又嗯,嗯嗯,清了清嗓子說,這個實在是個高興事兒,二哥有后了。謝菊停頓了一會兒,先前說話的,都閉嘴了。她接著說,前些時,牧河關一個婦女帶著一個娃來,多余話不消說,那娃跟二哥一個殼兒沒走樣。二哥也認,十幾年前,二哥讓公社抽到林場時跟人家好上的,沒兩個月,二哥就回來了,二哥也不知道人家馱了他的肚子,這十幾年,二哥也沒去過牧河關。那婦女也沒有找二哥,娃大了,人家男人看出來了,為啥?跟先前兩個娃不像,也不像他媽,也不像自個兒,那就像一窩本地白兔子里頭有一個安哥拉長毛兔子,哪個男人能窩得住這個火?屋里沒人,那男人過去罵那娘兒一句,過來蹬一腳,這娘兒不好過啊,那婦女是個硬角兒,人家跟男的分開另過,前兩年,男的一口氣不來,過撇了。人家能忍啊,可四轉的人哪,嘴里就沒個正經的,老跟那娃說他是個黑耳朵私娃子,沒爹的玩意兒。那婦女才領著娃到屋來了……

這事兒,這一院子的人都是頭一回聽說,個個目瞪口呆。馬金水只是愣怔了一下,就把巴掌拍得叭叭響,一向好口才的他,硬是讓一口氣憋得面皮紅通通的,終于憋出一句,老天開眼,開眼!

不想,三先生小舅子謝頌跳將起來,撲到三先生桌前,指著他的鼻子罵,畜牲干的事兒!

謝菊大喊一聲,讓她老弟閉嘴,姐家的事輪到你張嘴?咹?謝頌慌忙收了手指,退到一邊。她說,我的話還沒完,這事兒攤開那個掌柜娘子頭上,誰都不高興,這不是褲腰帶一松的事兒,這半個月,我就想著那婦女說的一句話,人家來不是要錢,也不是來找麻達,就是讓娃知道有爹。人家說,我確實不要個臉,可娃干干凈凈的。我想著人家,了不起。我又想著二哥,也了不起,我帶著三個半樁子娃來,二哥高高興興把娃養大了,二哥多能行的人,當長工一樣的養娃。他圖個啥?他啥也沒圖著,想著有個娃在跟前,個個都走了,這也不怪娃們家。圖個孝敬,這倒是圖到了,也不是啥了不得的事,人的本分。這個場合,我逞能說出來,不是說二哥不該,是想請親戚朋友出點主意,招呼著那個娃,那個娃叫羅良文,將來叫他姓唐,我們就是死了,也是個心安……

謝菊這一番語說得入情入理,本來六十大壽喜慶,忽然多了這個意外驚喜,個個開懷痛飲,三先生總算放開了,喝著喝著就豪邁起來,爛醉如泥。下午,小松的一群同僚來,他壓根兒不曉得。

三先生意外有子,柯小松最初臉上也有點掛不住,聽母親那樣一說,立刻釋然。他在牧河關鎮,那趙小英母子就在牧河口,離鎮上也就三里路,他說去了解了解情況。隔了幾天,打電話給母親說,趙小英確實跟羅良文另過,住的老房。趙小英還有兩個兒子,比羅良文大得多,各自蓋了新房,都成家了。老二脾氣好些,忙活時還來幫一把他媽。老大脾氣倔,經常罵他媽老母狗,欺負他爸,欺負他們羅家,這在牧河口村成了笑話。又說,羅良文在鎮上念初二,聽班主任說,學習不錯,脾氣大,還會打架。

謝菊說想到牧河口人家屋里看看,問他合不合適?小松笑了說,沒啥不合適啊,叫車來接你。母親再三不肯,說去牧河口不會到鎮上去的,不是壞事,也不是啥好事,免得別人笑話你。小松說,不要緊,我姓柯嘛。他這句話讓母親怔了一下,不過,也沒說什么,只是堅持自己去,自己回。小松不再堅持。

三先生醉酒一天,醒酒一天,到第三天算是完全醒了,拉著謝菊的手嗚兒嗚兒地哭了。謝菊沒抽回手也沒笑話他,也流了兩行眼淚。她說,二哥,原先你喜歡說活夠了活夠了,回頭莫說了,你看那娃才十三四歲,你最少也得活到八十歲,咋也得看著他成家才好。

三先生說,你陪我活嘛。謝菊說,活久了是個禍害呀,這些天我還想著跟你離了,你看我的任務早交待了,一個孫子一個外孫子,三個外孫女子。女子跟女婿看著還團結,兒子跟兒媳也看著好,我滿意嘛,我跟著女子過也行,跟著小松過也行,不跟他們過也行,我回草家川,老房還在嘛。我又想著舍不得離,咱兩個是半路夫妻,跟別的半路夫妻又不一樣,咱兩個先前還是親戚嘛,這待一起,一晃老了,爭過幾句嘴,可紅臉的時候少,二哥,你是好人,心大,啥事也肯讓我。想著要離,心里也空落落的,你這大半輩子,這埡里埡外,誰不曉得你是個光棍,我怕丟你的人。唉,想來想去,我只盼著早幾年死,趙小英比我小好幾歲嘛,到時候你跟她也過幾年日子,對人家也是一個交待嘛……

說著說著,她嗚嗚兒哭了起來。三先生跟著嗚嗚兒起來,兩個人像小孩,結結實實哭,哭得嘴巴朝這邊兒癟了,又朝那邊兒癟。

半個月后,謝菊動身去牧河關,問三先生帶啥話不,三先生說有啥話帶的?三先生來了一句文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謝菊說,說人話???三先生說,記得吃藥,早點回來。

吃了中飯,她先是坐車到小河口,轉車去牧河關,沿著河走,不到兩小時就到了,先前小松媳婦坐月子,她在牧河關待了三個月,也曉得牧河口那地方。從鎮上下車,掏兩塊錢坐個摩托車,幾分鐘就到了。她背了個包,里頭裝了四樣水禮,兩包點心,兩瓶葡萄酒,兩盒餅干,兩包奶粉,手里還提了一盒腦白金。村口問一個老漢,趙小英在不在屋???老漢不答,先問,你是她的啥人嘛?她說,我是她姐。老漢笑說,姐不曉得妹的屋?她笑笑說,沒來過嘛。老頭手一指,前頭有個大核桃樹,朝里拐,門上沒貼對子。她噢了一聲說,妹夫還沒滿三周年。老頭嘆口氣,不言語了。

趙小英看見她,咦呀一聲,一把接過挎包,嚷嚷著姐呀,你咋來了?她說,就是想來看看。三間房,堂屋兩邊兒各有一間,一間做灶房,另外一間,中間隔開,安兩張床。堂屋擺著大方桌子,大門后頭放著鋤頭,兩個裝糧食的柜子擺在后檐墻下,沒擺香火案,用柜蓋代替了。柜蓋上頭有一個相框,一個半老頭在里頭笑瞇瞇的,她問,那個……妹夫吧?趙小英笑著說,不就是那個死鬼嘛。她也笑起來。

趙小英讓她先坐著喝水,說著一陣風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提了一吊子肉回來,包餃子吃。謝菊閑不住,進灶房幫著剁餡,等她剁好,趙小英正好把面也搟好了,切成方頁兒,包那種元寶樣子的餃子。兩人面對面坐在堂屋,竹篩攤在膝蓋上,看上去家常極了。趙小英說灶房那人過世后才打通的,他罵是罵我,還是在一個鍋里吃飯,在一個床上困醒。唉,這人哪,就像個碗,碗沿沿碰個小豁豁,也能舀飯吃,可讓人嫌了。她笑,謝菊也笑。餃子快包完時,羅良文背個書包回來了,嚷著肚子餓死啦。忽然看見家里多了一個人,愣了一下。謝菊喊良文,還認得我不?他點點頭,趙小英說,叫大姨啊。他蚊子似的哼了一聲說,還要寫作業咧,鉆進房屋。

吃完晚飯,謝菊說也不說走的話啦,歇一夜。趙小英說,你說呀,哪像個話嘛。剛收拾了碗筷,就有婦女門外喊趙小英打麻將。趙小英說,屋里有客。來人呀呀說,三缺一,這火燒眉毛的事兒,你不來缺德咧。謝菊笑起來說,你去打嘛,我看會兒電視。趙小英說,那把攤子擺我屋里吧?羅良文一迭聲說,不準,嘩啦著寫不成作業。趙小英說,你把房門關得緊緊的。他噘著嘴,還算聽話,關門聲音輕輕的。

趙小英再三請謝菊打,謝菊只說不打,坐在趙小英身后觀戰。牌桌上四個婦女盯對家,看上家,卡下家,叫牌,還要跟謝菊談幾句家常。謝菊隨話答話罷了。一晃打了三圈,趙小英要收攤子,另外三個不行,怎么也得四圈才公平,你還沒坐莊咧。

趙小英瞅著謝菊,謝菊說,你們只管玩嘛。趙小英坐莊,說來也怪,十四張牌,起手就是十二張條牌,先打一張。接著吃了上家一張條牌,打出一張雜牌,聽口啦??诼牭迷?,卻難得和牌,眼見著牌垛子越來越短,趙小英嘆氣聲越來越重,卻不想抓起來了那張牌,趙小英忽地站起來,那三個婦女立刻伸胳膊護著牌,防著她看,嚷嚷著要她坐下,誰知,她沒坐下來,轉身離開了牌桌,嘿嘿嘿笑,干啥咧?那三個起來用身子護著她。她慢慢朝裝糧食的木柜走,揚起手,將手中那張牌砸在柜蓋上,震得那相框倒了,壓制不住的笑聲像裝滿水的水槍,我和了,條一色……

羅良文氣沖沖從房間里出來,跑到門外。趙小英噓了一聲兒,可這一把牌像一把火,熱度一下上來了。趙小英連坐四莊,第五莊剛碼好牌,兩個民警推門進來,喊叫一聲,都別動彈噢。五個女人都愣在那兒,壓在桌底的錢被收了,接著被要求到派出所,聚眾賭博嘛。趙小英一再說,這是我的親戚,她一把牌也沒打,另外三個女人也證明了,可民警堅持要謝菊一起到所里去。

到派出所沒待一會兒,一個管事的民警瞅著謝菊說,這不是那個……那個謝姨嘛?謝菊說,哎呀,是汪所長啊。

這個叫汪所長臉一黑沖著做筆錄的民警說,胡球搞嘛。趕緊把幾個錢給這幾個姨退了,不就是個娛樂嘛。警察放下筆,嘴里小聲說,一個學生娃來說賭博嘛。

汪所長拉著謝菊的手,要她們到屋里喝水。謝菊說,不了,不早了,我們回去睡覺去。汪所長說,這些客是?謝菊說,今個兒我是客,在牧河口她們那兒玩嘛。

她們從派出所出來,走了半里路,這才緩過氣來,趙小英說,得虧姐呀,不然咋都得罰點兒款,人家警察不跑冤枉路。趙小英還沒接話,一個婦女說,還說呢,良文那娃子可不好惹呀,一聲不吭把警察給找了。趙小英說,瓜娃子嘛。另外一個婦女笑起來,誰叫你太囂張了,自摸一把嘛,高興成那個樣子。趙小英說,我該高興,那可是個坎張!

趙小英回去,羅良文還在寫作業。趙小英說,良文,回頭媽再不打麻將了。羅良文轉過頭認認真真地說,那我也不報警了。你要打也行,你到學校跟老師說,莫布置這么多作業……趙小英跟謝菊笑起來。

洗嗽了,趙小英換了新床單,要謝菊早點歇著,她跟良文睡。謝菊說,這大的鋪嘛。這般,她們半躺在床上小聲說話,等羅良文做完作業,把尿桶從門外提進堂屋,這才關上房門。

女人的話,就像線頭,隨便扯出一個,就能織件毛衣。謝菊說起自己當年,男人好,可惜命不長,那棵核桃樹也不是太高,就是不該樹底下有個石頭,他的腦殼不該碰著石頭。這些事,她說得簡單,因為她要說唐二哥的事兒。

那個人死了,安閑了,活著的人受罪啊。三個娃都是半樁子,家里沒了硬勞力,吃飯都難。我開始也想守著,不怕寡婦門前是非多,可沒幫手,娃拉扯不大。這人成了寡婦,就像一塊爛肉,不管啥樣的男人像蒼蠅眼前飛,我看不上。后來,我三姐給點了眼藥說,二姐走了,唐二哥也沒成家……我點頭,三姐就去問唐二哥,他答應了。這一混都在一塊二十來年了,唐二哥是個好人,好性子,遇啥事都不慌。這二十來年,我就是一塊心病,沒給他添個一男半女,這人哪,有個兒女,就像是有個影子,大太陽照著,身后沒個影子,想著沒個著落。算來,他也有四個娃,娃對他也有心,總像是缺點啥樣的,有時候娃不聽話,要是親老子,早上去捶他一頓,唐二哥從來沒打過娃,有點客氣。上回,你引著良文去,我一下就曉得了咋回事,你說我氣不氣?咋能不氣嘛。氣歸氣,我還能分個輕重……

趙小英也是一聲接一聲嘆息,好多事情想說,都不好起頭。她冷不丁說,我不是那種褲帶松的人。唉,那時我在林場做飯,林場都是男的,除了兩個做飯的。男人一逮著機會就說騷話,句句不離兩個腿中間,三先生不說這個。別人,都是些老張,老楊,老朱這喊叫,偏偏別個喊他三先生,開始我還想著怕是教學的犯了錯來的,過兩天才曉得是個抓藥的,平常跟人一路砍樹,截樹,抬樹,解板,有點閑,就弄點草根根兒回來,有些我認得,蒼術柴胡火藤根天麻,有些不識得。他弄回來放在席子上晾著。那時我身上不好,長奶花兒,爛得稀滑滑的不說,還癢得不得了,也顧不得有人沒人,得抓。有天,三先生找了幾樣藥,放在石頭上捶,捶成稀泥爛漿用個碗裝著說,貼在上頭,隔一天換一回藥,換藥之前,把開水晾溫,里頭放點鹽洗一下。沒說多余話,我也不好意思問他咋曉得。真得了那藥的力了,幾天過后,收水了。唉,女人就這點出息,想著人看好咱的病,得叫到屋里喝兩盅酒。三先生不去,嫌下山太遠,難走。這樣欠了他的大人情。有一回,下雨,那些人打升級的一攤子,下象棋的一攤子,還有一些攤在床上。三先生披個塑料紙要進林子里去,我跟著去了,他說想挖點豬苓,都說牧河口的豬苓好,一回也沒找到過。說到豬苓,我曉得柳河溝肯長,我給引路,在那兒真還找到一窩,有三十四斤,裝到蛇皮口袋里。我問這像豬屎一樣的藥有啥用嘛,他說這東西用處可大了。雨太大了,說個話,朝嘴里流,眼睛都睜不開,正好有兒有個巖屋洞,挖藥的,打野號子的,有時在那歇腳。褲腰都濕了,想著燒一堆火烤,巖屋洞里放著火鐮子石,三先生弄點干草揉茸,拿火鐮子石丁丁地鉆,鉆出火星子,火燒起來了,唉,怪我,我不該撲到他身上。這十幾年,一直沒去找他,怪我嘛,他啥都不曉得。開始,我也不曉得,娃兩三歲,有天掌柜的歪著頭看說了一聲,娃子長得不像他。我也沒在意,還罵了他幾句。誰知這娃越長越像三先生,我想壞事了??蛇@事咋敢認賬?掌柜的也沒辦法,他又沒見過三先生,我們村里的人誰也沒見過三先生,怪就怪跟我一塊做飯的那婦女,也隔得二十來路,有天她趕集,在街上遇見了,她大驚小怪說這娃跟挖藥的蠻像咧。這句話掌柜聽到心里去了,問她是哪個挖藥的?那婦女腦子也快,朝后街一指說,胡醫生哪!胡醫生是個白胡子老者,掌柜也曉得人家開玩笑的,他先前就有疑心的,那婦女走了,他問我這女人是誰???我說當年在林場一起做飯的。這男人離不得女人,嘴上把你罵得臭狗屎不如,晚上他得討好你。這事最后還是露了餡,他到河南靈寶挖金礦,一路挖礦的有一個下梁子的人,下梁子離我們這兒二三十里路,黑得沒事叨叨,說起當年林場上的事情,他就問起人家有沒有一個挖藥的?人家說有一個啊,不曉得叫個啥名字,只曉得叫三先生。他又問人家認不認得一個叫趙小英的?人家說,做飯的。又怪我,掌柜的過年回來詐我,我看他說得有鼻子有眼,只得認了。他問三先生是誰住哪,我沒說,這回他像狗尾巴綁一封炮子,炸了……可惜命苦,挖了七八年的礦,給老大老二蓋房結了媳婦,自個肺里頭都是灰,醫生說像是灌了水泥,出不了氣,撐了兩年,一口氣不來……

謝菊咳嗽了幾聲,也不是心里起伏太大,只是她們兩個女人睡在一張床上,說同一個男人,一個是夫妻,一個有點像露水夫妻,有點怪麻麻的。趙小英說是不怪三先生,這男人女人在一起就跟燒火一樣的,柴干好燒,濕柴,沒有好引火的也是燒不著的。

謝菊說,唉,人這一輩子咋說咧……趙小英開了燈說,姐呀,話說多了嘴干,咕咚咕咚喝一杯涼白開,給謝菊的杯子續了水。開了房門,在堂屋嘩嘩一陣,提了尿桶進來問,姐,尿不?謝菊擺手,她又把尿桶提了出去。

謝菊喜歡這個直性子的人,她也不想拐彎抹角了,等趙小英重新睡下來,她問,你說等良文大些,他認不認他的親爹?趙小英長長嘆了一口氣說,我不曉得,反正我是把他引著去看了,叫他曉得一下,他有爹。你回去跟三先生說,不敢到牧河口來,唉,我那老大性子像老子,我怕出個啥事。姐呀,你的心腸好,好人有好報,也莫蠻操心,啥事都是造化。你要長命百歲,三先生也得長命百歲,等著看,要是有一天良文想認他爹,爹還在人世嘛。不是有個古話,樹落歸根嘛。嗯,姐呀,我要先請了,將來良文念學有啥要幫忙的,我要請你……謝菊呵呵笑了說,我一個老婆子……她說,不是嘛,你是柯鎮長娘嘛。

謝菊這才吃驚,趙小英不是她想的那樣簡單。她還是呵呵笑著說,你說他呀,這忙他不幫誰幫,誰叫他是當大哥的……

兩人又拉拉雜雜扯了一陣兒,瞌睡蟲上來了。

趙小英醒得早,要給羅良文做早飯。過了一會兒,謝菊也起來了,羅良文放下筷子起身,這一次他清清亮亮地說,大姨,你咋不多睡會兒?她笑著說,睡好了。羅良文說,我那先吃噢。坐下來,呼呼幾口把面條吸到肚里,抓起書包往外跑,她喊住他說,姨下午就回去了,國慶放假了到姨那兒玩噢。羅良文說,好。

趙小英留不住謝菊,舀面粉搟長面,客來餃子客走面,老講究了。又要炒菜,謝菊趕緊攔了,又沒學會喝酒。呀了一聲,還沒喝藥呢。趙小英連忙倒了一杯水過來,姐是哪兒不好?謝菊說,老毛病了。

趙小英弄了一碗酸菜漿水,潑了一碗油辣子,兩人吃得舒舒服服。

臨走,趙小英拿出一個袋子,說是一點藥材,拿回去三先生用得上,然后,提著袋子送她到鎮上。謝菊想了幾個來回,還是拉著趙小英的手去了鎮政府,傳達室的老頭笑瞇瞇地說,柯鎮長下鄉去咧。她只好跟趙小英說,回頭讓小松去看你。趙小英直搖頭說,不消的。

謝菊坐小巴走了,趙小英站在兒給她搖手,搖啊搖,直到小巴看不見了。她才看見,手上還提著裝藥的袋子,她從柳樹溝挖回來的豬苓。

三先生打電話給馬金水。馬金水散學來時,三先生已經泡好了鐵觀音,就坐下來喝,都不說話,好像一說話,茶味跑了似的。等茶喝淡,三先生開腔說,你師娘到牧河口了。馬金水說,師娘了不得。三先生說,我到底是老了,以前是老腦筋,現在更老腦筋,你年輕些,假若你這事臨到你頭上咋辦?

馬金水沉吟了一會兒說了兩個字:當爹。三先生等他下文,他又沉吟一會兒說,先生以前說過,人活一世,草活一秋,只是一個眼前,兒女也是一個眼前,三代之后,睡在草窩里,名字后人都記不得,一句先人就可以了,無非是過年來上個墳,清明燒幾張紙,這幾句把人一輩子說盡了。這人活著,有一口氣在,總得做點啥,就像點一窩包谷,苗出了,得薅草,得上肥,得壅土巴,不然,棒子結不好,風一吹倒了,于心不忍。這娃跟包谷不能比,理也差不多。男人女人睡一起,只是睡,娃是個附帶。二臺子坡趙木匠家的發娃子,不聽話,他媽說曉得你是這樣的一個東西,當初就不該生你。發娃子一蹦多高說,你以為你想生我?你不就是圖受活嘛!話糙,理可不糙,也沒啥說不得的。娃生了,當爹當娘才是正事。只是先生這宗事,不同往常,要么明當爹,在石門埡這事算是明了,要在牧河關明了才好。要么就是暗當爹,牧河口那邊不驚動。當然,這事得要師娘同意,那邊趙……趙師娘也同意。光她兩個同意還不行,良文最關鍵,他正在青春期,第一個別提讓他改姓,這個得他自愿,咱們提這個,怕他反了。第二個,爹要像神一樣的存在,不能聊勝于無。

三先生又問,不管明里還是暗里,這爹咋當才是當?馬金水笑了,先生當了這么多年的爹呀。三先生說,當爹我也不是不會,現在我跟那娃是兩張皮,咋親近?馬金水說來個干脆,見面。又說起生辰那天,師娘揭開蓋子之前,先生頗似謝安與人下棋,有人送信來,謝安看了,繼續跟人下棋,人急了問淮上戰事如何,謝安指著信說,小兒輩大破賊。三先生哈哈大笑說,金水啊,你這是笑話我那天說,我還有一個卒子吧?金水也笑起來。

金水說,回頭良文來了,引著到我屋的玩,我給診摩診摩,再有一個,馬朵朵也上初中,也有話說嘛。

三先生沒說什么,只是起身換水換壺又換紅茶泡,又喝起來。

謝菊回來,院里靜靜的,西廂房一看,這兩個啞巴一樣地喝茶,就笑了說,哎呀,金水這悶著頭喝茶香些???金水起身接過謝菊的包說,先生說是喝茶說話俗氣咧。三先生說,四妹班師回朝,還講究啥咧。謝菊坐下來,不肯拿小盅喝紅茶,沒長喝紅茶的嘴!自個兒泡一杯綠茶,跟金水說東說西,就是不說去牧河口的事兒。她喜歡金水,仁義就不說了,家常得好。金水瞅了瞅三先生,三先生眨巴一下眼睛。金水就提起話頭,師娘也沒在小松哥那兒玩一天兩天?她說,小松下鄉了,本來我引趙小英想跟小松見了面,回頭有個啥事,也好招呼咧。三先生說,沒跟三松商量你就敢引?她說,你沒跟我商量你……忽然收住了話頭,怕金水笑話,咳嗽兩聲說,二哥,這事兒你不消操心。人家趙小英弄個門兒清,自個兒說起來柯鎮長,我還能說不行啊,小松當官咧忙咧。說到這兒,拍一巴掌大腿說,人家讓我捎豬苓回來,想著二哥用得上……我給忘了咧。她瞅三先生,三先生喝一口茶說,屋里有豬苓嘛。本來她還想指明地點,說是怕是在柳河溝挖的咧。見三先生語氣寡淡,打住不提。又拉了一會家常說去做晚飯,金水,莫走噢,陪先生喝酒。

不大一會兒,謝菊喊著煨酒啊,三先生起身,金水跟著過去抹桌子,抽筷子,端菜上桌。一盤炒洋芋片,一盤香椿雞蛋,一盤帶魚,一盤青菜。金水說,回頭我得出點伙食費才好。謝菊哈哈笑起來,以前倒是個老鋪子,如今沒有開店了啊。三先生提酒出來,壺是陶壺,裝得半斤。

三先生給謝菊倒了半盅說,四妹,你半盅,我一盅,我敬你一下子。她嚷嚷說,從小就沒學會喝酒,受罪嘛,要不,我請金水代了。三先生不依,不能代,我的心意。她說,哎呀,你這老漢今兒是咋了?說著還是端了盅子喝了,怕三先生說神經話。片刻之間,紅云上臉。

馬金水也倒了半盅,說是師娘喝酒難得,今天也要敬師娘的。謝菊端起來喝了,把盅子收起來。三先生說,金水,咱兩個喝,你師娘在意不在酒嘛。

三先生和馬金水都算喝家,但都不肯過量。前四五年,馬金水來,三先生用八兩裝的銅壺跟他喝,如今減為半斤,喝完吃飯,不糾纏。三先生像是生來就能喝酒,也不缺酒,吃大鍋飯時,自留地要種麥子。他要踩幾塊酒曲。沒有糧食做酒,他辦法,玉米稈子能做酒,坡上的野李子,野葡萄,簡子果兒(學名胡頹子),摘回來,拌了酒曲,也做好酒。有酒,沒菜,他也有辦法,生產隊收了黃豆,偶爾會掉些豆莢,他撿著剝了,剝得一把,放在鍋里放鹽煮了,怕自己忍不住,幾口吃了,砍根竹子,弄個三四寸高的竹筒把豆子裝了,再用一雙筷子去夾,夾不住他不急,總有夾住的時候,這般,一把豆子,他能喝三頓酒??蛇@豆子也不常得,干喝,他實在不愿意,又想了一個法子,到小河里撿了許多小石子,有白的,有黑的,也有花的,豆米大小,用鹽煮了,喝一盅,含一個石子兒在嘴里咂摸,圖那個咸味,味淡就從嘴里掏出來,放在清水里,二回再煮鹽。好多人看不上去他這個做派,他只是笑一下說,學古人。學哪個古人?他不肯說。后來,馬金水看李白寫:客到但知留一醉,盤中只有水晶鹽。果然古風。

日子慢慢轉好,三先生的酒意越發濃郁,雖說逢著就喝,如果酒不中意,他要做聲的。有一回西坡張家請他喝酒,滿桌子滿碗,第一盅酒下肚,他忽然落淚了。主東就問,三先生,有啥難過的事情?他抽抽答答地說,瓢把子啊,酒死了。主東大驚,三先生莫要說玩話,這酒咋能死了咧?他說,沒死,沒死咋沒一點酒氣?主東端起盅子一嘗就罵婆娘,挨刀叫你煨酒,你把酒煨成開水味兒了。重新換酒再煨,三先生笑遂顏開。這事傳開之后,三先生到處喝酒,沒有不好的,怕他哭著說,酒死了呀。

跟喝茶不一樣,喝酒三先生喜歡說話,把酒言歡嘛。正說話,一片桐樹葉子讓風吹落,落在紗窗上,他就說起了梧桐樹葉的事兒,說清代有個名醫叫葉天士,有戶人家媳婦難產,他開完藥方,忽然一片桐葉落下來,他提筆在方子寫:桐葉一片兒。沒過多久,產婦順利了,一時名震天下。據說,后來,好多醫生學他在方子上寫桐葉一片,卻沒有什么大用。人問葉先生為何啊,葉說,風起葉落,我想到了生娃跟這個道理差不多啊。后來,人說,醫者,意也。這個意,不偏不倚,恰到好處,才是本意。馬金水說,受教了,當浮三大白。三先生擋住他,咱們平著喝,平著喝。謝菊來一句,唉,這酒是命啊,一口都不吃虧。馬金水要師娘吃飯,她說,不敢吃啊,你這先生沒喝完酒,我吃飯,待會兒又要說我“犯上”啦。三先生說,你只管吃飯,晚輩這時吃飯才是犯上嘛。謝菊笑說,哎喲,我腦子笨,上了老漢半輩子的當!金水,你跟著先生學,要學好啊,毛病兒可別學去了。金水嗬嗬一笑,不好接話,這話像是話里有話。

謝菊說,趙小英好茶飯咧。三先生說,咋招待你的?謝菊說,餃子包得小小巧,面也搟得滑溜。三先生笑說,這不等于是你自個夸自個嘛。謝菊說,二哥,你就裝死,我回來這半天了,你心在不肝上,只管吃菜喝酒,還打馬虎眼兒,你沒啥問的啊。金水又不是外人嘛。

三先生說,你不發話,我又不敢問你。謝菊說,你問。三先生撓撓腦袋說,我腦殼里像是裝了漿糊,良文肯念書不?謝菊說,作業寫到半夜。又說起,幾個婦女打麻將聲音大,良文急了,跑到鎮上找警察。又學著趙小英自摸一把的樣子,逗得三先生和馬金水身子直抖。

吃罷飯,馬金水告辭,天剛麻影兒,遇到一些回去的牛羊,和放牛老頭說幾句話,有點像《詩經》里頭,日之夕矣,雞鳴于塒,牛羊下來。靜靜的美,要是不操心的話。

當年他一舉考上中專,成了石門埡第二個吃商品糧的,頭一個是柯小松。三先生登門道賀,后來他覺得那是長者車轍。三年之后,從州城師范學校畢業,從哪里來回哪里去,等縣教育局分配。等分配有點難熬,三尺講臺自然會有,只是站在哪里卻有學問,無非托人送禮的事情,最好是進城關小學,其次縣城周邊小學,再往下就是各鄉鎮的中心小學。再往下就到底了,就是山村小學。他沒有路子,他爹說實在不行把牛賣了……他呵呵笑了,牛賣了,我又拉不動犁。他爹看他是真的不著急,索性不再張羅。那時小松還窩在文書的崗上,說是教育局的事心有余力不足,關系到了鎮教育組,倒是能說上話的。他拒絕了,最好就在王門埡村小學,教完書,還能給父母搭手收種。他如愿了,九月開學,他抱兩床鋪蓋去石門埡小學,跟兩個教過他的老師,成了同事。小學只有三個年級。三年級念滿,到小河口中心小學念。

他在村小學沒挪窩,一晃十七八年過去,前幾年成了校長,還是管兩個老師,其中一個是他的媳婦。三先生說,人生兩味藥,少當遠志,老而當歸,你為啥不往高處走?他來一句,此間樂,不思蜀。其實,他暗地里在做一件事,自從看過《瓦爾登湖》之后,他就有一個想法,再等到一個偶然的機會在同學那兒順了一本《塞耳彭自然史》之后,這個想法更明確了,他要弄一本《石門埡自然史》。三先生高興壞了,先不管自然了,趕緊把匠人記錄在案,不然這些老手藝跟著老匠人一起進棺了。這些年,他和三先生一起拜訪了銀匠鐵匠銅匠石匠木匠漆匠箍碗匠油匠殺豬匠劁匠漆布匠紙匠彈花匠篾匠釘秤匠鞋匠,匠人之外,還有接生婆,媒婆,歌師,地仙,道士,廚師,再加三先生本人藥師等等,二三十人看似不多,但要弄懂,卻不容易。好在他媳婦讓他買了一臺相機,雖說膠卷沖洗花費不少,至少資料保存下來了。

而草藥,他跟了三先生六七年,石門埡周遭草藥不下百種,自然是認全了,《湯頭歌》也記下一千多種,水劑也好,丸劑也好,方子他也能開,總是不放心,定要三先生看一眼,有時三先生會減,有時會添,道理說得明白,有時一字不改,撫掌大樂,那份陶醉,很是感人。有一回,學校一個娃嘴巴爛了,三先生扯了苦參的根讓熬水洗,好像不管用,他靈機一動,到林子里,找一棵有大疤的白楊樹爬上去,里頭有點積水,他弄棉花蘸了下來,給那娃抹,出了奇效。他給三先生說了,三先生愣怔一會兒,拍手說,神了!你這是從本草化來的,李時針說白楊樹“煎漿水入鹽含漱,治口瘡”。像當年公社李主任夸三先生一樣,三先生逢人就夸他,揚他的名兒。三先生是真得意,外公老時送他兩本清代老書,一本《千金方》,一本《傷寒雜病論》,自然是珍貴無比,他連匣子一起給了他,再來一句,寶劍送英雄。

暮色里的娑羅樹默如兄弟,據說是三先生祖上從一個毗盧寺弄回來的三根兒樹苗,說這樹是佛樹,要佛保佑他的三兒子。不知多少年了,如今又高又粗,開花香,結的果兒是藥,聞著也香,最奇的是,三棵樹的樹干慢慢長一塊去了,三杈的地方又留了一個平面,一個人可坐下來,三先覺得地方小了,弄些木板隨著樹形搭個臺子,上頭用楸樹做個棋盤,楸樹不怕風吹雨淋,正好不用收,跟他下棋。他們棋藝一般,也不爭輸贏,一邊走棋,一邊說話。三先生喜歡,要兄弟相稱,嚇得他變臉討饒,三先生呵呵直樂說,那你拜我為師如何?

他受寵若驚,這般,跟著三先生學草藥。三先生之所以成為三先生,是因為他會草藥。先生這個稱呼,在石門埡方圓二三十里,如今只剩三先生一個了。之前,一個看風水的趙先生,一個教私塾的馬先生,是他祖父。三先生最初被人叫小先生,后來不知怎么誰說了一句,這石門埡通共才三個先生,三個寶啊,趙先生年長,就叫大先生,馬先生居中,就叫二先生,小先生老幺,叫三先生。就這樣叫出去了。叫先生是個敬奉,大人小孩見了面,不按輩分,只是叫先生。這個待遇后來沒有了,像他教書,不叫先生,叫馬老師。大先生的兒子也看風水,不叫先生,叫他趙地仙。衛生所的艾朝,不叫先生,叫艾大夫。

三先生半大小子跟著小安鎮的外公學草藥,跟外公山里挖藥認藥,外公給他說藥性,簡單的方子,教他湯頭歌。他的記性從小就好,湯頭歌背得滾瓜爛熟。外公常常捻著幾根兒胡子笑瞇瞇的,有些將遇良才的感覺。外公會草藥,可他沒有開藥鋪,常用的草藥備了一些,沒有也不要緊,提了藥鋤到后山,一袋煙的工夫就齊了??床∫膊灰X,拿一斤紅糖,或者一瓶酒就行了,啥東西不拿也行。草藥是坡上長的嘛,草藥有良心,人哪不能沒良心咧?外公說要錢就是個買賣,拿個禮來,才是人情,人情有味。外公這句話他記得牢,他學外公。

三先生的美名來自一泡屎,當時公社主任李崇高腿彎子長一種俗稱螞蟻窩的瘡,爛得一塌糊涂,醫生請了,喝藥不見效,藥洗也不見療,正好三先生從公社過身,李主任喊住,仁晉呀,聽說你在學草藥啊。他點點頭,嗯了一聲兒。李主任說,你看下子我的腿彎子。他看了說,長螞蟻窩啊。他抓抓腦袋又說,我倒是有個土方,就怕你不干。李主任說,只要腿能好,吃屎都干。他呵呵樂了說,你明早上起來,把屎莫拉到毛坑了,找兩片桑葉子,要大點的,不要光葉子的,要毛葉子的,你把屎拉到桑葉上,扒勻,趁熱貼到腿彎子上,用個布綹綹兒綁著。李主任笑罵,狗日的小唐啊,你娃調戲老子,你過細我給你爹說,你爹揭你的皮!他一本正經地說,我說正經話。說完就走了。

幾天過后,李主任騎個毛驢來了,拉著他爹的手,夸他家出了一位小先生。掏出一支鋼筆要送給他,他死活不要,因為屎是自己拉的嘛,至于這土方子是他外爺說的。李主任一高興,四處揚他的名兒。直到八十年代后期,公路修上來,三先生稍稍能輕松一點,依然不得閑。

謝菊催了好幾次,木頭砍回來兩年,干過性了,要請二臺子坡趙木匠來做棺。雖說四轉好多人五十七八就把棺做了,三先生一點也不著急,可禁不住謝菊催,點頭說好。這般,謝菊給小松打電話,要他逢星期回來一趟,養兒防老嘛,做棺材得要子女請匠人,她不想少了這個規矩。

小松回來,幫趙木匠提木工箱子,趙木匠不時說著這怎么要得?伸手要接過來,小松不松手,像別人家子女那樣的禮數。當天也就是動個斧子,炒菜喝酒。席上,小松給趙木匠封了喜錢,說不能在家幫手,請他盡心。趙木匠喝得臉紅紅的,一直說請鎮長放心,三先生的事情哪有不盡心的。

當地的棺,多用紅椿,好的就是松柏,最好的是油柏。油柏長得慢,難得拼夠一副棺板,三先生祖墳上有好油柏。趙木匠邊做棺邊嘆息,三先生兩口兒命好,這么好的棺,活一輩子也想得過。油柏硬,相比雜木棺,費一半的工夫,還費斧子,刨子,鑿子,干不了半天,就得磨。三先生不著急,謝菊也不著急,每天只管酒肉款待。

趙木匠忙著做棺,三先生和謝菊忙著翻曬酒曲餅,忙著收拾包谷,叫來堂侄幫忙,放在班車上去小河口粉碎,回頭好攪酒腳子。

棺材做成時,枝子小玉小米小松回來,請了幾桌子客,慶祝有了瞌睡籠籠。

接著請來漆匠,漆了個锃亮。謝菊看著高興,隔三岔五,用抹布抹,像抹家具一般,嘆息一句,實在愛人呀。后來,三先生想起這些,唉一聲,都是命哪……

國慶放假,羅良文沒有來,趙小英也沒來。說好要來的嘛。謝菊給小松打電話,問趙小英的情況。小松說,到牧河口去了幾回,頭一回到村長屋里閑坐喝酒,讓村長喊她屋的老大來陪,老大喜歡罵他媽,聽著不懂事,對外人倒也通情達理,也曉得輕重,叫良財。他要搞個竹器廠,要整點扶持款,剛好上頭也有政策,幫著辦了,還高興。三番幾次要我請到屋,也不是端架子,總說忙,隔了一時還是去了。正好他外母娘來了,我就問他母親大人咧,不容分說要他請過來一起吃飯,村長也在一旁鼓勁,這般他只好去了,他媽還好,也來了。他們要我坐上席,我沒坐,一定要他媽跟他外母娘坐。那頓飯都吃得高興,來財覺著我把他看起了,給他撐臉。席面,我喊趙小英姨,人家也是能人,多余話一句也不說。吃完飯,喝了一陣子茶水,村長借著酒意跟來財說這有兒有女的人哪,得撐門戶,要給兒女做樣兒,兩口子會日子是好事,再加上一個兄弟像兄弟……來財也懂事,說不怕柯鎮長笑,有些地方我做得不好。村長說,你做好了,這五好家庭的牌子釘在你門頭上,大名譽嘛。村長會說話啊。我們走時,還到廚房看了看,跟良財媳婦說了幾句話,這都是跟咱屋老頭兒學的。趙姨正在幫媳婦洗碗,把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拉著我的手說,柯鎮長,沒事上我家坐呀。我說,你到鎮上了,到屋喝水。這就算搭上關系了,我跟羅良文的班主任熟,也打了招呼,讓給他經常緊鏍絲……

謝菊把小松的話原原本本學著給三先生聽,三先生在院子里收拾酒窖,他和馬金水換著起土。長五尺寬三尺深三尺的土坑,這土坑年代久遠,三先生記事時就有,是他父親先把坑挖好,請人背了很多白善土回來,一點一點拍進坑邊坑底。白善土黏,能存住酒汁。醫書說白善土味苦,三先生弄了一塊攪成水,小口小口地嘗,不苦,也沒有土腥味。每年的甜秫割回來,剁碎,跟酒腳子拌好,在這個坑里發酵,吊完酒之后,坑邊的土回填。再要用時,起完土讓太陽曬上半月,三先生跟馬金水說,有點像給婦女暖宮。

馬金水聽師娘繪聲繪色學小松的話,直說小松做群眾工作有藝術性,這是圍點打援嘛。三先生也說,小松如今像個人精了。

正說話,村文書讓人捎來一封信。三先生接過來,瞅一眼信皮說,良文回信了。說著打開信看,笑瞇瞇的。謝菊說,念出來聽嘛。三先生正要念,又讓她一把奪了過去,還是讓金水念,怕你短斤少兩。

金水接過來念:

三先生,您好,您的毛筆字寫得真好,有點像古時候的人,就是繁體字好多認不得??茨鷮懙氖T埡東坡寨,原來那么大。牧河關沒有寨子,舊時候土匪來了,人朝船上跑,不像石門埡都跑在寨子上。要是您下次寫信來,說點草藥的事情。

原先答應大姨要來玩,老師布置了好多作業,來不成了。二回有時間再來。古人寫信最后喜歡說,寒暑不常,請多珍重。我照抄一遍,心情跟這句話一樣。

金水把信遞給三先生,謝菊問,就這幾句啊,良文字寫得好不好?金水說,就這幾句,字寫得還工整咧。謝菊笑說,話少是少了點,也是好的,這算是接茬兒了嘛,二哥,我先前叫你寫信,你還扭捏,這下好了吧?三先生點頭。金水說,先生回頭給來良寫信,能不能叫我錄一份?三先生點頭說,回頭把草稿給你,良文說認不得繁體字,我謄個簡體的給他。謝菊又說,我總覺得不對榫嘛,那信上叫三先生?咋不叫爹?

三先生說,好事不在忙上。金水說,這樣寫得體,說明這娃有想法,從喊三先生到喊爹,這要一個過程。

一個多小時,金水一身大汗把酒窖里的浮土起干凈了,用竹枝子蓋了,怕雞刨。謝菊去灶房弄飯,三先生端了溫水來,要金水把汗抹了好喝茶。

喝茶時,金水問暖宮的方子。三先生沉吟半天說,現在機器手段高,能斷得清楚,方寸之地,名堂挺多嘛。金水說,我媳婦表妹在縣醫院查了,沒啥麻達,想用點中藥調一下。三先生又沉吟了一會兒說,暖宮啊疏導啊,我倒是用功了,你師娘剛來那兩年,吃了不少藥,沒見效嘛。要說藥草,當歸,益母草,楓香樹上結的果子,中藥叫路路通,還有絲瓜瓤,柴胡,紅芍藥,雞血藤藤,都用得上。

馬朵朵來了,先是問了三先生的好,才說舅舅來了。馬金水趕緊去灶房把灶里的火退了,要師娘和三先生到他屋里吃飯。謝菊也沒推辭,吃現成飯好嘛。

那些天,三先生請人砍柴,這是每年入冬之前要做的事情,青櫟,檞樹,都是硬柴,扛回來,鋸短,又劈,最后整整齊齊碼西廂房的房檐底下,下雪了,就不操心了,況且吊酒也要好柴。

霜降前十五天,謝菊燒牛頭鍋煮包谷米,煮好一鍋,添出來,散在蒲籃里晾著,三先生在院角,把酒曲餅放進石碓窩,揚起碓杵杵,把曲餅杵成碎未。等等包谷米冷透了,和酒曲面兒拌了,裝進大木缸發酵。一般來說,霜降之后,酒腳子已經發好。為啥要等霜降?是因為霜降之后的甜秫已經老足,割回來,挎了葉子,放進鍘刀鍘成一寸長,跟酒腳子拌,拌好倒進酒窖,上頭蓋上甜秫葉,再蓋些浮土,一個月都不消管的。

窖酒也好,發酵也好,燒酒也好,大多安靜,如同瓷壇承酒水,只是把那溫熱盛著,待冷,再煨熱來喝。其實,每次吊酒無一不是大手筆。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吊酒離不開古人描述世界的五種東西:金木水火土。金為天地二鍋;木為無底無蓋甑子,接酒露的溜子,木柴,擔酒糠的竹笆;水為天鍋水地鍋水;火從灶膛燒起;土為灶臺,抹木甑子縫隙的泥糊。玩轉五行,不要人多,一人就夠了。

吊酒是個蒸餾的過程。地鍋添滿水,木頭做的甑子套在地鍋上。從酒窖里起酒糟還要用麥糠拌,為的是再松透,不松透容易堵水汽。竹做的笆子放在地鍋上,酒糠散在竹笆上,等水汽圓了再散,不能太滿,得給天鍋留地方,放上一個木頭挖出來的酒溜子,酒溜子是凹的細槽,頂頭是個圓盤,有點像側放著的圓盤機槍,圓盤正對著天鍋底,再放上天鍋,續上冷水。灶里大火蒸出水汽,聚在涼的天鍋底成酒水,一點一點通過溜子流出來。李時珍說:用濃酒和糟入甑,令蒸氣上,用器承取滴露。這說法過于簡單,開始是滴,其實,不大一會兒,酒就歡快了。

酒來了,這是一件開心事。用酒盅接了,第一杯給天,第二杯給地,第三杯給火。第三杯常常從灶門里串出來火苗,轟地一響。也有人這一杯要給酒的祖師爺杜康,說一句,杜祖師你嘗一盅好不好?

之后,自己要嘗的,東鄰西舍經過,一定要喊來喝一盅熱酒。

天鍋水常常要續冷水,酒味淡時,舀了天鍋水,出酒糟。出酒糟除了累,最要緊的是酒氣薰人,沒點兒酒量,干不了這活兒。新出的酒糟堆背簍里,背時,背上暖和。

冬月初,三先生提前把酒吊了。酒好不說,還吊得多,破天荒吊了四百多斤,加上以前的陳酒,三先生說,千斤好酒啊。謝菊說,這做酒是個麻煩事兒,上了年紀,回頭隔一年做一回。三先生嗯了一聲。

只所以提前吊酒,是小米來電話說到年底生意太忙,顧不上給娃做飯,想讓母親上縣幫忙,當然,她說冬天沒啥事,讓爹一路來。三先生顧不得,幾只雞一只貓都好說,關鍵他在給吳家續譜,人家過年要拜。草稿差不多成了,還有幾處老墳沒架羅盤,定不下來方位。

這般,謝菊一個人去了。走時交代說,要是趙小英貓兒咕咚來了,得跟我說一聲呀。三先生說,你放心,你只管記著喝藥,上去讓小米給你買個藥盒子,把藥放進格子里,瞅一下就曉得喝了沒喝。

過兩天,三先生背著羅盤去了吳家坡,在戶長家里住了兩天,把收尾事情弄好回來,專心謄譜,一本總譜,四本分譜,歐體小楷,一筆寫下去,他不允許自個兒缺字錯字,那真叫沐手敬撰了。寫累時,看良文的信,怎么也看不夠,他寫了三封信,收到了三封,良文寫些流水賬樣的話,他看著高興。

胡枝子回來玩了幾天,也不是純玩,背著幾塊新殺的豬肉,一壺剛吊的酒。說是過年好吃好喝。主要回來漿洗被子,洗了再縫起來。

晚上,父女倆坐在火爐邊,三先生從衣袋掏幾個栗子出來,咬破,丟紅火灰里,片刻,一顆栗子從火灰里蹦出來,蹦出來之前,有聲音,如同:破——接著,又蹦出來一顆,拾起來吹吹灰,遞給枝子,就像小時候的樣子。

枝子忽然說,她前幾天到牧河口去了,去看了一下趙姨和良文,在那兒歇了一夜。父親問,良文好不好?枝子笑著說,猛子一看,就像年輕時的爹。這話逗得父親笑起來,要枝子給腌菜壇里挑點辣子泡蔥出來,喝兩盅。枝子說,不如把菜熱一下子。父親說不,這個有味。吃一口冰涼的蔥白,喝一盅熱酒,果然有味。

枝子說,趙姨還年輕。父親說,也五十四了,比我小六歲。枝子說,良文叫我大姐。父親說,他還懂點事。枝子又說,一晃良文就要上縣念高中,再一晃又得念大學。父親說,這些年,核桃柿子,賣些木料,給人續譜,藥草,還有你們的孝敬,都擱在信用社,有五六萬塊咧。語氣有些自得。枝子說,我給趙姨一千塊錢,給良文買一套衣裳。父親說,我一時糊涂,這錢花得額外了。枝子流眼淚說,這錢我愿意花,想著爹這一輩子真的像人家說的那個雷鋒,光是做好事情,老天爺看著嘛,老天爺又不虧人。父親說,我也想到牧河口去,趙小英叫你娘帶話,叫我先不去,怕羅家人打我,我如今挨不起打了嘛。又惹得枝子笑起來。

枝子又說起小松,說小松半大小伙時,脾氣橫,心眼子又小,沒想著如今大樣,心也空,見了面大姐長大姐短,像是一家人。趙姨也說,小松家常。輕輕松松就把她屋老大心里的疙瘩給解開了。就是一樣事情,他喊你喊爹喊得好好的,又改成喊爸,說是叫爸洋氣些。父親笑了說,小松的心思,我曉得,他有爹嘛。他改口叫爸時,我就想著這娃有氣象,至少不會犯認賊作父的錯。

夜深了,枝子開門給父親提尿壺,喊一聲下雪了呀。

柯小松到縣里開會,晚上到二姐家,陪母親吃飯。吃飯時,母親冷不丁說,我要是死在你爸前頭,你把我送回草家川,跟你爹合個墓,你爹死得早,一個人睡了這些年。你爸咧,前頭有個你二姨,我死得早,你們想辦法讓那個趙姨進門,后頭他死了,有兩個女人陪。我要是死在你爸后頭,就不能送回草家川。這話等過年,我還要跟你爸說的。小松一連聲說她不該說這話,好好的,說這些干啥?她笑笑說,話又說不壞人的。小松問,是不是我對趙姨太好,你生氣了?母親說,我叫你這樣做的,我生個啥氣。嘆一口氣說,有個事我放在心里好多年了,前一時跟小米說了,我給你也說一下,我也不知道那時為啥那么狠心,我怕再有娃了,你爸對你們不好,跟他之前,我偷著到醫院結扎了……你曉得這個事,就曉得了為啥趙小英引娃來,我高興。你爸是個好人,我后悔當年結扎,可也沒辦法呀……

這個巨大的秘密讓柯小松失眠了,初來石門埡那兩年,家里整天都是藥味,藥是他爸挖回來的,煎好,母親端起來大碗大碗地喝,還有藥草搗好敷在肚子上?,F在想來,母親這是演戲,可他爸至今也不曉得這場苦戲……

小松沒想到,這次見面竟成永決,臘月初十,二姐的孩子放學回家,看見外婆倒在地上。二姐趕回去,叫不醒母親,只是還有呼吸,趕緊送到縣醫院搶救,醫生說腦出血量大,建議送到西安大醫院,救護車就朝西安開,小松的車在后面趕。西安的醫生說,只能開顱,最好的狀況是植物人,最大的可能下不了手術臺。小松說,做。小玉小米說不做,不想讓媽頭上鉆窟窿。小松冷靜給三先生打電話,他說,爸,媽腦出血,在西安,醫生說做手術最好的可能是植物人,你說做不做?三先生也很冷靜,他說,不做,植物人不叫人,活不成人了還是死了好。小松說,那我們回。

回去的路上,母親還有呼吸,小松跟兩個姐姐說了母親要回草家川的話,小玉小米說,這怕不行吧,怎么跟爹說???小松說,我來說。

這話實在難開口,不過小松還是說了,三先生說,喪事我要辦,葬在草家川。小松還想說點什么,已泣不成聲。三先生要他把手機貼在母親耳邊,還有幾句話想說,小松聽見輕輕的聲音:四妹呀,四妹,你就安心噢。那邊也是泣不成聲。母親就那樣走了,好像很累,滿頭大汗。

等小松他們回去,棺已經停在堂屋當中,老衣已經準備好,胡枝子執意要給謝菊洗個身子。之后,才入棺。真是一口好棺。

棺材在家里停了二天,抬上卡車回草家川,三先生執意上車,扶棺。在小松老屋又停了一天,方才入土。三先生走時,柯家子侄跪了一大片,三先生轉過身,作了三個揖,算是答禮。三先生忽然形單影只。

那年春節,枝子小玉小玉小松全家齊聚石門埡陪父親,父親偶爾也有點笑意,大多時候臉色漠然。小松他們小心翼翼,父親嘆息一聲,又是一臉老淚說,你們娘是個好人,這么好的日子,她硬是不肯再活幾年。就是要死,也留點時間給我嘛,端碗水給她喝喝,也不枉夫妻一場,就那么一聲不吭走了……

三先生消沉了半年,慢慢緩過來。又種了一地的甜秫,二臺子坡劉家來請續譜,他接了。也跟馬金水下棋,只不過是在村小學下,這樣順便在馬金水家吃飯。家里沒了女人,灶也冷了。一個人的火難燒,一個人的飯難做,好在,在石門埡,他不做飯,也有飯吃。

母親突然走了,能按遺愿葬在草家川,柯小松覺得安慰。他也知道,要是他爸三先生不松口,這是萬萬不可的,他爸的內心他看不清,后來他爸把母親的衣物收攏裝在一只箱子里,埋在竹園后面一小平地里,應該算是衣冠冢吧?他爸偶爾在那兒上炷香,坐一會兒。小松請馬金水勸慰三先生,也是想了解他爸的心思。馬金水說,先生是不高興,埋在草家川,像是把他給否了。過后想著,總是有原因的,慢慢也就釋然了,說人都是要交給山川的。至于說,牧河口的趙姨,先生說三年之后再說,要是能活到三年之后的話。

柯小松跟趙姨說了母親的喪事,趙姨眼淚汪汪,怪他當時不做聲,沒有送一程。趙姨說,前一時還想著去看你媽的,再也沒機會了。

隔了幾天三先生收到良文的信,信里說,得知大姨仙逝,母親難過,他也有些難過,如今大姨入土為安,靈魂已經升天。信中說,請三先生節哀。方便時候,可來牧河關散散心。后面打個括號說,這句話是他自己說的,沒有征得母親同意。

這句話讓三先生笑了起來,院里的牡丹開了,他回信說,牡丹開得正好,過些天芍藥也要開。山桃開了,過一時家桃也要開。春天甚佳,夏日亦佳,好好念書,看看窗外。

半個月之后,三先生坐早車去了牧河關,站在鎮中學門外等良文。然后,他看見了良文。良文說,三先生,你到屋不?你不到屋,我買碗面你吃。他說,來了嘛,要到屋。

趙小英看到他,慌里慌張地倒茶,慌里慌張地哭。良文說,娘,莫哭了,趕緊做飯吃。趙小英抹一把眼淚,原來已經做好漿水面魚兒,就著一碗韭菜辣子,爽口。

正吃著,良財來了,死死地瞅著三先生問,你是哪個?三先生說,我是良文的爹。良財轉身關門,有點關門打狗的樣子。三先生和良文沒放碗,繼續吃面魚兒,趙小英攔著良財。良財低聲說,娘,莫管。把趙小英扒在一邊。良財在三先生面前坐下來。良財說,你為啥要這樣?三先生放下碗說,是良財?你要是遇到一個好女人,你能咋辦?良財愣了一下說,可她是我娘啊。三先生說,是啊,你娘也是個好女人。良財說,我一直想要是遇到你了,我要打斷你的腿,可是為啥你在我面前,我架不起勢?

良文放下碗說,大哥,你要是不打他了,我開門呀。說著吱呀一聲開了大門,光亮撲面而來。良文說,我打不起來你,不是因為你是柯鎮長的姨父,怎么手就揚不起來?三先生說,打不起來,那咱好好說幾句話?

良文背著書包又去上學,走時說,媽,弄幾個菜,讓三先生和大哥喝酒,讓二哥也來。

看良財沒反對,趙小英收了碗筷,真去準備了。

三先生說,以前有一個女人引著一個娃住在河邊,他男人出外了,對岸有一戶人家,這女人和那戶人家的男人好上了。那娃曉得,也不言傳。冬天,那娃聽見他媽說,哎喲冰死我了。想著,那男人脫鞋過河的原因。第二天,他去砍樹,回來在河上搭個橋,從那之后,他媽不喊冰死了。他想,這個搭橋行孝。多年過去了,他媽死了,他磨斧子把那男人殺了,他想這是為父報仇。自然讓官家捉了,好在遇到一個有人味的官,沒要他償命。

良財說,殺人償命,這是為啥。三先生喝一口茶說,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爹娘,對于兒女來說,他們就是爹娘,對于他們自個兒,他們還是個男人女人,這男人女人也沒無緣無故好上的……

柯小松急急忙忙跑來,直怪三先生說,爸,你來跟我說一聲???說著又拍拍良財的肩膀。三先生說,我來是個民事嘛,你干的那是官事兒。小松笑起來,看良財愣怔說,這是我爸,我十二歲之前,是我姨父。良財哦了一聲說,柯鎮長,別走了,我娘弄菜喝酒。小松說,都不準喝多,留點量,我晚上好請客。又說,今天我爸來了,你不準翻臉啊。良財說,我犯法的心事都有,可是看這老輩子下不去手。小松說,這就對了,都沾親帶故的,我充個大,回頭別鎮長鎮長地喊叫,你叫一聲柯老哥子會閃舌頭?

趙小英讓良財去喊老二。老二來,瞅著三先生,明白咋回事了。喊了一聲叔說,我叫良運。

菜端上來,四個涼盤,趙小英煨了包谷酒。良財說屋里還有兩瓶西鳳,要回去拿,讓小松攔了。小松沒喝兩盅,接個電話要回鎮上。轉身跟趙小英說,姨,晚上六點就在鎮東頭那個川菜館,我給良文說好了,放學直接去。你把我爸引著啊。又指著良財良運說,屋里老小都一路來,少一個,我罵你三天。

良財兄弟陪三先生喝了幾盅,也都走了。屋里只剩下三先生和趙小英,四目偶爾一對,立即錯開。一只公雞跳上門坎,扯起嗓子咯咯,讓他們的身子微微顫了一下。還是趙小英先開口,謝姐好人命不長啊。三先生接話,我是禍害萬年長。

趙小英說,你坐車怕是累了,到良文床上躺會子。三先生擺擺手說,輕易不來,我坐會子。

這話惹得趙小英抽鼻子。

春日午后,兩個人坐在堂屋里,偶爾說句話,大多時候,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眼看黃昏時,趙小英說,你莫等我。三先生說,好。趙小英說,你也不問為啥?三先生說,你沒說,我不問。趙小英眼淚又上汪上來說,我屋掌柜的死時,怎么也咽不下氣,流眼淚。老大跪在床邊說,爹,你莫要操心,我們都大了……老二跪在床邊說,爹呀,你有啥放心不下的,你不會說了,你拿眼睛望一望。掌柜的眼珠子慢慢地轉,他瞅著我。我說,你放心不下我?那我跟你說,你放心走,我不吃兩井水,你等著,二回我死了,來跟你做伴兒……掌柜的一口氣這才斷了。三先生說,說話算話,我不等你。

第二天,三先生回石門埡去了,拎回一袋子豬苓。牧河關這一程,他跟馬金水說了個詳細。馬金水高興,不停拍大腿說好,真好,太好了。末了說,先生有一句有點無賴呀?三先生驚問哪一句。金水說,人旺財說那是我娘啊,你說你娘是個女人哪。三先生說,這話怎么無賴咧?金水說,等于我跟你娘好上了,你管他娘的!三先生也笑起來,是有點無賴。

時間很快,轉眼進伏了。三先生踩曲,別家留著癟皮麥子去磨了,麥麩連著有些烏的面粉來踩。他不,他家也有癟皮麥子,留著喂雞,他用好麥子。他有他的理,酒曲跟女人給娃喂奶樣的,那是要得力的,空癟癟的哪來的勁兒?別人踩曲用水和面,他不,他用去年做酒接來的酒尾子水和面。在和面之前天,割回來的黃蒿艾蒿,靠在房檐下邊,晾著水氣。曲匣拿出來,別人赤著腳踩曲,他也用腳踩,只是要穿一雙新襪子。他踩折下去,以前謝菊在,給他加麩面,他說,四妹,腳板底得來一把,嗯,腳杪子來半把,踩得平展,成了,拓出來,放在蒲籃里。如今謝菊不在了,他讓枝子回來幫忙,腳板底兒來一把,腳杪子來半把。

二三十塊曲踩下來,身上的汗出圓了,要下來歇一會兒,喝口茶,吃水煙。

接著再踩,踩完了一齊包起來,先用黃蒿包,黃蒿香,再用艾蒿,艾蒿也香,更要緊的是艾蒿做暖,包好放在墻角碼起來,找木板攔著,不讓雞扒狗刨,干凈東西,馬虎不得。

一塊靠著一塊碼著,它慢慢地熱起來,直到滾燙,再然后又慢慢地溫下來,發酵的過程就是這樣的。近一個月之后,曲做成啦,半陰半曬,干了之后再用艾蒿薄薄包一下,碼著。等霜降,那時甘蔗最甜。

這年冬天的酒,最多,他新買了三個甕裝得滿滿當當的。三先生說,這輩子不用吊酒了。天鍋地鍋,酒甑酒溜,一齊送給了鄰居。

馬金水覺得這是不祥之兆,其實沒有啥事發生,除了三先生死。

三先生終年七十三歲,在秋天。

這十來年,他一直在石門埡,趙小英一直在牧河口。趙小英偶爾來看一次,都是良財媳婦陪著,不是良財讓來的,她自個要這樣的。

良文念完大學在廣州工作,在廣州結婚,他一家和趙小英一家去了,馬金水夫婦和親戚也去了,三先生和馬金水成了親家,這是三先生沒有想到的。不過,金水還是以前那樣叫他先生。結婚時,三先生和趙小英坐在臺上,馬金水夫婦也坐在臺上。馬朵朵敬酒喊爸喊媽,只是良文沒喊三先生爸爸,還是喊三先生,馬朵朵跺了跺腳,良文還是沒改口。

三先生笑著,從口袋里掏紅包。

從廣州回來,三先生急急忙忙趙木匠請來了。三先生把那副油柏棺讓給了趙木匠家里的發娃子,發娃子挖煤遇事,礦上賠了三十多萬,趙木匠想讓兒子睡個好棺,三先生說把他那個抬去。

趙木匠來,見三先生備的料是白楊樹,哭著說,不管怎么樣,要給三先生買一副好板。三先生呵呵笑說,不是啊,白楊樹輕便些,你看如今年輕人都到城里去了,村里老漢,個個殘兵敗將,棺材本來就沉,里頭再睡個死人,吃不消啊。

白楊樹棺到底還是做了。

三先生忽然喝不下去酒了,他跟馬金水說,我現過酒癮,就是看個《酒經》。馬金水問他怎么了,他說,不想喝啦,一盅下肚頭暈得很。另外,他也不肯到別人家吃飯了。他知道他怎么了,誰也沒說。

他攤開一張紅宣,寫字,不似以前那么流暢,寫了改,改了寫。寫完就收起來,他怕金水看見。

小松回來,三先生沒忍住,吐了一口血,小松不容分說直接送到縣醫院。他這才說,不消看的,我這是食道癌。

結果出來,是食道癌,并且是晚期。他又笑起來,我就說嘛。小得意的語氣。

三先生不肯住院做手術,他不想做無用功,還發了脾氣,要回石門埡。小松問醫生,醫生悄悄說,保守治療也可以的,就是數天天了。

小松請馬金水勸父親,這一輩子像頭牛似的,只曉得辛苦,他這樣一弄,讓我們咋想?他白白當了一趟爹,白白把我們養大,啥也不要我們的。

三先生說,金水呀,你還不曉得我,不是不花他們的錢,這村里有幾個得了這個病,做了手術,多活兩個月,受得是啥罪?我回頭要他們花錢的,叫小松不要操心。

小松不能陪在身邊,他如今在政府辦當副主任,事多,枝子小玉小米排了班,每人一星期,輪流照看。

馬金水通知了羅良文,只是馬朵朵進了預產期。馬金水說,朵朵生了,你就回來喊爹。羅良文哽咽了幾聲,嗯。

都曉得三先生要死了,只是沒想到那么快。

還沒輪到小玉照看,三先生突然昏迷,來回三次,都被枝子喊了回來,最后一次,三先生輕輕地說,別再喊了啊,我太累了。睡著了。

抽屜里放著那張紅宣被小松看見。紅宣上寫,敬啟者:

大番小事請馬金水督管,我提點建議,煨酒還是齊可江,煨得不冷不熱,好喝。大廚房請張玉做主,牛肉可再煮爛點,有些老伙計沒牙了咬不動。小廚房請梁青梅,新秀,洋芋片切得勻,薄紙樣的。煙上二十塊的好貓,酒用堂屋香案下頭大甕里的,花甲歲釀之,至今十二三年矣。至于菜品,鹵牛肉用縣城東關老魏家的,雞用整只的,至于魚,不用鰱魚,鰱魚肉少刺又細。如果秋后,用羊肉,如夏天,不用羊,草腥氣重,要蓋住草腥,得用大料,又沒了羊味,不如用老鴨。得吃點好的,不是顯擺,自打四妹走后,我不會做飯,吃了何止百家飯,此為我最后待客。不收禮。聽說上頭有政策,不準干部操辦紅白喜事,小松若在此列,可回避。不想回避,上頭查問就說是姨父。寫此字句,甚慰病懷,本當浮三大白,惜咳嗽不已,一盅做三次飲了。一樂也。另,響手請草家川吳大富祖孫,會老調,只是請他孫子最好不吹賣湯圓那個,左手一只雞那個,實在要吹,就吹那個收酒瓶的,酒干倘賣無,那個詞兒好。不做道事,他們鑼鼓打吵人不說,唱的詞也含混,活著聽不清,別指忘死了還能聽清。只讓老夏來唱孝歌,圍著我轉上幾圈。至于端著蠟燭圍著我轉,這個不錯,秉燭夜游,李太白說良有以也,轉上幾圈,好玩。又及,我死后,要給趙小英信,要給羅良文信,勸他們莫哭。再及,院子歸兒女共有,鑰匙可配數把,枝子小玉小米小松良文要有一把,金水也要有一把,閑時好來玩。水井,最好春天淘,雖說泉水,樹葉也是要爛的。貓讓枝子捉去。上回張玉說如今端陽街上包的香藥做香包不香,香包用白芷,川芎,蒼術,干艾葉,再加點雄黃,碾槽里碾成粉就好。這幾年我蹬不動碾槽了。想來想去,還得收禮。禮尚往來,日后小松并良文得答禮,有走動,這老家才沒死。

這一張紅宣,馬金水量了尺寸,著人到小河口做玻璃框子回來嵌進去,掛在院外,他想著等事忙完了,好收藏著。

小松又在書架上看見一對聯,寫在白宣紙上:

上聯:莫放春秋佳日過

下聯:且飲故人酒三杯

橫批:我是睡著待客咧(還畫了個笑臉)

這副對聯惹哭了許多人,其中就有羅良文,他哭得像個傻子,許多人聽見他還沒有喊爹。只是認得字的人看見,他獻的花圈上寫著,父親大人千古,落款寫著,不孝男羅良文媳馬朵朵率孫唐宋敬挽。

馬金水看著看著,就笑起來。走過靈堂拍著白棺,像是拍著白馬。

多年之后,唐宋在作文里寫道:露水落下來的聲音,舒緩間歇,不遠的竹園某一只鳥也許從夢里驚醒,或者就是沒站穩,撲散一下翅膀,像是一個序曲,露水滴得急了一些,因為葉子不同,聲音也不同,露水滴在大圓的南瓜葉上,撲通一聲,而竹園里的露水滴下來的聲音就細微得多,這是我的老家,有兩個爺,三個奶奶,都不在了。有三個伯伯,三個姑姑,姓柯的有,姓羅的有,姓胡的也有。我問爸爸,為什么我姓唐,你姓羅?爸爸說,說來話長啊。

責任編輯:遠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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