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鳳偉
快到中午時,李通順走出家門,返身掛了鎖。大白天,街上空蕩蕩的 ,只有零散的幾只雞圍著糞堆刨食,還游走著幾只百無聊賴的狗,宛若一座被外星人侵略過的空村。李通順早已習慣了這種空寂荒廢的鄉景,默默走過短街,在村頭河邊停下來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然后踏上石橋過河,上岸又走了一段土路,便來到一座柱形山崗下面,他抬眼上望,依然空無一人,便把煙蒂丟了,用腳踏滅,然后沿一條山路往崗上攀爬。這是漢河沖積小平原上的一個制高點,本地人稱李家高崗,不高,卻陡峭,待爬上崗頂,李通順已氣喘吁吁。
當年打小日本的時候,抗日隊伍在崗頂豎了一棵“消息樹”,一有“消息”,樹倒人撤。日本人占領此地后,在上面修了炮樓,架了機槍,一有風吹草動便噠噠噠一梭子,少有人敢近前。國共拉鋸戰時成為必爭之地,頻繁易幟。后來和平了,崗樓自然派不上用場,坍塌了。五八年大煉鋼鐵時,被村人拆了磚石運下山建了煉鐵爐。原地植了樹,再后來,也就是近年,長成水桶粗的樹給賣了,只剩一個光禿禿的平臺,大煞風景,不過這倒讓視野開闊。放眼四望,南面青翠的昆侖山北面碧藍的渤海(本地人稱北海)以及遠遠近近的村落盡收眼底,一覽無余。
李通順踮著腳原地轉了一圈,遂完成了對崗下四周環境的巡查。應該沒什么異常,又掏出手機看看,離喜慶的時刻尚有一段時間,需耐心等待,遂再點上一支煙,邊吸邊想心事:今天會有“戲”么?應該會有,陰歷陽歷都是雙日,難得的“好日子”。
愜意間,聞聽身后傳來呼哧呼哧的喘息聲,神經端地一緊,回頭見一人正奮力往崗頂上爬,哈著腰,只見頭上的灰布帽子,不見臉面,他警惕地問:誰?
俺,俺,順和,二狗。來人答著已登上崗頂,張著大嘴呼呼喘氣。
不用自報家門李通順已看清是小名二狗的李順和,順字輩的叔伯兄弟,比屬猴的他小兩歲。因群毆傷了人被判刑,關局子里好多年,剛放出不久。這種人物,他本能地心存戒備,問:二狗,你咋來了?
二狗嘻嘻地笑,用古怪的神情望著他,說:饞貓鼻子尖,俺聞著煙味跟上來的,通順哥,你的煙真香,一聞就知是好煙。
他沒吭聲,咂摸二狗的話味兒。
二狗伸出手:給一根。
盡管心里不悅,還是掏出煙,遞給二狗一根,自己叼一根。
二狗又伸出手。
操!末等煙客,不帶煙不帶火,他瞧不起這種人,可又無可奈何地掏出火機,先給自己點上,然后扔給二狗。二狗點了,貪婪地連吸幾口,眼光迷離……
讓李通順在乎的自然不是一根煙,而是二狗怎么會跟他上了山,這是個頂頂要緊的問題,必須搞清楚,不能含糊,遂又問:二狗你上來干啥?
哈!閑來無事,上來看看家鄉這些年的變化。二狗說。
哼,看變化!不怕酸倒了牙咧,只有那些在外面混好了的主,衣錦還鄉,才有心情回來看家鄉的變化,你個刑滿釋放犯……
同一個村,李通順自然知道二狗的底細,原先是個老實巴交的青年,前些年替人打抱不平,傷了人判刑,釋放后進城打了一陣子工,又回來了,打溜溜。
哎,哎,崗上的雪松咋不見了?二狗還真發現了“家鄉的變化”:哪去了?
賣給城里搞綠化了,連根掘走了。
賣多少錢一棵?二狗很關心。
不曉得。
戶下分錢了么?
分錢?哪有這本經?
錢哪去了?
他不耐煩地說:問村頭去。
操他媽!問都不用問,肯定私吞了。
還挺有數。他譏諷地問:二狗,除了發現山上的樹沒了,還發現家鄉有別的變化么?
有哇,你看看山下,河干了,山禿了,村空了!
還有啥?
啥,奇事多了去了,養豬飼料里加激素,瘋長,半年出欄;雞鴨窩里掛燈泡,不許雞打盹,一天下倆蛋……種菜,打藥的去賣,不打藥的留自己吃……
就這些?還有啥?
人也變得沒德行了,原先賣雜貨的改賣孩子了,撿破爛的去搶金店了,殺豬的變殺人的了。他曉得這不是二狗在胡說。這三樁案子就發生在本村。殺巴子(屠夫)李堅決殺人潛逃被擊斃;拐賣兒童的李五斗兩口子一塊進了監獄。進城搶金店的李通川也抓進去了。他心想,你二狗還有臉說別人么,自己不也成了勞改釋放犯?
二狗不笨,似乎從李通順的神情看出對自己的鄙夷,哼了聲說:這年頭,誰也難保自己不犯點事到大獄里頭去逛逛噢。
他聽了覺得刺耳。
就說你通順哥……
他一驚:我?我咋的了?
二狗笑笑:大冷天跑到山頂上尋好事呵。
二狗的話讓他驚心,莫非……
他趕緊轉移話題,齜齜牙問:在里面咋樣呢?
二狗說:咋樣?幸福呵!
少來,挨揍不挨揍?他問。
二狗搖搖頭,說:那是在公安局看守所,逼你交代。
里面能吃飽飯么?他問。
能。
都吃啥?
家常飯,五谷雜糧。
干活累不累?
莊稼人進去累不著,坐著,拿烙鐵焊件。到點上班,到點下班。風吹不著,雨打不著,除了不自由,和外面沒啥兩樣。
二狗突然問:通順哥,你打聽這個,是不是為以后進去做準備?
他干咳一聲:亂講,俺隨便問問嘛。
二狗翻眼笑笑。
他似乎覺得二狗笑得詭異,又趕緊轉換話題問:二狗今后你有啥打算?種地?
二狗搖搖頭:地都“流轉”了,在炕頭上種?
那干啥呢?
二狗又嘻嘻地笑說:啥也不干,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跑斷腸。俺這么琢磨,俺就是有福之人,啥不干也吃香喝辣。
哦?他吃驚地看看二狗:咋說?
咱遇上貴人了。
貴人?
是啊。
誰?
二狗和著他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是你通順哥呵。
他一時給二狗弄蒙了,說二狗你瞎說啥吶,俺啥時成你的貴人了?
你就是俺的貴人。常言道:跟著貴人走,吃喝不用愁。這不,今個俺就跟上你了嘛。
他一驚:二狗你……你……啥個意思?
給支煙!二狗伸出手。
他掏出煙,給二狗點上,心想,聽他口氣,莫非發現自己的事了?
一陣山風吹來,光禿禿的山頂揚起塵土。
二狗迷了眼,操!
他邊揉邊罵,背轉過風頭。
老秋的風冷徹骨,李通順卻覺得全身熱燥燥的。這個二狗,讓自己咂摸不透。就要到時辰了,只要鞭炮一響起,便清楚哪個村辦喜事了,立馬開始行動,可今個,二狗在這兒成了擋道的狗,咋辦?得想法子讓他離開。事,一個人知道是秘密,兩個人知道就不是了。
他狠抽一口煙,將煙蒂丟在地上用腳踏滅,看著二狗問:天快晌了,不回家吃飯么?
二狗反問:你呢?
他說俺不餓。
二狗說俺也不餓,不管咋的,如今倒有一好處,餓不著肚子,停停又說:今天是好日子,說不定中午有喜宴吃呢。
喜宴?他問,心里卻發虛。
是呵。放著大席不吃,傻呀。二狗邊說邊瞄著李通順。
他尋思:可能二狗知道底細了,這就倒霉透了。心里一陣煩躁,額頭上冒出一層細汗。再讓冷風一吹,不由打個寒戰。
二狗卻逍遙自在,哼起一首叫《站在高崗上》的歌:我站在高崗上遠處望,那一片綠波海茫茫,你站在高崗上向下望,是誰在對你聲聲唱……
二狗有一副好嗓門,上中學時是學校合唱團成員,風光過一陣子。
連綿的青山百里長啊,郎情妹意配成雙呀喂,
青青的山崗穿云霄呀,我倆相愛在山崗,在山崗……
李通順聽得心里不是滋味,媽的,哪壺不開提哪壺啊,火辣辣地嗆道:想老婆了趕緊找??!
二狗:咱不找。
他問:咋不找?
二狗嘻嘻地笑起來,說光棍樂呵,出門一把鎖,進門一把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他瞪去一眼。這老套話被人說爛了,他不愛聽。
二狗大概也覺得沒意思,收起笑,放正經說:通順哥,咱倆情況不一樣,俺一個有前科的,誰跟?俺要不打光棍,滿世界就沒有光棍了。
二狗倒是有數,如今有模有樣的閨女都扎進城里,誓死不還鄉。留下來的凈是丑八怪也成了搶手貨,哪有二狗的份。
他趕緊收回思路,眼下可不是惦記娶親不娶親與二狗磨牙的時候。好時辰就要到了,當務之急是得想法子把二狗支走。不然,事就敗露了。
問題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可行之計,總不能說你走,俺想獨觀風景,不容他人在場吧?權勢人物到哪兒可以清場,可自己乃一草木之人吶。
三十六計走為上,他不走,我走。為保住這個秘密,只有放棄這次機會了,反正這崗也沒長腿兒,跑不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遂說二狗你在這看吧,俺走了。
二狗卻將他止住,急切地說:別,別,通順哥,你走就是見外了。
見外?啥意思?
不把俺當弟兄嘛。
俺不明白。
你明白的,裝糊涂。
俺咋裝糊涂了?
那俺問你,今個跑到崗頂上干嗎?二狗盯著他問。
這個……這個……
別這個那個的了,你倒是說說大冷天不在家暖和,今天上這兒干嗎?
他無言以對。至此,他已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今天二狗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是有目的來到這與他找茬的,這讓他忐忑不安。
問你吶,到底上山干啥事?二狗步步緊逼。
他實在是急了,反問:沒事就不能上山了?興你看家鄉變化,就不興俺也看看?
二狗笑了,說給你個棒槌還當真(針)認了,我也好,你也好,看變化,還用跑到這山頂來看嗎?如今是變化到處有,蹊蹺遍地走。
他反問:那你到底來這干啥呢?
二狗實話實說:俺看見你這個貴人上來了,就跟著上來了嘛。
他又問:跟著我干啥?
二狗不含糊地說:跟你發財呀。
他能辨出二狗的話味兒,心里一急,嗆道:發狗屁財!
二狗嘻嘻地笑,說:通順哥,別再打馬虎眼了。俺知道你找到財路了。真有你的,出奇制勝呵。
已可以肯定自己的事讓二狗察覺了,真他媽的倒霉!狗東西,明顯想訛人嘛??伤幌刖头?,不能任由這勞改釋放犯擺布,便不接茬:二狗你說的話俺聽不明白。
二狗說:聽不明白俺告訴你,俺知道你有了進錢的路,闊了,就要蓋新房娶媳婦了。
你——胡說八道。
他嘴上這么說,心里卻犯起嘀咕:難不成上回在集上相親叫他跟上了?那女的穿得漂亮,模樣難看。他沒相中,女方也沒相中他,嫌他個矮,再是新房沒蓋起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二狗擠眼笑。
李通順給笑得不寒而栗,這笑已說明一切。好不容易找了個進錢的路子,不想叫缺德帶冒煙的二狗發現了,斷送了,那……咋好哩?一時真不曉得該怎么應付。
他陡然想起什么,打了個激靈,趕緊掏出手機看。
不到點,還差一刻鐘呢。二狗眼疾手快,提前報出時間。
他不理會二狗,揣了手機,轉身下山。
通順哥,等等,等等,二狗又一次止住他:就要見分曉了嘛。
俺有事!他瞪著二狗說。
二狗說,你有啥事俺都清楚,反正你對俺多個心眼,信不過俺,俺……現在可以對天起誓,一定保守秘密,今后若對不起哥,天打五雷轟。
他曉得二狗今天是纏上自己了,又恨又急,可只能退一步想:既然瞞不了他,不妨摸摸底,他是怎么發現自己的秘密,便問:二狗這些日子你他媽是不是跟蹤我?
二狗意識到出現轉機,滿臉訕笑,說,哥,這么說,開始,俺不是成心的,只是覺得疑心。
他問疑心啥?
二狗說:你闊了,好煙不離手,見人就遞。再是注意穿戴了,新女婿似的。嗨,再來一根。
他不得已遞給二狗一根煙,懊惱不已:知道不知道,你他媽露財了!顯擺了,財不露白這點道理都忘了。嘚瑟吧!真是活該!
他自己也點上一根,憤憤吸一口,憤憤地吐出來,然后盯著二狗憤憤地問:你說,你從啥時開始跟蹤我?
問這干嘛?二狗悠悠地吐著煙圈:反正你的事叫俺知道了。
他仍不甘心,問:你知道我啥事?
啥事?有了進錢的路唄。
他再問:俺有啥進錢的路?
二狗說:老哥,別鬧了,還用問俺?你清楚。
他問清楚啥?
二狗說你抽的高級煙來路不正。
他媽的,老拿煙說事,抽支好煙就犯法了?誰家過年不吃頓餃子?他心里恨恨的,卻不敢反駁,因為二狗說的是鐵的事實,只能承認了,他說:對你講這是喜煙,俺去參加人家的婚禮……
就是嘛,就是嘛,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二狗嘲笑,臉都笑走形了。
得意忘形!狗東西。他在心里罵。
二狗收住笑說:你行啊,通順哥,腦瓜靈,好使。這婚禮上喜氣洋洋熱熱鬧鬧亂哄哄的,四鄰八疃認識不認識都能湊成塊喝酒,喝得醉三馬四的,趁這空檔下手神不知鬼不覺,煙吶酒吶糖吶,要運氣好,還能把收的禮金順出來。
還有這種事?他故作驚訝。
本鄉已發生多起了,上個月嶗夼一戶成親就丟了禮金嘛,氣得新郎媽喝了百草枯……
??!死了沒?他打斷問,心怦怦直跳。這事他沒聽說。
救過來了。
他松了口氣。他自然清楚那一票是自己干的。幸虧沒出人命,否則公安會下死力氣破案,自己插翅難逃。
通順哥,說實話,從嶗夼人家弄回多少錢?二狗涎著臉問。
他狠狠瞪了二狗一眼,轉身下山,必須趕緊擺脫二狗的糾纏。
二狗剎那間變了臉,斷喝一聲:站??!李通順,別他媽給臉不要臉!
你,你要干啥!他一怔,張著手,一時不知所措。二狗卻順勢抓起他的胳膊,往后一扭,把他弄了個噴氣式,痛得他嗷嗷直叫喚:松手,快松手!
二狗眼露兇光:李通順,憑什么要吃獨的?知不知道俺是從哪里出來的?好說歹說都不行,非惹咱上火不可?
二狗,二狗……
別喊我小名!老子……
好,好,李通和,通和,通和兄弟……哎喲!
二狗松了手,李通順站直身子,活動著被扭庝了的胳膊,哭喪著臉說:通和,你如今咋變成這樣了呢?原先……
二狗問:原先咋的?
他說:原先很本分的嘛。
二狗說:別說我,原先你不也本分嘛。
現在我也本分。他嘴硬。
二狗撇撇嘴:拉倒吧,你和別人說這個行,和我說不行,你偷偷摸摸干的,俺一清二楚。他頓了頓:不信,給你看看證據,說著掏出手機翻看,然后遞給李通順。
如同那句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俗語,他提心吊膽接過手機看,畫面是一個村頭,一排楊樹,樹下面,從村里走出一男人,腿叉得很開,腳踢得很高,想來是在奔跑。遠景,看不見這人的面目,模糊中能辨出穿一套西裝,很長,快包腚了。他曉得,這不是別人,正是自己。自己讓二狗給照下來了。二狗說他清楚自己的事,看來沒假,不過……到了這一步,你他媽還有什么可辯駁的?
認出來沒有?二狗問。
他沒吱聲,心里清楚是上月陰歷初六嶗夼行動后奔出村時的留影。
他懊惱至極,又百思不解:那天出村沒見有人,地里的莊稼剛收,光光的,二狗是在哪里拍照的?樹上?
還沒看明白?到底是不是你?二狗一追到底。
不是!咋的!他生硬地把手機扔還給二狗,決計不向二狗投降,恨恨地想:老子就來個不承認,看你能咋的?捉賊拿贓,捉奸拿雙,憑一張模糊照片……
二狗不愧是從大獄里出來的,冷冷一笑,慢慢悠悠說道:李通順同志,要真不是你俺就放心了,就公事公辦了,反正俺認準是照片上這人偷了人家的喜錢,等下山就把這照片交給公安,相信他們會順藤摸瓜,破案是早晚的事。
他打個顫,二狗要真這么做,自己肯定逃不掉。進去了再出來就成了半老頭,這輩子就算報銷了。他抱一絲僥幸心理想,二狗真能這么無情無義把我咬出去么?一塊長大的弟兄,遠無怨近無仇,不待再往下想又暗自搖搖頭。這年頭……他長嘆一口氣,放棄抵抗繳械:通和兄弟,你說說想咋樣的呢?
倆字,入伙。
啥?他沒聽清。
往后咱一塊干。俺沒經驗,給哥打下手。二狗說:如今政府提倡“精準扶貧”,咱指望不上,你扶扶俺行不?
李通順壓根沒想到二狗會提這一條,本以為就是想訛他些錢財,弄點好煙好酒了事。卻不是,他想和自己綁在一起。想法可以理解,卻很不現實,婚禮現場一個人混進去還馬馬虎虎,邊吃喝邊撒目,瞅準機會下手。若白天弄不成就等到黑下潛入洞房偷禮金,像在嶗夼人家那般。這些都是一個人的勾當,多一個人目標大,不僅幫不上忙,反倒容易壞事。萬萬不可。他實打實地對二狗講了這一層。
二狗倒聽進去了,說也是,這碼事不能大隊人馬地行動。
他松了口氣,想:這狗日的也不是一點腦子都沒有。
要不這樣,俺不進村,在村頭望風,接應你。二狗又一次證明他的確有腦子。
他想想,覺得接應還是有必要的,讓二狗把摩托停在林子里,事成就快速離開現場,離開是非之地,省得夜長夢多。遂說:行啊。就這么的。
二狗高興了,咧開嘴:來一根!
一人一根點上,一時都不講話,抽一口,吐一口,煙霧在崗上彌漫。一行大雁在頭上飛過,發出悠長鳴叫。
對了。二狗想起什么,說通順哥你聽俺說,好日子里,說不定不止一家娶親,要是有兩家,咱分頭行動。行不行?
行。他答應得很痛快,一個人顧不了兩頭。
二狗一高興,又得意起來,從嘴上取下煙,又哼起張惠妹的《站在高崗上》:我站在高崗上遠處望,那一片綠波海茫?!?/p>
行了行了!他沉著臉,打斷二狗的歌聲:問你一句話,要出了事,你會不會把俺咬出來?
哪能,哪能!俺哪能干出這種缺德事?二狗說。
可聽說那次打人犯案,你就咬了別人嘛。他指出。
二狗翻翻眼:那是……那是警察逼供的嘛。不交代就吊起來打……
打就招?
不招咋行?二狗自問又自答??覆贿^去嘛。
那下次犯事,不照樣扛不過去嘛!
二狗不吭聲了。
這時,李通順已完全醒悟過來:合伙是萬萬不可的。別說二狗這樣的二賴子,多少體面人進去都乖乖地交代嘛。在電視上坦白吸毒嫖娼那些糗事,一把鼻涕一把淚。
他說:二狗,犯法事是不能合伙干的。不說別人,首先,受刑俺就扛不過去的。所以為了不連累你,咱們還是各干各的好,安全。
二狗聞聽不說話了,狐疑地瞅瞅李通順,應是的確不想受別人連累,二進宮。他將煙蒂丟下踏滅,說:俺聽明白了,你是把俺開除出去了。
李通順不說話了,不說話便是回答。
二狗說:要這樣,俺可就虧了呵。
虧?
可不是,你的事俺不就白知道了。
??!
這不公平。
狗日的,要公平,要得他的氣不打一處來。想發作,終是忍住了,畢竟讓他抓住小尾巴,是輕易逃不掉的,也快到時辰了,得趕快打發他走,便說:你說,想咋的吧?
不帶俺,得分些“果實”給俺。二狗說。
分多少?
老話:見一面分一半。
只想讓他快走,再說一半是多少?天知地知我知,便應承:行吧,就一半。
二狗卻不傻,立刻打消他的幻想,說:通順哥,這事你可得講誠信吶。
他又氣又笑,心想你他媽刀架我脖子上要誠信,不是讓我死挺挺挨你宰嗎?天下哪有這般渾理?他咽了口唾沫,說出來的是:通和兄弟你還信不過我么?你聽好,保證每回到手多少如實跟你講,決不隱瞞。
二狗詭異地笑笑說:我相信你,紙里包不住火。想瞞也是瞞不住的。
他詫異地看看二狗。
二狗說:可不是的,你想想,誰家遭了賊能不報案呢?一報案不就……
像一下子掉進枯井里,可不是,一報案丟了啥,少了啥,哪怕一把蔥一捆菜也落不下,人人都知道,瞞得了二狗?
二狗把事想得很細呵,可謂有備而來。他朝二狗點點頭,說:通和你說得對,不會出差池的,放心。他嘴上說,心里卻是無比憎恨。
所以俺不擔心你不講誠信。嘻嘻。二狗一副得意的樣子。
又說:回去在街上抓只雞,黑下咱兄弟倆喝酒。
自從二狗從獄里出來,街上的雞不斷減少。后來大伙知道二狗在里面得了偷雞真傳:抓雞,雞不叫。
狗東西,他在心里罵句。
那你說,上回在嶗夼村弄了多少錢多少東西?二狗問。
他曉得二狗是借此對他的“誠信”加以驗證,只能如實交代:十二萬八千三百元外加兩瓶酒三條煙六包糖。就這些再沒別的了。
二狗眼笑瞇了,嘴咧到耳根:對頭,對頭。通順哥,你行,俺信得過你了。
他可不稀罕屌毛的信得過,糾結的是在二狗那里已完全沒有秘密可言,這讓他十分痛恨。都說從大獄里出來的人不好惹,二狗便是,從前是三腳踢不出個屁來,如今又奸又詐。掛在嘴邊的是那句:“你不干他娘他不叫你爹”的所謂“大獄語錄”。他……他陡然想到一個問題:二狗是怎么瞄上自己的,自己一向是小心加小心呵,他想解開心中的謎團,遂問:通和,這事公安都沒懷疑到頭上,你是……
二狗嘻嘻地笑,說:兩好軋一好,你對俺講實話,俺也對你講實話。這事,俺是猜的。
猜的!他大吃一驚。
沒想到吧,二狗又笑,斂住后又說:先是發現你老有好煙抽,啥個大中華啥個黃鶴樓,這哪是莊戶人抽得起的,必定來路不明,后來聽說有人家辦喜事被盜,就猜到你頭上去了。你和俺一樣,打溜溜沒啥進項,有口飯吃就不錯了,哪有錢抽高級煙?還有,每逢你出門換上很板正衣裳,皮鞋锃亮,回來滿口酒氣,就與喜宴聯系起來了……
你就跟著我?
一開始沒有,直到上個月你去嶗夼,才跟上的。果然成功了。
操你媽,你的成功便是俺的失敗。他在心里罵,又忍不住問,出了村頭,俺四處撒目,咋的就沒看見你?你在哪兒照的相?
草垛后面呵。嘻嘻。
二狗的笑讓他惱恨,這是對他的公然嘲弄,心窩子堵得死死的,喘不動氣,是眼前這個得意忘形的二狗,是他毀了今后的好日子,我……
二狗卻沒見好便收,進而又向他提出要求:通順哥,俺最近有點困難,你得把從嶗夼得的那十二萬八千塊里分出一半給我呵。
王八蛋,他在心里咒罵,你,你這真真是要作死呵……
死!這個可怕的字眼在腦中倏地炸響,幾乎把他炸暈。
這當兒,從遠處曠野傳來噼噼啪啪的炸響,呵,是鞭炮聲。李通順與二狗同時一怔,又同時循聲望去。鞭炮聲是從高崗東面五里路遠的小葦子村傳來的,村子上空升騰著一層白煙,然后向村外飄散,這是明白無疑的告示:村里有人辦喜事了,婚禮開始了。
兩人又同時掏出手機看了看,十一點五十八分。本地舉行婚禮約定俗成的吉祥時刻。
真準時呵!二狗興奮得五官歪斜。哈,來錢了!來錢了!
李通順呆呆地凝望著東方那座喜氣洋洋的村莊。
通順哥,真有你的,找到這么一個能眼觀四方的地場。二狗由衷夸贊:憑你這智商干啥啥成功。
李通順臉漲得通紅像已喝過了喜酒。二狗并沒在意。
二狗又想起什么:通順哥,記住把從嶗夼得的錢分俺一半。
李通順漸漸回過神來,望著二狗:你說啥?
分錢呵!二狗說。
他沒吱聲,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耳朵聾啦!二狗吼叫起來。
他還是沒吱聲。
可想好了,不答應,俺就拿著手機去公安局舉報你!到時候有你好看的!
這一剎那,像有把刀子扎進心窩,李通順清楚在與二狗的這場“較量”中,自己已敗下陣來,被二狗逼到墻角只差致命的一擊。二狗了得,由一團黑泥變成一坨生鐵,所向披靡,無可抵擋。不用細想,也曉得自己的處境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二狗我答應分錢給你,他說,邊說邊向懸崖邊走過去,后站定,掏出煙盒,抽出一根叼嘴上,又抽出一根向身后的二狗晃晃,二狗立刻跟了過去,伸手從李通順手中取過煙,用嘴唇夾著,李通順這回先給二狗點煙,在二狗向他歪頭時,他伸手在二狗背上用力一推,二狗瞬間失去平衡,身子往前一撲,向崗下滾去,同時發出一聲凄厲的哀號。
此時山下的鞭炮聲還在繼續,將二狗的叫聲淹沒。
一時間,李通順腦子一片空白。
過了好久,驟停的鞭炮讓他從迷蒙中回到現實,他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俯身向斷崖下面看去,除了亂石野草什么也沒看到。他也沒聽到什么,無聲無息。
殺人了——李通順告訴自己。
殺人了——李通順明確告訴自己。巨大的恐懼襲上心頭,他迸出哭聲埋怨著:二狗兄弟,你這是干嗎!你這是干嗎呢!害人就是害己呵!
崗底下依舊沒有回音,他知道一切完結了。
他長嘆一聲,抬頭向臥在地平線上的小葦子村望望,然后轉身由原路匆匆下山。
一陣風起,塵土飛揚……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