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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彼岸

2017-03-21 15:21鄒德斌
湖南文學 2017年3期
關鍵詞:尾巴

鄒德斌

痛,自一截一截的尾巴骨傳遍全身。隨著身子越來越飛快的旋轉,這痛似乎也飛出了身體。

飛出身體的,還有記憶。

天旋地轉。腦子掙扎著,想要抓住記憶的尾巴……

抓到的是一路突兀的包谷籽。

金燦燦的包谷籽已經出現好多天了,那是饑餓的金星在眼前飛迸亂濺。但千真萬確,我揉了揉眼,這一次,泥濘的雪地上撒著金燦燦的包谷籽,如此醒目,如此耀眼。我輕輕噓聲,示意葉子看好孩子們,不可輕舉妄動。包谷籽的出現太過及時因此也太過突兀。我斂聲屏息,躬腰踮足,將小路上的金星一粒一粒全部撿拾回來。

嚼下幾粒,眼前飛迸的金星就淡去了??粗⒆觽兊酿拕?,我跟葉子對視了一眼,她的眼里沁滿憂戚……

飛旋。記憶如雪片,漫天飛旋。但寒徹肺腑的冷還牢牢扎在記憶里頭。

都已經好多天了?我們一家八口抱成一團,彼此獲得的不是溫暖,而是愈加強烈的哆嗦。豆子太小,還咬不緊牙,冷得上下牙噠噠噠噠地磕。葉子把一個奶子遞給她,她才沒再磕,卻嘰嘰地喚著,有氣無力地蹭,恨不能把身子蹭進娘的奶子里。葉子的奶子早就癟成了兩片皮。

胃跟腦子,都如這天地,枯白荒寒。

望著眼前的深林厚雪,聽著豆子時斷時續的饑喚,我暗自咬緊牙關,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鋌而走險,走出山林,做個飽死之鬼。就這樣,我們八口之家相互攙扶著,一路走來,尋到了雪路上這一縷的包谷籽。

第二天,頂著寒風,我只身再次犯險。天上不會掉包谷籽。它們之所以沒有被飛雪覆蓋,那是因為它們都撒在腳印窩里。而那些腳印窩,就是陷阱。但葉子憂戚的眼神,豆子氣若游絲的哼嘰,還有果子根兒們的哆嗦,讓我沒法不豁出性命。

恍惚就是這樣的了,接連多日,我都在這條路上撿到為數可數但也勉強救命的包谷籽。多日相安無事,我仍不敢掉以輕心。嚼著包谷籽,感受到孩子們漸漸溫暖的身子,我竟閃出一抹幻想,真是天可憐見了?我甚至祈禱老天,再給些日子,讓我們熬過這個冬天,哪怕撿拾包谷籽的小路越來越長。

記憶的世界在飛速旋轉中如雪花般紛紛揚揚,支離破碎。那一天,沿著這條小路,我走了多久?饑寒交迫并著絕望之際,我懷疑幻覺浮現,但沒錯,一座小木屋浮現眼前,它雖破舊,在飛雪寒風中卻安寧如夢。仔細觀望后,我又圍房轉了幾圈,確信沒有危險,才接近小屋,從門縫往里窺望。屋里的所見更如幻覺,讓我不敢相信——一張四方桌上堆滿食物,它們是整個的包谷紅薯土豆,還有整個的大白蘿卜甚至香蕉蘋果。腦子一宕,我醒豁了,這么多天的包谷籽鋪成的路,是一條金色的繩索,而這座小木屋,則是這繩索絞成的套……眼前閃過葉子憂戚的眼神,耳畔響起豆子饑餓的哼嘰,還有果子根兒們的哆嗦。我輕輕將門關上、拉開,拉開、關上,反復多次。咽下口水,我沒有進屋,而是頂著風雪跟饑餓回到了葉子身邊。夜里,聽著孩子們的肚子里那無數青蛙的呱呱大叫,我沒法入眠。翻起身子,趁著夜色,我帶著全家老小往小屋趕。我鼓勵孩子們,倘若將小屋里所有的食物搬運回來,足夠我們度過最后的嚴冬。他們為此興奮得饑寒全消,一個個像是去赴一次盛宴。

小屋比夜更黑,黑得像夜的一個洞,深不見底。黑夜里,饑餓跟寒冷讓味覺更加敏銳,遠遠地就聞到了食物的香,胃也飛奔起來,甚至激動得發出了聲響。果子跟根兒兩個小家伙興奮得昏了頭,撒腿就要往屋里跳,我抓住他倆的尾巴,一個屁股上狠狠擰了一把。他倆退了下來,捂著屁股躲到了葉子的身后。我只身上前,仔細檢查了房前屋后,再跳進房內,四處拍打,特別是門上,推來搖去,關了又開,沒有發現機關,我才輕聲一呼,大伙蜂擁而入,搶食瓜果,大飽口福。

旋轉。身子在飛速旋轉。痛,冷,還有饑餓,四處飛舞、消散。記憶的碎片中,我聽到咣啷一聲,既來自房門,更來自心上。剎那間,天光如鐵,那刺眼的光亮在我記憶的天空,比黑夜更黑。

一家八口,剎那成囚。我們緊緊抱成一團,身子不停地顫抖。

我無地自容,低下腦袋,在臉上一陣亂抓,很不爭氣的是,這時的我居然還打了兩個響亮的飽嗝。葉子拉住我,心疼不已,可她哪里勸得住我。我把自己抓得滿臉是血,皮開肉綻,但這絲毫沒能減輕我的痛悔跟羞辱。孩子們更是魂飛天外,六神無主,他們抱著頭嗚嗚地哭,對滿屋的食物再也視而不見。豆子滿嘴嚼碎的蘿卜也忘了吞咽。

呼!呼!呼!呼!兩耳呼嘯。呼嘯聲是從身體里飛出去的,連同記憶,一并從兩耳飛旋出去……

突然緊閉的木門上現出一個圓形小門,一個禿腦袋堵在門洞,他左手拿著一根長桿套繩,右手握著一把雪亮鋼刀,眼露兇光,一聲大喝,鎮住了亂成一團的我們。他從門洞伸進套桿,往葉子的頭上一甩套繩,再迅速一收,葉子就被他套住,轉眼拖出門洞。葉子的懷里還抱著豆子,她們在門外驚恐掙扎,嗷嗷的叫聲凄厲錐心。

所有的目光都望著我。我沉下心來,事已至此,何必再遭罪受苦,于是抓起桌上的食物,讓自己強行吞咽,也示意孩子們放開肚子,痛快飽死??晌夷睦镞€有半點食欲?我們早就魂不附體,魂飛魄散。門外,豆子和葉子的叫聲撕心裂肺。我走到門洞前,將頭伸了出去,孩子們也都明白過來,排在我的身后,伸著腦袋。

我們一個一個從那個門洞被套了出來,有鐵絲囚籠早已備在門口。

我們被轉運到了公路邊上,一輛小貨車停在那里,車廂里還有更多鐵絲籠子,都裝著老老少少的我們。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烏黑著嘴巴的胖子遞了一疊紅紅的票子給手握套桿的禿腦袋。我沖著那個禿腦袋咆哮,他罵道,你敢咬老子!狠狠一腳踢翻了籠子。那個黑嘴胖子趕緊提起來,責備我,你怎么敢咬寨佬呢?胖子烏黑的嘴里吐出的聲音都是烏黑的。

禿頭寨佬蘸著口水數完票子,又蹴下身來,用他那對浮泡眼望著我,說,老子是為你們好,送你們到城里的公園去打秋千,或者上戲臺當演員,冷不著餓不著,多熱鬧多風光的生活哩。

另一個人跺著腳抱怨,狗日這個天,把水箱都凍凝了,裝了貨趕緊回吧!

這時從雪地里飛快跑來一個身影,如一匹狼,蓬亂的頭發上那些雪花都飛到了腦后。他轉眼跑到禿頭寨佬跟前,緊了緊腰上的布帶子,罵,你給老子把壞事都做絕了!一口痰啐到寨佬的禿腦門上,還沒待他反應過來,又是一拳揮過去,寨佬應聲趴在了雪地里,手上的鈔票也撒了一地。黑嘴胖子和那個抱怨的人一起撲了上來,也被這人兩拳放倒。寨佬爬起來,死死地摟住那人,說徠子你狗日的有話好好說呀!又喊躺在地上的兩人,還不快跑,這是個日天的貨!兩個口鼻流血的人慌忙爬進駕駛室,車屁股轟一聲屙出一股黑煙,跑起來。那個叫徠子的人甩開寨佬,追著車子,抓下來一只鐵絲籠。

寨佬一手捂著紅腫的腮幫,一手去撿雪地上的鈔票,罵道,又不是你家喂的,管得球寬!

徠子說,你狗日的把地寨都賣完了。寨佬回道,不賣完馬上也要被淹完!

徠子幫我打開籠子,說,還不快跑!我傻在他跟前,望著遠去的車,恨不能一頭撞死,眼淚就忍不住嘩嘩地流。豆子和葉子,還有果子根兒,他們最后望著我的眼神,是無盡的凄楚,讓我心如刀攪。我飛身跳起,一頭撞向眼前這個叫“寨佬”的禿頭,雪地上,我緊緊掐著他的脖子,狠狠咬下了他的一只耳朵。

徠子,你狗日的救命??!禿頭拼命地號叫掙扎。徠子拉開我,對他說,這猴子是餓久了,沒力氣,不然早把你狗日的撕成渣渣了。又對我說走,跟我回家吧,吃頓飽飯去!

徠子家的那頓飽飯我沒吃到。我撲向了他家墻角那堆鐵釘,抓起鐵釘一把一把往肚子里吞。徠子沒有搶贏我,他惱怒道,你想死?美死你!

鐵釘在肚子里橫七豎八地戳,戳出的血很快將肚子脹成了鼓,我痛得在地上打滾,越滾越戳,越戳越痛。我就是要把自己戳死痛死。

狗日的徠子,他進屋去拿來兩根筷子一把菜刀,他把筷子剁成指頭長短的幾節,丟進一只水碗里,不懷好意地端到我跟前,說,你不是想扎死自己嗎?喝下去,這些筷子頭幫你扎!他搬開我的嘴,連水帶筷子頭往下灌,一邊灌一邊念叨:吞骨簽,化骨簽,九龍造水下深淵;年無忌,月無忌,日無忌,時無忌,吾奉太上老君意,百物統統順下去!

剛念完,肚子里那些鐵釘立馬就軟了,柔了,還有那些積血跟痛,和著筷子頭,溫水樣地化沒了。

這個叫徠子的家伙提著我的尾巴說,我知道你心頭有痛,有悔,有恨。他說我知道你生不如死。他說來,我讓你忘掉所有的記憶好吧。

他提著我的尾巴,念念有詞:此際土地,神之最靈,通天達地,出入幽冥……將我旋轉起來,他越轉越快越轉越快越轉越快。天地混沌,眩暈迷亂,疼痛、饑餓、寒冷、驚恐,還有生離死別的悲痛……所有記憶都隨著身子的飛速旋轉紛紛揚揚,如雪花般,消散在茫無際涯的天地……

不知過了多久,徠子終于停了下來,說現在好了,你再也不會有那些傷心失悔的記憶了。果然如他所說,我的腦子一片白茫茫,空蒙蒙,我看著眼前這個人,這個全新的世界,沒有好奇,也沒有驚喜,更沒有悲傷跟恐懼。

有個禿腦袋踅了過來,他捂著耳朵,說徠子,你狗日的老光棍,是怕去了天城孤單,才要搶下這個猴子陪你的吧!

我坐在雪地上,努力想抓住腦子里哪怕一星半點的記憶,可什么也沒抓到。徠子沒有理會那個禿腦袋,他看著我,說你現在不知道往哪里去了?他嘆了口氣,說你就跟我作個伴,當我的尾巴吧。他說到時候,我會把你的記憶轉回來,還給你。

到時候?什么是到時候?記憶?什么又是記憶?我搖了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但不成,一搖頭更懵懂。

我就成了徠子的尾巴。

尾巴,說真的,狗日的寨佬眼睛有毒,他說得沒錯,老子就是怕城里孤單!后來在天城,徠子不止一次這樣對我說。說這話的時候,他總是緊摟著我,脆弱得像個孩子。

寨佬見我跟徠子在劈河,他也手癢癢了,索性也挽上褲腿下了河。地寨河在大冬天里不光一點不咬人,相反,跟人親,冒著熱氣,跟兩岸積雪形成了鮮明對比。我們弄來些雜草,和上泥,又堵又填,將地寨河的一條支流順流劈成兩股,把河水全部引向一邊,讓另一邊的河水不再流走,再用徠子叫作“棒顛子”的樹葉,在這段河水里頭反復揉搓。水中漸漸生成了綠色的泡沫,連水面的熱氣也有了綠的意思。泡沫水的味道很苦,但也就是個苦,沒毒性。不多會兒,大魚小魚就被苦出了水面,徠子就用麻舀子將魚舀了起來。徠子遞一條魚給我,說尾巴,獎勵你!我搖了搖頭,他懂了,說哦,你不吃魚。

寨佬一邊搓棒顛子,一邊絆著舌頭不停地叨話,上頭要幫咱們拔窮根哩,安排都上天城去,住電梯房,喝自來水,當保潔員,掙一千多的收入。徠子停下手來,不相信,盯著他問,有這樣的好事?寨佬喜滋滋點了點頭。徠子說,老祖先原來就住山林、住樹上,不也過得好好的?寨佬看了我一眼,反問他,老祖先原先還是猴子哩,不也變成人了?再說不走不行哩!地寨很快就會埋在水底下。徠子又埋頭舀著魚,好半天才伸起腰來說,山高石頭多,出門就爬坡;種上一大坡,不夠吃一鍋。哪個龜孫才想一輩子待這個鬼地方哩?哪個龜孫才不想做城里人哩?寨佬說對啊,依你的條件,保準還能找個城里媳婦。

說起風,就是雨??菥畼拥牡卣?,因為搬城的事,一夜間掀起了山一樣大的浪子,熱火朝天的,連徂子家的冬水田,竟都揚起了塵。地寨人的心上全是雞飛狗跳。

這天中午,一輛橘紅色的卡車轟隆隆輾來,地寨頓時地動山搖了,車聲還在山那邊,就嚇得幾個放羊的孩子丟了羊飛一般往家里跑,跑回家徑直躲到了床底下??ㄜ囃T诖逦瘯脑簤紊侠习胩炝?,他們才爬出來,遠遠圍著車看稀奇。

看稀奇的不光是孩子們,整個村委會附近的人都在看,只是他們都抄著兩手,極力表現出無動于衷和漠不關心的樣子。他們這種態度就更是襯出了徂子兩口子往車上搬家什的迫不及待跟熱火朝天。徠子罵了一句,搶著去投胎??!可不,你看他兩口子那個歡天喜地,那個興高采烈,過年樣!徂子家這種情緒把地寨攪成了一口外冷內熱的鐵鍋。搬完了家什,徂子同他媳婦一家一家的來道別,遞著煙說你們也趕緊搬哩!進了城我們還是鄉親哩!來到徠子家,徂子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問徠子,老子們這不是在做夢吧?真跟夢游似的,世世輩輩做城里人了?

徠子悶聲嗆了他一句,老子們世世輩輩都住這里哩。徂子亮著嗓子說,老子們世世輩輩都不想住這里哩!徂子接著說,看看咱們地寨的孩子,連汽車都沒見過,心酸哩!

徠子不知哪來的火,沖徂子大聲道,老子沒孩子,老子不心酸!又罵道,你狗日的真是急著去投胎呀,好歹這也是你住了幾輩人的地方哩!

徂子媳婦的臉色有點掛不住了,徂子卻不跟徠子計較,他還是滿臉喜慶地說,人往高處走,咱這就是去投金胎銀胎哩!轉過身,拉上他媳婦往橘紅色的卡車走去。

傻傻地望著他們的背影,徠子突然暴發了,你個狗日的徂子,你他娘的都大氣得像個城里人了!

罵夠了,徠子問我,尾巴,你想不想去投個金胎,去當一只城里的猴子?

寨佬撓了撓他的禿腦袋,一時不知是自己撞了鬼還是徠子撞了鬼,他呆呆地盯著徠子的臉找了半天,確信沒有找到那個鬼,才放下手來,掏了心窩子說,徠子我一直把你當成最后一塊硬骨頭哩。寨佬說,趁熱打鐵,擇個吉日吧。徠子說還有時辰,說要子時之后,越搬越亮堂。寨佬親切地給了他一拳,擺出一個潑煩的樣子,說啥年代了,窮講究!你以為你是搬去住金鑾殿哪!再說人家司機師傅等你子時才起身?徠子說,這個是老講究,不能丟!又道,咱是去投胎哩,不能不講究。

司機師傅果然跳了起來,罵道,這個卵地方,把老子腰子都抖落了,還要等子時?黑燈瞎火天寒地凍的,不把車都抖下……寨佬趕緊打斷他,說忌口忌口,開車撐船,忌口避難。司機才忿忿地閉了嘴。寨佬請他坐在火塘邊喝茶,又跑來幫徠子搬家什。

我們一趟一趟將家里的米、豆、柴禾等往卡車斗子里搬。

寨佬見徠子抱著個半人高的木桶,說還帶這個?都是自來水,龍頭一扭就得吃。徠子沒理他,他心事重重的,臉色跟平時的寨佬一樣嚴肅。寨佬怕他節外生枝,忙去搭手。搬香火神龕的時候,寨佬就巴結他,說這個得帶上,走到哪都不能少。徠子還是沒理他。

那個司機吐出一片茶葉,直搖頭嘰咕,一車破爛還抵不了這一趟油錢,搞不懂!他催促趕緊走,不然上半夜都到不了天城。徠子同樣沒理他,學著徂子的樣,一家一戶去遞煙、道別,說完了同根連枝的話,又回到空空蕩蕩的老屋。

老屋顯出了賽過往常的空,像掏空了五臟六腑的腔子。徠子在喉嚨上輕輕吭了一聲,屋里的回響比他吭得還沉還長。沒有風,但分明感覺到有一股一股的冷風嗚嗚的在屋里蕩,越蕩屋子越空,空得心頭雜草叢生。

我陪徠子蹲在墻角,任司機怎樣催攆也不為所動。

司機要崩潰了,給老子,跟個猴子一樣沒進化!他狠狠瞪了我們兩眼,被寨佬拉走了。寨佬一個勁賠不是,說風俗,這是我們地寨的風俗。司機不信,說那么多人都說走就走了,就他風俗?

天慢慢暗了下來,從窗戶孔,看到月亮和著星星在黑的天上閃爍,天跟地都是一種清澈的黑,滿世界也是那樣一種清澈的靜。因為這清澈,天和地,還有時間就都顯得特別的開闊、深遠。有不知名的鳥兒在夜幕里“親、親”地叫喚,聲音特別的清脆、悅耳,鉆到了你的心窩子里。門前的河水在無聲地流淌,偶爾有“啪啪”的聲音傳來,那是魚兒在拍打水花,像歡快的跳躍,又像痛苦的掙扎。徠子的身子在打抖,他的身子比我的還冰冷。

尾巴,跟我去當一回城里的猴子吧!再說寨佬說了,地寨都要被淹沒了,你一個留在這里也活不下去呀,你又不是一條魚。他看著我,黑眼睛在黑夜里閃光。

我點了點頭。

走出老屋,徠子看了看天光星斗,在門前點燃了一炷香,兩只燭,香燭開成了一朵朵的小紅花,飄出清幽的氣息。徠子跪在小紅花前,聲音輕得若有若無:人生世上莫忘恩,根本由然藏在心。不親先祖德何在,曾識萬物有原因……

月光下我看到他的眼里有淚光如波,又像是蒙了一層夜霜。念完,他沖著老屋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我也學他的樣,磕了三個響頭。他拍著我的前額說,尾巴,你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家伙!

不遠處,卡車發動的聲響如黑夜粗魯的夢囈。

這是個關哩,是個煞關還是吉關哩?徠子望著卡車,眉頭一會兒擰成了疙瘩,一會兒又舒展如水。

徠子縱身翻進了車斗子,回轉身,伸出手來拉我,我一躥,躍了進去。他呵呵一笑,我都搞忘你是一只猴子了。寨佬說坐駕駛室坐駕駛室。徠子說沒那個命,暈! 黑夜中的地寨是看不真切的,但還是忍不住一直回頭望著它。心頭知道,它離我們越來越遠,或者說,我們離它,越來越遠。

深夜的山路上,卡車如簸,我們則是這簸中的兩粒豆。徠子兩手緊緊抓著車廂擋板,又緊張,又興奮,可很快他說不行,我要吐。話剛說完,哇一聲,沖著車外大吐起來??ㄜ嚭孟耦嵾M了胃里,在胃里轟隆,我們吐得兩眼昏花。徠子竟然還能說笑,說投胎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直到終于再也吐不出一滴水來,我們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了過來,頭頂的月亮還一直跟著我們。

漸漸的月亮淡了、沒了,卡車也不再那么顛簸,房子和人開始稠起來。我的心莫名地兵荒馬亂,側身看徠子,他竟變了個人,像個初生的嬰兒,忐忑而又好奇地望著眼前一晃而過的世界,眼里不時閃過一片一片明亮的光。

他抱著我說,這不是在做夢吧?尾巴,我們投胎來了?

陽光彼岸,這個小區成了我們天城的新家。

新家的大門口掛著一幅喜人的標語,徠子念著上面的文字,哪怕一夜沒睡,臉色也被標語映得紅光油亮。

可跳下車,站在院壩,徠子的臉色就由紅轉黑了,他搖著頭直顧念叨,陰地一根線,陽宅一大片哩,山管人丁水管財哩。這個既不藏風,又不聚氣的地方,也能造房住人?他掰著指頭數落,陽宅以形勢為身體,以泉水為血脈,以土地為皮肉,以草木為毛發,以舍屋為衣服,以門戶為冠帶。他把指頭伸給我看,可你看,全亂了,風水地基,全沒講究。他很不滿意,說陽宅陽宅,就應該向陽看遠,偏偏瞎用了陰地!

除我之外,沒誰聽他的念叨,一群早就等候在這里的年輕人,他們對我更感興趣,興奮地指戳道,猴子,怎么還搬來一只猴子?我從沒見過這么多的人,嚇得縱身跳到了徠子的肩上。有人甚至就問徠子,你是耍猴的?徠子強作笑臉,自嘲道,我是被猴耍的。

他沒心情理會那些小青年,又對小區的樹數落開來,這么大的樹,是從哪兒弄來的?把頭搖得波浪似的,說人挪活樹挪死哩,草木枯則生氣死哩,這怎么擋風煞、護地脈?他背起兩手,在院壩尋來尋去,看得出來他的肚子里窩著一團火,兇煞??!這怎么能住人,怎么能住這么多的人!

真如徠子所說,那些樹它們不像是樹,分明就是一群沒頭沒腦的樁子,身上還披掛著光光鮮鮮的塑料袋子,插著一根根塑料管子。也沒一只鳥兒落在這些樹上。

只有小區的那個水池,有幾條大尾紅魚在游,透出些生氣??伤嬗≈呋疑奶?,又像一個蓋子。

卡車的轟鳴打斷了徠子的念叨。車斗子里的家什轉眼就被那群熱心的小青年搬了下來。那卡車憋著氣轟一聲跑沒了影。

有人滿臉堆笑跑過來,熱情地握著徠子的手,說歡迎你,徠子大哥,歡迎你到家啦!徠子問,你是誰?那人說,我是社區的干部,你就叫我小吳吧。

說話間,那群年輕人開始搬家什,徠子不讓,說我們自己來。小吳說這些志愿者是專門來幫你的。

小吳給他指,徠子大哥,十八樓那間,看到沒,你的新家!

房子高到天上去了,一望就頭暈,黑壓壓的要砸下來的架勢,怪不得叫天城。我抓緊了徠子的肩頭。

徠子又恢復了興奮,抬腿就往樓上沖。小吳叫乘電梯呀。他不,要上步梯。小吳說,十八樓啊,你還背著這么多東西。他說這是個講究。一聽說“講究”,小吳就顯出了尊重的神情,只是這尊重的背后還有對十八樓的畏懼。小吳說,那我們坐電梯,在樓上等你?;仡^叮囑,記住啊,十八樓!

我寸步不離跟著徠子上樓梯。他邊上邊念:上了頭梯上二梯,輩輩代代穿朝衣。上了三梯上四梯,脫了長衫穿紫衣。上了五梯到頭川,輩輩代代做高官……

估摸這就是他的“講究”。

上到大概五層樓吧,他就走不動了,喘著粗氣罵,狗日的寨佬日弄老子哩,說進了城粗氣都不用喘一口哩。罵過又釋懷了,尾巴,咱們來投胎,就得要脫一層皮,就得要脫胎換骨地死幾回。

爬了不知多少層,徠子就記不下了,老子把自己爬暈啦!他坐在樓梯上喘氣。還是上面的小吳帶著小青年來接的我們。小吳勸導說,徠子大哥,該講究的東西咱們不能丟,但咱們也要適應環境跟潮流,電梯還是應該坐的。說得徠子一個勁點頭,說頭一次,必須要。

終于爬到了十八層,那些小青年早幫我們把家什搬進了屋。

寨佬其實沒日弄人,我們完全可以像他說的那樣,直顧打個甩手來住就得了——新家里的家什都讓人備齊了,因此呢,我們從地寨搬來的家什反倒顯得格格不入,不倫不類,擱在屋里,像一群難民。

徠子興奮得東瞅西望,說尾巴,我們住到天上來啦,我頭暈哩,不敢朝下看,心子都懸半空了,半空里頭又落不下去哩。他離著陽臺遠遠的,只要稍稍靠近了窗戶,他就會緊張得矮下身,蹲著身子走路。這個時候他又自嘲了,說尾巴我返祖啦,走起路來都跟你一樣,成猴子啦。

真是迷糊了,這樓它再高,也沒地寨的山高??!可站在房間里為什么心會懸到了半空?這可是在地寨從沒有過的事。

猛然間,徠子想起一個問題,不是說好的集中安置嗎?徂子呢?他問小吳,都是同氣連枝的人,他們都到哪去了?小吳被他問得一頭霧水,徂子是誰?你給我說他的書名。

想起徂子,也想起徂子如城里人的大度來,徠子呵呵一笑,來日方長,反正都在一個城里頭。

小吳遞給他兩串鑰匙,說我把這個家交給你啦!說完,領著那群志愿者走了。

徠子把其中一串鑰匙掛我脖子上,說,這個家,是我們兩個的!話跟鑰匙一樣丁當耀眼。

拿著鑰匙去試門,徠子惱上了。

入戶門怎能朝西開?門朝西,世人欺!徠子見四下無人,只能跟我發牢騷,他們怎么連這點忌諱都不懂?說改就改,一手握菜刀,一手捏鍋鏟,徠子用家里唯有的兩件硬器丁丁當當動起工來,他不能讓那個忌像一條蛇盤在心上,那會讓他吃不香睡不沉的。

菜刀跟鍋鏟轉眼卷了口,加上徠子也不是這方面的專業人士,改建工程的進度可想而知。人強當不了家伙硬,徠子正要去買工具,讓他一直沒弄明白的是,十八樓上也就菜刀跟鍋鏟鬧出的那點動靜,怎么就驚動了大門口的保安,他們趕到了現場,來制止。徠子不解,這是我家哩。保安點頭說,是也不行。保安又揮手畫了個大大的圈,把整個陽光彼岸都圈了進去,說小區是統一的物管,誰想哪樣就哪樣的話,這些樓房還不早垮了。徠子還是強調那句話,這是我的家哩。保安跟他說不到一塊,更怵他手上那把菜刀,于是打電話又叫了幾個人來。徠子說,當真是門朝西,世人欺哩,你們仗勢欺人哩!提著菜刀不讓他們靠近家門。正鬧得不可開交,那個小吳趕來了,先喊走了保安跟物管,又來勸徠子,各地有各地的講究不是?皇帝老兒他住在紫禁城咱們管不了,他要是到了咱們地寨不也得守地寨的講究?小吳用的是“咱們地寨”, 這話讓徠子氣順,盡管知道他不是地寨人,也立馬跟他親了兩分。徠子醒豁了,敢情這個門的朝向在地寨是個忌,在天城它不光不是個忌,它還是個講究?小吳笑哈哈拍了拍他的肩頭,對啦,你再動它可就壞了風水啦!

看不見星星,看不見月亮,所能看到的天,被更高更密的樓房格住了,只留下不成樣子的幾塊。倒是有一些渾濁的光從樓下爬上來,爬到十八樓,也有氣無力。

睡覺成了前所未有的大問題。床是有的,沙發也是有的,可那不是我想睡的地方。從來,我都是睡在樹上或是山洞里頭。徠子看出了我的焦慮,他說你不習慣就去樓下那些大樹上睡吧。話一頓又說,可是那些樹連枝葉都沒有,只有滿樹的塑料袋子跟塑料管子,怎么能睡?再說,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放心。

來到陽臺,我縮在角落里,這里好歹更透氣些。徠子猶豫了一下,抱了床棉被靠在我身邊。

夜是花里胡哨的,不時有汽車喇叭聲,酒瘋子的大喊大叫聲和女人的哭鬧聲傳來。天光是那種灰蒙蒙的臟。我側頭去看徠子,他也睜著兩眼看我,問,睡不著?我點了點頭。他又說,日怪了,往常睡得跟坨石頭樣的,這是咋了?

我不想聽他日叨,就假裝睡著。他還是日叨,你給老子裝,鼾聲都沒得。

一夜里,麻將的嘩嘩聲,汽車的喇叭聲,男人女人的打鬧聲,小孩的哭聲……各種聲音你來我往直朝耳朵里頭灌,耳朵都快脹暴了也沒消停。我又去看徠子,他仍跟我大眼瞪小眼,在棉被里頭甕聲甕氣地問,尾巴你想地寨了?我點了點頭。他說尾巴,我一直吃不準,把你的記憶轉沒了對不對,現在我覺得對。他坐起身,抱著兩個膝蓋,說我可以把你的記憶轉沒,可有誰能把我的記憶也轉沒呢?要能跟你一樣,把過去忘得干干凈凈,那樣活著該多輕松!可它們偏是分分秒秒都在腦子里頭活著,在眼前杵著,就是忘不掉。

不知幾時,在渾濁的聲響和光影中,我迷糊了。腦子里有一些聲響和光影在飛快旋轉,它們將我旋轉進渾濁的夢里。

是徠子的叫喊將我吵醒。他在一個噩夢里頭掙扎,是那種窒息的垂死的掙扎。我一腳踹醒了他。徠子兩眼迷茫地東瞅西望了老半天,兩眼還是迷茫,他問我,尾巴,我們這是在哪里呀?

見我沒有理他,他又問,怎會這樣,醒過來這大半天了,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抿了抿嘴,還以為我才是哩。

徠子既是安慰我,也是安慰他自己,說過些天,過些天適應了就好了,凡事總有個過程的是吧尾巴?

可這以后的每一個晚上,他都會窒息般掙扎,將我從噩夢中吵醒后,又被我從噩夢中踢醒,他都會迷惑好一會兒,問,我們這是在哪里?

大清早,我們都忍不住好奇去乘電梯。昨天那十八樓的梯步讓老子現在兩腿還酸軟。徠子說跟他媽的下十八層地獄樣的嚇人。一進電梯,我的出現就引起了騷亂,里邊的人嚇得四處躲避,讓本來就狹小的空間更加擁擠混亂。我聽不到騷亂,我已經暈過頭了,明明是往下去的電梯,我的血液卻一股一股直往上掀,腦門頂都要掀翻了,腦門上的毛發都一根根掀立了,心卻是上不沾天下不著地地緊抽。緊緊握著徠子的手,他早就一屁股坐了下來,也緊緊拉著我。他腦門上的毛發也一根根立了起來,額頭布了密密一層汗珠子。電梯這是要沖到天上去,還是要落到地底去?時間漫長得沒頭沒尾,無邊無際。這時我的鼻子卻鮮活過來,它聞到了一股嗆人的尿騷氣味。耳朵也跟著鼻子活了過來,電梯里的人都捂著鼻子,在罵惡心死了。說今后不能讓這死猴子進電梯,污染環境。徠子緊閉著嘴,任由他們罵。我低下頭來,看到腳下一片水漬。我嚇尿了?

電梯終于停到一樓,人們像躲瘟神一樣飛跑出去,有的在電梯門口罵罵咧咧,有的跑去叫來門衛,抗議猴子乘坐電梯,威脅道否則拒交物管費。徠子按著我,蹲在電梯門口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

要是眼下有兩個地寨的老鄉就好了,至少多兩張嘴幫我們勸勸這些滿面流露著厭惡神情的新鄰。

可徠子不這樣想,他說幸好沒有遇到地寨的老鄉,不然你這個臉就丟大了!

我比這些鄰居還要厭惡我自己,怎會這么不爭氣的就嚇尿了。待他們罵罵咧咧走遠后,徠子才站起身,他的褲襠濕了一大片。他避開我的目光,而仰頭望著樓上,苦笑道,媽的,十八層!

這一刻,我眼前的徠子不再是那個日天的貨,而是有點……卑微。

徠子察覺到了我的眼神,說尾巴你別瞧不起我,鄙視我,說實話,我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哩。但老子偏不信,穿皮鞋的他就娘胎里也穿皮鞋,泥腳桿他就一輩子泥腳桿。他抖了抖褲襠里的水,說,討口的叫丫丫還能當皇帝哩!

小吳把徠子領到一段大街上,比劃著交代,從這到那,你的地段。小吳拿出一件有金色橫杠的黑馬甲,遞給徠子讓他穿上。徠子接連退了兩步,說我不穿別人的新。小吳笑了,你的工作服。徠子臉上有點僵,半晌才說,你莫見氣,我們那里有“試了新,恨斷根”的講究。套上馬甲,那橫杠就像架在他身上的三步梯子。小吳說,每天工作十小時,一個月工資一千三。徠子顫著兩手去扯工作服下擺的一個線頭,扯了老半天也沒扯斷,最后還是使牙才把它咬下。

小吳走后,徠子臉上興奮的紅還沒退,拍著馬甲說,尾巴,我們有工作了,我們有工資了!

我興奮不起來,我的胸口悶得難受,盡管這是冬天,街上還是發出一種讓我悶脹想吐的氣味,加之來來往往的車流讓我眼花繚亂,嘈嘈雜雜的人聲讓我滿腦子要炸,腳下就踩不踏實,沒個抓撈,而且身上是更加的寒冷。

我望著他,沒法像他那樣興奮。

徠子興致勃勃,說尾巴,有了工作跟工資,咱們就牢牢實實地在這里站穩腳跟了。

我不明白,他這么在乎的工作跟工資同我有什么關系。只是懵懂地知道,我也是一只城里的猴子了。我還知道,我得跟著他一塊上街來,比較起大街上的氣味跟噪音,我沒法待在家里。你想,一只無所事事的猴子成天待在十八樓的家里會是怎樣的無聊。打這天起,我就跟在他的身后,或跳到他的肩上,看行人,看車輛,聽不絕于耳的各種聲響,以此打發日腳。

徠子恨不得把他這個“工作”摟在懷里,在那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地段上,來來回回打掃垃圾,擦拭欄桿,樂此不疲。他跟我說,尾巴,這就是咱們的飯碗哩!

但很多時候,因為我,他沒法安心工作——不管是行人是司機,還是街邊的店主商販,他們看到我跟著徠子,都很好奇,大多都要停下步子跟車速,逗我,喚著猴哥,猴哥!有的還給我丟一個蘋果,一根香蕉,或者一支香煙什么的。這讓徠子精神煥發,抱起我來教我,尾巴,來,給叔叔笑一個,給阿姨笑一個,給哥哥姐姐笑一個,敬個禮,鞠個躬。我笑不出來,我也敬不來禮,鞠不來躬,我躲都來不及哩,他就恨鐵不成鋼,尷尬地給那些叔叔阿姨或哥哥姐姐們露一個笑,敬一個禮,作一個揖,逗得他們哈哈大笑。笑過了,徠子的尷尬也就淡下去了,甚至露出些得意來。我倆就坐在路邊,一邊分享著那些果實,一邊看著車來人往。這個時候是徠子最愜意的時候,我側眼看到,他的眼神里頭是那種生根發芽的愜意,是那種等著開花結果的愜意。

徠子跟我,我們就成了這段大街的一道景致。

吃罷喝罷,我也去幫著他撿拾地上的垃圾,我想這也是我的工作,讓我閑坐在路邊也是百無聊賴。徠子說,尾巴,改天碰上了小吳,叫他也給你弄一身工作服。

這天收工回家,我跟徠子就把自己走丟了。

整個天城彩燈閃爍,彩燈多得賽過天上的星星,數都數不過來,看都看不過來,轉眼就迷了我們的眼。在我們眼里,那一排一排的樓房,那一條一條的街道,都大同小異,沒法分辨。我緊張死了,在徠子的肩頭上死死攥著他的馬甲,他說你別把我的工作服抓爛了。又安慰我,走丟就走丟吧,天城再大,也沒地寨的山大哩。他慢悠悠地走著,東瞅西望,一點不急,反倒很是享受這樣的漫游。我們所過之處,都引來一陣興奮,耍猴的,耍猴的!大人孩子都叫喊著,指點著,一路的氣氛也熱烈起來。走著走著我明白了,徠子就是想在大街上多走會兒,想引起人們的注意。這跟他今天的愜意有關,跟他這身工作服有關。在那些令我們眼花繚亂的街道跟樓房面前,走丟了算個啥,徠子的愜意更重要,更需要通過這樣的走走釋放他的愜意。何況,陽光彼岸的家,總是在那里等著的,跑不了。

其實我并沒明白,徠子是在尋地寨人,也希望地寨人能尋到他。

回到陽光彼岸的時候,廣場上還有不少男女在跳舞。你是我的小啊小蘋果,怎么愛你都不嫌多……我們從蠕動的男女身邊走過,徠子的馬甲在燈光下閃著醒目的熒光,吸引了好幾個剛好扭轉身來的女人。他就在她們的注視下挺著胸徑直往樓道走去。

上電梯!徠子說。見我兩眼驚異,徠子說,咱們也是這里的業主!

這話頓時讓我刮目相看。徠子又恢復成了那個日天的貨。

電梯多好??!十八樓的高轉眼就到了。我使脖子上的鑰匙開著家門,跟他同樣感慨。

徠子仍是睡在陽臺角落的棉被里,他說我也不習慣睡屋里,悶死人。陽臺確實比房間透氣多了,可我們還是睡不著,還是大眼瞪小眼,瞪得兩眼血紅。睡吧睡吧,這樣強迫自己,可一閉眼腦子里就有無數的金蛾子飛舞起來,撞得腦子生痛,只能趕緊睜眼。剛一迷糊,我們又拉起肚子,嘩嘩啦啦沒個把攔。白天街上吃雜了?到下半夜,我們直接躺廁所里,肚子拉得我們去一墻之隔的陽臺都走不動了。徠子又焦又急,說這樣明天咋上班哩。他拿來一包紅色的粉末,化了兩碗水,又開始念叨:積錢莫若行善,施藥莫如傳方。方須多而從簡,屢試則效;藥亦淺而辨易,無有不靈。當的一聲我們碰了碗,咕噥灌下藥水。還是拉。

丹砂水都失靈了?徠子大驚失色,怎么就失靈了!他問我,你以前拉過沒?我無精打采搖了搖頭。他說,哦,你不知道,你的記憶讓我轉沒了,從你腦子里清空了。他從這話中得到啟發,微微一笑,就像我們現在,把肚子拉干凈了,就清爽了。

事實證明,徠子想得太簡單了。

躺在廁所里,我們渾身沒有一兩氣力,呼出的氣都燙人,眼里也冒著兩股火,他說你把我的皮都烤焦啦。我仍是不敢閉眼,一閉,廁所就飛旋起來,旋得我頭重腳輕,頭昏腦漲,還有無數的金蛾子在腦子里撞,撞得錚錚當當地響。我只能緊緊地箍著腦袋,使勁地掐著、拍打著,抓下一把一把的毛。徠子游著氣說,尾巴,我得去街上整藥吃,咱們把老命丟了不劃算。搖搖晃晃站起身,扶著墻走到門口,他連轉過頭來的力氣也沒有,說,等我。

也不知過了多久,糊糊涂涂中,我被一陣哆哆哆哆的聲音弄醒,原來是我的牙齒在打架,我的整個身子都在哆嗦,兩排牙怎么咬也咬不到一塊。強撐起身子,我從廁所爬到陽臺??諝饫涠逍?,我結結實實打了個大哆嗦,從陽臺飛了出去。轉眼間我變成了一條會飛的魚,無邊無際的天空就是我的水域,綠汪汪的清湛湛的,有浪花打在身上,那是親切的撫摸。我融入水中,歡暢淋漓,心花怒放,這才是我的家,如此的自由自在……

醒醒,尾巴你醒醒。徠子不知哪還有力氣,使勁將我從夢中搖醒。要是他不搖醒我,讓我一直活在那個夢里頭,多好!

吃了藥,我們毫無起色,相反病得更重,咳得吭哧吭哧的,都被焦糊的眼屎糊了眼,嘴巴鼻孔呼出的氣都是下水道的氣味。還是拉,都拉塌了眼窩也拉塌了肩窩,兩個腮窩子能放進拳頭。夜里好不容易迷糊了,卻是前腳跟后腳的噩夢,燈光耀眼,車聲刺耳,高樓傾砸……驚醒過來,渾身冰涼,掐自己一把,還是活的,才又感到心跳如鼓。

我們的喘氣聲,說話聲,都在往下塌。

尾巴,你給老子叫兩聲,點個頭、搖個尾呀……不然我以為你死了哩!也許是為了證明他自己還沒死,徠子斷斷續續地說,我尋思我們這病,怕是水土不服,適應了就好了……

我搖了搖尾巴,向他表示我還沒死。

徠子氣若游絲,說,走。他要來扶我,見我迷惑著,他說,我們不能死在這里,要死也要死回地寨,到了地寨興許我們就能好起來。地寨?我依稀記得有那樣一個地方,有著漫天水霧籠罩的地方,它又跟前世一樣模糊不清。

徠子說,我們爬也要爬回去。

這天早上我們跌跌撞撞走出了家門。徠子跌跌撞撞跟我說,等回到地寨,我就把你的記憶給你轉回來。他說我告訴你吧,那天,我提著你的尾巴,是反著時針轉了九九八十一圈,把你的記憶轉沒了的。只要再提著你的尾巴,順著時針把你轉上九九八十一圈,你的記憶就恢復過來了。

剛出電梯,我們竟遇到了徂子。晨霧如夢,再說他渾身血里糊稀的,我們差一點沒認出來。他問你們這是要到哪去呀?徠子說我們回地寨。徂子說我剛從地寨回來,回不去了,地寨讓人修成小洋房了,都讓高高的圍墻圍著。徂子像劫后余生般地說,我爬上圍墻去看,被摔成這樣了。怪不得他渾身是血哩。徠子說,只要地兒還在,還是可以回去的,就算不住原來那個家,還有那么大的山哩,總能留下我跟尾巴。

走到一個十字街口,我們居然又遇上了寨佬,寨佬怎么老成了一只老鱉?他的禿腦袋禿得一根毛也沒有了,浮泡眼卻大得像小區水池里的金魚。寨佬說他也才從地寨回來,說地寨建成了大水庫,一片汪洋哩,跟在海上似的,地寨連個影子都沒有了。說看一眼烏泱泱的水,腦子就暈。徠子不信,說你日弄人哩,你一輩子也沒見過海,更沒見過汪洋哩。

寨佬說完搖搖頭,浮泡眼里搖出了兩滴淚,然后跟個影子一樣消失在晨霧中。那兩滴眼淚讓徠子和我信了他不是日弄人。也是那兩滴眼淚讓我們像一高一矮兩個垃圾桶坐在街邊,再也邁不動步子。人流車流開始密集,我們對沸騰起來的街市視若無睹,而那些行色匆匆的人們一個個都恍兮惚兮,如被掐了腦袋的蒼蠅,或是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套著了脖子。

我一直沒弄明白,這是現實的魘游進了我們的夢里,還是我們病中真實的經歷。

找到鄉親,從他們身上間接地吸納地寨的氣息,這或許是我們治愈病疾的一味支撐。

天城這塊地盤,也就值當我們地寨的一口塘,為啥那么多地寨人一進來就沒影了?每天,徠子都會一邊掃著地擦著欄桿,一邊踮著腳東張西望,自言自語。咋會一個也尋不著?狗日的寨佬不是說,都搬到天城來了嗎?他懷疑寨佬了,未必是日弄我一個?這個懷疑很快又讓他搖頭否掉,他是親眼看到徂子他們跟他一樣坐上大卡車往天城來的。人尋人,尋死人,說不定寨佬同徂子他們也在尋自己哩,那就總有勝利會師的一天!不走不親,越走越親,這個禮性是地寨人都不會忘的。這樣安慰著,心頭的毛焦也就和順多了,只是掃帚在大街上掃著地,還是個亂,小吳那天都批評他了,說你掃個地怎么跟畫天書樣。

街邊幾家店鋪的老板閑得無聊,聚在一起拿我開心,說這個猴子怎么看不出公母啊。他們還打起賭來,有說是公的,有說是母的,還有說是不公不母的。他們把賭資都加到了兩百多,喊徠子幫他們驗名正身。徠子勸我,尾巴,別理他們,你把眼睛放亮點,幫咱尋寨佬。我們不理他們,他們更無聊了,又說徠子,不管公的母的,你得給它穿條褲子??!另有人反對了,說它那么長條尾巴,怎么穿褲子??!聊到尾巴上頭,七嘴八舌地說多礙事啊,進門出門多不方便??!他們這樣一說,我趕緊把尾巴扛在了背上,他們像發現了稀奇事,屁股,屁股!一個男人指指我又指著個女人的嘴唇叫了起來,那個女人裂著大紅嘴,圍著行道樹追打他。我只得把尾巴放下來,緊緊夾了??晌舶蛷膩砭筒皇怯脕韸A的,這樣老是夾著,步子也邁不開,別扭死了。從來沒有上心過的尾巴,經這些人一說,成了個大包袱。徠子見我心不在焉的,讓我跳他肩上,提醒道,尋寨佬他們哩!

傍晚收了工,該是閑下來了,可徠子不讓閑,走,尾巴,上街去。還是讓我跳到他的肩上,說,你把頭抬高點,把眼睛睜亮點??!

天城的大街小巷都讓我們翻了無數遍,翻了無數個底朝天,偏是就連地寨人的毛也沒尋到一根。徠子不解了,他們看不見我,可怎么也會看到你尾巴呀?未必都商量好了,跟我們藏貓貓?

很快我發現,這個尋人的過程,徠子是享受的,他是在用這種方式消遣日腳——有著盼頭的尋,何況還引來這么多的目光投給我們,向我們招呼,這總是一件讓誰都十分受用的事,以致我感覺他都不是那么迫切的在尋人了,他腳下的步子都慢下來了,悠哉游哉的,像是帶著一個明星巡演,并欣然領受著觀眾的歡呼。

但這只是表面現象,徠子的內心是越尋越孤單甚至越惶恐的。狗日的寨佬、徂子,你們死哪去了?你們還會想到我徠子不?回到家,徠子念叨著,竟嗚嗚地哭起來,像個被遺棄的孩子。我去揩他的眼淚鼻涕,他握著我說,幸好,我還有你。我給了他一個笑,我又何嘗不是?

這個時候,我們坐在陽臺的地板上,背靠著墻壁,看外面不大的那片天空,對著酒瓶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他說,我原來是從不喝酒的,可這個比命還長的日腳咋打發?喝!他喝上一口,將酒瓶遞給我。

一口辛辣嗆得我嗓子冒火,嗓子里頭有股鐵水在一路順流往下烙,很快就在胃里沸騰起來。我們咳得兩眼淚花??冗^了,他說,再來,適應了就好了。對著酒瓶,又是咕咚一口。先前的辛辣嗆人果然輕了,先前那股滾燙的鐵水也軟了???,不是就適應了?他自得地說。

我的眼睛開始模糊,已經看不清楚眼前的他了,腦子里更是一片混沌,一些聲音在里頭驚叫,熟悉又陌生,似乎這聲音一直就在腦子里歇著,這會兒它們被酒喚醒了,拼了命要拉著我的記憶往某個地方奔,那是個什么地方呢?我捶打著腦袋,想把自己打清醒,好記住那個地方,可腦子它不聽使喚越打越迷糊。徠子灌了一口,又把瓶子遞給我,喝,喝醉了你就啥都不會想了。

接過酒瓶,我恍惚明白了些,他就是想這樣麻醉自己,讓自己不去想過去,也不去想往后?他輕輕拍著我的頭,語無倫次地說,尾巴,還是你好啊,沒有記憶??上也荒芴嶂约旱奈舶?,把自己的記憶轉丟。要是哪個能幫我,我喊他三聲爹!

他搖搖晃晃走到陽臺護欄前,張開手臂,要往前飛的姿勢,我牢牢抓住他的衣角,怕他真的飛了出去。他回頭看著我說,就是因為你,不然,我就飛出去了,我就飛回地寨了……可是,丟你一個在這里,我不忍心。他大聲說,我們一起回地寨吧!

我真高興,他要回地寨了,他心頭一直是想回的,酒讓他終于清醒了!見我又要灌酒,他迷迷糊糊搶過酒瓶竟唱了起來:解人愁悶酒為先,不可無來不可貪。祭祖迎賓俱用酒,養心亂性果無邊……尾巴,咱們不喝了,打……??!

可酒醒過后,他把一切都忘了,回地寨的事,更是絕口不提,而是反復跟我說,我們要學會適應、習慣、忍。說,尋到寨佬跟徂子就好了。

酒原來是一種可以旋轉掉他記憶的怪物?

慢慢的,我們都適應了這個怪物,甚至依賴上了它,晚上尋了寨佬他們回來,我們會對著瓶子,喝上一回,這樣一來,漫長的夜晚真的就被泡在一瓶酒里了。只是呢,再怎么醉,他也很少再提回地寨的事了,只是說,尋到寨佬他們就好了。我知道,他在回避,或者如他所說,在努力地適應、習慣、忍。

咂完最后一口酒,他總會說,我現在好像明白了一個理,酒好酒劣不在價錢,也不在旁人咋說,在自家舌頭,對吧尾巴?

我也總是醉醺醺地點頭認同。

寨佬他們還沒尋著,一輛小車好像是從地溝里自動鉆了出來,不聲不響就停在了我們身邊,車窗搖下來,露出一個圓滾滾的腦袋,腦袋上橫著兩塊烏黑的嘴皮。黑嘴皮看著徠子,滿臉的熱絡,說這不是那個地寨的老哥嗎?徠子好像也認出了他,沒好氣地反問道,是又怎樣?黑嘴笑出了兩排黑牙,這猴子是你的了?徠子將我從肩上抱進圍腰里,緊張地望著他。黑嘴哈哈大笑,嘴像一口深不見底的黑洞,大笑間仿佛有黑氣冒出,那笑聲也成醬黑色了:多少錢,你出個價。徠子立馬黑了臉,狠狠啐了他一口,我呸!你去搬座金山來,看我跟你換不換。黑嘴看了看我,仍是笑著說,我還不信了,那你等著啊。搖上車窗,小車又無聲地走了。徠子沖著車屁股,又狠狠啐了兩口。我也從他懷里伸出腦袋,啐了車屁股兩口。

屁股下墊著掃帚,徠子坐在街沿上,他把我抱上膝蓋,問我,尾巴,你愿不愿意跟剛才那個黑嘴巴走?我搖了搖頭,給了他兩個耳巴,想把他摑清醒,徠子你是氣昏頭了,怎會拿這話問我?何況跟不跟他走,可是我愿意不愿意的事?剛才那黑嘴巴問的是你而不是我。徠子嘆了口氣,摸著我的頭說,我知道,你不會跟他走,要不是怕我孤單,陪我說話,你連這里也是不愿來的。停了會兒,他又問我,黑嘴巴是要你去當寵物,吃香的喝辣的?說罷又自顧搖了搖頭。

誰曾想黑嘴巴很快又來了,徑直對徠子立起一根食指,說這個數。徠子冷冷地說,不是數不數的事。黑嘴巴又伸出兩根指頭,徠子看也沒再看他一眼,把我裝進圍腰里,又緊了緊腰上的繩子,埋頭掃地去了。黑嘴巴追上來,伸出了一個巴掌,語氣也低下了,老哥,你就行行好,把它讓給我吧。徠子問,行行好?你要它做啥?黑嘴巴支吾了,反正,錢不會虧你,我也不會虧它,你把它讓給我你更省心。徠子樂呵呵對我說,尾巴你聽到了,你可是糠籮跳進米籮了,遇上貴人了。我捏著拳頭,給他臉頰來了左右兩拳,他見我怒了,反倒笑得更開心,對黑嘴巴說,你看,我們家尾巴他不愿意跳進你那個米籮哩!

我沖著黑嘴巴啐了一口。

同樣的,黑嘴巴沒惱,反倒笑了,他黑洞洞的嘴巴張得更大了,驚嘆道,這猴子太有靈性了,太聰明了!老哥啊,不瞞你說,我家孩子今年高考,腦子笨,得補……徠子不待他說完,一掃帚向他頭上揮去,罵道,那些……都讓你們吃了?你們是人還是畜牲!黑嘴巴縮著肥腦袋說,你糊涂啊,是人矜貴還是猴子矜貴?徠子用掃帚指著他罵,傷天害理啊,斷子絕孫??!都是一條命??!徠子的罵聲引來了行人的圍觀,黑嘴巴慌忙溜進車里逃了。

那些……都讓你們吃了?望著消失在車流人海中的黑嘴巴,徠子剛才這話扎進了我的腦子,跟著扎進腦子的是抽搐呼嘯的寒風,是凄厲哀嚎的面孔,是恐怖絕望的眼神。頭暈目眩。天旋地轉。腳下在塌陷。滿世界飛舞著雪花一樣的碎片,碎片刀一樣寒冷銳利。閉上眼,我緊緊抱著腦袋,貼在徠子心口,他將我抱得更緊,輕輕拍著我的頭。好半天,那些呼嘯的寒風,凄厲的尖叫,絕望的眼神,那些銳利的飛舞的碎片,才從腦子里雪花一樣化去。

徠子撫摸著我的頭,說,我是不是不該讓你跟我來?我搖了搖頭,摸著他的胡茬,沖他苦澀一笑。有他這樣護著,就是真如黑嘴巴所說,這滿城人都想拿我去“補”,我也不怕。

只是,自這天起,黑嘴巴丟下的那句“是人矜貴還是猴子矜貴”,像一個黑色的楔子,打進了我的腦子里。

自這天起,每次出門,徠子總是讓我腳不沾地,寸步不離,或是坐在他肩上,或是趴在他背上,掃地的時候就將我裝在他的工作服里,不讓我跟任何人接觸。

黑嘴巴像一只陰溝里爬出來的黑碩地鼠,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一顆尖利的鼠牙,啃噬著徠子跟我的心情。這天收工后,我們再沒興致穿街過巷去尋寨佬他們。而且自此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們收工后都是匆匆回家。

好在在家里,除了喝酒,我們還尋到了打發日腳的新法子。

家是拿來做哪樣的?無非就是遮個風擋個雨睡個覺,除此之外,毫無用處,甚至就是個讓人逼屈的籠子。在家里,百無聊賴的時間比我身上的毛還多,而且它們還會瘋長,越長越多,沒完沒了。無所事事的晚上,我就翻找身上的虱子打發日腳。它們曾跟著我,從地寨一路跟到天城,跟我形影不離。只是來到天城后,我這還是第一次尋找它們。陽臺沒有燈光,要尋到它們更是不易。翻來覆去,好不容易尋到一個,芝麻大小的它竟讓我感到一些親切、溫暖。一旁發呆的徠子像發現了寶藏,激動地拿來一支蠟燭,點亮后說,讓我來。我就或臥或躺在他腿上,任他翻尋。燭光下,他的頭差不多都貼到我的身子了,他的兩眼更是恨不能在我的每一根猴毛間尋找——他專注得不像在尋找,更像在研究。他眼角的皺紋這會兒是少有的舒展,像地寨河的水波,像山林里的鳥鳴。水波蕩漾,鳥鳴清脆,他的手,他的身子都在興奮地蕩漾,清脆地鳴叫——他捉到了一個,他大氣也不敢出,輕輕把它放到手心里,仔細地端詳。他的眼角在微笑,目光里竟溢出一縷柔情。他不舍地把虱子丟進了燭焰里,啪一聲微響,燭光中飄散出一縷青煙。徠子若有所失地嘆了一口,哼起了歌子:太陽落土沒落坡,扯把茅草搓兩搓。你搓茅草做哪樣,拴住太陽唱山歌……

謝謝你,尾巴。他說,這是我消磨時間的好辦法,也讓我享受哩。他拍拍兩手,又是若有所得的欣慰,燭光也在他拍手間搖曳起來。但是,我不能給你尋完啦,我得把小虱子給咱養著,不然明天就沒得尋啦!

后來的一些夜晚,我就是趴在他的腿上迷糊著的。尋找虱子,讓我們夜里的時間不再漫長,而家,也不再是籠子樣的憋悶窒息。那樣的夜晚是無夢的干凈,而徠子,像一位兄長,更像一位……母親。

黑嘴巴沒有死心,第二天又來了,他伸出了兩個巴掌,說你掂量掂量吧,這個價都能買一頭牛了。徠子盯著他的手掌,把兩只手掌翻過來又翻過去,半天不說話。黑嘴巴就笑了,夠你干一年了,成交?徠子也笑了,說行,成交,兩巴掌!黑嘴巴連聲說行行行,忙從掖著的皮包里掏出厚厚一疊錢來,拍給徠子。徠子接過錢,又重重地拍了回去。黑嘴巴沉不住氣了,說不許反悔??!徠子說,誰反悔了?你不是愿意拿這個來換的嗎?黑嘴巴一愣,看著徠子翻來覆去的兩只手掌,臉頓時青了,轉眼又哈哈大笑,笑得比先前還要痛快的樣子,說鄉下人,你耍我了!他的眼角有陰冷的黑光閃過,讓我的笑戛然而止。

徠子說,鄉下人咋啦?你連鄉下人都不配。你這兩只爪子喂狗都嫌臟。他跺著掃帚,告訴你,老子現在也是城里人!

黑嘴巴又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說,老哥,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孩子要高考,腦子里裝的是屎,真的需要補一補呀!徠子說你更需要補,補的不是腦子,是心,心沒啦,壞透啦!黑嘴巴說,不是我一個呀,這滿城人,不管是不是高考,不管是成了精的還是笨成豬的,都想補??!

黑洞洞的嘴里冒出的不是人話,而是一張黏稠的黑網,將我和徠子牢牢網住??粗鮼砣镣娜肆鞲鸁艋痂驳慕质?,我錐心地懷念尋找寨佬他們的那些日子,那些悠閑的溜達漫步,那些愜意的招搖過市引人注目,往后,都成了層層黑網下的性命之危。

小區的廣場上震蕩著歌聲,小蘋果,小啊小蘋果……那些男人女人跟著節拍,樂此不疲地扭著身子,甩著屁股。因為穿得厚,他們脫了外套也像一條條垂死掙扎的棉蟲。

地上有只小物沖我汪汪狂叫,好像我冒犯了它。仔細看去,原來是條小狗,它居然穿著褲子,人模狗樣的讓我差點沒認出來。它的叫聲被巨大的小蘋果淹沒了,這讓它窮兇極惡的嘴臉顯得是虛張聲勢的滑稽。我沖它雙眼圓瞪,這家伙立馬就夾起尾巴,耷拉了腦袋。

樓角停著幾輛小車,有一輛黑錚錚的,特別锃亮,我忍不住摸了摸,不是去摸車,而是摸車的漆光映出的我的面孔。還是在地寨河看到過自己的面孔,這都有些陌生了,都不敢相信是我了。這漆光也提醒我,得記住自己,不能把自己的模樣給忘了??蛇€沒有摸到,我的屁股就遭到狠狠一腳,我被踢到空中,又重重摔下,尾巴骨咔嚓一聲,斷裂的疼痛讓我動彈不得。

一雙跟小車一樣黑亮的皮鞋來到跟前,罵道,你一百條狗命也換不來一個輪胎!

蜷縮地上我痛得兩眼淚花,想站起來,可哪能。徠子抱著我,雖也是兩眼含淚,卻也跟黑皮鞋一樣訓我,你賠得起嗎?我連捂傷口的力氣也沒有,只能把牙咬得格格地響。

從此我再也不敢去瞄小車,不管是停下的還是飛跑的,一看到它們,我尾巴根上的痛就會劇烈發作,就會痛得我緊緊地捂著那里,我就會閉上眼,遠遠地離著它們。其實不敢靠近它們的主要原因,除了這痛,還有徠子那句“你賠得起嗎”的訓斥。這樣一來,我就只能在心里頭,在不多的記憶里頭,去尋我的模樣,但那模樣還是無可奈何地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好在不久,我又尋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比起小車的漆光來,它更像一面鏡子,能夠清晰地映出我的面目,讓我不至于忘了自己。

那是我的秘密,是我的快樂,也是我的憂慮。

大街上行走的風沒了往日的凌厲,而是越來越濃的喜氣。街上的人也更稠了,人們都穿新戴亮的,滿臉喜色。徠子說,尾巴,咱們還是得備點年貨,這是咱們在天城過的頭一個年哩!他說,要是寨佬跟徂子他們來拜年,好歹也得有幾個下酒菜不是。

興許是因為年的到來,徠子這么久沒能尋到地寨人的低落情緒,也開朗熱乎了些。

寨佬跟徂子他們沒有來拜年,他們仍然杳無音訊。徠子也沒個拜年的地方可去。我們就在家里,給自己拜年。

團年飯上,徠子像是喝醉了,又像是喝清醒了,酒話跟酒氣滿屋子躥。

你知道不尾巴,我們地寨的祖先最先都住哪里?他得意道,告訴你吧,樹上!說到這里,他又推我一把,呵呵,我想起了,你們也一直是住在樹上的。仰頭咂了一口酒,他又問我,為咋要住樹上?我醉眼望著他,聽他說。祖先們白天靠打獵,挖山藥,摘野菜野果填飽肚子,晚上為防蛇蟲虎狼跟濕氣,就住大樹上,把大樹當房子。他示意我把酒給他倒上了,才說,但是不久,祖先們就感到上樹下樹不方便了,特別是老人小孩,摔死摔傷了不少,再住樹上,不是長久之計。于是開始砍大樹,在地上建造房子,用樹椏枝葉蓋房頂。從此,一代一代就都住到了地上,住進了房子里。但大家沒有忘記祖先原來是住在樹上的……于是在每年要過年的頭一天,這個時候尾巴你是知道的,草木開始生長了,人要農忙了,聚在一起的機會就少了,大家就利用這一天,聚在一起過個年??茨沭挼?,是想知道怎么過年的了?倒上,干!吱一口干了,他橫著袖子抹抹嘴,接著說,我們地寨每年都會選有威望的領頭人,在年前這個晚上,由他帶上洗了澡、換了干凈衣裳的全寨人,抬上祭品,點上燈籠亮槁,來到寨前那棵大黃桷樹下,恭恭敬敬點上香,點亮燭,燒上紙,然后磕頭祭拜,喊老祖宗回來過年。喊完了,再在心頭請祖宗保佑子孫五谷豐登,香火興旺,過上好日子……徠子一臉紅光,兩眼迷離,這會兒是活在回憶里頭。

我喝醉了,腦子里蕩起了地寨河的水波,沒頭沒尾的,無邊無際的河水,像眼下徠子的醉話。

……祭品?當然是我們地寨各家各戶湊的,有的是一頭肥豬,有的是一只大紅公雞,有的是用紅米做成的九個飯團……豬頭是請祖先保佑六畜興旺,公雞是保佑地寨人無病無災、健康成長,九個飯團的意思是我們九根支脈永遠團結、香火綿延……

河水突然一拐,徠子酒醒了,尾巴,來,我們敬灶神菩薩,他才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踉蹌到廚房,他擺上一碗豆腐,點上香燭,念道:一拜灶神灶王君,灶府王君得知聞,七星姊妹參拜你,初一十五上天庭……念了幾句沒勁了,轉口說,今天晚上,請誰呢?寨佬不知在哪,徂子也沒找到,他們這會兒在過怎樣的年哩?他看著我,我乜了乜嘴,搖搖頭。

屋外響起一陣又一陣聲響,辭舊迎新的鞭炮聲鋪天蓋地,賭氣似的炸。我堵上耳朵,靠著徠子,他的胸口在鞭炮聲中劇烈起伏。

響聲終于沒了,夜也更深了,我們哈欠連天。徠子又打起精神說,不管走到哪,咱們過年的老規矩還是不能丟。來,我們洗腳睡吧。他搖搖晃晃打來一盆水,把褲腳挽得高高的,洗到了膝蓋,說,膝蓋要洗到,來年出門才順當。說,我們能順順當當地找到寨佬跟徂子就好了。他把我的腳也抓進盆子里,讓我也洗到了膝蓋。

我實在困得不行,腳還在水盆里,就進入了夢鄉。

夢中的我,在地寨,在徹骨寒冷的漫天飛雪中,旋轉,旋轉……

醒醒,醒醒。徠子背著他那只大木桶,用水瓢輕輕拍著我的腦袋,壓了嗓子說,走,我們去搶銀水。

沒有水井,沒有河溝,更沒有山渠,哪來銀水搶?但徠子自有辦法,他的興奮也感染了我,我們像兩個偷做壞事的孩子,輕腳輕手來到了小區的水池邊?;椟S的燈光下,小區昏昏如睡。我們點上香燭紙錢,紙錢把小區的夜燒了個窟窿,徠子就在這個窟窿里頭彎腰舀水,邊舀邊念,進財,進財!

才舀兩瓢,保安沖了過來,一腳踢翻水桶,水又澆滅了香燭紙錢,打濕了徠子的雙腳。保安怒喝,窮得買不起魚過年啦!什么素質……保安不知是氣得說不下去了,還是輕蔑得不想說。

徠子漲紅了臉,脖子上青筋抽搐,他說老規矩,我跟你說不清楚。保安反是受到了輕蔑,更氣憤了,老子才跟你這種人說不清,你還不如……人家那么多的貓狗都不沾腥偷魚!保安無限地提高了嗓門,是恨不能把小區吵醒,嚇得徠子抱著水桶就往回逃。保安追上來,將水瓢踢到他的屁股上,水瓢碎成了好幾塊。

過了年,還是沒有尋到地寨人的半根汗毛。

天氣慢慢轉暖了,小區里跳舞的男女急不可待減輕了穿戴,這樣跳起來就靈便多了,但那種要死要活的掙扎也更強烈了。

我聞到空氣中有種叫人慵懶又叫人亢奮的氣息,這氣息似曾相識,卻又跟記憶無關。它既是來自時令,來自空氣跟泥土,也來自身體的深處,來自血液里頭、骨頭縫子。血液在變暖,變熱,變得滾燙,燒得骨頭嚓嚓地響,燒得皮焦毛躁。血液變成了一浪又一浪的熔漿在身體里頭沖擊碰撞,奔突沸騰。它們源源不斷,越來越激烈滾燙。我把自己抓得毛亂皮糟,血肉模糊,但這根本不足以平息那些洶涌。

這些天,那只穿了褲子的寵物狗見了我就一個勁直往它主人的懷里鉆。它的主人是那個愛跳小蘋果的黃頭發女人。我能聞到這個女人身上的狗騷味比她那只小狗的還重,不光是她甩著大屁股跳小蘋果的時候。

甩著大屁股的女人和她懷里那只驚惶的小狗給了徠子某種啟示,他一把抱著我,恍然大悟又如臨大敵,說尾巴,你是想做壞事了?他說你可不能惹事啊,那可不是好玩的??!

等我開了家門,徠子繼續開導我,說尾巴,沒辦法呀,這么大個天城,又找不到一只母猴,只能委屈你了。又再三告誡我,這里不是地寨,可不能耍流氓??!萬事皆宜忍,自有皇天在。徠子說,實在忍不住,就讓我來幫你吧,誰叫我們是兩個光棍哩!

說罷,他果真幫起我來。我渴望噴發,渴望血液和著體內所有滾燙的熔漿噴涌勃發,直沖云霄??善@時腦子又開始了飛速的旋轉,漫天薄如刀片寒徹肺腑的雪花開始飛舞,漫天金黃耀眼的蛾子開始飛舞,自尾巴根沁出的疼痛開始飛舞。頭暈目眩。天翻地覆。濃烈的血液滾燙的熔漿在那些飛舞旋轉中變成了一縷縷青煙般的野鬼孤魂……

怎么會這樣?你怎么會這樣?徠子驚惶失措,說看來我幫不上你了,我得幫我自己了。

歪在墻角,我心如死灰,閉上兩眼,無心看他怎么幫他自己。

怎么會這樣?我怎么也跟你一樣了?徠子天塌地陷般,完了完了,還要為我們巫家傳宗接代哩,這樣活著還有球的意思?看他那個生不如死的驚恐樣,我確信他的魂都丟了。他說不行,尾巴,你在家等著,我要去解放一回,我要去找個城里的小姐來驗證驗證。

他果真急匆匆地去了,回來后,那個毛蓐蓐的腦袋卻是空前的垂頭喪氣。

燈盞無油掛壁頭,小郎無妻到處游。走了幾多冤枉路,坐熱幾多冷石頭。徠子念的是地寨的歌子。猛然間他抬起頭說,我要去學跳舞。

是由這歌子,想到的跳舞?

教我跳舞!

話猛得像蓄了幾百年的洪水,是不由分說的蠻橫。黃頭發女人的回應出人預料,她脆生生地說,好!拉上徠子進了舞群。她腳下的小狗不干,沖著徠子直汪汪,還追著去咬他的褲腳。女人說,丫丫,一邊玩去。小狗心有不甘地退了出來,它瞄我一眼,離我遠遠的,看著他們跳舞。

徠子好像怕被她的熱情灼燙了身子,始終跟女人保持著距離。女人也是為了拉近距離,讓他放松,就忙里偷閑地跟他聊起來。女人問他住哪,他指著自家那棟樓,說十八層。女人問他哪里人,他遲疑著說,說了你也不知道。女人扭著屁股,一雙活泛的眼睛里就露出疑惑來,噘著紅嘴唇說,跳會了廣場舞,你才算個城里人。

徠子的腰、胳膊、腿還有脖子都硬戳戳的,這會兒在他身上全像嫁接錯了位,不聽使喚。我甚至懷疑他的筋骨跟血管這會兒都是僵硬的,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地撐在那里。女人笑著說,你是有意跟拍子對著干呀?徠子說緊張哩。女人說放松放松,我又不會吃了你。徠子還是不行,凌亂,踩腳,急得頭上熱汗騰騰的,沒跳幾下就喘著氣說歇會兒歇會兒。女人要陪他歇,他忙說你跳吧你跳吧。女人說,教你跳比我自己跳還累。兩人退出舞群坐到了花臺邊的椅子上,那小狗又乖巧地跳到了她懷里。女人掏出香噴噴的餐巾紙,遞了一張給他,然后揩自己額頭的汗,果然她也是累了。徠子疊著餐巾紙,舍不得用,也為女人的付出跟自己的笨拙而不知如何是好。女人就坐在身邊,這么近,身上散發著熱氣,讓他的身子更熱了,他站起身來說你去跳吧。女人笑笑,將懷里的小狗抱開,然后站起身,說,你太緊張了,放松就好了。他小心地問,我怕是學不會吧?女人鼓勵他,哪有天生就會的。女人又邀請他,他忙推說,今天就算了,改天吧。女人也不勉強,笑一笑,自個跳去了。徠子的脖子跟著女人轉過去,目光就落在了她身上,要不是那只小狗的不滿將他喚醒,我擔心他僵硬的脖子再也活泛不過來。

女人跳著,轉過身來的時候,沖徠子笑笑。

我認為,她是沖著那只小狗笑的。

靠著陽臺,徠子問我,尾巴我是不是給咱們地寨丟丑了?我搖了搖頭。他說,沒有哇?我又搖了搖頭。他一廂情愿地以為我是在鼓勵他,說,我就不信,哪有天生就會的。

這是那個女人的原話。

其實我的意思是何必呢,何必非得去學跳那什么舞,你這不是跟自己過意不去嗎?

徠子接下來的話更印證了我的意思。他說尾巴你說日怪不日怪,不就跳個舞嘛,又不是肩挑背扛了幾百斤,咋會這么累?他聞著那張餐巾紙,嘿嘿地笑。

這天夜里,徠子沒有陪我睡陽臺,他四仰八叉將自己丟在床上,一夜里翻來覆去,弄得床鋪一直嘰嘰的響,像壓著了一床老鼠。

而我仍靠著冰冷的陽臺,望著外面不大的那片天空,發呆。那片天空接納了我,很快將我接回到地寨。那些留在地寨的從尾巴的疼痛開始的記憶,那些樹木、雜草、河流、星星、鳥獸還有綠色的風,一一在我眼前浮現。天高地闊的地寨,自由呼吸的地寨,它們讓我的痛更加透徹也更加酣暢。我生怕這樣的疼痛終究會從記憶中消失,就如徠子所巴望的脫胎換骨,當有天我也適應了它的來臨,那個我還是我嗎?

想到這里,我又悄悄溜出門,來到那個如鏡的地方,盯著我的面目、眼睛,不停的問我,你是誰?

一歇下來,徠子那點勇氣就散架了,再難收攏。每次路過跳舞的人群,都避得遠遠的,匆匆走過?;氐郊?,就站在陽臺上往下看,我知道他是在看那個女人,可哪里看得清楚。

就這樣好多天,徠子站在陽臺上,看著下面跳舞的人群,直到曲終人散。他都忘記了喝酒,忘記了幫我尋身上的虱子,也忘記了上街去尋寨佬跟徂子他們。

偏偏這個時候,我們跟徂子不期而遇。

大清早的,有人跳樓了。

那人穿了條花褲衩,整個身子砸在一輛小車上,紅紅白白的腦漿從車頂濺了一地。那輛小車讓我的尾巴根一抽,趕緊捂了尾巴躲得遠遠的。警車嗚嗚趕來,跳下幾個警察拉了警戒線,又照相,然后七手八腳將趴著的那人抬下車,放地上,問認識不?大家在警戒線外頭踮了腳尖去看,都搖頭。警察說都一個小區的,咋能不認識?大家說都是才來不久的新鄰居,五湖四海的,再說這人臉都摔模糊了,憑一條褲衩哪認得出,除非他老婆。一個警察看了看凹陷的車頂又抬頭仰望著樓層,獨自嘀咕,能砸這么大個坑,樓層不低嘛。

徠子說,是有摔死鬼找替胎來了。趁大家圍著警戒線看熱鬧的工夫,他跑回家去,又很快下來,手里拿了一袋粉末。他鉆過警戒線,圍著尸體,旁若無人地用指頭拈著袋子里的紅粉末,有模有樣地畫起來,嘴里還咕噥著什么。警察喝住他,不讓他“破壞現場”。他說現場在車頂子上哩,都讓你們破壞了。警察還是不讓他畫,把他趕出了警戒線。他就尋了一點血跡,徒自畫起來,大家的興趣都從尸體身上轉移到了他的手上。大家研究了半天,又七嘴八舌議開了,有人說他畫的是馬,看這尾巴、腳、還有身子,都是馬。有人說是鬼,你看它的腦袋,兇煞煞的。徠子見有人議論他的畫,得意了,圍著畫一邊轉圈一邊念叨:“小鬼大鬼,速行他方。男鬼女鬼,跪地伏降。兇鬼惡鬼,無處躲藏。鬼馬出現,百鬼皆亡……”聽他那個意思,畫的是叫作“鬼馬”的東西。又有警察過來,要制止他的“裝神弄鬼”,反被大家制止了,大家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說有些東西能信還是比不信的好。說人家能無償地驅鬼辟邪,也是為了小區的和諧穩定。警察掂量了這個局面,說好好好,聽民聲,順民意。這時又開來一輛殯儀館的車,車上跳下幾個漢子抬起花褲衩,將它裝進車里,匆匆拉走了。警察也收了警戒,嗚嗚開著警車離去。樓下的人家立馬牽出水管,把地上的血跡沖得干干凈凈,連徠子剛才畫的鬼馬也沒了蹤影??粗芰艿牡孛?,徠子悻悻地拍了拍手上的粉末,嘆惜道,上好的丹砂哩。牽著我上班去。

到了地段上,在熙來攘往的人流中,我們很快就把這事給忘了。我們還得擦亮眼睛尋寨佬跟徂子他們哩。

不行,徠子說,尾巴,今天我的右眼皮跳得厲害哩,那個花褲衩老在我眼前晃悠哩,趕不走哩!突然他丟下掃帚,抱著我就往回跑。

一種不祥的預感讓徠子的兩腿仿佛陷在了泥漿里,越想跑快,陷得越深。

有誰相信,早上跳樓的花褲衩他竟然就是我們尋了幾個月的徂子。徂子他竟然就住在陽光彼岸。竟然就跟我們一棟樓,十八層。徂子媳婦面無表情,像是在說著隔壁鄰居的事情,像是在自言自語:原來沒有夢游病的,這些日子才害上,還沒來得及醫哩。這下好了,總算游回老家了。她那個神情也像在夢游。

徠子搖著腦袋,同樣像是在夢游,又想從那夢游里頭搖出來。他夢囈似的問,這咋回事?這咋回事?

沒有誰回答他。

他都忘了問徂子媳婦,這段時間你們尋我們沒有?你們看到寨佬他們沒有?徠子也沒時間問她。

死者為大,徠子說,當務之急是驅魔捉鬼。說,不然還有摔死鬼來找替胎。至于尋寨佬他們,那是下一步的事情。

而且,徠子跟徂子媳婦表明了事情的嚴重性,驅魔捉鬼不只是你一家,事關整棟樓,甚至整個小區干不干凈,也關系到徂子他最終能不能回到地寨。徂子媳婦仍舊像是在她的夢游里頭,一臉事不關己云游天外的表情,或者沒有表情。

這樣的情況下,徠子是當仁不讓了,我能管,就不能甩手!話一出口,神情陡然威嚴十分,又自個買來大紅公雞等一并所需,在徂子家擺桌設壇,還讓我當他下手,驅起魔來。

徠子先將雞冠咬破,將雞血滴在供桌的酒杯里,說,劃水!我趕緊給他端來一碗清水。他手執令牌,在水碗上比畫一通,又燒紙錢在碗里,接著以指代刀,高聲喊道:值班神圣,過往神靈,你們有千里眼、順風耳,明察秋毫……左手握住雄雞兩腿跟雞翅,右手伸出食指中指,猛力朝雞頸砍去,雞頭瞬間身首分離,掉在桌上,不待雞血噴涌,徠子將雞身越過供桌橫竿拋到門外,旋即捉起雞頭,穿在竹竿之上。那雞頭兩眼在竹竿上溜溜轉動,四下里尋自個的身子,尋思身子怎會在門外撲騰?

徠子取下紙錢,把三十六樹小長錢燒在門外,潑上杯中血酒,又取過水碗,右手中指蘸上法水,向屋內、門上、墻壁揮灑,口中念道:天瘟掃出天朝去,地瘟掃除地府門,人來有路,鬼來無門,主人清靜,四季安平!又念:吉日良辰,天地開窗,凡間陽宅,誰敢停喪。八大金剛,叱咤地神,兩邊讓路,引押兇仙出大門。一路出門而入電梯,下得樓來,左右張望,將十二樹大長錢在小區的水池邊點燃,同時讓我放起鞭炮。正要潑水飯,鞭炮聲引來了保安跟業主,又是你!干什么干什么?保安端來一盆水,澆滅了鞭炮跟紙錢。這個是老規矩,陰律陽法,懂不懂!徠子的語氣跟神情都威嚴如虎,在捍衛他那個“陰律陽法”??杀0膊荒蛩@壺,所有的業主都圍攻他,七嘴八舌,對他的“規矩”不屑一顧,說他裝神弄鬼,還有人指責他污染空氣,破壞環境,沒有素質。徠子糊涂了,這情形怎么跟早上對付警察的時候天翻地覆了?說我還不是替你們著想,氣得嚯嚯嚯嚯喘粗氣。那個保安見他捏緊了拳頭,我也張開了爪子要撕他,嚇得邊往后退邊掏警棍。徠子拉住了我,將兩個拳頭在自己胸口上擂得咚咚響,反倒把那些人嚇得一哄而散了。

我倆傻在水池邊,像兩只砍了腦袋的公雞,卻又不知腦袋掉哪里了。好半天他才說,徂子的魂,怕是回不去了。

我們又重新回到徠子的地段。

這天,徠子在大街上跟丟了魂似的,要么杵著掃帚一動不動,要么讓掃帚帶著鬼畫桃符。徠子問我,尾巴,我是不是一直都在夢游?我搖了搖頭,我怎么知道。他又問,夢游是不是就是走魂了?我沒有搖頭,而是重重地拍了幾下他的腦袋。

腦袋似乎是清醒了些,徠子靠著掃帚說,徂子他命帶關煞哩。說天城就是他的一個關,他是來度這個關的,可他沒帶度關符哩,就被這個關給卡住了,沒能度過來。他接著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帶著三十六關七十二煞,隨時都在度關哩,就看你帶沒帶那道度關符。嘆一口氣,他說,帶了,你就能度過來,沒帶,你就會被卡在關里頭,度不過來哩。

啥是度關符?徠子見我好奇地望著他,拍了拍胸口,在這里哩。

傍晚收工回到小區,早上才躺了徂子的地方,那群男男女女又在那里和著小蘋果的節拍扭開了,花枝招展的,使出了全身的勁,陶醉又享受。徠子呆呆看著地面,像是尋他畫的那個鬼馬,又像是尋穿著花褲衩的徂子,那個黃頭發的女人叫了他好幾聲他也沒聽見。

徂子你咋就沒個城里人的命哩。

徂子沒了,徂子媳婦也沒了蹤影。你也夢游去了么?徠子喃喃,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聊聊哩。

徠子更想尋到寨佬了。寨佬是徠子最重的念盼了。

剛要出門去尋寨佬,就有人尋上門來了。

是黃頭發女人

椅子本來就干凈的,徠子還是叫我用帕子擦了擦,還嫌不夠干凈,又親手擦了兩遍。女人笑道,講究哪!她懷里的丫丫不岔生,先自跳到了椅子上。

徠子說,看,丫丫多丑多討嫌??!女人抱起丫丫,你說什么?丑?討嫌?徠子見女人多心了,連忙道歉,嘿嘿,習慣,小家伙不能贊好,忌諱說漂亮、聰明,要說反話。女人懷疑,哪有這樣的習慣?你看我們丫丫都生氣了。徠子彎下腰,賠著笑說,對不起啊丫丫,我忘了這里是在天城哩。丫丫把頭別到一邊,不理他,搞得他下不來臺。還是女人幫他解了圍,說往后你還是少來你那些地寨的習慣吧。徠子忙說是是是。

狗跟人一樣穿衣裳,人跟狗一樣露肉。女人跟男人一樣霸道,男人跟女人一樣粘軟。我瞥了他們三個一眼,把臉歪到天上。

女人是來架徠子的,要架他去跳舞。女人很有耐心跟熱情,也不管旁人笑不笑話,一直帶著他,說你跟著我扭就行了,熟能生巧。無奈上山攆得獸、下河捉得魚的徠子,卻吃不住這個舞,加之有那條狗的擾亂,才轉了幾轉,就又滿頭冷汗,臉色都烏青了,噓著氣說腰腰腰。女人停了舞步,兩手端著他的腰,說你太使勁了,勁用過頭了。扶他坐到了花臺邊。

徠子的腰上扭氣了,女人反倒內疚得直搓手,一個勁地自責都怪我,都怪我。女人扶著徠子回了家,幫他揉,徠子哼嘰著,沒拒絕。后來女人也哼嘰上了,聲音軟得都稀了,徠子的哼嘰卻越來越壯實,最后兩個人成了要死要活的呻喚。

尾巴你說是吧,一個家,缺什么都成,唯獨不能缺女人!徠子的腰不但不扭氣了,反倒氣更順更足了,嗬,活了幾十歲,現在老子才明白,沒個女人的家它就是個豬圈狗窩!徠子拍著我的肩頭感慨,城里的女人,不一樣哩!

所有的不一樣,都該是來自比較,那么,徠子所說的不一樣又來自哪里?他告訴我,人家把我的不行都醫好啦。末了又嘆,真跟做夢似的哩尾巴!他躺在床上,臉上蓋著那張餐巾紙,懷里緊緊摟著被子,要把被子摟進肉里。

我樂意分享他的快樂。這快樂里頭是他的滋味。我以為,這快樂也只有我的分享才會是他加倍的快樂。

可慢慢地我從他的津津有味中聽出了別的味來,當一個人老是在你面前喋喋不休地夸耀他的快樂,這夸耀就有些變味了。這讓我沒法不琢磨起來,一個家,缺什么都成,唯獨不能缺女人。一琢磨,真不是味了,但也寬心了。我微笑著把畚箕里的垃圾倒進了垃圾箱。

女人說是成過一次家的,可男方死了。徠子問怎么死的,女人鼻子一抽,不堪回首的哀怨神傷叫他心疼得要死,忙說不問了不問了。那段婚姻連苗芽也沒留下一棵,心都傷透了,都死了那個念頭了,只望著跟丫丫相依為命過一輩子的,要不是遇上你,她話鋒一轉最后嘆道,這就叫緣分??!是認命了的無可奈何,是嬌嗔幽怨的嘆。

徠子兩個眉頭擰成了麻花,兩個眉頭打得難分難解。地寨是最忌諱寡婦當媒人的,這個寡婦還自己給自己當起了媒人。咋整?他擰著眉頭問我。我哼了他一鼻子。我對這個女人沒半點好感,我能聞到她身上的狗味比丫丫的還重,可是徠子聞不到,或是他聞到了也裝鼻子傻。

見我哼鼻子沒理他,打了半天架的眉頭讓他自己勸開了,哪能那樣死板?女人說得對,這是天城,往后還是少來那些地寨的習慣。想通了,徠子被這從天而降的緣分沖得暈頭轉向,憐愛之情在全身蕩漾,跟女人說,干脆住我這里吧,省得一鍋米兩鍋柴的,也好有個照應。女人的怨更重了,還分你的我的?摸著肚子說這里頭的骨肉誰的?徠子驚得兩手搓得嘩嘩響,害上了?就害上了?咱們巫家也有根苗了?

而且這個根苗是扎在了天城?

徠子一把將掛在我脖子上的那串鑰匙摘下來,遞給女人,女人緊張地避了一步,皺著眉說,有虱子。

女人說要我接這串鑰匙也可以,你得答應我兩條。

徠子說你講。

女人斜了我一眼,說一,它身上不能有虱子,不然這個家成個虱子窩怎么得了?她說你看我們家丫丫,每天都要洗澡梳頭,也不亂吃亂躺,你這個尾巴它生就是一只野毛猴。

徠子說行行行,這里不比地寨。又吩咐我,尾巴記住啊,每天洗澡啊。

我一直望著陽臺外面的天空,你徠子也沒有每天洗澡哩!

再一個,女人說,你們都得戴著口罩睡覺,免得鼾聲影響了胎兒跟我們丫丫的睡眠。說罷從包里掏出了兩只雪白的口罩,丟給徠子。顯然是有備而來的。

徠子雙手接過口罩,說行行行,應該的,習慣了就好了。

女人說你說行就行???你看你這個猴子的死德性,它改得過來?

因為有榜樣就在跟前的對比,因為我犟著脖子一直望著陽臺外面的天空瞥也沒瞥他們一眼,徠子惱了,說尾巴你學得來人家丫丫么?人家不會嫌賤你,可人家會嫌賤我,我丟不起這個臉哩!

他捧著我的頭,盯著我,要從我的眼睛里看到自慚形穢跟屈從。我別過頭去,不想看他。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在變得不像他了,像什么呢?像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讓我一時想不起來。別過頭去,我不想看他那張日漸怪異的面孔。

穿了褲子的丫丫,在他身后踱著步子,趾高氣揚。它真的讓我自慚形穢。

轉過眼來,看一眼徠子,我想看到原來那個徠子,可沒有。

女人沒有接那串鑰匙,她說丫丫,我們走!砰一聲,摔門而去。

望著還在顫悠的門板,徠子那個六神無主,丟魂落魄的樣子,比我更可憐。

他哭喪著臉說,尾巴,我知道你不習慣這里,你一直想走,想離開,想回地寨去。說實話我也想,做夢都想,可是尾巴,咱們得咬牙挺過來,這就叫脫胎換骨,咱們都要過這一關的啊。尾巴,答應我,別走,戴上口罩,咱們就當重新從娘胎里生一回好不?他哭出聲來,一只手用口罩揩著橫流的淚涕,一只手抱著我,像個痛失爹娘的孩子。

我用頭狠狠撞著墻,撞得頭破血流。我又擰下身子,咬自己的尾巴,咬得鮮血淋漓。尾巴根上舊傷新傷的痛,反叫我有一種自虐的快感。

夜里,徠子拿著那兩個雪白的口罩,蹲到我面前,像寨佬那樣耐心地勸導我,尾巴啊,咱們現在是在城里頭,不是在地寨,咱們是城里人了,咱們可不能影響別人啊,咱們可丟不起這個臉??!不然,人家會攆我們滾的,可我們往哪滾呀?聽說地寨都被淹水底下了,尸骨無存哩,我們滾不回去了,只能待這里哩。你看我都戴了,戴個口罩嘛,又不是要咱們的命。他戴上口罩,臉上就像被打了一塊補丁,聲音也嗡了,像從肚臍發出來的。你不為自己,也為我想想好吧,咱們是一條命哩!我好不容易在城里找了個女人,成個家,人家一分錢的彩禮不要,還幫我懷上了孩兒哩!他的眼神跟語氣都是祈求的,可憐巴巴的,讓我看不下去。我不解,你不是個日天的貨嗎,怎么就變成一塊軟面皮了?你是面皮不關我的事,可別讓我也跟著你面皮呀。見我垂下了頭,他把另一個口罩輕輕戴到了我的嘴上,頓時,我快被憋死一樣的難受,仿佛那口罩不是幾塊布片蒙在臉上,而是一堆淤泥糊住口鼻,一塊石頭壓在胸上。見我的眼睛都憋紅了,他安慰我,慢慢就好了。他說我也跟你一樣難受,睡著了就好了。

我寧愿不睡覺,那樣也就不會打呼嚕了,也就不用戴這該死的口罩了??深冗@口罩還該死,它不爭氣,它像渾濁的夜色一樣慢慢吞噬了我的意志。

咱們再難受也得忍受,不然哪得享受。他鼓勵我。

夜,從沒有過的漫長,每分每秒都如煎如煮。夜,也從沒有過的沉重,漫無邊際地壓迫得我氣喘吁吁。徠子嗡在口罩里說,尾巴,我跟你一樣難受,但是慢慢的習慣了就好了。

我真怕夜里讓口罩憋死了,再也醒不過來。又巴望憋死算了。

女人帶了兩身換洗衣服,抱著丫丫,住過來了。

女人害了一個餓癆鬼,那個餓癆鬼隨時都在她肚子里嗷嗷待哺,因此她就成了個消坑,酸的辣的甜的咸的,軟的硬的生的熟的,冷的熱的香的臭的……除了閉眼睡覺,那些吃食源源不斷地往嘴里輸送,看著都感覺水泄不通了,可她那肚子像個沒底的消坑。徠子樂得大街上掃個地都掃出了花來朵來,幸福得打個屁都帶小蘋果的韻兒。他跟我說,只有有盼頭的活,它才是個活哩,對吧尾巴?

徠子不放心女人一個人在家里養,怕她有個閃失,驚了肚子里的根苗。他跟我說,你現在不用跟著我掃大街,你有更艱巨的任務,待家里聽使喚。女人說不用,我有丫丫。徠子說,它可以幫你端個水遞個茶的,你盡管跟它使嘴。

我皺緊了眉毛沖徠子直搖頭。他蹲下身來,拍著我的腦袋,說你幫她就是幫我,說你要懂事啊。女人看出了我的不樂意,眼光一閃,問徠子,它真的懂事?徠子說,尾巴除了不會說,什么都懂。女人喊道,跪下!見我沒有動靜,女人說它不是什么都懂嗎,尾巴,跪一個?我昂起頭,瞪著她。你看它不跪,它怕是連跪都聽不懂,女人嘲笑道。徠子尷尬了,臉上看不出是哭還是笑,尾巴,給阿姨跪一個?女人不依了,誰是它阿姨?誰是它阿姨?徠子賠著笑說,丫丫都可以是,它也可以是嘛,都是一家……女人更不依了,丫丫是丫丫,它能跟丫丫比?丫丫,跪。那狗從她懷里噌一下跳到地上,四肢軟軟地折了下去,是一個標標準準的跪。女人一攤手,它又跳到了她懷里。女人那雙大眼睛乜了徠子一眼。

尾巴,跪!徠子話不重,是從牙齒縫沁出來的。女人說,你別嚇著了我們丫丫!徠子的臉色讓我想起我們在地寨劈河時搓的棒顛子,是一個顏色跟味道。

我是猴,不是狗??蓮谱泳瓦@樣眼神復雜地看著我,目不轉睛。這眼神里頭有期望,有哀求,有只有我才能看懂的酸楚,慢慢地他的眼里溢上了淚花,他的雙腿也顫抖起來,是要向著我下跪的姿勢,他說尾巴,你不為我,就為我們巫家的根苗好吧?

我不敢看徠子的眼睛,抬起頭去看女人微微隆起的肚子。我看到她懷里的狗,它的眼里滿是看人笑話的嘲諷。她們看的是徠子的笑話。女人輕蔑道,野毛猴!

我慢慢地跪了下去,沒有對著他們,而是陽臺外那片天空,地寨的方向。

徠子勸女人別去樓下跳舞了,說怕動了胎氣。女人笑了,你居然也懂胎氣?女人說舞還是要跳的,這個必須,對咱們孩子好。又問,胎教懂吧,舞蹈跟音樂都在里頭,咱們就把他往藝術上頭培養。

藝術是個太高級的詞,把徠子嚇得一時都沒站穩腳,感覺踩在了一朵云上頭,聯想到自己還曾自不量力去學過幾回舞,臉就紅到了脖子根。

女人撫摸著肚子,撫摸著肚子里的“藝術”,突然就盯了我一眼,那眼神詭異又迅捷,像一把精巧的尖刀,插在我天靈蓋的骨頭縫里,我聽到一聲輕巧的脆響,一股來自地獄的寒煞之氣自天靈蓋傳遍全身。我禁不住背脊起栗。

目光漫不經心地挑開了,女人融進了跳舞的人群,她跟著小蘋果的節拍,一邊跳舞,一邊輕輕地一圈一圈撫摸著她的肚子。

我的血液正從天靈蓋冷到尾巴尖。

確確的,那一剎間她的眼神是一把剔骨剜髓的尖刀。

另一把尖刀,毫無征兆地就插在了徠子的心上。

好久沒有去尋寨佬了,那個晚上,也是徠子心血來潮,趁女人在專心胎教,他說走,我們去碰碰運氣。我們就尋到了美食街。不寬的街道煙熏火繚,油霧彌漫??救獾南?,臭豆腐的臭,魚的腥,七犖八素的味道,跟店主的吆喝客人的叫喊攪和在一起,是另一種的云里霧里,那些食客就成了這云霧里的另一種神仙。徠子跟我剛到街口,就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特別是小孩,好奇地喊著猴子、猴子,還有膽大的跳起來給我遞肉串。徠子告誡我,別光顧著吃,眼睛放亮點。煙霧中我看到一個禿腦袋,他原是背對著街心跟幾個人在熱火朝天地啃著什么,被大家的叫喊聲吸引,回過頭朝這邊看了一眼,一個愣怔,禿腦袋很快又轉過頭去,把頭埋得更深。我拍著徠子的腦袋指給他看,又擰著他的耳朵往禿腦袋這邊走來。徠子終于看到了寨佬。寨佬沒有埋著他的禿腦袋了,正端起酒杯招呼同桌的幾個人喝喝喝。徠子在他的背上狠狠給了一拳,寨佬這才回過頭來,一臉冷漠地問,你是誰?徠子傻了一下,又是一拳打在寨佬的肩上,寨佬,你狗日的進了城,不認徠子啦?什么寨佬?什么徠子?你給老子滾遠點,臭耍猴的!寨佬臉紅筋脹,跟他同桌的人全站起身,還有個人提起了酒瓶。徠子盯著他,以為他喝醉了在跟他開玩笑。我看到寨佬被我咬掉的耳朵留下的疤痕在跳躍,我更看到在他跟徠子之間,隔著了一道溝,這道溝隔著的不是兩個人的距離,不是天城跟地寨的距離,而是一道根本無法跨越的冰河。劍拔弩張的對方讓徠子終于相信,這不是個喝醉了酒的玩笑,如果真要說是個玩笑的話,它的嚴重程度遠遠超過了徠子的想象。徠子跟我都傻了,來往的人流,嘈雜的聲音還有各式的氣味全都凝固了,唯有他跟我跌進了一個混亂的夢里頭,在這個夢里頭,我們正飛速地往深不見底的冰河深淵墜落。

像每一個落水者那樣,徠子本能地伸出雙手去抓眼前的稻草,可眼前的寨佬卻像對待路邊的一個乞丐,厭惡地一聲大喝,滾!

一路恍惚,總算回到陽光彼岸。跳舞的男女依舊熱火朝天。徠子望著十八層的家,問我,為什么有時候人跟人的距離比人跟猴子的距離還遠?

他這樣一問,就提醒了我,一只猴子跟自己的距離又有多遠?

我的意思是,我該去看看自己的模樣了。

那個能清晰地映出我的模樣來,讓我不至于忘記自己的地方,是小區的水池。盡管這是一池死水,但它還是能像鏡子一樣映出我的身子我的臉,包括我的眼睛來。我都偷偷跑到這塊水來看自己,都看過好幾次了。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快樂跟憂慮。水中的那個自己,于我是那么的親切,雖然有時候只隔了一天兩天,那也是一種久違的親切。每一次,我又都要告誡水里頭那個我,你得記住你的模樣,你不能把自己的模樣都給弄丟了。這是我越來越擔憂的事情。一個人的模樣,就是他自己。猴子也是。一個人的改變當然是從心開始,但我確信也會從他的模樣他的眼神里露出蛛絲馬跡來。在所有人眼里,我永遠都是一只讓他們開心好奇或是厭惡的“猴子”,可我越來越感覺到自己在身不由己地改變,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我需要時常地盯著我的眼睛,以告誡我就是我??擅恳淮?,面對水里那個我,那雙越來越猥瑣卑微的眼睛跟日漸佝僂的身子,我又不能不疑惑那真的是一個叫作“尾巴”的你?我已是一個似是而非的我了。這讓我暗自憂慮、驚惶,不知最終會變成什么,因此有時甚至都怕看到自己。

這會兒,路燈下的水面是花里胡哨的黑,根本就看不到我。失望之際,我只能在腦子里死死地回憶自己的模樣,更令我惶恐的是,我的腦子也一片漆黑。這時幾個人一擁而上,他們叫嚷著,打死死猴子!打死死猴子!揮舞起拖把、掃帚,以及健身的寶劍、羽毛球拍,還有一個人舞著長長的陀螺鞭子,一齊向我揮來。驚愕間,尾巴根上的舊痛未了再添新痛,直竄心肺。我忍著劇痛,從水池的邊沿向中央的假山跳去,可傷痛讓身子不聽使喚,撲通一聲我掉進水里,渾身冰冷狼狽逃上假山,任他們在池子邊祖宗八輩地罵。

我忍著劇痛瑟瑟打抖,好幾次差點從假山上摔下來。心驚膽戰的我不明白自己怎么招人惹人了,不就是想要看看自己的模樣嗎,怎就惹得他們如此狠心地痛下殺手,恨不能將我置之死地。他們還圍著池子咒罵不絕,驚恐萬分又冷又疼的我只望徠子能快點趕來救命。果然很快,徠子沖開人群,大聲喝斥道,誰敢打我家尾巴,老子跟他拼命!他兩眼冒火,掃視眾人,真是要拼命的架勢。轉過身來,又張開兩臂,叫我,尾巴下來,別怕!我眼一熱,跳到了他的懷里。他撫摸著我的頭安慰道,別怕,別怕。身邊那個中年男人用寶劍指著我,氣咻咻說,你這猴子想偷魚吃!寶劍閃著寒光,嚇得我的尾巴骨不停地抽。徠子說,尾巴它從來不吃魚。寶劍說,你看它渾身水淋淋的,都鉆到水下去撈魚了!徠子還是那句話,我們尾巴從來不吃魚。那個握著陀螺鞭子的老者提醒徠子,也是提醒眾人,就算它原來不吃魚,但是進了城,恐怕也是會變的。老者的提醒得到了眾人的應和,人聲鼎沸了,對啊,最好把它關起來,別到處亂跑。

還得給它打疫苗,不然帶來瘟疫了誰都承擔不起!

好多病毒都是從動物身上發現的……

徠子陷在泥潭一樣的指責跟鄙夷中,拔不出來。我感覺得到,他抱著我,像抱了一塊火炭或是一堆刺。

回到家,徠子才開口,尾巴,你是不是進了城就真的變了?話問得很輕很輕,像自言自語,像地寨河上的霧。我去尋他的眼神,可他的眼神躲開了我,我捉不到。一霎間,我們就隔著千山萬水了。我們不是我們,更不是他常掛在嘴上的那句話,“我們是一條命”,我是我,他是他,是一只猴子跟一個人的遙遠。既然如此,我還有什么必要待在這里,陪在他的身邊。埋下頭來,我尋思,是該走了,哪怕那個地方已經尸骨無存。

徠子彎下腰在床底下尋著什么,一邊說,你現在不能再當一只野猴了,你得按城里的規矩來。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以為他是尋布條之類的來給我包扎傷口,尾巴根的傷口是那個寶劍砍的,流出的血把陽臺的地面都打濕了,我忍不住呲呲地呻喚。但是,千真萬確,他找來的是一根繩子,一根金色的尼龍繩,像一根閃閃發光的金鏈子。我想起來了,這是他那天在街上撿得的繩子。當時他說,這么牢實的繩子丟了多可惜。他說尾巴你看,這一街過上過下的人,像不像脖子上都被套了繩子,只是那根繩子不像這根看得見摸得著。

他將繩子絞了一個套,不由分說向我套來。

生不如死。全身的血要是能嘩嘩嘩一口氣從傷口流盡,讓我馬上死掉,多好!

可全身的血液沒有從尾巴骨的傷口流出,它們全涌上腦門頂。我怒火中燒,揮舞兩拳,沖他厲聲咆哮,嚇得他連連后退,說你要瘋了,你發瘋了!

我真的要瘋了,一聲怒吼,飛身向墻上撞去。

天旋地轉。

天寒地凍。

天崩地裂。

天地間無窮無盡的金星在閃爍,我自己也成了那金星中的一顆,閃爍著,飛往地寨……

…………

爭吵聲將我吵醒。聽不清切,但能感受到。壓抑著的爭吵遠比放開嗓門來得更為激烈尖銳。是女人跟徠子在爭吵。你們也會爭吵了?徠子你不是啥時都寵著女人巴結著女人的嗎?何況她的肚子里正懷著你們巫家的根苗,你再清楚不過,這個時候是不能動了胎氣的??!我以為是在夢里,原來我在夢里都是希望他們爭吵的哩!我在夢里太享受他們的爭吵了。

但女人一句話將我從夢中驚醒,我一把捂住了天靈蓋。

你知道吧,在天城,但凡有條件的,哪家不在懷孩子的時候敲幾只猴子腦水補一補。

???徠子問,那些猴子真是讓你們……吃了?

什么那些這些!我只問你,是兒子重要,還是一只野猴子重要?

徠子說,吃龍肉都行,就是不能打它的主意。女人輕蔑道,龍肉?憑你?拿來啊。徠子一時語塞。女人說,你以為我想吃?我還不是為你著想,為你們巫家后人著想,不能讓下一代輸在起跑線上,不能連個舞都跳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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