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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而復生的魚

2017-03-21 18:36文西
湖南文學 2017年3期
關鍵詞:大姐老婆

文西

村口新開了家商店,店主叫胡一平。誰都琢磨不透,她怎么從邵陽跑到這地方做生意來了。

原先這里也是家商店,只賣酒和爆竹之類的,打麻將的人很多。胡一平一來,一切全變了。她賣零食和各種日用品,單單不賣酒,也沒擺麻將桌。

這是一座二層樓房,樓上一間房里住著常營。常營是有名的賭徒,已經賭了大半輩子。他年輕時曾抱怨過他的名字,他想,要是取名常輸,也許他就真能贏了。他打牌欠了一屁股債,老婆因此和他離了婚。后來他將房子輸掉了,這座房主人看他潦倒,無依無靠,便將樓上一間房撥給他住。

樓下三間房,胡一平一個人住。貨物堆得老高,一摞擠著一摞,簡直站不進一只腳。讓人看了,著實要捏一把汗。就像看一個小孩吹氣球,氣球越脹越大,小孩仍鼓足腮幫子吹,不定什么時候,氣球會嘭的爆炸。

對胡一平的商店最不滿意的,當然是常營。先前,他只要下樓就能摸麻將,就算沒錢打,他也能睡著聽。那嘩啦啦的聲音,好比夢里生銀子。而現在,他只能上陽朝鄉去打。不過,他卻不能直白地表露出不滿,只是每次上樓時,都要在樓下啐一口唾沫。

但還有人比常營更不滿,那就是永不倒。他的名言是:要是做乞丐,不討錢不討米,只討酒。他只要一沾杯就會嘔吐,但對酒永遠那么瘋狂。正因此,大家取笑他為“永不倒”。似乎渴求酒的,并不是他嘴巴,也不是肚子,而僅僅是那樣一個欲望。永遠得不到滿足,也永遠不會干癟的欲望。胡一平一看到他,就把門關上了,怕他會來無理取鬧。但永不倒不是這樣的人。

婦女們都變得快活起來,因為他們的男人不打牌,不喝酒了。但他們并未將此歸功于胡一平。村里最近被偷了幾頭牛,但偷牛賊沒法捉到,以至于他們對外來人都不太信任。婦女們更是如此。從胡一平店里買回一包洗衣粉,還要在稱上稱稱。買回一袋衛生巾,也要拆開來,一片一片地檢查,看看是不是假的。最后在商品上找不出可說的,便將注意力放在胡一平的穿著打扮上。

鄉下人總是起得早,他們唯一瞧不起城里人的,就是城里人非要八九點才起來。大家打開門時,瞧見胡一平的店門早就打開了。她頭發梳得油光光的。臉色蠟黃,笑起來皺紋一漾一漾的,但干凈。衣服并不花哨,但锃亮锃亮的,锃亮得質感太強,因而看起來不像是布料做的。

“早啊?!彼驹陂T外,身子直挺挺的,跟過路人打招呼。她說一口蹩腳的普通話,顯得有幾分粗野。因而你一聽到她說話,耳朵里就會長出一株松樹或柏樹。她和松柏太相近,一樣的筆挺、粗糙、結實。人家答應她了,她就跟人多說兩句。別人若只是點頭,她也就不打算將談話進行下去。

“她頭發梳得油光光的,哪兒都好,就是頭發梳得油光光的?!?/p>

“她就是衣服太锃亮了?!?/p>

婦女們聚在一起點評著。她們找不出她明顯的缺陷,只好拿優點代替。

商店開張那天,永不倒踉踉蹌蹌地走到店門外,拍著胸脯說:“你怎么……能壞了規……規矩,不賣酒,怕怕……我付不起……錢嗎?”說完吐了一地。幾個人強行把他拖走了。胡一平潑了幾桶水,沖洗被永不倒吐臟的地面。她倒不忌諱什么,也并不憎恨他。她覺得,跟一個酒鬼沒什么可計較的。第二天,永不倒笑嘻嘻地跟她道歉,她對他揮揮手,意思是這里沒有酒,隨后關了門。

“宰相肚里跑輪船,大姐肚里能坐山啊?!庇啦坏罐娱L脖子喊道。

這是個多雨的季節,秧苗菜苗都吃了春藥似的,長得異常熱烈。稍高一點兒的山,都被云霧截去了頭,讓人忍不住猜想,這山究竟多高。小路軟塌塌的,一踩一腳泥,一提腳,泥點滿天飛。永不倒老婆捏著把蘿卜苗,扛一把鋤頭,雄赳赳地走在前頭。她現在有理由昂首挺胸地走路,因為永不倒不再到處發瘋,給她丟臉。永不倒跟在后面,垂著頭,不時打一個天大的哈欠。他的黑夾克敞開著,風一來,夾克便胡亂翻飛,如同兩扇門。

一到菜地里,他老婆看到別家的菜苗長勢旺盛,頓時紅了眼,撅起屁股,拼命地挖土。一邊挖一邊罵永不倒是狗雜種。

今天是趕場的日子,胡一平趕場回來,從永不倒家菜地前經過。她提著衣領,以防風灌進來,急急地往前走。

“喂,大姐,到場上給我帶酒了嗎?”永不倒背靠著一塊石頭,朝胡一平喊道。

胡一平抬頭,對永不倒老婆說:“種菜呢?”永不倒老婆齜著牙,把蘿卜苗舉得高高的,向胡一平點頭。胡一平一走過菜地,她就抬腿踢永不倒,“笑笑笑,笑你娘的屄,迷上那老妖精了?那你就鉆到她床上去?!?/p>

“我只迷上酒,明天得去跟她說說,要她進幾瓶酒?!庇啦坏拐f道。

他老婆扔掉手里的家什,撲到他身上,剝掉了那件夾克。這夾克是她看他不喝酒了,因而買給他的?!肮犯牟涣顺允??!彼艘豢?。他非要啐一口,才能安心上樓。有次被她看見了。她開門倒水,水潑到一半,他剛好啐了一口,那潑出去的水彈簧似的,又收進了盆里。他躬著腰,向她點頭笑笑,同時一只手不停地拍打另一只手。她沒說一句話,光是盯著他。那雙眼睛像滾動的玻璃珠。她像一尊古舊的塑像,被調皮的孩子往眼眶里塞了玻璃珠。他的手停止拍打,雙手搓著褲縫。然后抖抖顫顫地上了樓。

永不倒從來都是說到做到,他果然又去了胡一平店里。有幾個孩子在買零食,胡一平才沒有關門,她問道:“你來干什么?”語氣里沒有斥責,而是警惕。

“大姐,你去問問大伙兒,誰都知道我以前常來這買酒,我付得起錢?!庇啦坏拐f。

“你走吧,現在這是我開的店?!焙黄酵馔浦?,他邊走邊回頭說著。所以就形成了這樣一個場面:丈夫外出做生意或去當兵,一邊往外走一邊叮囑著老婆,老婆一個勁兒地催他走,以免耽誤行程。永不倒老婆自然氣得半死,她怪永不倒和胡一平染上了,每晚都不給他開門,他只得將椅子拼起來,睡在灶房。

永不倒老婆跑到鄰居家訴苦。

“他被那個老妖精迷住了,成天往她店里跑?!?/p>

“是啊,我家那個以前買煙都要跑到陽朝去,現在只在她店里買?!?

“邵陽女人就愛勾引人?!?/p>

男人們都說胡一平人和善,穿得也干凈,她雖然不年輕了,但看著讓人眼睛舒服。所以都愛到她店里買東西。女人們說閑話后,胡一平的日子依然很寧靜。她的生活是面鏡子,不是水,你扔一粒小砂子,刮一陣風,并不能攪擾到她的寧靜。只是她的店門關得比先前早。關門后,她坐在貨物之間,清數毛票,一張一張,起碼有幾百張。

誰都沒有他心狠。從家里拿一次錢后,幾個月不回來?!胺凑齼鹤佣歼@么大了,你在外面別回來了,要么死在酒瓶里,要么死在牌桌上?!彼_@么對他說。她大兒子已經結了婚,有了兩個孩子,二兒子在外面打工。兩個兒子都叫她別再為他們操心。但她說老房子太舊,怕二兒子娶不到媳婦,要給他添一些錢,蓋棟新樓房。她隔壁住著個大學生,大學生常來她店里買東西,偶爾會坐下來和她聊天。她對大學生說,她的兩個兒子都很孝順,她對一切都極滿意。只是她丈夫,既愛喝酒又好打牌。大學生問她,和她丈夫結婚有沒有后悔。

“都這把年紀了,還后悔什么,我們不比你們現在,我們那時,婚姻都是由父母做主。千萬不要嫁喝酒打牌的?!?/p>

有次丈夫回來,拿走了她所有錢,只給她留下幾百張毛票。誰都沒有他心狠,只給她留下幾百張毛票。有個遠房親戚,到邵陽來做生意,他說他的房子空著怪可惜的。胡一平腦中突然豁出一道光亮,她跟這位親戚商榷好后,便把生意挪到這地方來了。她不想跟他再多糾纏,離他遠遠的,眼不見,心里倒干凈。

她將每十張毛票捆成一束,到保靖進貨時可以去超市換整錢。

鄉下總是寧靜的,特別是夜晚,寧靜得只有你和風。她透過門縫往外瞧,田里的綠色一閃一閃的,仿佛綠色火苗子,不多會兒,黑夜就燒成了綠色。

商店的貨物賣出大半后,店里頓時空曠了許多,虛虛的。胡一平打算去進貨。車路就在她家門前,天上的星子還未消隱,她早早地站在路邊等車。黑夜是塊繃帶,被一只手突然扯去,世界便新鮮、明亮起來。公交車來了,她招手,但車子嗖嗖直往前開,估計司機睡眼迷蒙,沒看見她。她跟在車后跑,揮手呼喊。路面好似長了疥瘡,坑坑洼洼,但她卻絲毫不受阻力的影響,很快跑到車頭旁,拍著玻璃。車門開了,有幾個女人說看見她在追車。她們都不敢相信,她這樣年紀的人,怎么跑得過車子。

“很多事情都讓人不敢相信?!彼亓艘痪?,走到最后一排坐下來。她揉搓著膝蓋、手腕,發覺自己的皮膚緊繃繃的,骨頭堅硬,她確信自己沒有老。她還可以干許多年的活兒呢。一道笑意,溜上她嘴角。車子突然蹦了個高,她攥緊了口袋里的錢。窗外掠過一片樹影,車里的人突然間多了起來。她聽不見人們的說話聲,車子也變成了啞巴,只有陽光在玻璃上爬,發出明亮的尖叫。

到了縣里,她進了最大的一家批發店。由于裝貨物的盒子體積大,加上貨又太多,公交車上是塞不了的,她只好四處去打聽,看看有沒有卡車下鄉去。剛好有輛卡車要下鄉去拖水泥,她跟卡車司機商量,叫他幫她裝些貨物。就在她鉆進卡車時,眼角爬入一個黑影,是只蒼蠅。她抬手去趕,蒼蠅射到垃圾堆里去。她朝垃圾堆看了一眼,居然看到了他。他拿著根棍子,在一堆塑料餐盒中搗著?!按蠼?,快些上來啊,我要開車了?!笨ㄜ囁緳C喊道。他的聲音沙啞而龐大。他抬頭看向卡車,瞬間撞上她那對玻璃珠。他急忙踅身,躬著腰,哆哆嗦嗦地走到一輛公交車后去了。

“我不要你的錢,也不要兒子的錢,我撿垃圾去?!睜幊澈?,丈夫往往撂下這句話。

臨睡前,她放幾百塊在桌上,睜眼時,他和錢一塊兒沒了影子。她知道他那話不是當真的。但現在,她有幾分不安,說不上是不是擔心,只是有只青蟲在她肚子里,啃葉子似的嚓嚓啃著。他是絕對不會要兒子錢的,在兒子面前,他擱不下那張老臉。那么……

堵車。有輛小汽車開進了田里,一群人圍著,看熱鬧的純屬看熱鬧,幫忙的也幫忙。有人咒罵政府,說政府應該撥筆款下來,把這條路鋪成水泥路。有人說款早就撥下來了,進了官員們的腰包?!皠e指望了,當官的給你修路,他們還不如打牌喝酒喲?!笨ㄜ囁緳C將頭探出窗外喊道。胡一平不清楚誰說的在理,但她對卡車司機的話,頗感厭惡。她甚至后悔搭了他車。她毫無根據地覺得,這卡車司機不是什么好人。

天黑后,卡車才重新發動。車開到馬龍村時,碰到兩個攔車的女的。長發蓋著臉,看不清楚樣子。她們跑到車后,讓卡車司機載她們一程,卡車司機答應了。 車到胡一平商店門口時,那兩個女的跳下車,她們問永不倒家怎么走。沉默了半晌,胡一平才開口說:“直走,碰到水井后右拐,門前有一排柚子樹?!?/p>

卡車司機要幫胡一平卸貨,她謝絕了。她一箱一箱搬進屋。她以前說過,只要她還有力氣,就不要人幫忙,她不愿欠任何人人情。

收拾妥當后,她不得不大張著嘴呼吸,但她不認為她的力氣消耗殆盡了。她馬上又提水,拖地,倒垃圾。最后坐在椅子上喘氣。喘氣這項運動,仿佛并不與她相關,她只是這項運動的載體,只要她愿意,隨時都能拋掉它。今日車站那場景,突然浮上眼前。她伸手抹了一把臉,給大兒子打了個電話。她還沒開口,大兒子便說:“媽,爸問我們你去哪了,我沒跟他說?!?/p>

“他還好吧?”

“我給他錢他不要,就愛逞強?!?/p>

“唔。你早些睡吧,掛了,啊?!?/p>

掛掉電話后,她關了燈,外面是一片閃閃爍爍的綠色。綠色一圈一圈蕩漾開來,蕩漾得緩慢時,悠揚,輕盈。蕩漾得迅疾時,沉重,揪心。她拉過被子,閉上了眼睛。門外響起一聲啐唾沫的聲音。

胡一平起早后,提了一籃子青菜,到水井去洗。準備做菜豆腐。這是湘西的一道特色菜,是她最近跟人學的。黃豆打成粉,和水拌勻,捏成一個個圓球,在太陽下曬兩天。水一煮沸,丟兩個到鍋里,再撒一把剁得細細的青菜。她去水井時,聽到永不倒在說話。他的聲音永遠那么高亢,且帶兩分醉意,好像那聲音一沾到鴨子,鴨子就會醉倒在田里似的。洗衣服的女人們嘿嘿哈哈地笑,捧起水,往他身上澆。他也不躲避,仿佛那些水是掌聲,澆得越歡,他說得越起勁。除了他老婆,別的女人都愛跟他說笑,跟他說笑是種娛樂是種享受。他老婆覺得他在女人面前出盡了風頭,襯得她黢黑渺小起來。于是,她就要板著臉對他,意思是:你在我面前沒什么可夸耀的。以前,他喝醉后,第二天照常去干別的事情。他老婆抓著醉酒這個把柄不放,如同逮著了一只老鼠,逮著了就該千刀萬剮。她在人前數落他,說他是軟骨頭,只會喝酒。一個不知情的人聽了,真會以為她好好的一朵牡丹花,卻插在了狗屎上。

“哎喲,真是三只腳???”

“真敲門了?漂亮不?”

“別信他的,他就愛耍嘴皮子?!?/p>

“我騙你們有什么好處,你們去我家看看就曉得了?!庇啦坏拐f,得意而興奮?!皣?,大姐,你昨天到保靖進貨,進酒了沒?我囑咐過你很多回了哇?!彼吹搅撕黄?,揚起眉毛對她喊。

胡一平不睬他,徑自走向石階,將菜倒在石板上,一根根洗起來。

“大姐,你說你進酒了沒,要是進了我就給你說個神奇事,包你不敢相信,哈哈?!?/p>

盡管胡一平沒應他,他還是又說了一遍,說得眉飛色舞。他說他家豬娘生了十六只豬崽,有兩只只有三只腳。昨天晚上,他聽到有人敲門,他開門時,看到兩個女的往他家豬圈跑,兩束長頭發一晃,人就不見了。第二天,看到了兩只三只腳的豬崽。他說那倆女的,可能前世欠他家錢,現在變豬來還債了?!罢f不準是兩個女酒鬼,借錢買酒喝,哈哈哈?!彼笮χa充了一句。

胡一平想起昨晚的事,她當時覺得挺奇怪,她們為什么要蓋著臉呢。還跟卡車司機說,叫他不要拿燈照她們。她不打算將昨晚的事告訴永不倒。她從水里撈起菜苗,裝進盆里,準備回去。

“大姐,你不賣酒,我得跑到保靖買去,陽朝的喝起來有尿臊味兒。那么遠的路,得花多少錢啊,我沒錢就得借錢,還不起錢,下輩子投生豬去還,你忍心???”

這話像一條繩子,飛出去絆住了她,她猛然停住以免身子前傾,背對著他說:“那就別喝酒,去干些別的事情?!彼叩貌患?,但快,咵嗒咵嗒,腳步聲很規律,有節奏,像重復的祈禱:希望事情不要變成那樣子,希望事情不要變成那樣子……祈禱聲中,反復出現幾張男人的臉,像是伴奏。

城里不拘什么時節,都有冰淇淋、冰棍賣。胡一平進貨時注意到了這點,因此即使夏天還未來臨,她卻進了一冰箱的冰淇淋。孩子們蜂擁而至,好似在炎炎烈火中,瞥見了茫茫雪地,或在茫茫雪地中,瞥見了炎炎烈火。大人們覺得她這一舉動太過新奇,顯得古怪。人們對新奇、古怪的事物總會先持排斥心理,過后受到好奇心的驅使,轉而嘗試,接受這一新事物。到后來,大人便也常來買冰淇淋。然而,冰淇淋卻引發了一場風波。

鄰村的幾個漢子來找永不倒,他們常到外地做短工,這次來邀請永不倒一塊兒去。永不倒老婆炒了臘肉招待他們,還從柜子底下拿出一瓶白酒。酒在瓶子里洶涌,一股一股往上竄,竄出瓶子,燒得永不倒眼睛火辣辣的。她藏了一瓶酒,他竟絲毫沒有察覺。她在他眼皮底下藏了瓶酒,簡直沒把他的存在當一回事。他借這次機會,滋潤了一番肚腸,卻覺得越喝,肚腸越干渴。喝下去的酒在他肚里蔓延,燒成了一片沙漠。這場焚燒隱隱地與胡一平相關,似乎這把火,是從她那竄過來的。他懊惱地喝了一口,將碗頓得震天響。立時爛醉如泥。

他老婆叫他跟那幾個人去做工,她給了他兩千塊錢。誰知三天后,他回來了,還運回了幾大箱白酒。他從班車上下來,兩個小伙子隨著他跳下車。他們扛著大箱子,跟在永不倒身后。箱子哐啷哐啷地響。永不倒雙手叉腰,腰板筆挺,氣昂昂地走著。如同一個自大的木偶人。關節偶爾的彎曲,步伐的平移,都是對它的制作者的蔑視。有種豁出去的悲壯色彩。

“好家伙,永不倒這是發了橫財了!買回這么幾大箱寶貝?!笨匆姷娜硕歼@么說。永不倒只是咧出一嘴白牙——他說他的牙是酒洗白的——笑著對人點頭,并不答話,做出高深莫測的樣子。

他老婆瞧見這一陣勢,先是驚愕得肩膀連連聳動,她扶著門框,眼珠暴突,金魚眼似的,艱難地喘氣。仿佛釘在門框里的一個標本。永不倒吩咐他們抬進屋,然后打開箱子,滿意得眉毛、耳朵在腦袋上直跳舞。他老婆沖到箱子前,牙齒不住地打滑。好像在咬某個東西,那東西卻又長了硬殼。她舉起兩只手臂,朝永不倒撲去。永不倒拿著一瓶古井貢,反復地撫摸。你若親眼目睹此情景,才會真正相信“酒如美人”這話。她朝他撲過來時,他往右側一移,她便撲倒在地板上。一個粗壯的“大”字。

永不倒搬來一口大缸,將酒一瓶瓶倒進缸里。他走到屋后,扯著自來水管——自來水是從水井引來的,天然的泉水——對著缸里噴。酒水一直漫齊缸沿,他脫掉衣褲,身體栽倒進去。好像不是他在控制身體,而是身體在控制他。

永不倒在水缸泡了整整三天三夜。

從水缸出來后,他成了個酒仙。兩天不吃一頓飯,站在家門口,飄飄欲飛。他歪倚在柚子樹上,倦倦地看著遠處。這時,鄰居一小孩大哭起來。小孩的嘴唇腫得像兩根香腸,哇哇嘔吐,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永不倒忙背起小孩,往陽朝醫院跑。

小孩是因為吃多了麻辣和冰淇淋,而且兩種食物混著吃的。住了一個星期的院。

胡一平覺得過意不去,她給那小孩家送去五百塊錢。小孩的父母沒有接受,他們叫她把錢給永不倒。永不倒腳摔斷了,打了石膏,還掉了兩顆板牙。送小孩到醫院后,他忙跑回來告訴小孩家長,他本可以坐車回來的,但身上沒帶錢。他跑得太快,酒的效力又開始發作了,結果眼一黑,一個猛子扎到水田里。

胡一平給永不倒送錢去時,永不倒迷迷糊糊,瘋瘋癲癲地說:“我不要你……錢,囑咐你那么多回,叫……叫你給我賣酒你不賣你不給我賣酒我就要到保靖買酒哈哈哈滿滿一大缸真過癮。我不要你錢你明天給我進酒就行了進……進……酒?!?/p>

胡一平攥著五百塊錢。他握著酒瓶,從二樓栽下來,酒瓶的碎片扎進他手掌。醫生戴著手套,在他手掌摸索。沒有給他打麻藥,醫生的手摸到一處時,他若感覺疼痛,那地方便有一塊碎片。從此后,每次下雨之前,他的右手掌都隱隱作痛。但在兒子們面前,他不承認這痛楚,反倒一個勁兒地辯解,說他的手沒有大問題,只是又多了一項預報天氣的功能。

倘若他不喝酒,也不會扎傷手。倘若他不喝酒,也不會摔斷腿,假如她當初聽了他的,進酒,賣酒給他,他便不會去保靖買,也就不會在缸里泡三天三夜。那么跑起來時,便不會栽到田里去了。但她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一開始就沒有任何關系。她不賣酒,與他喝酒分明是兩碼事。她與他,本來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

她快走到家時,聽到他——常營——啐了一口唾沫。然后是顫巍巍、怯生生的上樓聲。那顫巍巍、怯生生的上樓聲雖不屬于她,卻在她心里激起重復的祈禱——如教堂塔頂的鐘聲,兀自敲著,與現實的存在無關,卻激起一些念想——希望事情不要那樣子,希望事情不要變成那樣子……祈禱聲中,反復出現幾張男人的臉。她手里如同攥著五塊燒紅的磚。沉甸甸、熱滾滾的。

永不倒老婆去她哥家了,她說跟永不倒沒法再過日子,他摔斷腿是活該。胡一平心緒不寧,一天里找錯好幾次錢。那條石膏腿,如同一個擺鐘,老在她眼前左右搖晃,同時伴隨著滴嗒聲。滴嗒聲慘白而沉郁。在她心里間或滴一聲,間或嗒一聲。她怔住了,仔細聽時,又尋不到聲音的來源。仿佛獨自徘徊在一個老房子里,房里響起一下滴水聲,你抬頭發現,屋頂并不漏雨。等你去瞧別處時,那聲音又在原來的地方響起。但你始終找不到源頭。盡管原本她與他沒有關系,但這件事,他畢竟還是幫了她忙。若不是他送小孩去醫院,后果便不堪設想。她關了店門,去了永不倒家。

他家大門開著條縫。她手卡進縫里,正欲推時又頓住了,他從她商店前路過時,她總是把門關上,她躲他躲得過分明顯了。而如今,她竟自己來了他家里?她扯平衣襟下擺,那下擺其實并沒有褶皺。她來只是暫時照料他,還他人情而已,等他能走動了,他們之間就清清白白、明明朗朗了。那時,她不會再與他——一個酒鬼——有任何瓜葛。

“喲喲喲,稀客??!大姐,你居然到我家來了?”永不倒說道,“來來來,坐,坐?!彼嗤葦R在床上,另一條腿伸在床下,晃蕩著。好像那石膏腿并不是他的,他只是幫忙照看著它。

“我欠你的,就該還?!焙黄揭幻嬲f,一面洗米,端著電飯煲到柜子上插電。

“大姐,你看你,咱們還說什么誰欠誰,都是鄰里鄉親的,你說是不?”永不倒喜滋滋地說,“大姐,你那頭發跟衣服就是好看,比哪個女的都強,讓人眼睛舒服?!?/p>

胡一平站著直搓雙手,她額上的條紋像燙熟的面筋,緩緩蠕動,每到一處,就釋放出熱量。那樣子似一個嬌羞的少女。與她的年齡相差太遠。她注意到了這點,立刻背過身去干別的事情。

飯煮熟,菜炒好后,胡一平盛給他,然后就出門準備回去?!鞍?,大姐,一塊兒吃啊,還是你幫我做的飯嘞,再說只是多雙筷子的事?!庇啦坏箤λf。

她沒有回頭,平平穩穩地穿過一條田塍。田塍本是不規則的,歪歪曲曲,但她過于規則,她整個人和她的行動都極規則,因而那田塍也成了規則的線條。仿佛有個數學家在背后擺弄著。河岸的榆樹、桑樹蒼翠繁茂,展現一派勃勃生機?;奶锢?,甩動著尾巴的牛在吃草。一兩輛摩托偶爾疾馳而過,眨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騎摩托的一定是青年小伙子,他們倒不咒罵這路,只憑著一股熱血往前沖。

胡一平每天早上都先給永不倒做好飯,再回來自己煮飯吃。下午五點鐘又去給他做晚飯。永不倒每次都叫她一塊兒吃,她總是無聲地謝絕。兩個星期后,永不倒的腿復原了。胡一平決定,再給他做最后一頓飯。永不倒從豬圈后挖出一瓶酒。那是他沒倒完的,以免他老婆找到,便埋在豬圈后的泥土里。這半個月來,他強忍著沒喝,他知道,胡一平是不會替他挖出來的。假如他喝酒了,她也許不會阻攔,但……他還是不能那么做。至少當著她的面不能那樣做。

“大姐,你給我做了半個月的飯,起碼也要在我家吃一頓嘛,何況這還是最后一頓吶?!庇啦坏箤黄秸f。胡一平一只腳跨出了門檻,“哎呀呀,還是一個人吃算啰,一個人喝喝酒?!苯又?,是酒倒進碗里的聲音,澄凈透明。這聲音長出手,將她那只腳拉進了門檻。

“你腳剛好,喝不得?!彼觳阶哌M來,拿走了酒瓶,一本正經地說,“要喝等好徹底了再喝?!边@最后一頓飯,是永不倒和胡一平一塊兒吃的。菜是武岡豆腐,是胡一平兒子給她寄來的。

永不倒家灶房是磚砌的,堂屋與堂屋兩邊的偏房是木料建的。大多數人家都重建了磚房,唯獨永不倒說,他要將他家木房保存下去,說不準會成為歷史遺跡。別人說等他死了以后,就由不得他做主了。他笑著說:“管不到死后的事,我只管生前的事?!焙髞?,常營也是說著這句話,拄著柴刀,晃悠悠地進山的。

過年的時候,他是不喝酒的,他怕在兒子們面前暴露丑態。擺個朱紅色方桌,桌上滿是熱騰騰的新鮮菜,全家人圍著桌子,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快樂。永不倒不斷往她碗里夾菜,一副誠心誠意的樣子。那張陳舊的席夢思正對著灶房,她凝視著它。那張舊席夢思被兒子搬了出去,他們給她買了張榻榻米。她睡不慣新床,因為那張舊床上,有酒和麻將的味道——新榻榻米沒有任何味道——這味道抽去后,她生活中的某個東西也被一齊抽掉。

“大姐,在看什么呢,吃吃,多吃?!庇啦坏箤黄秸f。

她生活中的某個東西也被一齊抽掉。他當初說過,他不僅會打牌喝酒,也會做生意,但她不讓他出門做生意。他確實不僅會打牌喝酒,也會做生意的呀!他也會做生意的呀!

她扒了兩口飯,喉頭有個石頭堵著似的,不僅飯進不去,連氣息也出不來。她放下碗筷便回去了,永不倒在后面喊,她沒應也沒回頭。走得不急,但快。腳步永遠那么有規律,有節奏。

第二天,是端午節。

每年端午節這一天,都會漲大水。嘩嘩的水流從一塊田里沖入另一塊田里,密密的秧叢晃晃蕩蕩,秧尖一行一行順著流水漂。整塊田野像是匹染了色的布,不禁讓人擔心,洶涌的水流會沖得布褪了色。麇集而龐大的蛙鳴被水淹沒。路面被沖刷得發亮。河水渾濁,但那是干凈的渾濁,與污穢毫不相干。岸上的樹抖動身子,又是一陣淅淅瀝瀝的雨。行人驚得縮起脖子,對著樹一通謾罵。永不倒早在河口撒了網。每個端午節,他都會在河口撒網。臨河的稻田里的魚,多半都被沖到河里來了。他提著瓶二女婿買給他的稻花香,袖子擄到胳膊肘以上,叉著雙腿,肚皮往外挺著。他望著河水,目光像是隨意放在水面上的,輕飄飄的,一個漩渦卷過來,就會令他眼睛下沉。家人跟他說過,叫他早些回去吃團圓飯。但他并不想回去,他站在大水四溢的岸上,覺得從未有過的自由,他許久沒有體驗過這種自由的感覺了。并且自由而清醒。一雙無形的翅膀,從他兩肋伸展而出。那嚯嚯的水聲,就是動力,將他舉起來,舉起來。

水面啪啪響了兩下,閃出一道銀光,有條魚落網了。他急忙四顧,發現自己正穩當地站在地上,他曲起雙腿,蹦了兩蹦,地面咚咚響。沉穩而踏實。他樂呵呵地抿了一口,往下跳上一塊大石板,兩腿盤在屁股上,坐了下來,等候著。

大部分人家都要包粽子,胡一平摘了一把箬竹葉,浸泡在水桶。等粽子熟后,一剝開,就能聞到竹葉的清香。她走出門,朝樓上那間緊閉的房門看了看。房門明顯衰老了,有種力不從心的味道。上面布滿了黑色斑點,陰郁,毫無光澤。讓人忍不住想去推一把,但又害怕推開后,看到的景象與自己預料中的一樣。胡一平去保靖進了酒,來買爆竹的人都納悶兒,她怎么突然賣酒了。她笑著說:“端午,一年一回,人不喝,神龕上的祖宗得喝呀?!碧爝€沒擦黑,她的酒就搶購一空。買到最后一瓶的,多少有點兒不服氣,便不忘對胡一平說:“大姐,明天多進些,這段日子饞死這肚子了,不喝酒不是湘西人吶?!焙黄叫χc頭,一面目送著別人,一面撣著袖子,扯平衣襟,還用手摸摸后腦勺的發髻,看看有沒有松散。

她忙了一整天,但仍然精力旺盛,絲毫不感到疲倦。遠遠近近都亮著燈,有的人家,屋檐下亮著火紅火紅的燈籠。外面很靜,只有斷斷續續的流水聲,細細的,能聽得出那水是干凈的。十一點多鐘時,有什么東西撞在了門上。聲音沉悶,從聲音的面積能判斷出那東西的體積。她輕輕走到門邊,從門縫向外望,卻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小心翼翼地打開門,門一開,一個腦袋帶著身子,身子帶著腿滾了進來,然后滾進來一個酒瓶。是永不倒。

她詫異地望著他的背,一時不知所措。她向門外跨出一只腳,想去喊他家里的人,但又立刻收回了腳。這個時候,他家里的人早已睡了,再說,他身上濕漉漉的,拖久了興許會感冒。她彎下腰,將他往椅子上拖,她正準備關門,卻跳進來兩條魚,兩條巴掌寬的鯉魚,穿在一根稻穗上。她不禁往后跳了一步。那兩條魚彎成弓形,在地上彈來彈去,發出呱唧呱唧的聲響。如同一個光著腳丫的孩子,在雨后的石板路上跑。在日光燈的照耀下,魚背泛著銀光。

將永不倒拖到椅子上后,她扶他坐正,他卻順勢就要栽下來。她環顧了一眼房間,目光停在兩包并排放著的米袋上。最后,他平躺在米袋子上。她在臉盆里絞著毛巾,毛巾冒著熱氣,給他擦著臉。又從衣架上取下一條干毛巾,擦他的衣領,擦得仔仔細細,仿佛不擦得锃亮便不肯罷休。

永不倒甕聲甕氣地說:“大姐,我是從沒怪過你啊,大姐,我是從沒怪過你啊,我自由啦?!彼难劬o閉,只有厚嘴唇上下掀動,仿佛那話不是他說的,而是有個人在背后配音,他只是配合性張嘴。

她輕嘆了口氣說道:“兄弟,大姐對不住你啊,今天,就讓你過足癮?!彼鹕碜叩搅硪婚g房里,拿來三瓶哈啤。這三瓶啤酒,是她專門留給永不倒的。她拿著啤酒走到他身邊,突然笑道:“哎喲,你看我……你這副樣子哪還喝得酒呢?!?/p>

常營回來了。他早上去保靖看劃龍船比賽,龍船一到對岸,工作人員便放出鴨子,雪白肥碩的鴨子滿河飛,誰逮著了就是誰的。他看胡一平店里還亮著燈,就把腦袋貼在門上,眼睛向里瞧。只見永不倒平躺著,他的頭枕在胡一平腿上。她一手搭在他頭上,一手捏著條毛巾。屋里亮堂堂的,燈光如雪,明凈而溫暖。他似乎還看見了燈光里的六角的花朵,軟綿綿地落在她手上,落在他頭發里。屋子里的空間,仿佛用手一捏,形狀便會改變。柔和綿軟的空間,是接受的空間,沒有拒絕。他腳邊,有兩條巴掌寬的魚,穿在一根稻穗上,靜靜地躺在水泥地面,反射著冷冷的寒光。魚的嘴巴上,沾著點暗紅的血。

“大姐,我是從沒怪過你啊,大姐,我是從沒怪過你啊,我自由啦?!彼絿佒?。眼睛緊閉,只有厚嘴唇上下掀動,仿佛那話不是他說的,而是有個人在背后配音,他只是配合性張嘴。她的手輕輕地、有節奏地拍著他的頭,如同在哄一個小孩入眠。

他悄悄地移開腦袋,步步謹慎,不發出一絲聲響地上了樓。樓下沒有響起啐唾沫的聲音。走到門口,他打亮打火機,伸手去推門時,看見門口有只碗,碗里放著五個粽子。

他躺在床上,床上堆滿了破棉襖,他側著腦袋望著一面墻。墻先是一團漆黑,然后慢慢洇出光點,點組成線,線組成面。墻成了一塊熒幕。他以前是守山的。他提著把柴刀,直著脊背,在松樹林里轉悠,從兜里掏出支煙,點上,吸兩口。枝上的麻雀啁啾著,從他頭頂飛過。那山,幽深的樹林,那把沉重而閃亮的柴刀,都鮮明起來,形成一個個特寫鏡頭。水泥地上響了一聲,一滴水珠落地的聲音,他抬手揩掉了潮濕的眼屎。

陽光美麗,純凈,洗過似的。胡一平撿起地上的魚,她將魚提到桶邊時,兩條魚突然滑落下去,不,是跳下去的。那根稻穗上下浮動,兩條魚在桶里撲騰,露出尖刀似的脊背,偶爾抬起頭,在水面上張大嘴巴。

胡一平回邵陽了。她跟人說,她二兒子將要結婚,她得回去做生意。

“管不到死后的事,我只管生前的事?!背I又得到了守山的活兒。大家笑他,說現在都燒煤燒氣,修磚房,再過幾年,便沒有了守山這活兒時,他這么回答。拄著柴刀,晃悠悠地進了山。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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