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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與“通”與“推”

2017-03-22 14:43李敬澤
南方文壇 2017年1期
關鍵詞:北京大學出版社劉濤朱文

李敬澤

劉濤此人,其生也晚。他若生在晚清,必是康梁門下,做一番維新?;实拇笫?。再往前生兩千年,生在漢代,他便是個經生,那就除了毛詩還有劉詩,或者《春秋》另出一部劉傳。

我的意思是,劉濤的稟賦、根底、品性,其實都更近于古。如此一個古人生在20世紀80年代,到如今又做當代文學的批評,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認識劉濤,算來已有八年。他的文章其實并不曾多看,只看這個人,覺得端端正正正。沒有飛揚浮躁,沒有小機靈小機巧,行得穩、靠得住。這樣一個年輕人,自然是上進努力的,我知道他讀了很多書,寫得也多,所以,前些日劉濤來電,囑我為他在《南方文壇》的《今日批評家》專輯寫一篇文字,雖是俗務纏身,想了想終不忍拒,而且也正好有個契機,迫著自己向年輕人學習。

然后便是做功課。劉濤寄來一包書,打開一看,五本之多。細細讀了兩本,一本是他的博士論文《晚清民初“個人—家—國—天下”體系之變》(以下簡稱《體系之變》),另一本是評論集,關于70后作家的《瞧,這些人——“70”后作家論》。其他各本只好大略觀之。

讀《體系之變》吃了一驚,原知道劉濤讀書多,而且是個讀古書的,卻不知他讀得如此多、如此深。晚清民初一段思想史,是話語場上熟透的話頭,但就我而言,其實也是人云亦云,并未系統地下過功夫。劉濤以“個人—家—國—天下”為經緯將那一段梳理一遍,脈絡歷然,井井有條,這對我正是忽然開了方便法門,只顧了圈圈點點、抄抄寫寫。

掩卷談談體會,大略言之,晚清時值天坼地裂,所謂三千年未有之大變,諸賢要在全新的相對性世界圖景下為中華民族另尋安頓,所謂制禮作樂,在當時固然是當局者迷,各憑己意,于黑暗中摸索,但事后看來,原有的“個人—家—國—天下”體系的瓦解以及種種重建方案,確是一個根本的著力之處。劉濤的分析或許還不夠精細體貼,但綱舉目張,大氣魄里自有大氣象。

由這本書也能看出了劉濤迥異同儕的興趣和根底。談晚清、談康梁,都免不了要回到道統中去,特別是公羊學、《大學》《禮記》等等,而劉濤給人的感覺是不以為苦,反以為樂,此間樂,因為此為家。他與原典之間自有一種會心,氣息相通,所以,這些于他不是“知識”,而是由知識而為生命的根底。當然,也看得出他受了劉小楓,進而受了施特勞斯、施密特的影響,而以劉濤持重之性,受人影響絕非等閑事,恐怕多半是一輩子的事,從此施氏之希臘,便是劉濤之先秦。

劉濤的為學路徑后來便一目了然。他接連出了兩本文集,總題都是“通三統”,這是公羊學家的說法,也是康有為當日寫《大同書》的志向,說起來魏巍乎大哉。劉濤存其大而取其小,他所謂的“三統”是晚清、民國、當下,或者說,近代文學、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學。他說:“今天的諸多問題發端于晚清,欲理解現在或可回溯至晚清,欲理解晚清,亦可看現在的狀況?!雹偎窍M缭綄W科界限,打通近代以來的文學,在近代和晚清以來中國生活和文化巨大轉型的視野中看取、衡量和估定種種文學現象的價值和意義。

如此架構和眼光,說起來理當如此,真做起來甚難。眼目所及,當代文學批評中,特別是在具體作品的批評中能夠貫徹此意的,實在不多。做得好的,更不多。我猜測,劉濤是有一種舍我其誰之感的,當仁不讓、自強不息,咬定青山不放松,管他東西南北風。對晚清、現代,他本就用力甚勤,近幾年,卻花了大功夫讀同代作家的作品,寫了很多文章,以至于黃德海話里有話說:“志向的要求大,學術的堂廡深,時代的格局廣,自身的要求高,有時候便不免會顯出現下的作品小、淺、窄、低,人物一路弱下來,有些幾乎填不進這個龐大的建筑。我在想,劉濤會不會有足履的不適之感的?”②

——其實德海自己也沒少評“現下”的作品,他的話專對劉濤而說,其實是點出了“通三統”的一個意料之外和之中的困局。談晚清、現代,水落石出,龍騰虎躍。而一路下來到了現下,海水尚未退去,撒一張大網,魚鱉蝦蟹皆在焉,有時難免會覺得是以屠龍之技行庖廚之事。

但話說回來,劉濤做此事,本來先懷了一份齊物之感。龍也罷,蝦也罷,他的目的本不在大小高下,龍與蝦各有消息,以觀民風、以察世變,正不妨齊而觀之。

所以真正的問題是如何“通”。在這方面,逢到劉濤忽然興起,那便是曲徑通幽。

比如,他談朱文穎《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談著談著從朱文穎那個與歷史疏離的蘇州忽然蕩出一筆:

蘇州一直是全國經濟、文化中心,引領潮流,國人對之無限向往,可舉兩個文學作品中細節作為旁證。一、李劼人《死水微瀾》中成都人形容物之“低調奢華上檔次”所用語為“蘇氣”,可見當時蘇州在中國的地位。俗語所謂“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亦可見一斑?!?、韓邦慶《海上花列傳》中妓女出長臺時,總放風出去說,回蘇州老家,以此自重,抬高身價。但太平天國起義之后,蘇州被大兵篦過幾次,哀鴻遍野,元氣大傷。富商巨賈多遷居上海,蘇州南京遭受重創。費穆《小城之春》寫蘇州往事,大戰過后,蘇州一片廢墟,滿目瘡痍,讓人嘆息。③

——這便是“通”。于若無其事之間點出了朱文穎筆下個人的“細小南方”其實還應該放回歷史語境中見出它的“龐大”。

也正是在這批現下作品的評論中,劉濤讓人看出了他的“古人”風骨。這個80后,原來是以道統自命的,平時恂恂如也,但關節處常常是一語封門,毫不假借。

比如關于杜拉斯:“杜拉斯不重視‘年齡,豈可也,少年做少年之事,有少年之戒,老年則有老年應行之事與戒,否則貽人為老不尊之口實?!雹?/p>

比如談到金仁順的《桃花》《梧桐》:“母女乃人倫之大者,但小說寫母女之間的故事真是千奇百怪。人走正途,取道中庸,則人不偏頗,性情亦平正,而一旦不走正途,千奇百怪的事都會發生?!雹?/p>

又比如,談到李浩《如歸旅店》中父親的議論:“無論來不來(按指日本人),我們都得過日子,我們不能讓如歸旅店垮掉?!眲溃骸懊耖g社會超脫,但這個觀點不能輕易說,否則容易為賣國主義張目?!雹?

諸如此類處,絕非一般的社會學批評或道德批評。劉濤所站的其實是孔孟、《毛詩》《公羊》的立場。截斷眾流,回歸本原,此其志也。他哪里是要通晚清到現下的“三統”,直是要通到這個民族最初的“制禮作樂”上去。而他所關切的也不僅是文學,終究還是世道人心,是從個人到天下如何安頓。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劉濤原是走著一條寂寞艱辛的路。前幾日讀胡蘭成致唐君毅的信,二人為學取徑漸有分歧,胡寫道:

竊以道有微有顯,故孔子言仁,必有事以表之,而孟子亦言性必及命,仁義常并舉,此所以能推,且皎皎與世人共顯見也。自宋儒始多言性理,雖亦言推,而亦惟言推之理,罕言推之事,遂自成一理學,然彼時矯佛學之余弊,蓋有不得不然者,且彼時歷史典章文物之正,可與萬民顯見者固具存,故雖理學中分派別,但一般人則對于無論朱陸之言皆能無惑,以為皆是對的。而今日則不然。清末以來,典章制度皆變動未成定,乃至對歷史及眼前事物皆蕩失無信,然后更懷疑及于先圣之學,而欲以西洋哲學以代之。故今日哲學,必微顯并舉,而以顯證微,與宋明理學之著力處有同有不同也。⑦

胡氏其人不可取,其言不無可取。顯微之間,確是說到了當日幾位新儒家的痛處。竊以為,如何顯微并舉而能“推”,也正是劉濤這條路的關鍵所在。所謂推,是推己及人,是推圣人之道而及紅塵煙火之世人、而及晚清以來極為復雜的歷史經驗、而及這個時代的眾聲喧囂。此一“推”如推石上山,如引水向上,至難、至苦。但“推”無疑是值得的,劉濤斯人也而有斯才斯志,勉之!

2016年11月28日0時于國二招

【注釋】

①劉濤:《“通三統”——一種文學史實驗》導言,見《“通三統”——一種文學史實驗》,7頁,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②黃德海:《訪落集——文學史“通三統”二編》序,見《訪落集——文學史“通三統”二編》,2頁,中國言實出版社2016年版。

③劉濤:《兩個時代,一種精神——讀朱文穎〈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見《瞧,這些人——“70后”作家論》,5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④劉濤:《〈情人〉在中國的一種流變——讀安妮寶貝〈告別薇安〉》,見《瞧,這些人——“70后”作家論》,3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⑤劉濤:《先鋒、歷史、現實——金仁順小說的三個關鍵詞》,見《瞧,這些人——“70后”作家論》,7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⑥劉濤:《“或者鼴鼠,或者飛鳥”——李浩論》,見《瞧,這些人——“70后”作家論》,8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⑦胡蘭成:《第三十封,1954年3月27日》,見薛仁明編《天下事,猶未晚——胡蘭成致唐君毅書八十七封》,144頁,臺北爾雅出版社有限公司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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