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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開一代人的歷史烙印

2017-03-22 05:19段崇軒
南方文壇 2017年1期
關鍵詞:南翔小說

段崇軒

每一代作家都有自己最諳熟的題材領域,譬如20世紀三四十年代作家之于革命戰爭與農村集體化運動,譬如五六十年代作家對于文化大革命和改革開放時代,譬如七八十年代作家關于市場經濟與世俗化生活等等。創作無禁區,一個作家自然什么都可以寫、寫得好,但只有寫他最熟悉、與他青春和生命緊密相連的那部分生活,才可能超常發揮、真正寫出那段歷史的真實、隱秘乃至規律來。南翔的“文革”題材小說創作,再次證明了這一創作真諦。

南翔的小說創作開始于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大學時代,至今已有三十多年歷史。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等出版《南方的愛》《大學軼事》等長篇小說多部,在《人民文學》《當代》《上海文學》等刊物發表《博士點》《綠皮車》《老桂家的魚》等中短篇小說百余篇,有多部作品受到文壇和評論界的關注,獲得省市級以及全國的文學獎項多項。他的小說創作涉及多種題材和領域,有底層/弱勢、上層/精英、“文革”/歷史、環保/生態等等,每一種類型均有精品和力作。但真正顯示出他的風格和實力,并被文壇和讀者“青睞”的,則是近六年來的“文革”題材系列中短篇小說。2015年花城出版社出版了作品集《抄家》,囊括了他這一系列的大部分作品,作者這一題材的寫作還在繼續。

“文革”爆發至今已有五十年,結束也有四十年。六十歲以上的人對它依然記憶猶新,殘留著深深的歷史烙印。而五十歲以下的人對它則已經茫然,往往把它當作書本和口頭上的荒誕傳說。四五十年時間,只是歷史長河中的一瞬間,其實“文革”距離今天并不遙遠,而且作為傳統文化中的一部分以及民族的集體潛意識,它仍然生存、表現在現實生活中?!拔母铩笔侵袊F當代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其破壞力和影響力怎樣估計也不會過頭。文學對“文革”的表現,新時期文學中曾涌現出一大批長中短篇小說。如林斤瀾的《十年十癔》、馮驥才的《一百個人的十年》,均以系列作品的形式,揭示了“文革”的種種暴行以及各種人物的心靈歷程。南翔在今天市場化、世俗化時代,又用系列小說的形式“再寫”“文革”,顯示出別一種風貌和意義。他從自己的親身經歷切入,展現了一種更加真實、細微、獨特的“文革”圖畫,刻畫了眾多蕓蕓眾生的人性變異與悲劇命運;他站在精英知識分子立場,打通“文革”與現實之間的重重關隘,反思了“文革”中的封建主義遺毒,揭示了現實生活中的“文革”余脈,呼喚著現代思想和理念。他在長期的創作實踐中,形成了一種學院派小說的表現模式和藝術手法,給當下的小說創作提供了一種新的審美范式和創作經驗。

評論家李云龍說:“南翔的書寫,因作家本人的沉靜,在市場效益至上的當下,其意義還未真正完全顯現出來。他的書寫,還未能被這個時代所正確認知?!雹僬嬲乃囆g,其接受是需要時間的。南翔的小說正在一步步地走進讀者的視野,引起評論家的重視。

從“我”的親歷切入

南翔1955年出生于一個鐵路之家,小學還沒有畢業,“文革”爆發,1972年初中畢業,十七歲的他當了鐵路工人,地點在浙贛線西端一個叫宜春的火車站,一直到1978年考入江西大學中文系,他在鐵路上工作了整整七年。他說:“一個人的第一份職業,或者青少年時的工作與生活感受,很難不在他日后的寫作生涯中留下深深的烙印?!雹?他小學中學讀書和在鐵路工作期間,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時候。他說:“那一片雷霆萬鈞、紅浪翻騰、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及至‘人或為魚鱉……有很多難以泯滅的場景與細節記憶。其中部分寫入我的散文隨筆,更多的素材進入了我的小說母題?!雹圩鳛?0世紀50年代人,南翔的少年、青年時期,是在整個十年“文革”中度過的。年輕時的純樸敏感,工作中的酸甜苦辣,“文革”運動的驚心動魄,無不在他的心靈上打下重重烙印。

翻閱南翔的十一篇中短篇小說,就會發現其中有八篇運用了第一人稱“我”的敘事方式。文本中的“我”自然不能等同現實生活的作者,“我”已變成了一個文學形象,經過了作家的改造、虛構、創造。但小說中的“我”分明有著太多的作家原型,甚至帶有某種自傳色彩,是一個紀實性的敘述者形象。小說中的“我”大致如此。他出身鐵路之家,父親、爺爺均有一點歷史問題?!拔母铩遍_始之時,他才小學五年級,便被“停課鬧革命”及之后的學工、學農、學軍,中輟了學業,混過了三四年,其間目睹了心驚肉跳的人間活劇。70年代初期,他有幸當了鐵路工人,干過艱苦而危險的工種,由于喜愛文學、擅長寫作,他成為“以工代干”的文秘人員,搞宣傳、寫材料、參與“大批判”,體驗了政治上的風云變幻,親見了各種人物的多變面孔和命運沉浮,他開始痛苦地思考一些社會人生問題。新時期之后,他大學畢業,1992年便當上了大學教授,卻念念不忘青少年時期的經歷,回憶、發掘著“文革”的真實情景,期望人們特別是年輕人以史為鑒,把握現實,開創未來。南翔所以要在小說中把自己投進去,就是要揭開一代人的時代烙印,把真實的“文革”歷史、把真實的各種人物,連血帶肉地呈現出來,從而喚醒人們的記憶,激活人們的反思。

南翔小說中的“我”,有兩種情形和類型。一種是局外人和思考者的“我”,另一種是局內人和反省者的“我”。前一種“我”不在“文革”故事之中,是當下生活中的“我”,但卻起著串聯情節和人物、溝通歷史與現實、思考社會同人生的獨特作用?!拔摇奔仁菙⑹稣?,也是思考者?!恫傅倪z愿》以“我”——強兒——為敘述者,講述了伯父臨終前對“文革”的回憶、反省,用建一座衣冠冢的方式表達對死難者的道歉、懺悔?!拔摇钡臄⑹鲞€原了歷史真實,并對伯父的臨終行動表示了深切的理解和贊賞?!短毓ぁ芬彩且浴拔摇薄馍獮閿⑹稣?,描述了大舅——中共特工熊海云,一生的非凡經歷,特別是他在“文革”中所遭受的折磨,但大舅“文革”中的受難采用了虛寫的手法,讓讀者去想象,更揭示了“文革”整人的殘暴?!?978年發現的借條》中的“我”,是正在準備參加高考的鐵路工人南南,中心道具是一張借條,由“我”的敘述,把歷史故事、“文革”情景和現實狀況巧妙地結合在一起,“我”引導讀者共同想象和思考。

在南翔更多的作品中,“我”不僅是敘述者,同時也是故事中的重要人物,甚至是主人公,是一種局內人和反省者的“我”。在這個“我”身上,有著作家更多的個人成分和經歷?!哆h去的寄生》中的“我”——南南,借姑父的病危、去世事件,回溯了表哥寄生與“我”的深厚感情,他對“我”學習、生活等各方面的深刻影響。特別是表哥當兵時因打碎寶像導致的種種悲劇,成為全家永遠的傷痛,“我”由此深切地感受到了“文革”的荒誕與恐怖?!秮碜员C軉挝坏呐防锏摹拔摇?,是小說中的重要人物,敘述者以“我”的經歷為線索,講述了四五位同學——同代人,因家庭出身的不同而帶來的人生命運的迥異。直到“我”后來供職高校,依然在思考、探索這一現象和問題?!段业囊粋€日本徒兒》中的“我”,也是一位大學教師,從“我”收日本學生為徒寫起,寫到“文革”、抗日戰爭、今天的年輕學生對歷史的態度等。主線集中而內容龐雜,在“我”的引領下,讓讀者走進了幽深而混沌的歷史隧道?!独媳防锏摹拔摇币步心夏?,著重講述了“我”在“文革”中與幾位文友成立“原上草”詩社的驚險過程,講述了一位歷經戰火而在“文革”中艱難求生的國民黨老兵的故事,老兵成為我青春時代的偶像和啟蒙者,進而反省了自己,也反思了“文革”。寄生、老兵,屬于上一代人,他們在“我”灰暗的青春歲月中,給“我”幫助、教誨,成為“我”人生道路上的引路人,“我”永遠地懷念、感恩他們。作者在講述這些人物時,情動于衷、充滿敬意。不管是作為局外人和思考者的“我”,還是作為局內人和反省者的“我”,都飽含了作家太多的個人經歷和思情,我們可以從中窺見20世紀50年代人的獨特人生和精神歷程。

打通歷史與現實

賴佛花評論南翔的小說創作時說:“他寫得緩慢而堅定,總期望在歷史和人性的縱深處,尋覓打通過去與現在,現在與未來的疆界?!雹苄聲r期的“文革”題材小說,主旨在揭露和批判。數十年過去,如果依然堅持這樣的創作目的,那就沒有太大的意思了。南翔小說的價值在于,他總是站在今天的立場和思想高度看取“文革”,又從歷史的基點反觀今天,從中把握那種時隱時現、根深蒂固的文化潛流和集體無意識,進而探索我們的前行路徑與目標。觀照和書寫歷史,需要穩定的思想立場,南翔汲取和選擇的是現代思想理念。他說:“小說的價值標高,應該牢牢訂立在普世的文化尺度上,這樣既可避免重蹈文學史上隨風轉向、緊跟任務、圖解政治的覆轍,亦可避免‘問題小說之弊,隨著問題的結束或漂移,一些問題小說便索然瓦解,徒具標識意義而盡失文學審美價值?!雹菟^普世文化尺度,就是魯迅等一代作家堅守的現代思想理念,譬如民主、自由、科學等等。50年代人成長于“文革”時期,他們身上難免有激進、極“左”的流毒,但他們在新時期接受了西方現代思想的熏染,更懂得民主自由的可貴與價值。

南翔親歷過浙贛鐵路線西端那方天地的“文革”運動,同時對“文革”的規模、內容、本質等做過一些研究。他說:“‘文革是對封建專制社會所有丑惡承繼的一次集大成,同時又有它每項具體內容的揉捏、抻拉、‘錘煉與‘發明創造。它的符號性表現非常之多,給我印象較深的如下:抄家、批斗(打人)、游街(示眾)、出身論、株連、關押(拘禁)、管、殺、武斗、自殺、莫須有……等等?!雹?南翔不想也不可能寫出那塊土地上“文革”的全景來,他只想運用中短篇小說文體,遵循自己的所經所見,寫出某一幕、某一段“文革”的情景來,并直抵人物的人性和命運深處,揭示出“文革”的某些本質和規律來。譬如《抄家》中抄家的現象和行為。作家用漫畫式的畫面和諷刺手法描繪了一幅令人心痛的抄家圖。學富五車、海外歸來的中學教師方家駒,主動邀請自己的學生來抄家,殷勤接待、小心配合、真誠認罪,最后悄然失蹤。兩位造反派學生,耀武揚威、愚昧無知,破壞、褻瀆著傳統文化和現代文明。把“文革”中的抄家暴行,師生的畸形關系寫得淋漓盡致、出神入化。作家精辟指出:“抄家是中國封建時代的一個特色,也是古代官場的一個病理標本?!雹?但這一惡行卻在“文革”中大規模復發了?!短毓ぁ穼懥嗽旆磁蓪χR分子的殘酷批斗,是由大舅向“我”講述的。音樂教授為了報效祖國從美國歸來,造反派卻硬說他是特務、藏有發報機,使用土造的木柱加生鐵塊的刑具,幾番逼供折磨;唱采茶戲的著名女演員,才貌出眾,深受群眾喜愛,只因唱的是舊戲,祖父是漏劃地主,就連續批斗,甚至剝得赤身裸體,全身披掛扇子游街示眾。音樂教授經受不住折磨上吊而死,女演員忍受不了人格羞辱投河自盡。批斗的殘暴,人性的崩潰,是“文革”中常見的情景?!拔母铩敝械谋┬胁粌H有可見的現象和行為,還有看不見的思想禁錮和精神統治?!独媳穼懥恕拔母铩睍r期的“文字獄”?!拔摇焙统K歼h、小燕、小虎、憨憨等幾位文學青年,共同的文學興趣和讀書感悟,促使大家成立了“原上草”詩社,他們熱情寫詩、貪婪讀書,還創辦了油印詩刊。但在風聲鶴唳的階級斗爭時代,刊物剛出就被盯上了,其中“我”的一首愛情詩和葉芝的一首翻譯詩,個別詩句被認為有“影射”“惡攻”嫌疑,詩社的全部成員都被審查、關押,有一位死在牢中。相關的車站站長被處分,地區革委副主任靠邊站。意識形態領域控制得如此嚴密,就是不許人們有一點的思想和言論,統統聽命于領袖一人的指揮?!秮碜员C軉挝坏呐穼懥恕俺錾碚摗苯o民眾造成的人生悲劇和心靈創傷。同是20世紀50年代的人,不同的家庭成分就會有涇渭分明的人生安排,不管你的才華、學習如何,也不管你的表現、能力如何,它給無數的少年、青年心靈上,籠罩了巨大的陰影。這種“出身論”也導致了人際關系的惡化,因為階級成分、歷史問題,夫妻反目、同學告密、師生敵對的現象屢屢發生,釀成了無數的人生悲劇。小說中的“我”和尼赫魯大學一位教授,共同探討了“文革”中的“出身論”課題,認為它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余緒,“生命力很頑強”。在新的時代依然不絕如縷,所謂的“官二代”“富二代”“學二代”等等,正是這種“出身論”的曲折表現。

“文革”已成為歷史,盡管剛剛過去四五十年;“文革”也難以再現,因為幾代人都深受其害。但南翔卻決然地說:“很多沉重的東西還沒有過去,關注‘文革仍然很重要…… 如果不積極地清理,歷史很可能重演?!雹嗾驗榇?,南翔特別注意今天的人們對“文革”的認識、反思、研究,特別是那些“過來人”對“文革”的清理、懺悔乃至贖罪?!段业囊粋€日本徒兒》 中,大學教師“我”、日本學生山口四十一以及“我”的研究生曹雨潔等一行四人,從深圳奔赴江西大山中的袁江采石場,尋訪故人,發掘“文革”中的真實情景和謎團,使年輕學生深受教育?!恫傅倪z愿》里,重病中的伯父穆大川召集當年的部下張克橫,為“文革”中死去的周巍巍立碑建墓,在碑文中沉痛反思道:“設若有一二乃至更多正直之士,察其荒誕,當仁攘臂,奮袂而辨,國中巨痛豈可一再重演。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銘之,以絕來者?!痹诓高@一形象身上,寄寓了作家崇高的敬意,期望人們正視和清理“文革”,鏟除歷史重演的文化土壤和現實因素。

民族災難中的蕓蕓眾生

讀南翔“文革”題材小說,給人感受最深刻的,一是他展現了一種真實、斑駁、多側面的歷史圖景,二是塑造了眾多鮮明、扎實、富有個性的人物形象。在形形色色的人物中,有普通工人、年輕學生、人民教師,有鐵路、地方和部隊的領導干部,有造反派人物…… 但寫得最成功的是與自己同齡的年輕學生,還有老一代知識分子和工人形象?!拔母铩敝械脑旆磁扇宋镆矊懙揭恍?,但大抵是漫畫式的。南翔以他最熟悉的20世紀50年代人物為主要系列,同時寫了各種各樣的人物。他把筆觸深入那些蕓蕓眾生的人性和命運中去,揭示了“文革”的慘烈和荒誕,也揭示了人性的變異和沖突,表現了作家的一種人文情懷和批判意識。

“文革”時期的南翔,還是一個十多二十歲的少年,懵懵懂懂、走向社會,充滿向往、逐漸成熟。因此那些比自己年長的老一代人,特別是那些有著獨特經歷和文化修養的人,給他以無形的吸引力,并深刻地影響了他的成長和人生?!哆h去的寄生》中的表哥寄生,“文革”開始已經初中畢業,有才華、有思想,學習優異、體育出眾,且一表人才。他是“我”心中的榜樣,是“我”成長道路上的坐標,在生活、學習、讀書等方面,給過“我”很多關懷與幫助。但由于家庭貧困等多種原因,他放棄了繼續升學,憑借體育特長當了兵。人有旦夕禍福,在一次打掃衛生中表哥失手打碎了石膏寶像,一個極偶然的事件改變了他的命運,他被提前退伍回家,地方上不給安排工作,心愛的女友忍痛遠走。他走投無路,徹底絕望,無聲地消失于世界。這是一個夭折了的才子的形象,他的命運看似偶然,但卻深刻地折射出那個時代“造神運動”的可怕與荒唐?!独媳防锏钠秸耧w,是一位肅然起敬的國民黨老兵形象。他參加過多次抗日戰役,后成為赴緬甸遠征軍中的一員,戰后留在緬甸,20世紀50年代初思念祖國和家鄉,又逃回國內,在老同學的幫助下當了鐵路裝卸工。他飽經滄桑有著豐富的社會人生經驗,對年輕好學的“我”給予多方面的指點和幫助。他忠貞仁義,對自己真心喜愛卻不能結合的女人巧巧,付出了全部的愛心和辛勤的勞動。他有文化有技術,在龍門吊上搞技術改造,自制半導體收音機,深受工人們的尊敬。他忍辱負重、謹言慎行,但在“原上草”詩社一案中,挺身而出讓年輕人把罪過推到他這只“死老虎”身上,在全國通緝他的時候,他卻從人間“蒸發”了。表哥寄生是失蹤、老兵平振飛也是失蹤,“文革”中對專政對象除了槍斃之外,還有大量的自殺者、失蹤者,足見“革命”的血腥、人命的卑微。老兵聰明、智慧、堅韌,真誠、仁義、勇敢,在他身上集中了傳統文化的優秀品格和軍人的硬漢精神?!短毓ぁ分械拇缶诵芎T?,則是一個富有個性的中共特工的形象。他出身名門,畢業于清華物理系,卻投身革命,成為共產黨的特工,打入國民黨內部,在地下工作中屢屢立功。他長得又矮又丑,但終生喜歡女人,結過三次婚,有六個兒女。他出生入死,屢遭磨難,卻活到八十六歲壽終正寢。這是一個智慧而狡黠、勇敢而貪生、率真而復雜的獨具個性的特工人物,突破了既有特工的寫作模式。南翔寫的都是他熟悉的人物,他用現實主義方法,把握他們的性格特征,發掘他們的情感思想,為文壇奉獻了新的人物形象。

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人,是比較復雜的一代人?!拔母铩苯o他們造成許多曲折、創傷、悲劇,同時也考驗、鍛煉、造就了他們。他們是“文革”的參與者、推動者,也是“文革”中的覺醒者、叛逆者。如果說南翔用仰視的姿態書寫了老一代人的話,同時又用平視的角度刻畫了同齡一代人?!?975年的那片楓葉》集中描寫了三位50年代出生的年輕人形象,他們的生活、工作、愛情和命運,以及性格、情感、思想與品格,呈現了“文革”中一代人的人生處境與精神狀態。立志父親歷史有污點,幸運當了鐵路工人,又因擅長寫作成為“以工代干”的文秘人員。他珍惜自己的工作和現狀,勤勉、好學而上進,受到車站領導和工人們的稱贊。他緊跟形勢,積極參加“文革”中的批判斗爭,事實上已成為政治運動的推動者。同時他又好學敏思,不斷觀察思索著運動的態勢,意識到局勢將會有新的轉機和變化。他純樸善良,對女朋友珍珍忠心體貼,為她分憂解難,與她共渡難關。這是“文革”時代底層社會文學青年的代表性形象,在他身上有作家自己的影子。大衛的形象與立志的形象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出身軍隊高干家庭,生活富裕而優越,雖然只是一位火車司爐,但卻完全是一副公子哥兒的做派。他知曉政治內幕,閱讀古今名著,對“文革”有許多看法。他膽大、落拓、豪爽,把小偷小摸當兒戲,把玩女孩子當游戲。他公然占有了立志的女朋友,還振振有詞說這是一種“公平競爭”。這是一個上層社會的叛逆者形象。知識青年珍珍,善良、溫柔、勤快、漂亮,她不關心什么政治運動、知青點的發展,她的心里只有獨居多病的父親,還有與自己情投意合的男朋友。自己的工作遲遲不能解決,父親被打成“壞分子”批斗,成為她無力克服的難題。為了邁過人生的關卡,她委身喜歡她的大衛,期望通過大衛的高干父親化解眼前的困境,但在內心卻充滿了對立志的留戀和愧悔。這是一個普通的柔弱女子的形象,但在她身上蘊含了豐富的傳統文化和自然人性。南翔擅長塑造女性形象,這些人物大都是50年代人?!冻摇分械男齑貉?,出身高貴、多才多藝、活潑漂亮,被尊為班花。她在抄家中以“革命”的名義“控制”著兩位男生的行動,安撫和保護著戰戰兢兢的老師?!秮碜员C軉挝坏呐防锏闹軙悦?,生在大城市,機靈大方、要強聰明,讀書很多,會說普通話,在“文革”的批斗會場上,支持無辜的同學,打擊挑事的工人,表現出一種正直、勇敢的男孩子性格。這些女性形象,在風雨如晦的“文革”背景上,涂上一抹青春的亮色,彰顯出一種正義的力量。

學院派寫法的長與短

有評論家稱:南翔小說屬于學院派小說。南翔新時期初期上大學,80年代開始寫小說,此時正是現實主義文學撥亂反正強勁發展、現代派小說逐漸萌發的時候,他接受的、運用的是一種純正、開放的經典文學傳統和寫法。后來他輾轉兩所大學當教師,教授的、研究的也依然是古今中外的文學史和經典文學作品。這樣的環境、這樣的職業,使他長期浸潤在經典文學世界里,逐漸形成了他的學院派小說觀念和寫法。南翔首先是一位教授,本應以研究文學為志業,但他的興趣主要在創作上,這種錯位也促使他的創作平添了一種經典的、理性的色彩。何謂學院派小說?就是一種以現代思想理念為價值取向,以經典文學審美形態為創作范式,以知識分子趣味為欣賞尺度的一種小說類型。在中國,學院派小說雖然存在,但并不發達,更沒有形成一種潮流。一些在大學供職的作家,譬如近年來很興盛的“駐校作家”創作的小說,也大抵不是學院派小說。學院派小說自然有其優勢和長處,但也有局限和短處。

南翔小說已是較成熟的學院派小說,有許多值得總結的經驗和特點,概括而言有如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第一人稱敘述者的選擇。敘述人稱主要有三種,也有幾種人稱交叉、融合的,形成了多種多樣的敘述方式。南翔“文革”題材小說有第三人稱,但主要是第一人稱。在他的8篇第一人稱小說中,敘述者“我”大體上是作家自己的化身。其余3篇,《抄家》是第三人稱,但整個情節圍繞方家駒展開,頗有第一人稱的味道?!稛o法告別的父親》內容是一位女性寫給男友的信,是另一種形式的第一人稱。只有《甜蜜的盯梢》算是一篇規范的第三人稱小說。南翔第一人稱敘述者的大量運用,使他的作品呈現出一種強烈的逼真感、鮮活感、現場感,同時也體現出作家濃郁的藝術趣味和創作個性。但第一人稱敘述方式也有局限。譬如視野相對狹窄,在表現廣闊的社會生活時顯得目力不達、轉換不靈。譬如反復運用第一人稱敘述,也容易出現作品風格、語言的重復、雷同。

其次是故事與人物交融的藝術模式的運用。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有多種多樣的藝術表現模式,如故事型、人物型、意境型、心理型,還有包括象征式、荒誕式、哲理式等種種現代表現模式。越是杰出的作家,他的藝術模式越是豐富多樣,譬如魯迅、汪曾祺、史鐵生、韓少功等等。南翔繼承了經典作家的創作經驗,在創作上選擇了故事與人物交融的表現模式。他說:“故事結構是小說敘事的重要一翼。故事結構是小說家預設小說情節的框架,它的搭砌,主要以人物命運的演進為規范?!薄靶≌f的敘事可以停頓、可以回溯、可以橫生枝節、千回百轉,但是它的主導人物與命運的故事一般說來,不能不是大致完整的……敘事依據作家的事先預設或依情節的展開而推進,推進的過程能夠表現作家的敘事功力和才情?!雹?故事型與人物型,是小說的兩種表現模式,可以獨立運用,也可以合二為一。許多優秀作家都是兼而用之,創作了大量佳作。但二者兼用是有一定難度的。故事的發展要吻合人物性格的邏輯,人物性格的完成要推動故事的演進,有機融合自然是理想構思,但事實上二者常常發生脫節和矛盾。南翔的小說一般能達到二者的水乳交融。譬如《抄家》《伯父的遺愿》等,故事情節單純集中,人物性格也生動鮮明。但也有一些作品出現了故事與人物脫節的現象,譬如《甜蜜的盯梢》寫了一個家庭三代夫妻之間的盯梢,其實爺爺與奶奶之間算不上盯梢,同時盯梢的情節敘述起來很繁瑣,沖淡了對人物性格的刻畫和意蘊的開掘。許多作家都談到不喜歡故事情節太強的小說,因為它容易形成造作感,容易損害人物形象。南翔在小說模式的運用上,可以更靈活、多樣一些。故事型、人物型,可以獨立營造,不必強求融合。

南翔在創作中不僅注重故事性,同時注意懸念、結尾的巧妙設置,顯示出他在構思上的精心和苦心。譬如《遠去的寄生》中,病危中的姑父讓大家給寄生“送一個去……”家人皆不知其意,直到結尾才抖開包袱,原來地下室藏了一屋子石膏寶像。譬如《1978年發現的借條》里,那張共產黨鬧革命時打的借條,歷經三個歷史時期,最終難以兌現被當事人撕掉了。南翔的大多數作品中,都有這樣一個珍貴的道具,精心布局,草蛇灰線,到結尾豁然抖開,不僅增強了小說的吸引力,同時深化了小說意蘊,給讀者留下廣闊的想象空間。

最后是“陽春白雪”式的敘述語言的營造。南翔小說的語言,細膩、儒雅、抒情、深沉。用詞典雅,詞匯豐富,句式較長。敘述人語言風格統一,人物語言力求個性,但整體格調是一致的。描寫、敘述、抒情、議論等熔為一爐,有一種交響樂的韻味。這是一種陽春白雪式的學院派小說語言。當代文壇缺少的正是這樣一種語言。但這樣的敘述語言,普通讀者可能會感到隔膜、冗雜。南翔語言也存在著一些堆積詞匯、句子冗長、因言損意的現象。學院派語言更需要精確、簡練、蘊藉。

【注釋】

①李云龍:《南翔論:青松寒不落,碧海闊愈澄》,見章必功主編:《都市文學新景觀》,404頁,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

②南翔:《女人的葵花·自序》,湖南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

③⑥⑦南翔:《我的親歷,然后文學》,見《抄家》,2、3、4頁,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

④賴佛花:《南翔小說的“現在時”》,載《讀書》2013年第10期。

⑤南翔:《小說該在哪里駐足》,載《山花》2006年第9期。

⑧林夏萌、王錚鍇:《南翔:我有責任和使命去還原那段歷史》,載《晶報》2011年5月22日。

⑨南翔:《當下小說的敘事策略》,載《深圳大學學報》200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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