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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忘:一種自由或虛偽的安慰

2017-03-22 05:24葉李
南方文壇 2017年1期
關鍵詞:作家記憶歷史

葉李

如果不把“軟埋”作為一個特定詞語來理解,而拆成兩個單字來體會,“軟埋”這個標題本身就構成了一種明顯的參差:“軟”引發的聯想往往是柔軟、綿軟,還帶些柔和的意味;“埋”,掩埋、埋葬、瓦礫,堅硬的石塊、冰冷的墓碑、冷硬的隔絕,以及隨之而來的籠罩性的黑暗。未必是有意為之,但在某種意義上,標題里蘊含的參差對照已經有力地暗示了小說文本從內容到敘事所具有的張力。因此,讀完《軟埋》,我腦海中最先浮現的是“堅硬如水”四個字。作家一邊懷著“記錄歷史”的使命感,努力掘開時間的瓦礫、砂石,讓復雜甚至不乏酷烈的“歷史”里堅硬的內核有所顯露,體現出那種不放棄“介入性”的文學寫作的硬度——“但是歷史必須有人去記錄下這一切。不能讓所有的一切被時間軟埋。我的這部小說,只是想通過人的命運或那些導致命運轉折的細微事件,來提醒人們,我們曾經經歷過什么?!雹倭硪环矫?,寫作者又對屏蔽歷史事件進行自我軟埋,面對歷史記憶主動回避和刻意遺忘的選擇報以理解和寬容,在絕不激烈的敘述語調里流露出如水般充滿包容性的“柔軟”。

無論“軟與埋”的暗示,還是“堅硬如水”的閱讀感受,其實都指向了小說文本內蘊的張力。這種具有張力的寫作也令我不由將《軟埋》與作家剛剛獲得“2016年花地文學榜年度短篇小說”的新作《云淡風輕》聯系起來,兩者雖體量不同,但都是充滿張力的作品,一樣以懸念和伏筆造成情節推動上的起伏和節奏感,不過在敘述走向上,《軟埋》相對于《云淡風輕》可說是逆向而動?!对频L輕》是把云淡風輕的日常生活撕開一個口子,往深處看去,由善惡選擇的困境和無奈洞察并揭示人性的幽暗,寫出日常里絕不云淡風輕反而令人驚心動魄的殘酷的現實,于是以惡止惡的意外“翻轉”帶來了故事的跌宕?!盾浡瘛非∏∠喾?,當沉重的歷史以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進入吳青林的日常生活,在離最終答案一步之遙時,人與人、人與事偶然地錯過,當事人對真相的主動放棄,對于遺忘的選擇,使得歷史和記憶的不可承受之重具有了轉化為拯救與逍遙式的云淡風輕的可能。答案正是呼之欲出的時刻,反復錯過,放棄求解,拒絕記憶的“反?!焙推降Y局就消解了高潮。盡管無論記憶的軟埋、生命的軟埋、還是歷史的軟埋都可算是震動人心的事件或精神遭遇,作家據此足以譜出最激烈高亢的音調,但作為小說,敘述這些“軟埋”的《軟埋》的確是“反高潮”的?!白x《軟埋》到最后,第一直覺是有點恍然若失,故事就這么結束了么?按照以往的閱讀習慣,藏在歷史深處的人生最后總可以得到聲張?!谝酝墓适吕?,不幸的人總可以在最后得到一些安慰性的補償。但是,在《軟埋》中,帶著巨大秘密的人竟然像所有平凡的人們一樣,默默地死去了。他們的故事,或許不再會有后人記得?!雹?/p>

《軟埋》的敘述不提供對于習慣性的閱讀期待的滿足,這一點從一開始就不在作家的考慮范圍,她越是認真地對待這個故事,越是費心地為這個故事安排“有意味”的形式,就越是在為結尾的“令人失望”做充分的準備——讓讀者最可能的閱讀期待落空。按敘述故事的常態去寫不能讓作家滿意,反常態的敘述才是她的選擇?!捌鋵崯o數的故事并不是都有結局的?;蛟S正因為很多小說都有一個保底的結局,所以我并不想按照常態來處理這部小說。沒有結局,或是擦肩而過,相見不相識等等,這些其實是我們生活中經常發生的事情。人生中,不為人知的事永遠占著大比例,而被人知道的事,只是一點點而已?!雹蹧]有保底的結局的“反高潮”正是反常態的敘述的表現之一。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反常態恰恰是以表現常態的方式實現的——作家按照生活的常態去寫,就使得文本層面反常態的敘述變成了現實?;蛟S小說“反高潮”的合理性就在于——作家所理解的——沒有結局的結局往往才是生活的現實和現實中的常態。高潮是一個精彩故事的要素,在現實里也許只是空洞的能指。

于是,不是“每一次絕望都有持久的回聲”。韓松落有一篇影評寫韓國電影《恐怖直播》(《每一次絕望都有持久的回聲》),談到絕望的傳遞,他說會不斷想起西爾維婭·普拉斯的詩《話語》:“斧子/在砍伐樹木之后/傳來回聲/回聲擴散/馬蹄般向遠方奔馳?!薄靶∪宋锏拇鞌∠癖豢撤サ臉淠?,由此產生的絕望,像回聲一樣向遠處擴散,等待被人接收,偶然就會遇到那樣的接收者,像信號中轉站,讓這絕望更強烈,傳得更遠?!笨墒?,在《軟埋》里,慘痛的人生經歷、覆門之變的痛苦,還有“罪與罰”帶來的絕望并不必然帶來持久的回聲——在世的丁子桃以失憶的方式遺忘,記憶恢復,她已不在;而有可能窺見歷史真相,作為這命運領受者的青林封存了信號中轉站,終止了信號的傳遞,他用遺忘代替了回聲。因為絕望對“活著”構成巨大的威脅。紀伯倫說“記憶是一種相會,遺忘是一種自由”(《先知·沫與沙》),如果相會是在歷史的天空里遭遇狂風驟雨、電閃雷鳴,是在亂云飛渡的崖邊凝視不可測的深淵,作家愿意尊重普通人拒絕記憶、選擇遺忘的權利。遺忘是一種自由:意味著關于遺忘的選擇是自由的,同時遺忘讓人們卸下不堪其負的歷史重擔,靠回避獲得輕松生活的自由。遺忘是不對抗、不較真、不較勁的活法?!芭f夢塵封休再啟,此心如水只東流”,尤其當個人的命運隨著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被壓入車轍之中時,遺忘,無論主動或被動,都是為了活著?!巴洑v史就意味著背叛”幾乎成為面對歷史的具有道德和倫理意味的絕對判斷,作家卻借青林“平庸者不對抗”的自白給遺忘以存在的合理性,向“絕對”表達異見?!拔蚁M藗兡軌蚋陀^地,去看歷史過程中發生的一些事。這也是我對自己的要求。我要求自己在寫作時,站在每一個人物的角度說話,而不是站在寫作者自己的角度去說一廂情愿的話。同時,我希望人們要明白,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記住一切。對于很多凡夫俗子來說,忘卻未見得就是壞事。我們不能要求太高?!雹懿粓剔钟谛境蔀槎ㄒ姷摹敖^對的真理”,而著意以冷靜客觀的態度提供“相對”的真實,是《軟埋》“反常態”敘述的另一重意義所在。

《軟埋》不是作家投入生活的寫作,而是觀察生活的寫作,不是提煉意義的寫作,而是展現理解的寫作。作家不固化自己的立場,將不同地位、身份、代際的人對于歷史的記憶和認知都予以對象化來進行考察和表現,這樣,歷史就不是單一的認識反射出來的鏡像,而是由多棱鏡折射的折光交匯的“風景”。誠如《軟埋》的編輯在《文學負責打撈被時間“軟埋”的歷史》中所言,作品設置了不止一條回溯歷史的線索,覆滅了的大地主家族的幸存者胡黛云(失憶的老婦人丁子桃)瀕死之際奮力地由十八層地獄的底層一層一層向上艱難攀登,以倒敘的方式拉開了于記憶中回溯歷史的大幕,返回歷史現場;胡黛云的兒子吳青林則以偶然窺見歷史片段的方式,在有意無意之間開始了對歷史的追溯。兩條線索相互交織,又相互參照——對于情節的交代,兩條線索上各自獨立的敘述形成補充,在事件和關系的交代上拼出“故事”的原貌,關于歷史的敘述則形成了參照,避免單一絕對的立場和視角。胡黛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卻于記憶深處追溯“前世”并逐漸“還魂”時,她的兒子吳青林的現實經歷與交往則帶出了以前的革命工作者、現在的退休軍干劉晉源對于歷史的回憶和敘說,帶出了父母老家經歷了土改、剿匪一系列歷史事件的老鄉對于歷史的評說,帶出了作為記錄者的知識分子龍忠勇的看法與選擇。輔線加入到主要的雙線中,多線推進,敘述細針密織,被敘述的歷史呈現出復雜性,歷史的敘述呈現出“復調”的特征。歷史仿佛是“交叉小徑的花園”,歷史親歷者、見證者、探秘者、記錄者各據特定立場的講述和理解構成通向歷史真相的交叉小徑。

“歷史”在作品中基本以三種方式出現:一是在現實里已然靈魂出竅的“失魂者”胡黛云記憶深處重演;二是在吳家名日記中隱晦提及;三是作家在小說里精心安排了多次“對話”場景,歷史在“對話”里被敘述:吳青林與龍忠勇的對話,吳青林與劉晉源的對話,吳青林、龍忠勇與老鄉們的對話,吳青林與劉小川的對話?!斑@段歷史要怎么說呢?”劉晉源和老兵們作為歷史話語權的掌握者、政策的執行者,從整體的歷史趨向展開敘述,給出理解:革命的方向和意義確定無疑,矯枉難免過正,村民們失去理性的激情難以控制,但也并非不可理解。作為普通農民的陸三爸則不具備從“歷史的天空”俯瞰的能力,而只能就歷史的局部從生活的實感上進行表達:“話說回來,陸家這個樣子,不是他們自己選擇的嗎?為什么不說人家金點家也慘呢?”悲劇的源頭在于作為大地主的陸氏家族種下惡因,最初販賣鴉片致富就是原罪。吳青林呢,他真心崇敬劉晉源們以犧牲流血取得功績,然而又并非沒有隔膜,“他沉默著,覺得他們談的跟自己想的不一樣?!边@種隔膜不是人生而孤獨,在本質上無法溝通的作為本源性存在困境的隔膜,而是對于歷史的隔膜——用劉晉源的話說,“你們和平時期長大的人,無法理解我們的心情……”為什么要理解呢?吳青林是個清醒的現實主義者,活在當下就是一切,永遠從現實出發,“青林是學建筑的,考慮的角度永遠是人。人怎樣方便,人怎樣舒適,人怎樣保持獨立,人怎樣擁有私密,人怎樣獲得自由,人怎樣產生自在……這個宏大又遙遠的東西,于他來說是虛幻的,也是他無力體會到的?!庇谑?,面對劉晉源,他把話到嘴邊的“但是”吞回去,寧愿做出“今天天氣哈哈哈”式的回答。于是,面對龍忠勇,他說:“這世上的事,總歸不知道的是多,知道的是少。何況我們費勁知道的那些,也未見得就是當年的真實?!薄捌接拐卟粚?。我要學會自然而然地記住,自然而然地忘卻。時間是人生最好的導師,跟著它走就是?!逼接拐咭詿o力為理由拒絕承擔,以輕松生活、現世安穩為最大的生活旨歸,遺忘帶來自由。

《軟埋》里作為觀察者、記錄者的知識分子龍忠勇所扮演的角色實際上就是作家本人的角色,作家讓龍忠勇代替自己進入事件,追蹤事件的進展并代自己發聲“無論是什么,我覺得都必須面對。這恐怕就是歷史的真相?!薄拔业故怯X得,一旦追根溯源,就好理解了?!薄爸皇沁@本書,我一定會認真地寫出來。因為,歷史需要真相?!庇涗浭菍v史的直面,書寫也是對歷史的承擔,無論這歷史是否與“我”直接相關,是否因為政治、經濟、倫理文化或家族血緣的顯性因素將“我”裹挾而入,牽涉其間,歷史中的人對歷史的擔負是應有之義,這是龍忠勇的立場、態度和選擇,當然也是作家本人的。但同時,對青林為著生活的“輕逸”而放棄“沉重”的真相,龍忠勇又表示出理解,不僅僅是朋友對朋友的理解,更是人對人的理解,一個人對另一個普通人的有限、軟弱、無力和畏懼的理解:“平庸者不對抗,這話說的!既然如此,那你就這樣吧,把它放下,不再去想,也不再追問。我能理解?!薄袄斫庖磺芯褪窃徱磺小?,盡管理解和原諒都不那么容易——“放下”的吳青林在陸曉村安然入睡,不愿“避重就輕”的龍忠勇則為窗外長一聲短一聲的呼嘯攪擾得一夜未眠。不過龍忠勇最終用他的理解展現了作家想表達的寬容:“有人選擇牢記一切,有人選擇遺忘所有。沒有哪一種選擇是百分之百正確,只有哪一種更適合自己。所以你不必有太多的想法。你按你自己舒服的方式做就可以?!眻杂踩缢摹盾浡瘛分小叭缢钡娜彳浐艽蟪潭壬蟻碜杂趯捜?,寬容的前提是理解,理解的基礎就是作家放棄簡單的道德判斷,丟開知識精英居高臨下的審視視角,警惕缺乏同情的膨脹的歷史激情,懸置“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那種隱含啟蒙訴求的批判?!皻v史學確是一部關于激情的歷史,但是如果歷史學本身試圖成為激情,那么它就不再是歷史。歷史學家本人一定不能表現出他所描寫的那些感情,那些暴怒和瘋狂的情緒來?!雹菸膶W當然不是歷史學,作家不等同于歷史學家,不過卡西爾關于歷史學的這個判斷對于用交融著想象和同情的理智來對待歷史并顯示出這種寫作的深度的文學作品而言同樣有價值?!盾浡瘛返膶懽鳠o疑合乎這樣的原則——用文學的方式追問歷史在我們的記憶與現實中以何種方式存在、探尋記憶、書寫如何將歷史與現實、未來相連并不意味著用失控的激情引燃歲月,用對歷史價值的道德化、倫理化來引爆個體當下的日常生活。

對《軟埋》提煉關鍵詞的話,“歷史”自是其中之一,不過《軟埋》不是向為主流意識形態所籠罩的歷史敘述伸出憤怒的拳頭,也不是那種把歷史和現實拉扯在一起的漫不經心的和解,它是作家新世紀以來關于歷史的寫作的發展鏈條上合理的一環,具體的題材是新的,卻絕不是突變式的寫作,就文本背后的態度、觀點、立場、情懷來看,《軟埋》是順勢而為的書寫。它承襲了《民的1911》《武昌城》以來作家一以貫之地看待歷史的視角和立場:一是以“相對”的理解取代“絕對”的判斷。即,并不把宏大的歷史敘述看作是打開歷史的唯一正確的方式,不把此種敘述的結果看作是所有真相和事實之全部,在大歷史之下還有平民化的視角、個人的生命體驗和由普通人的經歷、感受、敘述建構的小歷史。歷史的真相或許不完全存在于絕對的判斷、提綱挈領式的事件定性之中,也顯現于歷史里個人的生命經歷之中。簡言之,歷史的真相離不開對歷史中的人的認識、同情和理解——“歷史學并不是關于外部事實或事件的知識,而是自我認識的一種形式?!雹拮骷揖芙^將單一的視角絕對化,拒絕用一種絕對化的歷史敘述覆蓋其他敘述的可能,她試圖從各方的立場來看問題,如同《武昌城》后記中所寫:“守城和攻城,各有自己的角度,各有自己對事情的看法,也各有自己的痛苦和悲傷?!麄兊睦硐胧窍嗤?,只是選擇不同結果也全然不同罷了?!雹叨且朁c下移,作家放棄知識精英居高臨下的審視或啟蒙沖動在內里發酵的簡單批判,愿意跟普通人站在一起,“同情”、體會他們的內心感受,她愿意深入到歷史“褶皺”之中,引入平凡個體在“歷史”中的生命體驗、靈魂裂變、人性掙扎來展現歷史的豐富、復雜并達到對歷史的敘述可能具有的溫度?!坝靡环N悖論的形式來表達的話,我們可以說,歷史學在努力追求一種‘客觀的擬人性。藉著使我們認識到人類存在的多態性,它使我們擺脫了追求一種獨特而單一的要素的偏見和妄想?!雹鄰那笆鰞牲c中再抽出一根貫穿其中的紅線就是“以人為本”,方方對于歷史的態度的核心可以歸結為“以人為本”。與其說她是想就描述事件進入歷史,重返具體的歷史情境,毋寧說她希望通過歷史觸摸個體的心靈和生命,悲憫個體的悲苦、無奈,確證個體存在的價值與尊嚴。於可訓先生將之稱為方方“帶有‘人本主義或‘人道主義色彩的歷史哲學”⑨。這種寫作背后涌動的是作家對于人的關懷,還有一個知識分子的“崗位意識”或責任意識。從這個寫作鏈條上看,《軟埋》幾乎是對方方此前關于歷史的寫作的一次完整的自證:堅守人文知識精英的崗位,用文學抵抗自我或歷史的軟埋;以同情和理解為前提展現不同的人面對歷史“各有自己的角度,各有自己對事情的看法”,各有自己的選擇;用個人化的視角開掘歷史罅隙里人的生命樣態,比如通過丁子桃由十八層地獄層層向上攀升的回憶,從一個人的內心感受去觀察歷史的風雨傾覆了命運的巨輪后,人心中地獄的樣子和地獄中人的痛苦。

潛回人內心“重現歷史”或者“重述歷史”帶來了作品局部的高潮。盡管如本文前面所述,小說在整體上以“沒有結局的結局”體現出對呼應閱讀者期待的敘事高潮的消解,但是在單條的敘事線索上卻又制造了高潮。丁子桃和吳青林母子二人,分別在記憶與現實中回溯歷史的兩條線索不僅在情節推進、內容交代、呈現歷史上互相補充,還在敘事高潮的實現上形成了一種對比——吳青林在現實里的探尋以相關親歷者的去世、本人主動地放棄阻斷了高潮的出現,但丁子桃在記憶里艱難的回溯,由十八層地獄終至頂層的豁然開朗之境,實現了高潮的到來。在高潮處,個人記憶中的歷史真相得以浮現,個人應當擔負的“罪”被直面。整體敘事的“反高潮”與局部線索上的敘事高潮帶來了一種富有張力的敘事平衡,既保證了消解高潮的“無言的結局”所具有的深意,又避免了那種由平淡的敘事造就平淡的結局的危險——結局可以是平淡的,但對于“故事”的講述卻應該是精彩的。

丁子桃回溯記憶與歷史的這條線索,除了在宏大的歷史敘述之下引入普通人的生命體驗、推動“故事”的敘述外,還有大可深味之處。丁子桃作為親歷者,她臨死前的回憶使我們窺見歷史,然而她本質上又是失去了講述歷史和評價歷史的可能的缺席者?!皻v史”于眾說分立中被著力以“客觀”的方式呈現,然而“歷史”實則既在敘述中出場,又在敘述中缺席。軍干、農民、知識分子、現實生活中的平庸者,紛紛“口述歷史”,做出判斷,從不同立場與視角拼出歷史的“原貌”,完成歷史敘述的“客觀化”??墒?,歷史苦難的真正承受者又以“失語”的方式造成了“歷史”的缺席。吳家名早早被車撞死,丁子桃長期失憶,找回記憶的時刻就是失去生命的時刻,富童已經成為瘋子?!皻v史”被劉晉源、陸三爸、馬老頭等人講述的同時,另一群親歷者卻無法在場發聲,沒有機會參與講述,我們只能看到他們或在日記里留下隱晦的獨語,或靈魂出竅似的獨自追溯,他們沒有機會對歷史發出自己的聲音和評判,甚至個人將大變革中政策性的偏差帶來的災難僅僅指認為個體的罪來加以承擔,好比丁子桃認定地獄之門歸根到底是由自己的過錯而開啟。如果遺忘成為必然,如果沒有人代他們發聲,關于歷史的講述就始終是可疑的,歷史永遠會是殘損的而不是整全的,他們如何被正名?被錯指為土匪的李東水等來了劉晉源為自己辯誣正名,失去名字的吳家名、丁子桃該由誰來正名?誰來幫他們解除所謂的原罪?從這個意義上講,歷史敘述中的缺席者,其存在本身就對“遺忘”提出了質詢。

米蘭·昆德拉說,“遺忘:既是徹底的不公平,又是徹底的安慰?!雹鈱τ趨乔嗔謥碇v,他對遺忘的選擇,朋友理解他,父親希望他以遺忘的方式生活,“失憶”的母親不具備“發聲”能力,無需承擔指責和壓力的遺忘成為一種自由后,他是否能得到徹底的安慰?盡管作家整體上理解平庸者的“遺忘”,可是經作家之手完成后即獨立自足的文本本身存在的敘述的裂隙使得“遺忘”的價值變得可疑。失去記憶,被動遺忘的丁子桃實際上也失去了個人的歷史,沒有了名字(真實的名字)、沒有了歷史的她幾乎是以“失魂”或者說“魂不附體”的狀態生活,名字和歷史在這里形成了一種深層的互喻,失去了歷史就失去了名字、身份甚至個體的主體性。小說中,在現世生活的丁子桃幾乎是以主體“空心化”的方式經歷著生活,她仿佛一具能行動的空殼平靜地結婚、生子、當保姆,迎受生活的一切,肉身在現世,魂卻陷入歷史的黑洞之中。莫名的疼痛和恐懼可以理解成歷史“幽靈”的顯現,也可以看作是身與魂為歷史割裂后產生的癥候。尋回歷史才能直面真相,才能面對個人必須承擔的,才能“回魂”;找回遺忘的才能使個體避免成為一個虛假的名字、空洞的符號。徹底遺忘了歷史的丁子桃處在地獄的最底層,當歷史被以艱難回溯的方式一點點尋回,她就開始了朝向光明之處的攀登。越是接近歷史的真相,越是直面真實的記憶,丁子桃離地獄的深處就越遠,尋回所有記憶之時,失去的歷史返歸之時,“回魂”的她終于在光明處得到了徹底的解脫。不是遺忘,而是記憶,不是回避,而是面對,帶來最后的解脫和平靜。當歷史記憶的“叫魂”功能與個人主體性的重新確立相互指涉時,記憶對于丁子桃的意義客觀上使吳青林們的“遺忘”與歷史記憶的“軟埋”不再具有一種不容置疑的絕對價值和普遍的合理性,也使我們有理由去思考:遺忘是一種自由還是虛偽的安慰?更何況小說的結尾處,吳青林已經明白:“是呀,我選擇了忘記,你選擇了記錄。但你既已記錄在案,我又怎能忘得掉?”記錄和書寫讓回避歷史的人徹底遺忘的愿望落空,那么就只能后退一步,選擇以虛無主義的態度對待真相:“青林心里冷笑了,真相又豈是你一本書所能描述出來的?這世上,沒有一件事,會有它真正的真相?!蓖钐幭?,這波瀾不驚的結尾處,想徹底遺忘而不得的平庸者對待歷史真相的虛無主義無疑讓記錄者、書寫者的尷尬和言說困境被彰顯,平淡之處實有驚雷。

遺忘是一種自由還是虛偽的安慰,這也許不是作家要刻意提出的問題,而是小說本身呈現的問題。以文學的方式呈現問題無疑展現了作家的理解力,更何況作家一直用文本昭示著她試圖理解一切的立場。凡此種種有理由讓我們相信《軟埋》正是一部充分展現了作家理解力的作品。畢飛宇說:“就在寫完《推拿》不久,我在答記者問的時候說了一句話:‘對一個小說家來說,理解力比想象力還要重要?!袝r候,想象力沒有做到的事情,理解力反而幫著我們做到了?!?1一部展現理解力的作品當然提供了豐贍的意義空間期待批評者展現其理解力,它不是提出挑戰,更像是為渴望奔跑的選手鋪展跑道,為期待起舞的舞者準備舞臺,把向往跋山涉水的旅者送往遠方。如果批評如同一場冒險,把《軟埋》作為冒險的對象,無疑是值得的。

【注釋】

①④《方方長篇新作盡顯犀利思考,選擇記憶打撈還是時間軟埋?》,載《華西都市報》2016年3月13日。

②③《方方:時間的軟埋,就是生生世世》,載《文學報》2016年3月3日。

⑤⑥⑧[德]恩斯特·卡西爾著:《人論》,241、242、242頁,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

⑦方方:《武昌城·后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

⑨於可訓:《方方的文學新世紀——方方新世紀小說閱讀印象》,載《文學評論》2014年第4期。

⑩[捷克]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188頁,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年版。

11畢飛宇:《恰當的年紀》,見《寫滿字的空間》,14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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