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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可能性和藝術的可能性

2017-03-22 05:28蘇煒
南方文壇 2017年1期
關鍵詞:知性詩性直覺

蘇煒

“可能性!”——“可能性?”

帶感嘆號的“可能性”,可謂藝術創造的“本體論”——對“可能性”的追尋與開拓、表現,正是“藝術”(Art,在拉丁文里是Ars)之所以成為“藝術”(中、西的古典意蘊,都包含了技藝和才能的涵義)的本原性特征。一若《論語·庸也》所言:“求也藝?!被蛟唬骸八嚒闭?,“可能性”之“求”也。

打問號的“可能性”,則就是藝術創造者的“大哉問”了?!碎g此世,紅塵萬丈,俗品滔滔,你,還能為這個已經運行了幾十億年的星球上如塵如蟻如山如海累積堆砌的“藝術沉積層”,再端捧出一些什么樣成色的“東東”來呢?!

那天,從北京城中心換了兩趟地鐵又熬了一小時長途車終于抵達通州宋莊,站在馬莉畫室那些林林總總驚詫滿目的詩人肖像畫作面前,我心里頭,一時間就是被這“可能性?”“可能性!”的設問號與驚嘆號,撞得怦怦作響。眼前,從艾青到北島,從昌耀到海子,從謝冕到鄭愁予……我忽然發現自己進入了一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叢林——熟悉,是因為在精細的眉眼筆觸中讀出了寫實的輪廓;陌生,則是這輪廓完全是被畫筆恣意強化、夸張、變形而生出了別樣意味的。但是,要想細品那意味,就不單要走進肖像主體所寄寓的意蘊世界,更要走進畫筆后面那只眼睛和大腦所隱藏著各種可能性的闡述世界了。是的,闡述。任何形象都意味著一種闡述——寫實是闡述,想象也是闡述;細節是闡述,夸張與抽象,也是闡述。當我稍稍用心用力,意圖去捕捉每一個肖像的落筆及其細節后面所隱藏所闡述的意義世界時,我忽然感到了自己視界的仄逼;當我把這些從艾青到于堅到臧棣到洛夫……幾乎可作無限延伸的肖像叢林,并列著、雜陳著做俯瞰式瀏覽的時候,它們(“他們”和“她們”)所裊放、所彌散、所播揚出來的意義的芳氛,其浩莽繁麗,其傲岸峻嚴,一下子,就把我震懾住了。我打量著馬莉——眼前這位我曾經這么熟悉的老“小學妹”,內心里默默囈語著:“這是怎么可能的?這是怎么可能的?!”

不必諱言,內心這種震懾感,首先是“形而下”的——“中文系馬莉”“詩人馬莉”“名編審馬莉”以至“永遠的浪漫妹子馬莉”等等,都是從我這位大學同班學妹身上可以輕易找到的標簽,我甚至可以、卻不屑于講出那一大堆自己與這位奇妹子(包括她的夫君子慶老弟)之間的各種私己的奇緣故事;可是怎么,仿佛轉一下眼珠、別過兩回臉面,我倆就驟成“陌路”——冷不丁的,就冒出了這么一個活生生、赫赫然的“畫家馬莉”!并且是早憑一支畫筆打出一片江山、已經洋洋灑灑畫出了“二十世紀詩人百圖”的馬莉?!而畫室側畔,那些色彩絢麗意義玄奧的“抽象油畫”,又帶來幾多的驚艷與浩嘆??!……既驚震于眼前的畫作實績,就讓我由不得想探究——何以“馬莉”,一個藝術創造者,可以獲得這幾乎無限的可能性?從文學到繪畫,從語言敘述的章節句到色彩造型的點線面,什么是她“變臉”“變身”的前提條件?作為一種文本(畫幅也是文本),讀者、觀者解讀其意蘊密碼的鑰匙究竟在哪里?以具象寫實為本又以抽象思辨為魂,哪里才是馬莉的精神小宇宙的邊界和極限呢?……

那一整個下午,我的宋莊之旅都是沉浸在這種從“形而下”到“形而上”的內心詰問之中。我知道解讀馬莉,“才情”是一個笨拙而偷懶的字眼。但攜雷走電的“可能性”創造所裹挾的那股子沖出體制、行當、成規、俗見的力度,卻非“才情”無以成事或言事——我更關注的是,馬莉在文事與繪事之間的穿越與跨越,這個“才情”的維度,何以蹭蹬而起、突圍而出?它建基何處,又凌駕何方?作為評論者,我對新體白話詩基本上不具備發言權。但據我粗淺的理解,詩人馬莉雖成名早矣,近些年,她卻是以“金色十四行詩”系列,重新確立其在當今中國詩壇星空上的位置的。于是,我就回頭去讀她的“金色十四行”。于是我發覺,還是要回到詩歌,才能讀懂馬莉的繪畫;從馬莉詩歌里泄漏的“才情”——其中包括讀出她對詩與詩人的理解,你才能找到解讀馬莉繪畫文本的密碼。

“……時間在人世間尋找面孔 / 在既定的時間離去或返回,/ 天亮前掀開帳幔 / 讓我醒來 / 讓我的靈魂從身體里 / 叫出它自己的名字”(馬莉《靈魂從身體里醒來》)——這是“時間”的召喚?!按禾斓囊安菀驗閻鄱?,紛紛發芽 / 長出翅膀,坐在空心的宇宙里 / 冥想或點亮燈盞,保持藍色的火焰 / 她們提著裙子走來,把云朵剪開 / 種植在房間里……”(《給翟永明》)——這是詩歌的“生病的愛”的召喚?!霸跐h字里相遇,這是曠古的宿命 / 不是唐朝也沒有時代氣息,今夜 / 燈光已收攏翅膀,聚集著小小的思慮,/ 在院子里,我們飲酒,洗著漢字的酒壺 / 又相視而笑?!保ā稘h字生著閃閃發光的銹》)——這是漢語言對于現代漢詩及其詩性形象的召喚。終于,那些被“時間”尋找的“人間面孔”,那些“因為愛而生病”的春天發芽的野草,那些在曠古的漢字里宿命的相遇,如同暗壑里的涌泉,荒野萌發的春芽,由詩而畫,由語言而形象,爭先恐后從馬莉畫筆下擠涌出來、浮凸出來、馳騁起來、升華起來了!

如果說,詩歌是生命語言的哲思,那么繪畫,則是生命哲思的歌吟;如果說,語言是知性的(因為語言需要語法、邏輯、語境等等理性框架的約制),繪畫則是感性的、直覺的(因為繪事形象所依憑的造型、色彩、明暗、塊面等等都是直觀的、即感的);于是,語言(包括詩歌)乃知性思考的果實,繪畫,就成為感性、直覺的歌唱——如此一來,我們或許可以找到一把打開馬莉那座神秘的“創造之門”的鑰匙了?!灾缘陌盐杖ヒ龑е庇X的迸發,同時又以直覺的恣意表現去沖卻知性的約制,從而呈現出今天我們所看到馬莉筆下的詩性繪畫語言與生命力色彩的飛揚繁麗。記得,多年前讀過強調“創造的直覺”的西哲柏格森的理論篇什。柏格森貶抑知性而崇尚直覺,因為知性服務于功利行動而直覺來源于“生命沖動”。柏格森弘揚“創造的直覺”的理論,從本質上是對工業文明社會人的物欲化與功利化的批判,同時是對人的本能性的生命力、創造力的謳歌。(參見李文閣、王金寶《生命沖動:重讀柏格森》)。覽讀馬莉的詩人肖像百圖,更加印證了我的這一體悟:在馬莉筆下,知性的語言之詩被直覺的形象之詩所驅動,所凌駕,而生成了馬莉詩人肖像畫作中那股子憑著知性去把握詩性與個性,又憑著直覺驅馳去讓色彩、線條、虛實作天馬行空式的揮灑的充沛生命力的歌唱!確實,我從馬莉的詩性繪畫里,清晰讀到了弘揚“創造直覺”的柏格森;當然,也讀到了強調藝術作品的“靈光”(aura)和“本真”(authenticity)的本雅明,以及,一生都在置力于批判“單向度的人”的馬爾庫塞。

是的,從藝術與人生的“單向度”,走向藝術視界與才情揮灑的“多向度”,這,正是我們討論這個“創造可能性”的命題時,馬莉繪畫給出的明晰啟迪。這里,如果我還不算太矯情的話,我想把上言之“才情”二字,再作一點基于本文語境需要的“蘇式”拆解?!安徘椤薄安拧?,是文辭、是色彩、是技巧、是想象力、是描述的功力與手段;“情”,則是情懷、是寄托,是襟抱、是哲思、是把握世界的視界與尺度,是傾注于描摹對象的深思、深摯與深情。所以,如果僅僅從“才”——技法、技巧、手段的意義去探究馬莉畫作的意蘊,幾乎是笨拙的,徒勞的,無所依托的。坊間常言:“最大的技巧,在于無技巧”。面對馬莉這些以素樸的直覺和似乎稚嫩卻閃耀靈性的畫筆繪就的詩人肖像系列,其實,那個技巧之外的世界,才更是一片值得我們去探究、深思的“形而上”領地。這個“領地”,在我看來,就是——一雙“眼睛”和一個“靈魂”?!幸浑p可以透視靈魂的眼睛(所以她才能畫出那么多“有靈魂的肖像”);這雙眼睛后面,同時又擁有一個巨大的、可以把握時代又穿越時代、超然于功利與世俗之外的詩性的信仰靈魂?!P于這個“詩性的信仰靈魂”,也許,我們需要稍稍緩下敘述節奏,加以仔細的思忖和觀照了。

詩人馬莉,孜孜不倦地花了近十年光陰,為詩人立像立史,畫當代詩人、寫當代詩人,卻是在一個“詩歌的每況愈下和批評的失語”的黯淡時代(見馬莉《黑色不過濾光芒——中國當代詩歌畫史·詩評家謝冕》)。用詩人于堅更加形象尖銳的語言:“這是一個精神失明的時代。透過喧囂,透過時代的插科打諢,透過詩歌的背叛,還俗者對詩人形象的作踐、糟蹋,透過文化體制對詩歌的歪曲漠視,透過群眾對詩歌的功利主義的猜疑?!保ㄓ趫浴稙樵姼枭畟H造像》)——馬莉所為何來?素凈畫布,青燈照壁,日復一日,一筆又一筆的描摹、刻畫,筆下流出一幅又一幅或許將會無人問津、一文不名的詩人畫像,打發著一段又一段催人白髪的光陰、一個又一個寂寞無眠的長夜……她圖的是什么?什么是她揮動畫筆的動力?于堅說:馬莉把詩人塑造成了圣徒?!霸跁r代深處,詩人像五百羅漢那樣安貧樂道,持著燈,繼續亙古的事業?!保ㄍ娚衔模┰谖铱磥?,馬莉此舉,才更像圣徒的修行——像那些在朝圣之路上匍匐長跪著爬行的僧侶,又或是以自己的骨肉心血一磚一瓦、經年累月、持之以恒地建造著圣殿的苦行修士?!安缓蠒r宜”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支撐著她的畫筆的,正是——那個“詩性的信仰靈魂”?!绨菰?,信仰詩。無論是西哲荷爾德林或海德格爾所言的那個“詩意的棲居”,或是華夏古圣賢的“明心見性”“中道無為”“澄懷觀道”的人生境界,對于馬莉,都是她的生命本身,生活本身,或者,安頓靈魂和身心的全部所在。正如海德格爾在他那篇著名的《人詩意地棲居》所言:“無論在何種情形下,只有當我們知道了詩意,我們才能體驗到我們的非詩意棲居,以及我們何以非詩意地棲居。只有當我們保持著對詩意的關注,我們方可期待,非詩意棲居的轉折是否以及何時在我們這里出現。只有當我們嚴肅對待詩意時,我們才能向自己證明,我們的所作所為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能對這一轉折作出貢獻……”

今天,當我們沿著畫冊或畫廊,覽讀著馬莉筆下的百年百人詩人肖像——他們一個個,或瀟灑或木然,或惶恐或冥思,或者頭上長出綠樹或者嘴里咬著玫瑰,環繞著、推展著,漸漸化為一脈光譜、一道彩虹,進而幻化成一支在史詩冊頁上沉凝行進的圣徒隊列……確實,我們看到了海德格爾所說的那個“能對這一轉折作出貢獻”的隊列——那是一個何等壯觀、何等悲壯的隊列!而創造此一史詩隊列的馬莉,則既是隊列中沉默的修行者,也是引領隊列踩著荊棘前行的血性的大勇者,丹柯式的擎炬人!“大無畏的犧牲精神正是基于這樣的使命感”。這是馬莉夫婿朱子慶當年和她討論北島詩歌時,說過的一句話。今天,這句話的關鍵字——“大無畏的犧牲精神”與“使命感”,恰恰,正可以用來為馬莉百幅詩人肖像繪畫“點睛”:對于詩歌的信仰和尊嚴,對于詩性的神圣堅持,如果不是心存那一股子帶著“千山獨行”的孤憤和“大無畏”的“使命感”,我們看不到具有如此震撼力的肖像史詩——幾乎“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百年百人中國詩人肖像系列。

走筆至此,我們或許可以“一言以蔽之”了:所謂“人的可能性”與“藝術的可能性”,其“底色”——最本真、本原的第一推動力,還是萬元歸一的那個字眼——“誠”。精神的至誠,信仰的至誠,藝術的至誠以及傾心表述的至誠,造就了馬莉,也造就了我們今天討論的所有創造的“可能性”。

2016年8月16日晨,于美國康州袞雪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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