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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城三姿

2017-06-19 16:33何也
飛天 2017年6期
關鍵詞:劉家

剛到香城那年我三十多歲。我是帶點名氣來的,當然只限于文人圈子的那些朋友,在新的環境里,實際上是舉目無親。當時我還覺得自己年輕,因為心有愿景,是奔前程來的,多少帶了點沖動。履歷表上填鄉干部,卻是混了一個作家的身份才調進報社當副刊編輯的,當時雖有公務員一說,但能脫逃鄉下入得城來,內心里總還算一種榮耀吧?再說我不是還單著身嗎?不是文學信徒嗎?我編副刊也就是編詩歌散文,偶爾也可以化名登幾篇文章,不但作家當著,還晉升為文友眼中的編輯老師,我算計著應該是一份美差吧?一次城里的一個文友跑到兜螺鎮政府找我玩,在我宿舍里吹牛說,現如今鄉下男比女多,所以干瞪眼的男光棍多,漂亮有能耐的女性都跑到城里淘金、釣金龜婿去了,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城里女的嚴重過剩。文友因此下結論說,只要你腦瓜夠靈光,曉得不被死纏爛打,多睡幾個女人是沒有問題的。那家伙說得我差點流了口水。我一米七幾的個頭,外貌還過得去,表達也算利索有趣,留了胡子就是一副美髯,不少女人在私下都說我長了一雙賊眼,也就是桃花眼,色瞇瞇勾人的那一種。說實話我沒有多少能耐,就身體條件還算過得去。我一向沒把人看得有多高尚,大宋皇帝宋徽宗為了泡李師師,借口體察民情出宮尋花問柳,憑什么我就不可以進城去扒拉幾個女人?鄉下除了山好水好空氣好,天地畢竟太小生活太單調,一點點瓜皮小利也會爭得憋屈死你。還好我發表了幾篇文章,明知爭不來,卻可以翻白眼表示不屑,任由那些狗血同僚們去惹領導窩火,這時候與世無爭的我,就會拿著筆會、改稿會、創作進修班之類的通知去請假,領導一般都會照準。在基層當領導其實挺不容易的,領工資要福利時就把領導當爹當媽,派任務攤責任時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久而久之領導的心不變硬了才怪!這也是我時時感到前途黯淡、絕望透頂的原因。有時候我會惡毒地想,要是都像我一樣,有機會就想扒拉一兩個女人,世界就會松軟得多,就不至于凍結成那樣的板塊了。當然我這樣想也挺可笑的。我混進城里才幾天,就去拜訪那個跑到鄉下向我吹過牛的文友,自然也有要他帶個路去扒拉幾個女人的意思,不想到他家一看我就樂了,他的經濟命脈被攥在黃臉婆的手里,黃臉婆的娘家還有如狼似虎的兄弟姐妹,他在家里低眉下眼的,連腳趾頭都被人家看死。跑到鄉下在我面前吹的牛,也就是過過嘴癮而已。他見我從天而降時的窘態,一時間猥瑣不堪。那個黃臉婆口氣鄙夷地說,要是他那樣也算作家,我放個屁都能吹爆氣球!文友爭辯說我這輩子是不行的了,可人家誰誰誰大作家,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擁的?全國各地都有他的丈母娘!想想文學真是害人,常常被拉來當一回遮羞布。我一聽之下害臊得緊,原來文學就是像我和他這些人在追求的,難怪文學一直不怎么景氣。我這樣胡扯絕非在鄙夷文學,相反文學在我心里一直是至高無上的。你試著這樣想想看,如此之大的一個國家,已有個作家協會,同樣級別的文聯,全稱還是文學藝術界聯合會,那么多藝術門類攏在一起,還讓文學居前,你能說是先賢們弄錯胡搞的嗎?

話有點扯遠了,其實我想引出的話題更應在于,我每一次命運的轉變,多多少少都拿文學當了敲門磚。我是個鄉下小子,一窮二白還有純潔可言,瞧我內心藏污納垢的,一見上點心的女人就心猿意馬,就理不直氣不壯的,表的態寫的決心書你信嗎?還有在單位、在周圍,除了美女,但凡朝夕相處的,大眼瞪小眼的,把內里看得一清二楚,惡俗難耐還擠兌來擠兌去的。與此相反的情形不知道你有沒有體驗過?誰和誰偶然間看上的一眼,就有多么的重要,或者多么的意義重大。記得那年一個從省廳到豐浦掛職、括弧正處的女副縣長,一天中午路過山區小鎮,計劃外停車走進鎮政府大門,聽見她問,赴圩趕市在本省別的地方大多衰落,為何在兜螺鎮還會如此熱鬧非凡?正慌得手足無措的鄉長一時答不上來,便指著我說,潘長標你不是作家嗎?快給劉縣長介紹介紹,說說來由!慶幸的是,我前天剛好為兜螺圩寫了一篇散文,便隨著騙稿費的文章胡謅說:“兜螺圩雖小,但加入圩市的人群卻可以幾倍增長。溯猌婆溪而上,有上肆溪口、嘎山、畬厝、響廓山,他們往下走,走到猌婆溪與烏河合流處,就是兜螺圩了。鄰鄉的鹿鼎湖、仙頂崠、夾石崖、放馬溝、歇鳳陂,他們要趕兜螺圩,大多只需翻過一座山或一道山嶺就到了。途經白松關的罔山門,地處深山密林的打王寨,他們和外界交流,趕的也是兜螺圩。至于居家幾步之遙的萬家樓、陽茨坪,他們看自己已經是圩底人了。有的鄉民一輩子也沒有去過豐浦、香城,卻逢圩必趕。對于多數鄉民而言,他們基本不看報刊,看電視還不如赴圩長見識,方圓數十里地,消息靈通、見多識廣的大多是熱衷趕圩的鄉民。加上一伙走圩的生意人,圩市也就熱熱鬧鬧地活了……”要是平時我跟同僚也這樣說話,八成會被看作是神經病,從省城來的劉縣長就不同了,她聽到的,無疑是已有多年寫齡的一個鄉土作家的一段散文。果然她聽后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沒想到窮鄉僻壤的,還真有你這樣一個秀才哩!劉縣長的優雅氣質在山區小鎮是見不到的,我相信鄉長當場就把腸子給悔青了。表面上我裝作無辜被鄉長拉來應急的樣子,望著劉縣長上車離去,卻幸福地記住了她的名字:劉雅姿,同時在心里暗暗祈禱,但愿她看我的那一眼,就像老情人久別重逢對上第一眼時那樣的意味深長,最好能像初戀時的那一眼,能留下無窮無盡的念想。

我這個人愛絕望。翌日我便覺得昨天那個一陣風掠過的劉縣長,差不多就像午休時做的一個夢,清風一掃就過去了。只是“那一眼”的關系,我便會下意識地通過各種渠道去關注與她相關的消息。八九個月后,父母在香城的劉雅姿掛職完沒有回省廳,而是留下當了常委部長。這個消息讓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同時也恨自己犯賤,“那一眼”不過是官場上的逢場作戲,尤其是女的,你還當真,還拿來當心靈雞湯,還拿來做美夢!那樣想著,就越發感到自己面目的可憎。不想事過多年,年過半百后的我越來越相信人可能就是輪回的,有前世才有今生。如此一來我就會進一步推究,覺得前世我要不是被劉雅姿遺棄的兒子,就是被她遺棄的親爹,要么就是被她作賤過的未婚夫,反正冥冥中有一種因緣存在。果然沒過多久,我就接到香城日報總編室的電話,問我想不想離開公務員隊伍調到報社。我說調報社我能干什么呢?記者我可干不來??偩幨业娜苏f,編副刊,發揮你的專長。我腦瓜骨碌一轉就答應了。這世上不可能無緣無故的,肯定是她——我一下子就想到劉雅姿部長了,她居然還記著我!

其實我挺不爭氣的。按說調到香城,該拜見的我自然心中有數,不曾想最先找的竟是那個跑到鄉下向我吹牛的文友,可見我肚子里的那點貨色。見識了吹牛文友,幾乎刨了我的根底,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如何上不了臺面的東西。盡管如此,我接著還是先去拜謁了一番地處香城南街、香江邊上的八角樓。它是香城的地標,是民間用來鎮煞的大建筑。不知道為什么,正在寫的這篇小說我幾次想用八角樓這三個字來命名,又幾次作罷。其實我對那座八角樓談不上景仰,讓我最驚嘆的是它的生命力。一座大型高層建筑,五六百年間,要么會失之戰火要么遭雷電轟毀,可它偏在百姓的呼聲中屹立不倒,屢建屢毀,屢毀屢建,還一次比一次金碧輝煌。未見它前,我一直費力地試圖去理解它。見了我就啞然失笑了,周圍商住高樓林立,它已被嚴重矮化,在我心里關于它的種種說項,就像被身畔嘩嘩的香江水帶走了。我悵然而返,只覺得時代比我的想像要翻新得快。這一次我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去了。我打手機約了多次,終于得到允準,時間被安排在晚飯后。我拜訪劉雅姿部長不在她的住處也不在她的辦公室,而是她的娘家。我凡事總是由著自己的性子來,這一次反而幫了我,我的拖延使我事先對香城劉家有了一定的了解。劉家堪稱香城的高門大戶,特別是那個沒心沒肺的老太太,居然可以在古稀之年活出半老徐娘的風韻來。她居然可以用四年多點的時間,生下劉雅姿、劉貴姿、劉歡姿這三個人尖子,之后守寡多年的老太太,居然葆有一種天生的親和力,樂呵呵的,把來到她面前的,都當作她可以疼愛的后輩。想到聊齋里的狐貍精有種采陽的說法,我不知道她有沒有采走了你的青春朝氣,但我相信你見到的一定是她的慈祥而不見色字,高人吶!一見之下我就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差不多把她當老祖母了。瞧香城劉家這三姐妹,自然而然的,就會讓你想起民國時期的宋氏三姐妹、安徽合肥的張家四姐妹來。不同的是,香城劉家三姐妹,她們的丈夫都隱于身后,我竟一個也未曾謀面。我大半輩子的悲哀,可能與我如何評價人的方式有關。我第一次見到劉家三妹劉歡姿很有點意思,客人來了她也愛理不理的,抱著靠枕側臥在沙發上看她的電視——我懷疑她同時也有自顧欣賞的意思。估計她的年紀要比我大一兩歲的,可人家高貴懂得保養,腰還很細很軟,躺著時曲線畢現,抱靠枕擁著胸部,搞的是一副少女懷春的派頭。我知道她那是矯情,偏我即使只瞥她一眼心里也會五迷三道的。相反老太太興奮得像個小女孩,跟我努一下嘴,示意她的大女兒正在洗澡,便開始跟我嘮那些屬于小年輕才有的話題。聽說我是作家還是副刊編輯,劉歡姿噌地坐起來便跟我熱聊,說她最崇拜的作家是莫言,甚是認同莫言那種爆炸式的想像,平常人在心里一閃而過的東西,他就可以寫上幾百甚至上千字,你還不覺得他啰嗦,你不服他還不行!接著她說她也寫過文章,一次向市作協主席請教,主席驚嘆她寫作天賦之高,一出手就不同凡響??粗劬χ型蝗蝗计鸬哪欠葑茻?,不跟她約稿我就太失職了,還表態說只要對得上版面,發表是沒有問題的。見目的達到了,她就又躺回沙發恢復原狀了。這個時候的劉家三妹是市屬一所中學的校長。老太太也是意態滿滿的跟著得瑟,說這個女兒是個瘋丫頭,你別都信她的。我正想連老太太的馬屁也拍了,沐浴后的劉雅姿身著寬松連衣裙,一身清爽地出現在客廳,落座后笑問,大作家潘長標,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場,著了劉姥姥的道還是上了劉小三的套?我把臉偏向老太太,說我跟她老人家聊了聊,天上地下的,真是受益匪淺;又把臉偏向劉歡姿,說我沒想到劉校長的文學素養會如此之高!這話可不是你這個當編輯的該說的。劉部長說,一個是老不正經的,一個是見縫插針想撈到好處的,你進了這屋子該當心還得當心,別著了人家的道!這話說得劉校長不高興了:告訴你劉大,別以為常委部長有什么了不起,有種你弄個教育局副局長讓我當當!老太太也說,你教訓誰呢?板了一副當官的面孔!劉部長對我說,大作家不好意思了,都不把你當外人了。我連忙逮住機會,一邊把一小包見面禮遞給老太太,一邊對劉雅姿說,今晚是專門登門感謝劉部長來的,要不是劉部長的提攜,我這輩子就怕要終老鄉下了。劉部長說,報社是有經營性質的事業單位,自收自支是早晚的事,雖說進了城,卻也丟了公務員的身份,你真的一點都不心痛?我說至少我目前覺得是挺好的,日后有機會劉部長可別忘了繼續關照我。

人生要是有狀態的話,我的人生狀態一定是最糟糕最讓人可恨的。我寧可相信,劉雅姿洗澡后的一身清爽,是在那么美好的待客蘊含之內的。反正你用不著管,我就愿意那樣去想像。記得那一天我提的禮物,是兜螺鎮圩市里到處可見的筍干,我不怎么擔心一離開劉家她們便會把它給扔進垃圾桶,因為我的心意到了。麻煩的是,拜訪劉宅的次日,我的郵箱就收到劉歡姿校長——那個劉小三的文章了??扌Σ坏玫氖?,打開郵箱一看,千把字一篇文章的八九個段落,分開看每段都寫了點意思,湊在一起你就摸不著北了。我給她打電話說劉校長你太強了,竟用一篇文章的框架容納了八九篇文章的東西。劉小三說是嗎?那我就先行謝過,煩請大作家給勞心費力一下,把它修飾成八九篇文章,隔三岔五給發出來……

折騰文字多年,我當然知道文字的厲害。認得幾百個字的,翻得了書的,多半就會覺得自己的了不得,自己的見識有多非凡。他可能為寫幾句情話撓破了頭,卻可以在讀你的文字時,心里頭冒出各種各樣的不屑。文字挺高貴的,運用時也可以充滿奴性。有人說文字系勞動者創造,我卻不敢茍同。文字可能起源于企圖與天地的對話——比如占卜,也可能起源于意識管制的記事等,那創造者就是巫師或管理者,而不是真正的勞動者(當然你要強行說那也是廣義上的勞動者,那就算是吧)。還有文字的詩意、文字的玄奧(如《周易》),都可以是佐證。當文字用于朝野清談、用于江湖顛倒時,看作意識形態、視作上層建筑的特征也未嘗不可。有人為推敲一個字白了頭,更有人把拉雜的文字堆放在一起就自覺是雄文華章,文字也就因此擁有某種蠱惑人的內質。在很長的時間里,我都在追求文字的表達,一下子有了這樣發泄式的聯想恐怕還是第一次。但愿校長劉小三,應不至于在考驗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捂著心口,在支離破碎的八九段文字里,草擬了八九個命題,然后在腦瓜里搜刮記憶留存,或在舊稿堆里——哪怕只有一星半點的關系,都往千把字的一篇文章里拼湊,一旬半月寫一篇或涂改一篇發表在副刊上。這期間我接到劉小三的幾次電話,說大編輯辛苦你了,然后她在電話那頭啵了一下,表示對我的嘉獎。

我寧愿劉小三宜人的雅致停留在我第一眼見她的時候。這樣的感覺表明我一定還有所保留。過后劉小三把副刊上發表的八九篇文章拼湊成三組,發表在幾家期刊上。不知道劉小三是不是故伎重演,另一個被她擒獲的人是誰,反正過后她在雜志上發表了別的文章。那八九篇文章在副刊上發表后她就加入市作協,一年后她又加入省作協,再過一年她調離學校,成了市教育局副局長。劉小三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能耐令我內心五味雜陳。文字在多數情況下是沒有印記的,不過是普世用度而已。但如果用于欺世盜名呢?那段日子,我一直在感受原有價值觀念在稀里嘩啦地破碎。但也為自我作新的推定,那就是環境變了,價值觀念也要隨之有新的定義。

因家在省城,劉雅姿部長調回省廳去了。臨行前一天,我第一次跑到劉大的住處幫她收拾東西。她的東西當然用不著我收拾,隨后自會有人用小貨車將這些東西打包送往省城,哪用得著我操那個心!這一天在場的還有我很少見面的劉家小二劉貴姿。當時劉小二是臨港區主任。香城的劉家三姐妹,外形長得挺像,因性格各異,其美貌卻成了三位一體的互動。劉小二劉貴姿不像劉大也不像劉小三,她的風格屬于因率性而快刀斬亂麻的那一種。見我到來,她正眼沒瞧一下,就借口忙跑掉了。沒有旁人了,我閃過一個渴望,就想那樣專注地看一眼劉大,她對我如此用心過,我居然不曾握過她的手。劉大似乎一眼便看穿了我,伸手和我握上說,好你個潘長標,動什么歪心思了?慌亂中,我腦子一下懵了,竟上下牙打架說想和劉部長擁抱一次。話既已出口,加上我這人一向有破罐破摔的劣根性,好像也有受了被拉過去的一點點外力,便緊緊抱住她,還放任自己陶醉其中,十幾二十秒都不愿放開。劉大貼著我的耳邊說,小雜種,晚上你到我媽家,我要你好看!我似乎一下子就不齊整了,劉大說這樣的話是什么意思?也許是第一個印象一直在作祟,我不怎么崇拜權力,奇怪的是內心深處卻對劉大無條件地著迷。我經常在探討,除了她的漂亮、她的氣質,我還著迷她的什么?此刻的導火索是,若不兌現,她就要離開香城了,她位高權重的,一旦離開香城,以后就難說得很了。這時候我腦子里想的是屬于街頭惡少的行徑。我對自己說無論如何,說不定一輩子僅此一次。讓我大為意外的是,劉大不但縱容,還另有所約。一個地方要員要調離,而且是高升,餞行酒自然少不了要喝的。那天劉大近午夜才回到娘家。她喝多了,我直接將她攙進臥室,轉而攙她進盥洗室嗷嗷嘔吐,大概把她腸胃的苦汁也清空了。未曾預料的是,這個夜晚我會充當一個保姆的角色,而且盡心稱職。嘔吐時劉大說,曉得我為何要對潘你好嗎?我說這個問題,恰恰是我一直在思考并且需要答案的。劉大說,那是因為,只有你我這樣的關系才用不著偽裝,才會彼此心貼著心。眼前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這種關系的本質經她的口說出,自覺遲鈍之時我也涌起一股勢不可擋的沖動想去親她吻她。劉大說,我調離前協調籌建了一個“文創中心”,我走后有人會通過組織程序將你調進該中心,以便發揮我們大作家的專長。我知道“文創中心”雖然屬于事業編制,卻是參照公務員管理的單位。這也就是說,把我的陶飯碗變成正兒八經的鐵飯碗了。平時我也一肚子壞水,還不停地貶損自己,內心陰暗躥毒成了慣性,比如佳麗入眼就下流地想到要做好事,見到升官發達的,在心里揣測的自然是黑幕交易,而非見賢思齊。這一天我與劉大,是純粹的美好或是某種交易,是屬于身體或是意識上的,我一概不管也不想去管。劉大說,潘你日后若有什么疑難,就找劉小二劉小三,兩個脾氣要么壞要么沖,劉小二逮誰都想玩命,劉小三黏誰都想玩世不恭一回,可她倆都是一點就通的東西,要緊關頭不含糊的。我不要有別的心思,只顧一頭窩在劉大柔軟的懷里。劉大年紀老大了,她的柔軟可能摻和著我想像的成分,可當時的那種麻醉偏就貫注了我的身心,暢快淋漓地擁有了一種幸福。潘,我被掏空了,我沒有力氣恨這個世界了。這時候的劉大,居然魂魄出竅冒出小姑娘才會說的一句話。還好劉大喝醉了,否則我在她眼中也不知道是什么貨色!我心里這樣那樣盤算著,直到夜已五更劉大酣然入夢。不消說劉姥姥也應在鼾聲中,稀奇的是,劉小三竟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我躡手躡腳要離開劉宅時,身后的劉小三夢囈般說,你難道就不想知道,我可一直是醒著的?我聽了倉皇而逃,思忖著——難不成這是劉宅的一次共謀?可我又想管它呢,她們都如此用心、如此努力,共謀就共謀吧。還明確對自己表示,我就喜歡這樣的共謀。次日劉大打電話對我說,下次回香城定饒不了你!我說好吧好吧,我投降了。劉大的這一句話,明顯暗示她也是享受其中的,想讓我放心。我那樣回她的話,也就有點調情的意思了。想到這里,我就讓自己握了一個加油的拳頭說,潘長標,好意思吧你!然后嘿嘿干澀地笑了一下。

那個夜晚的劉小三,一定是劉姥姥交代她替劉大望哨的。只是她幽幽的夢囈嚇了我一跳。說到這個劉小三,我算是與她打過交道的了。劉小二卻是正眼沒瞧我一下,就在劉大的住處借口忙跑掉了。只是在后來的另一個場合,她竟毫不掩飾我就是她自己人的意思。一天劉小二打電話要我用心去了解清楚臨港區一個剛去世的畫家——重要的話她說了三遍,反復強調了“用心”這兩個字。讓我服氣的是,劉家三姐妹能力不同,但她們只要認定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能干得不錯,至少在我身上就是如此??吹蒙羁吹猛覆缓谜f,迅速看得懂一個人的生存狀態,卻是我多年寫小說給自己開發的一種能力。劉小二要我了解的畫家叫卞曼寂,就生活在臨港區,也就是說他一輩子都討活在香城市區。此刻他已化為骨灰,我能找的只有他唯一也是關門弟子焦爾。這個焦爾也是經歷過苦難的,而且用心多年。在焦爾十八歲那年初夏的一天,他騎摩托車送一個摔倒在地的老頭子回家。獨居的老頭子性情古怪,在府埕的家一貧如洗,自號“寂堂居”,墻上掛著幾十幅畫。老頭子對焦爾說,我的畫是從不面世的——既不買賣也不送人,今天見后生你實在就破個例,喜歡哪一幅你就取走吧。焦爾搖了搖頭,他覺得老頭子的畫與街上賣的年畫不一樣,還讓他隱隱涌起某種渴望,對于在生存線上掙扎的小年輕來說,喜歡一時還談不上。但過后焦爾經常跑府埕去看老頭子揮毫潑墨,久而久之他便也買了顏料、紙筆學老頭子的樣子作起畫來,還時不時地騎著摩托車馱老頭子到八角樓、云頂崠、香江邊上寫生。隨著學畫,一老一小越發貧窮,卻不覺得有多苦。焦爾發現自己對老頭子是越來越恭敬,心目中對掙錢的路徑已經相當模糊,送貨拉人或扛活掙來的幾個錢,差不多都拿來與老頭子“共度時艱”。老頭子臨死時對焦爾說,好你個焦爾,別說拜師禮,你一個子兒不花就當上了我的學生!焦爾挺有點難為情的,說我可不是故意的,學著學著便全學上了。老頭子嘆口氣算認了,接著說,人的一生或貧或富并不十分緊要,緊要的是要有一件能讓你專心致志干一輩子的事。說完老頭子就閉眼去了,樣子安詳,沒有任何割舍不了的留戀。焦爾給老頭子披麻戴孝,處理了身后事。給府埕那個破敗的家上了鎖,依其囑托,焦爾抱走了老頭子窮其一生的幾十捆畫作。

說實話我對國畫并不在行,但一見之下卻領略了一波又一波驚世駭俗的沖擊。劉小二相信我的鑒賞能力,聽后兩眼放光。很快,臨港區舉辦了“臨港籍卞曼寂先生國畫作品首展”,接著在香城、省城、京城連續舉辦了“臨港籍卞曼寂先生國畫回顧展”,各路媒體的報道鋪天蓋地,不斷地引起美術界的驚叫。除了那個弟子焦爾,這個自號“寂堂居主人”的草根畫家卞曼寂先生一生都無人問津,卻在死后得享盛名,其畫作從每平尺標價五百元飆升至五萬元,焦爾還嚴防死守,分毫不肯退讓。本來八竿子打不著,只因冠了“臨港籍”,舉辦了幾次畫展,香城劉家的劉小二都在開幕式上唱了主角。這個劉小二,讓我非常吃驚地感受到了她的運作能力。同時也讓我頗費琢磨,她這樣做到底為的是什么?

我發覺自己對劉小二是無法琢磨的,特別是半年后劉小二升任豐浦縣縣委書記的時候。一個百無聊賴的夜里,劉小三悄悄溜到我的住處。我的住處是一個大統間,天氣很冷,她首先把我暖和的被窩給占了,讓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挨凍。但事情顯然不能全都這么看,人家好歹也是個在位當官的漂亮女人,要不知根知底她能這樣嗎?漂亮女人來睡你的被窩,怎么想都覺得是我占了便宜。我的頭腦轉得有些不著調,覺得不太對,我雖然為她撰寫并發表了九篇短文,后來為她效勞的也大有人在??!我心懷惴惴,不知她要對我施加什么大動作?!澳汶y道不想知道,我可一直是醒著的?”我想起那天五更臨離開劉宅時,身后的劉小三夢囈般說的話。說實話我挺笨的,至今沒能弄清劉小三說那句話是什么意思。我當時以為是劉宅的共謀,事過許久,我才覺得不像。也許什么意思也沒有,就像這個夜一樣,她料定我不敢拿她怎么樣就是了。既然是送上門的,我就希望能發生點故事??晌矣衷趽?,萬一我理解錯了怎么辦?這樣一想我的膽子又虛了,坐在床外頭的椅子上便越發地冷。劉小三在被窩里焐熱了,打著呵欠說潘長標你這個混賬東西,居然敢搞通吃!我說這話從何說起,我哪能夠?劉小三說,你為劉小二效死力,別以為我看不出來!我爭辯說我哪敢貪功?除了為她了解了一番那個已過世的畫家卞曼寂,別的忙我一概沒幫上。劉小三說,告訴你吧,劉小二從來就是無利不起早的。她借打造本地文化名片之名,花了近兩百萬公款炒作那個已過世的畫家卞曼寂,私底下和那個焦爾是有協議的,也就是說劉小二只要花自己很小一筆錢,要么四分之一要么三分之一的畫作就會落入她手中。潘長標你想過沒有,把畫價炒高后,落入她手中的幾十幅畫值多少錢?把這幾十幅畫送出去了,能打通多少關節?我的確不曾想到這樣的背景,這死天冷得我上下牙直打架,說話都有點困難了。劉小三接著說,再說了,劉小二還成天把那個已過世的畫家卞曼寂掛在嘴上,裝瘋賣傻迷信他的畫,那些功利之徒還不去焦爾那兒買畫孝敬她?我說劉小二不是已經有了卞曼寂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的畫作了嗎?那就意味著她至少有近百幅,還會稀罕誰孝敬她一幅兩幅的?劉小三說,人家都形成產業鏈了,瞧你潘長標這個混賬東西還傻在那兒賣萌!眼下卞曼寂的畫每平尺已飆到五萬甚至更高,私底下的交易,一幅也就一萬或八千左右,比如一幅畫為十平尺,有求者跟焦爾買五十萬,然后這幅畫落入劉小二之手,畫又暗中賣回焦爾,劉小二得四十五萬,那幅畫就像游客一樣毫發無損地兜一圈回到柜中,焦爾也能坐得五萬。我盡管驚嘆,卻心存疑問,說直接給劉小二提五十萬得了,干嗎還要那樣大費周章?劉小三說,潘長標你翻來倒去就是豬腦,送五十萬和送一幅畫,在證據上能一樣嗎?再說把卞曼寂的畫價弄虛高了,焦爾也被割肉了,不給他甜頭能封住他的嘴嗎?我死豬不怕開水燙了,說那你說說,有求者指的是誰?劉小三說,劉小二手下想升官的,想拿地、拿工程、拿項目的。我說這是你們劉家的內部事務,撕給我一個外人看算怎么回事?不怕我往外揭了,露了你們劉家的大底?劉小三說,你潘長標不是共謀共犯嗎?都一鍋煮了,你還想置身事外?你當真會拿自己往槍口上送?

這也太那個可怕的了。我詳細打量了自己,還好天冷得狠,無論如何也嚇不出青汗。劉小三說,相比之下,我劉小三是不是厚道一點?我說現在定論似乎早了一點。劉小三說,我打算自費出版一本散文集,這一次你潘長標要有心理準備幫我一把。我說就算是自費的,也要有足夠的篇目足夠的字數??!劉小三說,我已有十來篇五六萬字。我一聽便要冒火,說開什么玩笑,實字數至少也要十二萬!劉小三說,這就是你怎么幫的問題了。我的頭大了,說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從半本書幫成一本書!劉小三說我把話撂這兒了,潘長標你信不信過后半個月,我每天夜里都來占你的被窩,活活凍死你?一時間我說不出來話,想起九小段話變成九篇文章的憋氣,就感到控制不住的自己正在篩糠一樣顫抖。劉小三還火里澆油說,瞧你潘長標,到底是冷了還是怕了?我一受不了劣根性就又上來了,把自己三下五除二之后一頭扎進被窩,我必須來個魚死網破,以極端手段逼走劉小三。我扎進被窩強行動手,對劉小三說,我平時蠻溫良的,但到危急關頭我就會用劣根性來武裝自己!劉小三說,我原本以為你對劉大是守身如玉的,現在看來不太像。我說劉大不但對我有恩還是我的偶像,我對她除了尊重就是景仰。劉小三突然爆發出大笑,我有點擔心整座樓上的人都聽得見。為了保護自己,不能再任由劉小三作為了。我發覺自己這一次企圖想維護點什么,簡直就是在玩命,經過一番搏斗劉小三終于在招架中精疲力竭,受暴力摧殘那樣敗下陣來。我的內心也隨之坍塌,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我也同時像是慘遭了大難。等喘過氣來,劉小三這才幽幽地說,在香城響當當的一個作家,還租住這種狗窩似的大統間,想想都替你臉紅!我說我本來就是胸無大志的,此刻又被逼成無賴坯子,什么面子什么尊嚴滾一邊去吧!劉小三說這樣好了,我有個房產商姐妹,她開發的“紅銅小區”有一套八十平的房子,超高的樓距可作躍層式,實用面積超一百二十平,還附送一個露臺,給超大優惠的促銷價,花你同等條件下三分之一多點的錢就能到手,算割我的肉,忍痛讓給你了。劉小三說完便呼呼大睡,擺的就像在她家里的那種睡姿。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好像是得了自閉癥,又像是得了抑郁癥,挺漫長的,漫長到如同天生如此。也可能是少兒時期延續下來的毛病,反正在少兒之前根本沒有清晰的意識。試著這樣想想看,當你擁有意識的初始,便發現別人有的你都沒有,或者很差,不管是錢還是糧,可憐的娘親長年累月的大氣不敢喘一口,以最卑微的姿態向四鄰告借。記得我身上的一件絨衣,從六七歲一直穿到十五六歲,都被撐成羞于見人的抹胸了,所謂的自尊心早就掉在地上被踩爛了。我最終能爬出那道深不見底的黑洞,首先要感謝的就是文字的魔性,正如李約瑟、黃仁宇在《中國社會的特質》中說的,“從來就沒有一種文化,能夠像中國文化這樣可以自我控制與自我平衡”。其次就是劉大,她使浸淫在文字魔性中的我有了相應的看得見的結局??纯此说娜松?,可能從適應、征服、開拓外界開始,不幸的是,我一直都處于認識、清理到擺脫這個過程。我小說里的人物差不多個個都在被撕裂的人性中掙扎。并非我認識到位,事實是作者自己就一直掙扎在里面,只要把憂郁而傾向于悲劇的一點家底付諸文字就可以了。認識劉大,無疑為我窺見另一個自我打開了一扇窗。出身卑微的人,一般人生格局都不大,這正是我迷戀劉家三姐妹的原因之所在。我一方面挑逗與生俱來的驚懼,一方面迷醉于劉家三姐妹敢作敢當的能力。劉家三姐妹的外在是正式的場面化的,私下卻是肆無忌憚的。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有某種快感,我進入她們的內里,見識了她們天生就能撐死的人性。為了我能專心“編輯”那本散文集,劉小三動用了幾個關系,給“紅銅小區”那套房子搞裝修、添置家具,她就是要那樣高調地讓我看見,兩件事正在同時合理地并行。書稿出來了,并且很快出版了,我也住進了新房。雙方似乎都很滿意。劉小三沒有想到我會為她修改了原有的十篇,補足三十篇,實字數達十八萬字的量。增加的二十篇,過后被劉小三寄到各地報刊發表,四面風光了近兩年。我在報刊上發表了幾百萬字,知者寥寥。劉小三發表的文字,四處轉發宣傳,嚷嚷著要人家指教,得到的阿諛奉承可以裝滿幾籮筐。

我住進新房,迎接的第一個客人就是劉大。這一天夜里劉大悄然而至。這個廳級高干,幾年后就將退休,年老色衰的了??伤母哐胚€在,當初見她時的感覺還在我心頭洶涌。我關上門,這一次的空間是屬于我自己的,我擁抱了劉大,然后慢慢地一點一點往下滑,她豐滿的胸脯已有扁平的傾向,腹部雖沒有突出卻著實松弛了不少,就算隔著衣服,我也能幸福地感覺到她恥骨上毛茸茸的表層。劉大說,潘你一個單身漢,住這么大的房子,還配有露臺,是不是劉小二、劉小三為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擇手段為你搞的?劉大給我的感覺一向是,她大風大浪經歷過了,在我面前心態平和,卻可以把遠近上下看得一清二楚。我在想,劉大生來就是干大事的,能讓她真正上心的事已經不多,但對我而言是個例外。她對劉小二、劉小三兩個小妹,只是看在眼里,卻懶得多管閑事。我不想刻意隱瞞劉大,就說這房子是劉小三的資源,只花了我幾十年來的三十幾萬積蓄就輕松入住了。劉大說,我就說嘛,這樣的地段還配露臺,內置躍層,香城的房價再不濟,沒有百萬也拿不下來。我說劉局長要我幫她編輯一本散文集,她就忍痛割讓了這套房子的優惠權。我接著說,說實話,在我眼里,她這一次挺不值的。劉大說,你這可是小看劉小三了,出版散文集只是個引子,好事應該還在后頭。我不相信,說出一本散文集,湊熱鬧而已,后頭還能有什么好事?我都出版八九本了,虱子多了不癢,我可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劉大說,潘你不一樣,你是一個埋頭苦寫的作家,劉小三一直就是一個投石問路的投機分子。

劉大在我面前不客氣地貶損劉小三,讓我有了與劉大更為貼心的感覺。想起第一次見劉大時,我在心里暗暗祈禱,但愿她看我的那一眼,就像老情人久別重逢,對上第一眼時那樣的意味深長,最好能像初戀時的那一眼,能留下無窮無盡的念想。此刻深情相處,時間讓那時的祈禱變現了。實際上我是一個沒有上進心的家伙,也不想要別的,唯愿這個夜劉大的溫存能讓我終生收藏。我在想,在劉大心里,我已經非常純粹地演變成她的一個親小弟。被她摟進懷里的親小弟,可以溫情地心疼而受用。我靜靜地想,人世間的友情再好、感情再好、愛情再好,之間的關系也是各取所需。我想起對付劉小三的那一次,我那時也是沒有辦法,我借口擺脫她的催命索取,卻成了我野蠻的一次入侵。我說劉大——這一次我自然而然就沒有稱呼她的官階了——我說有一個疑問我憋了十幾二十年——你那一次路過兜螺鎮,為什么會莫名其妙走進鎮政府的?劉大說,我在香城日報讀過你的文章??!“緣分就那樣奇跡般地使不可能成為可能”,那篇文章就這句話特別好,至今我還記得。我暗叫阿彌陀佛,那篇文章,還有她記得的那句話,我已經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墒聦嵉拇_是,只要緣分一到,你有意無意遺留在外的信息,就會被有緣人捕捉到。當然從緣分到結識,與所有事情類似,同樣必須面對得與失。認識劉家三姐妹后,我對自己所謂的終身大事便再也提不起任何興趣。我可能在企圖利用獨身在平衡自己的犯罪感。另外還有我與生俱來的導致漫長自閉與抑郁的鄙下,一直讓我對現實感到無所適從,哪來能耐成家立業、拖家帶口的?我很清楚,獨身雖不能與自由畫等號,卻可以避免諸多道德方面的質詢。反正我就是有那樣的感覺,只要劉大對我的狀態感到寬松而愜意,我就此生無憾了。劉大將很快退休,與她的話題也將變得更為散漫而寬泛。我對劉大說,其實前前后后我和你見面也就十多次吧,可我覺得,要是沒有遇見你,我的人生狀態就可能變得異常無趣。劉大說,潘你知道嗎?我是一直活得風光體面的,可心中最柔軟最甜蜜的那一部分,卻是潘你這個小雜種。我對劉大說,你我是不對稱的,可我生活中最堅實最支撐的那一部分,偏就是劉大你。然后兩個人不說話,開始細細檢尋對方屬于自己的皮肉與靈魂。劉大說,潘我服你了,表面上看你是殘缺的,卻可以把自己的所需推向極致。我說,社會太功利了,人性太貪婪了,多數人看不到自己真正想要怎樣的一個活法。劉大把我摟緊,說潘你就是我的小心肝。日常威風八面的劉大變成小女人了,我找不到更好的詞,便隨口說,劉大你就是我心目中的星星和月亮。因為說話的彼此依情設景,也就不覺得有多肉麻。要么是世事經過了,偶爾來一次小貓小狗的情調也無不可,也挺好。

這一次劉大回香城,是奔著參加劉小三出版的那本散文集首發式的。首發式在香城酒店一間中型會議室舉行,人不是很多,但各路媒體聞風而動??磥硎窍愠莿⒓业囊患笫?,劉家三姐妹聚齊露臉,人脈也就一下子顯得多面,分開扎堆與來賓熟絡。首發式由市文聯、文廣新局、作家協會聯合舉辦。我以作協秘書長的身份出席。首發式還附帶搞了作者劉歡姿與市區某書店聯合的簽名售書,給市直中小學贈書,分別接受市電視臺、電臺、日報的簡短專訪。想像得到的是,有關劉小三出書的消息,不多時便會出現轟炸式的滿天飛絮。劉大在首發式上露面后就乘車趕回省城。熱鬧過后沒多久,劉小二就調到鄶市當副市長去了。劉小三調到一個市二級局當局長,雖然還是副處,卻是一個單位權力不小的一把手,還時時處處被稱為作家局長。

一次我代替報社副總編參加在鄶市召開的全省新聞工作表彰會,我伺機找到劉小二。劉小二約我在一處私人性質的茶樓見面,她有點煽情地說老家來人了,當時和我算是有了一次禮節性的幾乎臉貼臉的親昵舉動。茶樓很隱秘,泡的是功夫茶。劉小二說,不錯啊潘長標,小日子過得活色生香的。我說我很感恩的,托劉市長的福。劉小二說,劉大習慣放長線釣小魚,劉小三是每一次出手都要刀口舔血,而你潘長標是吃了麻藥的。至此我總算明白,劉家三姐妹只是在表面策應彼此,內心里卻是相互拆臺的,至少在我面前不加掩飾。但外界肯定不這么看,外界稱劉家三姐妹為“香城三姿”,姐妹仨是履帶式推進的“鐵三角”。實際上“香城三姿”各憑各的能耐,雖然外界那樣的認定起了積極的效應。我頓了一下,說我有個不情之請,很想聽聽劉市長對自己也作個評價。劉小二說,外界以為我愛率性而為,其實我是迂回的,挺拖累人那一種。我說我猜不透劉市長這話是什么意思。劉小二說,老實說我很想知道,潘長標你對我炒作那個已過世的畫家卞曼寂到底有何看法?我說跟我半毛錢關系也沒有,我就不必對此有什么看法了。劉小二說,我相信劉小三一定在你面前嚼過舌頭根子,就她那張噴糞的嘴巴!我非常吃驚劉家三姐妹彼此間的一針見血,只好說我看人有我的方式,劉小三說的話我未必就能相信。劉小二說,不,潘長標你要記住你是相信的,萬一哪天有人問起,你就認定說那樣的炒作是有價無市,炒作價與實際交易是兩碼事,別忘了你要跟焦爾互通一下交代清楚,一旦有人問起,焦爾就咬定他師父只是個草根畫家,后來辦了幾場畫展也是一陣風刮過,對價格并沒產生多少影響,到頭來一平尺也還是百來元錢。我說這對已過世的畫家卞曼寂,特別是那個焦爾不公平。劉小二說,公不公平不是你該管的,你潘長標就說你潘長標該說的話,別跟我彎彎繞繞行不行?我遲疑一下答應了。老實說我摸不透劉小二到底意欲何為,卻也不愿意劉家三姐妹中任何一個出現任何紕漏。劉小二松了一口氣,伸手跟我握上,就像達成某種協議說,這就對了,你潘長標對香城劉家的胡作非為,我劉貴姿也一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我本以為香城劉家三姐妹,一定是三位一體互動的,此刻看來錯了;以為劉小二的風格屬于因率性而快刀斬亂麻的那一種,此刻看來也錯了。劉小二做事看起來率性,實則是迂回的,不但具有遠見還具有很強的防御性??梢哉f在三姿中,和我最隔膜的就是這個劉小二。你在她面前,只有被蒙在鼓里,一旦了解就意味著責任和付出,豈是隨便鬧著玩的。

我雖然采訪過焦爾,對炒作那個已過世的畫家卞曼寂,我也算是始作俑者。但也僅止于此,我一貫的姿態是置身事外的?;叵愠呛笪艺业浇範?,焦爾聽了我特別的交代時顯得非常吃驚。本來他也就是中間一個不知內情的傳遞者,突然又冒出一個口氣神秘的潘長標來,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其次是,焦爾氣急敗壞地說,若是我師父的畫一平尺才百來元錢,被來人一次性買走了,我豈不是血本無歸?我說你就說畫差不多賣光了,要不你干脆模仿你師父的畫,我知道你焦爾別的本事沒有,模仿你師父的畫已可亂真。焦爾的慌亂是因為被我看穿。實際上焦爾舍不得師父的遺墨,早就悄悄這么干了。模仿、作舊,基本一模一樣,外人哪看得出來?

我住在“紅銅小區”那套實用面積超過一百四十平、配大露臺的房子里,更多的時候感到的是空蕩蕩的虛幻。我希望經常出現的劉大,也就露過那唯一的一次面。不知道她是不把我放在心上,還是另有苦衷?劉小三倒好,理所當然配走了這套房子的鑰匙。她去來沒有準點,要么因為失意,要么她在某方面大有斬獲,要么就是身旁站著我一個欣賞的——她專門跑來挖空心思想壞主意的。不瞞你說,就安全感而言,我是被劉小三這樣的綁架給摧殘了。劉小三也年老色衰的了,只要開著燈我就會厭惡地看到她。她冷不丁的撒嬌或發嗲,就像鬼上身似的讓人寒毛倒豎??伤泄猸h有淫威,只要能趕回少女時代,她拉皮、護膚、焗乳(大概是一種泡在溫熱的牛奶里,類似水療的東西),沒有她不愿干的。她刻意追求外表光鮮,并不在乎皮肉里頭的枯朽與不堪。不像劉大,雖然年老色衰,內里卻是滿滿的溫情。香城劉家三姐妹,我的立場已經足夠堅定,懂得分開來對待。想想跟年紀其實關系不大。我要么自虐成性,要么有戀母情結。在“香城三姿”中,也就劉大是我的星星和月亮,隨著世易時移,也隨著性情,才把劉小二、劉小三也放在一起想想罷了。

劉姥姥做八十大壽時,我訂制一襲喜氣的旗袍作賀禮,還主動為劉宅跑上跑下。雖然有心理準備,但出現在劉宅的場面,還是差點把我給震翻。劉家的三個女婿西裝革履,不但個個身材魁梧還肥頭大耳,女婿女兒官職相當,是一種凜凜生威十分匹配的場面。最不濟的三女婿也是國企老總,正處級。我猜想,當初應該都是女婿的官當得大,不想后來三個女兒官升得更快。三個男女外孫更是了得,一個已是正科級公務員,一個在國內名校讀博士,一個留學英國牛津。雖然沒有行跪拜大禮,但鞠躬的三個女婿送的賀禮都是磚塊一樣的紅封現金,其分量至少十萬打底。劉姥姥笑得合不攏嘴,說只要誰去親她一下,她就將賀禮如數返還。這樣一來,女婿、外孫們便有序向前去親她,返還在外孫手上的賀禮,又由女婿再度虔誠送回。三個女兒送的是各種首飾。劉小三說,媽你得了便宜還賣乖,看你這副玉鐲子還要不要?劉姥姥哈哈大笑,指著劉小三對大伙說,讓小三出了點血,就像割她的肉一樣痛了。我不禁咋舌,劉姥姥做個壽,單賀禮就收四五十萬之巨!我堂堂潘長標,平時門都摳到家了,加上稿費,幾十年下來也就三十萬左右的積蓄,要不是劉小三施以援手,我連房子都住不上!那樣的場合,我自慚形穢,還睡了人家劉大、劉小三,簡直就是個人渣!劉家三姐妹默契地忘了向她們的夫君和孩子作介紹。我承認自己不但不起眼,站著都覺得猥瑣,還有什么好說的!

回到“紅銅小區”家里,我將噴頭開到最大,淋浴了半小時。擦干后抱著靠枕坐在沙發上慵懶地發呆——我將自己這時候的狀態定義為“空洞而無望的等待”。我的心緒在不確定的似是而非之中,響起了門鈴聲,但我對天發誓叫門的百分百是劉大。三個小家子一齊回劉宅,也不知道劉大怎樣才脫得了身。我的劣根性又上來了,掐掉以前試探式的鋪墊,直接帶她去臥室,然后將她抱上床。劉大的順從讓人挺滿意的。她說潘你看見了吧?別覺得委屈,種種現象都是一定歷史時期形成的產物。劉大想安慰我,但她故意把話講抽象。一切都是物質的,庸俗化的。我在心里沖著自己叫嚷,動手將劉大脫滑溜。這一天我的內心充滿了戾氣,我必須有前提地確認她的身體。劉大說,眼見我就要退下來了,潘你日后要多幫大姐的忙,劉小二欲壑難填,劉小三喜歡走極端,你有距離之便,不妨多盯著點,時不時便開口勸勸她倆。聽口氣劉大是心先退下來了,她在我面前第一次用上大姐這兩個字。劉家的事豈是我能介入的!我不想答應她去管太多劉家的事。劉大說,潘你知道嗎?我已經二十年不曾和你今天見到的那位先生親近了。只有在潘你這里,我才能感到自己身體真實的存在。身體要有真實的存在感,才能調動其愉悅,幸福才能從天上掉下來。劉大就像一處景點的導游,她這樣說的時候,我已經進去了,的確感到她下面的濕潤,還有顫栗。劉大比劉小二、劉小三好多了。劉大見識高超,但她的身體卻單純得很。她讓我順著一條路徑去摸索,逐漸去認識她。這個過程的豐富多彩也只有我潘長標方能理喻。劉大說,潘你知道嗎?在大姐的眼里,職務、財富、體面算什么呢?大姐每見你一次,回去都能幸福幾個月,甚至是半年。此刻的劉大就像墜入愛河的小女子,在自說自話、灌自己的迷魂湯了。我說,要不擁有職務、財富和體面,哪來你的氣質?若沒有你的權勢,讓我潘長標終老鄉下,就怕連認識也談不上。劉大說,潘你說得對,說穿了沒有誰脫離得了某種形勢下的時態。不同的時態用以表示不同的時間與方式。劉大用了時態這個詞。劉大就是劉大,只放任一下自己,就又回到理性。但我必須繼續引導她。我一直有種恐慌,覺得每一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我說香城劉家難得歡聚一堂,劉大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才擺脫出來的?劉大說,我快退休了,行將失去時效性,他們便一起擠兌我,讓我陪老媽,等他們將當大姐夫的、二姐夫的擁簇走,老媽就慫恿我出來找找自己的樂子,我就出來了。其實心里比誰都急,我都快趕上小姑娘了!我說劉大你就要退休了,不用再緊繃表面,感覺好多了。劉大說,潘我告訴你一個秘密,那年在兜螺鎮政府第一次見你時,我就意識到自己的一顆心瞬間軟了,連身上的肌肉也軟了。那種感覺真好,一下子就把我給擊垮了。我笑道,說起來像是真的,可你把我調進城差不多已是一年后的事了。劉大說,身在官場,要時時記得順勢而為,我再蠢也不能生吞活剝把你調進城來吧?潘你難道還不清楚,凡事唯有不顯山不露水才能做得長久?我不得不承認,眼前的老女人,是一個縝密的小心翼翼的老江湖。我說,可問題是劉大你偏偏看中我這樣一個小癟三??膳四闶俏覄⒋髳鄣冒l瘋的一個小癟三!劉大說,幾十年來我接觸各色人等,最感嘆的一條經驗就是,人的意識真的是分階層的,只有意識處在同一階層才能真正交流或者對話。潘你身處鄉下,本來沒有這個條件的,但你是一個作家,你對世情的洞察和來自文字的訓練,突破了你的意識階層。我說這也正是困擾我的問題,原來用“意識階層”來劃分就解決了。這個夜,我與劉大就這樣不著調地說著話,招來她一浪比一浪激揚的情欲。人老了,步態就會失去彈性,身體就會因為損傷或者淤積而濁重,變得僵硬甚至板塊一樣不相協調。我一直在觀察周圍,回過頭細細琢磨劉大,覺得她還有極其難得的清爽與輕軟。在她這茬年紀上幾乎是不可能的,偏她葆有比少婦還要柔嫩的姿態。此刻的我,極有可能把她的一點一滴都往好的方向想??蛇@又有什么呢?在她面前,本來我帶著充滿戾氣的報復心理,被她三言兩語就調和成甜蜜的互動,幾下就被玩沒了。劉大說,不行了潘,我該走了!我挺不舍的,但也只能說好吧,劉姥姥慫恿你出來找樂子,你畢竟單槍匹馬,她一定會擔心的!

既然劉大要面對退休,也就意味著劉小二的臨近,劉小三的行之將至。劉小二是否發急我不得而知。劉小三進入更年期卻是可以確定的。劉姥姥八十大壽后,意識被觸動的劉小三開始焦躁不寧,對我造成無盡的騷擾。我漸漸從劉小三沒完沒了的糾纏中理出頭緒,退休行之將至,她在擔心若不未雨綢繆,她的命運恐怕就得和四鄰五舍的老婆子一樣,看家、買菜煮飯、帶孫子。劉小三精確地算計了她退休前的這個五年。于是她落實了第一個籌劃,調任正處級副部長,“文創中心”正好由她分管,直接就成了我的頂頭上司。一招勝算,打了雞血的劉小三每一次來到“紅銅小區”都讓我懊惱。她的第二個籌劃是加入國家級作家協會。不用劉小三開口,我也猜得出她要實現的第三步就是在臨退休時當上香城市作協主席,這樣她就可以再干上一屆五年,比一般女干部多干十年。被我戳穿,劉小三竟得意忘形地說,知我者潘長標也!我說算了吧劉小三,你難道不知道黨政機關領導不得在社團任職的規定嗎?劉小三說,我搞擦邊球,臨退休前當上,退休了就什么也不是了,有啥可怕的?我說劉小三你犯得著嗎?遍觀香城市有幾個女的能混上正處,還冒領了一個作家的頭銜?你那本散文集出版后就一個字也沒再寫,還冒天下之大不韙要加入國家級作家協會,還想當上市作協主席,這等行為不是找抽是什么?氣急敗壞的劉小三在我“紅銅小區”的住處,脫得只剩下一條褲衩,叉腰跳了起來,指著我的鼻子罵道,潘長標你這個沒良心的混賬東西,我叫那個誰摸過底了,別以為你就是下屆主席的不二人選!早著哩,別以為不讓我當你就能當上!

香城作協若換屆還真有點湊巧,從主席到副主席幾個全過退休年齡,按慣例就不再當了,論資排輩的話,由我這個秘書長頂上似乎也順理成章。問題是,揣有劉小三心思的大有人在。另外我業余在市作協端茶送水近二十年,作協其實也就是個名頭,是個沒有人員編制沒有經費也沒有辦公場所的“三無”單位,開個會搞個什么活動,還要找錢為文友們開飯。平時只是圈內人口頭上的自娛自樂,需要時是作家是主席,不需要時誰也看不見你。當然不管有形無形到底是個湊堆取暖的圈子,多少還拴著作家心中的那一點信仰。如果讓劉小三這種投機分子當了主席,香城文壇會是什么樣子還真難說得很。我心平氣和地對劉小三說,我當不當無所謂,求你還是穿上衣服再說好嗎?劉小三依然叉著腰不依不饒的,說你們作協這一屆班子都干了些什么?靜悄悄的連個響動都沒有!要是選我當主席,我立馬讓香城的文壇熱鬧起來,立馬就出成果!我想起第一次見劉小三時,她抱靠枕曲線畢現側臥在沙發上、腰肢很細很軟、在搞那一副少女懷春的派頭。我那時候對她曼妙的姿容五迷三道的,都拿她當女神看了。我雖然不太相信劉小三像外界傳的,她的風光是靠滾大床滾出來的,可眼前的劉小三,實際上身材變化不大,為什么會變得如此張牙舞爪、面目可憎的了?我想起劉大曾說過劉小三出版那本散文集只是個引子,好事還在后頭的話。只是我沒有想到劉小三后頭的好事,竟會讓我感到無話可說。我說劉小三你要當就當,但我要事先聲明,我態度中立,不反對也不贊成,也不為虎作倀,你就自己看著辦吧!劉小三穿回衣褲說,有潘長標你這樣的態度就可以了,剩下的瞧我的!

幾天后我被一個不容置疑的權威電話叫到香城賓館一棟獨立小樓。進小樓時有兩個彪悍的小伙子開門。上了五樓,房間門口有個站崗的,房間里兩個人兩張桌子,一個問話一個記錄。我當然明白他們是干啥的。他們首先問我是否認識卞曼寂、焦爾、劉貴姿等人,與之交往的深淺。那人對細節的興趣不厭其煩,其中一個中心問話是——潘先生你是第一個報道卞曼寂這個畫家的,過不久就由臨港區主導,在香城、省城、京城連續舉辦了“臨港籍卞曼寂先生國畫回顧展”,引起各路媒體的關注報道后,你覺得其畫作的價格由每平尺標價五百元升至五萬元可信嗎?或者你了解的真實情況是怎樣的?我估摸著劉小二怕要出大事了,很可能有人想借此搞死她。于是我說我是偶然聽人提起臨港區有一個已過世的草根畫家卞曼寂,如何如何了得,對他的弟子焦爾深入采訪后,我就撰寫了登在香城日報上的那篇通訊。此后我再沒有直接參與,對其了解都是通過媒體報道的那一些。在我看來,其畫作的價格由每平尺標價五百元升至五萬元,應該只是對此炒作的一個噱頭而已。有一次我在大街上碰見焦爾,打聽起此事,他說媒體的炒作害死他了,有價無市,眼下他連一幅畫也賣不出去(幸虧對已過世畫家卞曼寂那些畫作的買賣只是兜了個圈子,我不禁為劉小二暗暗叫了一聲僥幸)。問話的說,你覺得劉貴姿炒作卞曼寂的畫作動機何在?她有可能借此收受賄賂嗎?我說我從各路媒體了解到,對其炒作是為了打造當地的文化名片,至于是否有其他動機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也不懂得官場收受賄賂是怎么個途徑,但我覺得,如果一幅畫也就值幾百上千的,還不如拿現金更省事些。不知道是因為我顯得外行、說話直白,還是被看出肚子里沒有多少貨色,反正問話至此便結束了。他們要我在筆錄上簽字、按指印,然后就放我回家了。

因為猜測和不確定性,一連幾天我都處在驚嚇之中。我沒有貿然去打聽,但一直注意鄶市那邊與劉小二有關的消息。由于劉小三的冒進,躲在劉小二背后的潛流暗涌,我渴望劉大能悄然到“紅銅小區”找上我,推心置腹地聊一聊。由于劉小二劉小三的緣故,我也明白不該再接觸或打電話,以免節外生枝。我想我與“香城三姿”就怕要緣盡于此了。也就在這時候,我在網絡的任免公示上看到劉大離職退休的消息,接著又聽說劉姥姥生病住院了。我敢確定劉大應該回到香城了。這是個非常時期,我沒有去劉宅,也沒有去醫院看望劉姥姥,因為我知道最理智的方式,就是在“紅銅小區”的家中靜靜地等待,當作什么事也沒發生。

這一次我等到的并非門鈴聲,而是用鑰匙直接開門,我在想即便來的是劉小三也好,她已經好久不登門了。誰想出現在我面前的竟是劉大!我很意外劉小三的鑰匙會轉移到劉大手上,覺得香城劉家三姐妹當真是擰成一股繩了。劉大一向云淡風輕的,看不出她臉上有什么異樣。喝過我泡的茶,我試探地向她匯報了劉小二好像正在被查的情況,以及劉小三正在實施的全盤籌劃。劉大嘆口氣說,潘你就讓她倆折騰去吧,留下的亂攤子也由她倆各自收拾,只要潘你不去趟她倆的渾水就行了。無論如何,劉大的淡定讓我對此前的提心吊膽感到一種失落。劉大說,潘你這一次做得好,劉小二要我代她謝謝你。我說,我是據實說的,因為我了解的也就是那一些。劉大說,這一次你沒有受到任何驚動,說實話我也覺得潘你是好樣的!我就在得到劉大肯定的那一瞬間明白,撇開情感范疇不說,實際上我對劉家三姐妹的了解應該萬不及一吧?看穿我心思的劉大說,潘你曉得嗎?其實你對她倆知道得越少越好,而且任何擔心都用不上,她倆能混到今天,這幾十年滾打下來,什么世面沒見過?讓你看到外界看不到的她倆的另一個側面,是因為她倆信任你。

這是私下相處少見的、既像在談心又像在談公事的一個夜晚。劉大越是安慰我,我就越覺得自己不行,談著談著我就不著調了,沒來由的淚水就流下來了。劉大這個老女人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這一次她是反客為主把我抱上床的。我吃驚地看到,由于我的不爭氣,這一次的主動權完全易位。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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