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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上帝

2017-06-19 16:37周青
飛天 2017年6期
關鍵詞:外公

周青

生如夏花之絢爛

死如秋葉之靜美

——泰戈爾《飛鳥集》句

1

爸爸將鞭子高高舉起,又輕輕落在老牛瘦骨嶙峋的屁股上。老?;剡^頭,無力地望著爸爸。它實在是太老了,路都走不穩,怎么拉犁?牛販子早已談好價錢,一會就來牽牛。爸爸還想用老牛最后的一點時光再犁一點田。以前爸爸打我也是這樣:手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涩F在爸爸再也不會這樣打我了,打就要打得我滿地爬,打得服服帖帖。爸爸讓我用上學前的這點時間給老牛割點嫩草。草剛從土里冒出來,我把草根都扯了出來,也沒多少??稍倌鄣牟堇吓R步啦粍?,它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

“爸爸,別再打它了,它走不動?!蔽抑雷约壕炔涣死吓?,可還是哀求爸爸。爸爸舉著鞭子,嘆了口氣,說:“沒得法嘛!”

牛販子再次看到老牛就不想把它牽進城了,怕它死在路上不好弄。反正老牛也就剩下皮包骨,不如剝下值錢的牛皮帶走,扔掉又重又不值錢的牛骨頭。

要殺老牛了,幸虧我該上學了。我極力克制自己不要再去想老牛,專門想一些我平時特別害怕的事情。比如上學遲到被班主任趙老師罰站,或者在課堂上被尿脹得生不如死卻不敢舉手請求上廁所??晌疫€是忍不住想:要殺多少刀老牛才會死?要流多少血老牛才會斷氣?……不能再這樣想下去了,我希望馬上竄出一條又粗又長的菜花蛇,讓巨大的驚恐把我的悲傷完全覆蓋,讓我在失聲尖叫中徹底忘記老牛。

下午放學回到家,媽媽說:“這兩個牛販子還真是不錯,談好的價錢一分沒少,還留了一些牛骨頭,骨頭上都帶著肉,我們兩家分了。都燉好了,快去吃吧!”

這頭牛是我家與三伯家一起喂的。據說是包產到戶那一年生產隊分給我們兩家的全部財產,讓很多社員羨慕得要死。我知道社員就是村里的農民,可包產到戶是啥意思?我似懂非懂,但又不敢問。爸爸特別討厭我打破砂鍋問到底,讓我不懂就莫問,他經常教育我少說多聽,以免禍從口出。

“天天要吃肉,有肉又不吃,這孩子真是有??!”媽媽說。

我不想吃老牛的肉。老牛一直都是我家和三伯家輪流伺候,不管兩家如何吵架、打架,它在哪家都被當成寶。每當我感覺父母被三伯家欺負卻又無可奈何時,就讓父母別再和他家一起喂牛。甚至把牛毒死,讓他家也沒牛耕田,種不出糧食餓死,這樣我家就再也不會被他們欺負了。

每當這時,爸媽都會一起罵我把書讀到牛屁眼去了。有時爸爸還會甩我兩巴掌。如果我忍氣吞聲,也就到此為止。如果我放開喉嚨大聲嚷:“自己沒本事在外面打不過人家,就知道在家里打我!”那我就會飽飽地吃一頓“竹筍炒肉”。

爸爸打我之前總要說一句:“身上的皮又癢了吧?”然后像個將軍似地命令姐姐,“去,把門背后的響篙拿出來!”姐姐是個兩面派,雖然她平時對我很好,但爸爸的話就是圣旨,她一得到命令就屁顛屁顛地跑到門背后找響篙。響篙就是用篾刀把竹竿的一頭劃破,院壩曬糧食的時候,用它敲擊地面發出響聲驅趕那些膽大妄為前來偷吃的雞。如果姐姐沒有找到響篙,還會自作主張拿出打牛屁股的鞭子。爸爸從姐姐手上抓過啥,就用啥打我。雖然我也可以跑,但我不想跑,其實也跑不掉。爸爸一手遮天,我能跑到哪?世界寬廣而遼闊,但我的天空就是爸爸的手掌。爸爸總是一邊打一邊問:“以后老實不老實?該不該打?”我不會屈服的,我崇拜女英雄劉胡蘭,敵人把鍘刀架到她脖子上她都不投降。媽媽說:“這孩子嘴咋這么硬?不打還真是不行!”

爸爸感覺打得差不多了,也就算了。傷心的我喜歡一個人跑到牛圈,給老牛抱些青草,抱著牛脖子看它吃草。我家那條大花狗也會跑來安慰我。這時,我才在心里慢慢清算爸爸的罪行。爸爸完全就是老師講過的晚清政府,面對列強瓜分中國束手無策,鎮壓起義的人民卻心狠手辣、詭計多端。爸爸就是我在幺舅的書上看過的《制臺見洋人》里的那個制臺,面對洋人卑躬屈膝,面對國人趾高氣昂。爸爸無論是面對二伯還是三伯家的欺負都是軟弱無力,除了無用的爭吵,從來就不敢給予他們致命的打擊,只有打我時才會精神抖擻、神氣活現。

討厭的姐姐總會在這個時候端著飯碗來看我。我抱著大花狗不理她。大花狗豎起耳朵,瞪著圓圓的眼睛望著我。這個時候,它也知道不去看姐姐碗里的肥肉,真懂事,有骨氣。讓我想起《讀寫算》上介紹過的朱自清教授,寧愿餓死也不吃美國政府的所謂救濟面粉??伤麨槭裁匆獙憽侗秤啊犯桧灨赣H?他那個肥肥胖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父親和我爸爸一樣懦弱無能、丑陋無比!

“有你最喜歡吃的荷包蛋,還有臘肉?!苯憬阌每曜釉谕肜锇橇税?,從牛糞的氣味中立馬飄出一股濃濃的肉香。為什么總在我挨打后煮好吃的?我每天放學拖著像棉花一樣柔軟的身子從學校往家爬,感覺全身都餓空了。只有走到村口,一想到馬上就有飯吃,才會雄赳赳氣昂昂的,像鬼子進村。這時,我的堂姐、大伯家的幺女漢香總會逗我:“還不快點?我剛看到你爸媽和你姐,都趁著你回來之前大碗吃肉。再晚一點,骨頭都讓狗啃完了?!蔽抑浪齻冊隍_我,鬼才會相信她們的話。事實上家里真有好吃的,他們也都舍不得吃,總是留給我。

我每次聽完堂姐漢香的話,在揭開鍋蓋的一剎那,總是渴望能夠發生奇跡,幻想迎接我的是滿滿一鍋肉,但殘酷的現實總是一次又一次讓我大失所望。鍋里不是紅苕就是洋芋,或者青菜、蘿卜、包谷。這一大鍋東西先是讓人吃,人吃不完的再喂豬?!疤焯於汲赃@些,難吃死了,我要吃肉!”我哭喊著對媽媽說。

媽媽每次回答我的那些話我都可以背出來了:“天天吃這些,還不知足!三年自然災害那幾年,野菜、樹皮、觀音土都吃光了,你外婆餓得鬼門關都進了一半,全身浮腫,大腿鼓起來有水桶粗,輕輕一按就是一個大坑,半天都彈不回去。那時生產隊分饅頭,規定每個大人一晚上打滿一斗谷子分一個,小孩打半斗分一個。我們都去打,累一晚,結果只有你外公分到一個饅頭。那一個饅頭,他自己能吃進去嗎?還不是掰成幾塊,一大家人,一人一小塊。你們現在的日子,哪一天被餓著凍著啦?哪一天沒得吃?還不知足!讓你去過那個日子,哭都哭不出來,餓死的人都不知有多少!你還一天跟我要這要那,還這不好吃那不好吃,有你吃的就不錯了!”

爸爸說:“他就是個鬧糧分子,要在以前早就被槍斃了!”

我羨慕外婆的腿都有水桶粗,那多好!哪像我,瘦得跟竹竿似的,一出去,別人總是問:“你家幾天沒開鍋了?是不是你媽總也不給你吃?家里還有糧食嗎?”不管問這話的是誰,我都朝他吐口水,讓他滾。就算我家沒得吃,我也不喜歡別人指指點點。就像中國過去的女人纏足,現在非洲的女人割禮,不管她們疼不疼,那都是人家自己的事,容不得外人說三道四。

奇怪的是,那時的人為什么吃觀音土不吃蚯蚓?不是說觀音土吃多了屁眼拉不出屎會死得很慘嗎?把蚯蚓吃到肚子里可以松土呀!樹葉也能吃光?既然外公那么好,為什么媽媽和二姨還要說他壞話?媽媽經常說:“你外公總是偏心眼,小時候只讓你幺舅一個人去讀書,讀到高中畢業,可你幺舅還是和我們一樣當農老二,害得我們都成睜眼瞎,扁擔大的字一個都不認識?!倍恬R上接著說:“他老人家現在呢,又總是覺得只有你大舅才是有用的,我們這些使笨力氣的,只曉得種莊稼掙不來錢的,全都沒用,都是白眼狼?!?/p>

我也覺得只有大舅有用。外公帶我去趕場,去郵政局取大舅從北京寄回的錢。一路上大家都爭著和外公打招呼:“您大兒子又從北京寄錢回來了吧?我們這山上,就您老人家有福啦?!蓖夤偸切θ轄N爛,謙虛有禮。外公取完錢,給我買一分錢一個的水果糖。我爸媽、我二姨年年圍著土地轉,天天圍著灶臺、豬圈、牛圈轉,永遠也舍不得花一分錢給我買水果糖。即使一分錢能掰成兩分錢,他們也舍不得。

他們從來就不喜歡動腦筋,只會使笨力氣。既然外婆打出的谷子還差一點點就可以分一個饅頭,那為什么不把媽媽和二姨打出的添進去湊到一塊分一個?既然還差一點點就可分得一個饅頭,那為什么不在谷子里多混進一點點稻草或捧點石頭沙子湊數?不就一點點嗎?為什么寧愿餓死也不去偷?要是我,總有辦法讓一家人都吃得飽飽的。等月黑風高之夜,伸手不見五指,在大家睡夢最香的時候,我不用眼睛完全憑感覺摸到地里,把能吃的全都弄進家里的地窖藏起來,每當餓得不行的時候就悄悄弄出來給自己家人慢慢吃。爸爸嚇唬我:“要是你,哼,都不知死多少次了!你以為就你聰明?這么打你,還不老實,還耍小聰明,等著哪天再好好挨頓飽打!”

爸爸就是劊子手,就是殺害女英雄劉胡蘭那樣的劊子手,姐姐就是去幫劊子手拿鍘刀的狗腿子。這時姐姐碗里的臘肉香得我不斷往肚子里吞口水,大花狗也盯上了臘肉。姐姐夾了一塊排骨給我,我吃了肉把骨頭丟給大花狗。姐姐開始教育我:“你不要總是惹爸爸生氣,在農村,打得贏就是大哥,打不贏就是二哥。你要好好讀書,讀出去了就再也沒人敢欺負我們啦!”我暗暗發誓,等我長大了,先打倒美帝、消滅日本、收復臺灣,再殺了二伯、三伯全家,國恨家仇一起報!

2

我喜歡靜靜地坐在忠州師范學校的閱覽室看書,任由思緒隨著書本馳騁,感覺無比自由、愜意。我真的“讀出去了”,可這完全不值一提。如同我那些可笑的國恨家仇,實在是太幼稚了。我很長時間都不再去想村子里的那些人了,完全把他們忘了。我的青春有了新的偶像——流浪詩人曾德廣。

當我在《人民文學》雜志上看到曾德廣的詩歌《日常狀態》時,我成了全天下最幸福最激動的人。我以前在他的筆記本上也看過這首詩,我早就對他寫下的每個字都五體投地地崇拜。當看到他那一筆一畫的鋼筆字變成鉛字出現在《人民文學》時,我感到更加神圣與莊嚴,情不自禁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堅持一下,如果我的跋涉

還沒有追上夢

再堅持一下,如果我的夢

還沒有追上蝴蝶的飛翔

最輕盈的蝴蝶,只要進入我的夢

就會沉重如巖石

最慢的飛翔,只要加在蝴蝶的翅膀上

就會迅疾如閃電

蝴蝶的夢夾在一本線裝書中間

我的夢固定在一個不經意的時刻

書有多深,蝴蝶的夢就有多沉

時間有多輕,我的夢就有多重

距離蝴蝶

就像距離與我們背道而馳的時間

距離蝴蝶的夢

就像距離每一個人的內心

我緊緊盯著《人民文學》上的“曾德廣”三個字沉思:著名作家徐遲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就是發表在《人民文學》上的,主人公陳景潤感動和激勵著一代人為“科學的春天”而奮斗。如今曾德廣也登上了《人民文學》,和大師并肩而站,我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每一個人。

首先告訴教導主任馬云誠,曾德廣不僅僅是大學畢業生,不僅僅是辭職寫詩,而且在《人民文學》發過詩。他這樣的杰出詩人,為什么要被懷疑成殺人潛逃犯?怎么可能是要利用我為他做壞事?然后告訴班主任胡老師,曾德廣不僅在省級刊物《芙蓉》發過詩,而且在國刊《人民文學》發過詩,沒有任何理由看不起曾德廣。

還要告訴那些總喜歡懷疑曾德廣的警察,他不是小偷,是一位詩人,是在《人民文學》發過詩的著名詩人。不要以貌取人,不要看他長得又矮又瘦、穿得破破爛爛、激動時說話結結巴巴,就把他當成小偷、強奸犯、癮君子等可疑人物。不要總是粗暴地檢查他的身份證,不要像審問犯人一樣和他說話。如果一個民族不懂得尊重這個民族的杰出詩人,那就是一個野蠻的民族。

也要告訴西山職中的那個女生,不要因為曾德廣看上去像個流浪漢就不理不睬。更不應該請社會上的流氓混混打斷他兩根肋骨,不就是因為曾德廣愛上了她么?這是她的光榮!要不要告訴大富豪夜總會的打手,不要因為曾德廣付不起小費,就把他扔進長江喂魚?難道他是著名詩人,就可以耍小姐不花錢?好像這也有點沒道理。不過曾德廣還算不上全國著名詩人,他只在《人民文學》上發表過一首短詩,只能算豆腐塊,不是長篇大論。只能算湖南或忠州的著名詩人。不過曾德廣還年輕,按這樣的速度前進,他一定能成為全國著名詩人。

曾德廣既然能在《人民文學》發表短詩,肯定也能發表長詩。正如我的流氓同學范兒所說,一個女生,如果愿意讓你拉手,就能讓你擁抱。能夠讓你擁抱,就能讓你親吻。能夠讓你親吻,就能讓你做想做的一切。事實也是如此,曾德廣最初也是在《芙蓉》雜志發表的短詩,然后才發表的長詩。憑著一首長詩,他就加入了湖南省作家協會。曾德廣以后也能在《人民文學》發表長詩,再憑著這首長詩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展現在曾德廣面前的,是一條前途無量的金光大道。

等曾德廣獲了諾貝爾文學獎,他就不用再到大富豪夜總會找小姐了。那時崇拜他的美女成群結隊,他再也不用為女人發愁。那些女人都會懷著無比喜悅的心情,熱情洋溢地和他約會,而且不會跟他索要錢財,她們完全不是為了錢,并不是所有女人都是小姐。如果曾德廣獲了諾貝爾文學獎,我還在當鄉村教師,他會幫我調進城嗎?到時他會不會假裝不認識我?或者真的把我忘了?

要想讓曾德廣永遠記住我,就要像歷史上的匈奴呼韓邪單于那樣,通過昭君出塞,把一個男人的命運死死綁在一個女人的褲腰帶上。我的昭君,就是曾德廣的妹妹雪蓮。1998年,我畢業當鄉村小學老師后的第一個寒假,曾德廣帶我去湖南和他妹妹雪蓮相親。雖然被他父母驅趕,但我追的是雪蓮,不是她父母。所以我也不必太在乎她父母的態度。我不氣餒、不放棄,繼續與雪蓮保持書信聯系,談文藝、聊人生,不斷加深感情。1999年寒假,我從長江邊上的重慶忠州到黃河邊上的河南三門峽,去看大學畢業分配到這兒的雪蓮。

深夜,綠皮火車在黑暗中發出單調而堅定的哐當哐當聲滿載乘客一路前行,我趴在小桌上似睡非睡。我特別喜歡這樣的感覺,人生就應該像這輛永不疲倦的火車一樣,成功、失敗、歡樂、痛苦都不必過問,只應晝夜不停。突然,我感覺好像有人在翻我衣兜,我一下就抬起了頭。那家伙竟然沖著我笑了笑,就伸手去摸我的另一個衣兜,這也太囂張了吧?好在我兜里什么也沒有,我和很多小心翼翼出門的農民一樣,把那點不多的錢都藏在“防彈內褲”里。聰明的商家在貼身內褲前面設計了一個有拉鏈的兜,男人出門時把錢放在里面,讓最敏感的那玩意能時刻感受到金錢的存在。這凝結著勞動人民智慧的偉大設計在關鍵時刻還真發揮了作用,讓我躲過一劫。我還有點擔心,怕他要我脫褲子。不過,他已開始摸我鄰座的衣兜了,鄰座睡得跟死豬一樣。

慢慢的,我看清楚了,一共有好幾個人分別從不同的方向依次翻乘客的衣兜和各種大大小小的包。這不是偷,是搶!還有幾個和我一樣被弄醒的人,我們相互望望,沒一個人說話。車廂前后和過道還有幾個人拿著砍刀在晃,也就是嚇唬人的,他們真敢砍嗎?真的不敢砍嗎?有人示意我們把抬起的頭趴下,我把頭趴一會又悄悄抬起來偷看。這些醒了的也有身強力壯的年輕人,為何沒有一個人一聲高呼,然后大家群起而攻之?我想看到那個充滿正義的場景,但也萬分害怕,害怕一刀砍來,讓我身首分離、血肉橫飛。這樣一想,我甚至都不敢再抬起頭,假裝完全睡著了。我想起從小就學過的董存瑞叔叔舍身炸碉堡,那才是真正的英雄。我沒有炸藥,要有炸藥,我敢炸死這些狗日的么?我沒有絕世武功,不能一腳把他們全部踢死。也沒有沖鋒槍,不能把他們全部掃射而死。我什么都沒有,甚至想到打斗的場景就全身哆嗦。我是那么渺小,那么無能。

就我這樣的懦夫,憑什么讓雪蓮愛上我?她是中文系本科畢業,我只是普通中等師范學校畢業,這種中專馬上就要全國停辦了。她在美麗的三門峽市工作,我在重慶一個交通極其不便的村小當老師。她已經在《中國作家》雜志發表過一組詩,我從來沒有在有CN刊號的報刊發表過一個字。對于雪蓮我只能仰望,她怎么可能愛上我?這完全就是我一個人的單相思,白日做夢、異想天開!我又做不出一點點英雄的壯舉,火車上碰到搶劫的,連屁都不敢放一個。曾經聽老人講,當年幾個日本人就可以控制中國一個縣,讓我覺得那些同胞真他媽窩囊,可我現在的表現不是比當年的他們還要窩囊嗎?或許我應該勇敢地站出來組織大家戰斗,哪怕在戰斗中犧牲了也是光榮的。這樣,才能有最充分的理由讓雪蓮愛上我??墒侨绻宜懒?,雪蓮再愛我又有什么用?算了吧,我就是個怕死鬼。眼睜睜地看著那幫翻遍整節車廂的強盜心滿意足地從窗戶跳了出去,他們會被摔死嗎?那和我有關系嗎?雪蓮是不會愛上我的,不會愛上我。我只是想去看一看她,看一看,什么愛與不愛的,說出來就是一個笑話。

還沒見到雪蓮我就看不起自己了,這次見面實在是乏善可陳。我要去北京闖一闖,人生難有幾回搏!

3

北京的每一個地方都有很多已經過去的和正在發生的精彩故事,讓那些一個個普通的地名也如雷貫耳。2000年秋,我曾在一個位置特別偏僻的嘉園俱樂部當過兩個多月的保安,那個默默無聞的遠郊區東小口,如今因為雷洋案,也變得小有名氣。2016年北京昌平警方通報稱,警方查處足療店過程中,將涉嫌嫖娼的雷洋控制并帶回審查,此間雷洋突然身體不適經搶救無效身亡。之后北京豐臺區人民檢察院對東小口派出所五名涉案警務人員玩忽職守案依法作出不起訴決定。關注這事的人不少,我對這樣的事沒啥熱情,但“東小口”三個字讓我想起了往事。

那時,我在北京的第一次創業與女友英子的愛情都一起失敗了。英子拋下我去了一家德國公司,當了白領。身無分文的我為了解決吃與住,就到嘉園俱樂部做了一名管吃管住的保安。我幻想,等我東山再起后,英子還會愛我。那時從市區到位于昌平郊區的嘉園俱樂部,乘坐315路公交車,最后一站就是東小口。但到了這兒坐在車上不要下去,公交車會接著往前走,在中灘村停下,這里是返回市里的起點站。從這兒下車,一分鐘就可步行到嘉園俱樂部。我第一次去時,在終點站東小口就下了車,因不熟悉路線,邊走邊打聽,浪費了一個多小時。

俱樂部一共有四層,第一層是超市和餐廳,由于位置偏,與居民區又有一段距離,所以一樓的生意不是很好。二層是歌廳,三層是洗浴中心,四層王總專用。和我一樣的幾個保安,主要負責俱樂部大院鐵門的開與關、登記進出車輛,如有警車到來,立馬向二樓報告。重點是檢查從二樓下來的人,必須有出門條才能放行。有時領導看我們閑得無聊,也臨時安排我們給客人免費洗車、打掃衛生、擦玻璃、搬東西等雜活,我們是這里身份最低的人,每月工資400元。我想的是干兩個月就可以攢夠回重慶忠州老家的路費,然后去找忠師同學冉二幫我渡過難關,所以這里的一切我全都能忍。

剛上班兩天,老板王總就主持召開全體員工大會。站在第一排的是經理、領班這個級別的,隨后是服務員、服務生、保安,站在最后面的是小姐,一共有上百人,感覺很壯觀。王總開始聲音比較小,講的什么我完全沒聽清。聽說之前從沒開過這樣的全體員工大會,這么多員工要聚集起來不容易,因為隨時都有客人需要伺候。王總講了十來分鐘就宣布散會,很多人都和我一樣,完全沒聽清王總講的什么。我們先來的員工,為了等齊最后幾個小姐下鐘后來開會,站了都有近一個小時,就講這么一會?大家都沒找到開會的感覺??赡芡蹩傄灿X得時間太短,又讓大家再等一會,他提高聲音,問了大家一個問題:“我們的上帝是誰?”

我們的上帝是誰?這個問題太簡單了。三樓經理、老板的外侄首先回答說:“嫖客?!边@個人,不同的人對他有不同的稱呼:經理、猴子、小猴、瘦猴、老公、老嫖、公狗。老板沒在時,俱樂部的所有事都由他說了算。他回答完“嫖客”后,幾位經理和領班也跟著說“嫖客”,大家也都覺得應該是這個答案,沒人再說新的答案,但王總始終不置可否。難道是大家回答的聲音不夠整齊、完整和響亮?于是大家齊聲高喊:“我們的上帝是嫖客!”

王總竟然說:“不對!”

二樓經理、王總的小老婆莎莎說:“小姐?!鄙郧耙彩亲鲂〗愕?,后來被王總看上了,成為王總眾多小老婆當中的一個,大家一般叫她岳姐或者莎莎姐,我們保安叫她岳經理?!皩?,我們的上帝是小姐?!睅孜活I班跟著附和。大家又一次齊聲高喊:“我們的上帝是小姐!”

王總非常失望地說:“還是不對!”

餐廳領班赫紅紅說:“我們的上帝是王總?!彼幕卮鹱尨蠹一腥淮笪?,于是大家齊聲歡呼:“我們的上帝是王總!”

王總笑了,說:“我怎么能是我們的上帝,那不就成了我自己是自己的上帝嗎?不能自己是自己的上帝。這么簡單的問題你們怎么都回答不上來?再好好想想?!?/p>

瘦猴再一次回答說:“警察?!?/p>

經過前面的失敗,大家的信心沒有那么足了,七零八落地說:“我們的上帝是警察?!?/p>

王總搖了搖頭,說:“不對?!?/p>

王總要的答案是什么?顧客就是上帝,我們的顧客不就是嫖客么?我覺得大家第一次的回答沒有錯。說王總是我們的上帝也沒有錯,沒有王總,我們這么多人去哪就業?或許別人還有很多就業途徑,但像我這樣走投無路的人還能去哪?這兒管吃管住,每月還有400元錢工資,在北京城,每月400元雖然不高,但比我當鄉村小學老師每月256元還是要高一點,何況吃住還不用花一分錢。大家還在七嘴八舌地議論,有人說上帝是嘉園俱樂部,有人說上帝是金錢,有人說上帝是耶穌,有人說上帝是基督,還有人在重復那些被王總否認了的答案:上帝是嫖客,上帝是小姐,上帝是警察。最恐怖的是,有一個人竟然說我們的上帝是×××,那是一個敏感詞,這家伙肯定在練什么功,中毒了。王總要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呢?為什么沒有人說“顧客”呢?王總要的是這個答案嗎?我輕輕地說了一聲“顧客”,實在是底氣不足,誰不知道顧客就是上帝?王總肯定不會問這么簡單的問題。有幾個人也跟著我說“顧客”。

王總興奮了,問誰第一個回答“顧客”的。幾個小姐告訴王總,是新來的保安。王總提高聲音發表了最后講話:“我們俱樂部一共有上百人,但只有一個人知道我們的上帝是顧客,還是新來的保安,這既讓我失望也讓我欣慰。我們要向新來的保安學習!”

我一個新員工,竟然得到了王總的表揚!同事老劉特高興,覺得王總表揚了我,就提高了我們保安的地位,不能再讓誰都欺負我們。老劉在這干了好幾個月了,各種情況都很熟悉,俱樂部的各種事情都是他給我講的。他和我同一年出生,比我還小兩個月,大家都說老劉看上去至少比我大20歲。他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就把女同學小鳳的肚子搞大了,學是沒法上了,兩人一塊回家,13歲就當了父母??蓱z的我直到22歲遇到英子才破了處,和老劉比,我真是白活了十年。老劉正在計劃讓老婆小鳳也從老家來俱樂部當服務員,這個地方誘惑又多又大,他老婆小鳳出來了還能回得去嗎?

老劉總覺得當保安太受人欺負,比如晚上很多小姐和上帝都喜歡吃烤羊肉串、烤魚、烤牛鞭之類的,有時就讓我們保安跑腿送一趟。這樣的事情,我很樂意去。在這個俱樂部,每天看上去很熱鬧,都會發生很多事,其實每個人每天都是非??仗摷拍?、單調無聊,無論上帝、小姐,還是我們這些員工。以至新來一個保安、小姐,都可以成為大家津津樂道的談資,都會給這個死水一般的俱樂部注入一點點新鮮的活力,不過這一點點的新鮮很快就會厭倦。能有點事做不挺好的么?每次去小姐宿舍,都可以欣賞五彩繽紛的內褲、胸罩,還有到處擺放的安全套、情趣用品,真是玲瑯滿目。一個個小姐衣著暴露,有的正在化妝,有的正在換衣服,一見男人進來還要假裝受到驚嚇似的夸張尖叫。很多男人想去但沒機會,老劉不明白,讓他跑腿其實是給他福利。何況多數人都不會讓你白跑,會送你一兩串的。

老劉罵我:“你就是個賤人,小姐一喚就像哈巴狗一樣乖乖地跑去。你以為她們真的會喜歡上你、會讓你白搞?她們只會讓瘦猴白搞?!?/p>

一天天的煩得很,懶得理老劉。老劉又找話說:“剛來時啥都覺得新鮮,過段時間就該煩了,這里就是陽光下的監獄,沒有高墻,沒有電網,沒有獄警,看起來是自由的,但和監獄又有啥區別?”老劉的話好像也不比大師盧梭說得差,盧梭說的是: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

我該下班了,老劉繼續上班。上班和下班也沒啥區別,我失眠了,下了班也一直睡不著,夜色很深了,仍然坐在俱樂部院里的假山上發呆,這時除了值班的其他人應該都睡了。餐廳服務員小蔣也睡不著,坐在我旁邊,一起瞎聊小時候的故事,數天上的星星。說得實在是無話可說了,星星也數累了,小蔣說:“你明天請我吃飯,今天晚上我陪你,陪你一夜?!?/p>

我說:“那樣不好?!?/p>

小蔣說:“那你現在去超市給我買點零食,今天晚上我陪你?!?/p>

我說:“不想去?!?/p>

小蔣說:“我又不是小姐,有那么不值錢嗎?你一個男人怎么這么小氣?”

我說:“你想要去接客還不容易?跟王總說一聲,王總會熱烈歡迎你!”

小蔣被氣跑了,我一個人發呆。突然,瘦猴從樓上窗戶伸出頭來,驚恐而急促地呼喊:“保安,開門,快開門!”

按規定,從二樓下來的所有人想要走出俱樂部,都必須憑瘦猴或莎莎簽字的出門條才能放行。如果沒條子就出了門,要罰我們保安的錢。我看到老劉剛把一樓的玻璃門打開,幾個提著家伙的上帝就一邊罵一邊沖了下來。那幫家伙氣勢洶洶地坐進了車,老劉和金龍趕緊跑去打開進院的大鐵門。其中一個人上了車又竄出來,用鋼管將客人的一輛小車的前擋風玻璃打碎。瘦猴不斷朝老劉擺手,意思是不要攔,快點放他們走。

保安隊長呢?打手呢?為什么這個時候都不見了?那幫人揚長而去。我朝門口走去,老劉關上大鐵門,對我說:“瘦猴也有裝孫子的時候,那幫王八蛋,今天連他媽一個下樓的人都沒有。我也躲起來不開門,讓他們把俱樂部砸了!平時就知道欺負我們,沒出門條出去了還要罰我們的款,今天咋就不要出門條了?”

4

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們保安就負責將霓虹燈和噴泉的開關打開,把紙醉金迷與燈紅酒綠打開,我們是光鮮亮麗的夜生活后面默默奉獻的人。這兒的主角是小姐,每天妖嬈嫵媚,像花又如煙。她們是怎么走到這兒的呢?肯定不會是一出生就想要到這兒的。她們應該和我一樣,也曾系著鮮艷的紅領巾背著小書包蹦蹦跳跳跳去上學,也曾參加過升旗儀式,一樣的國旗、一樣的國歌,肯定也曾熱血沸騰。她們應該和我一樣,加入少年兒童先鋒隊時莊嚴宣誓:時刻準備著,為共產主義事業而奮斗終生。她們小學寫作文時,也曾和我一樣,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過自己的理想:科學家、醫生、教師、警察、市長、飛行員、宇航員、將軍……難道她們把這些全都忘了?這些人當中,絕對沒有一個人寫過自己的理想是當小姐,那時的小姐也不是娼妓。當年除了課本就沒有別的書,我把《新華字典》上所有能讓心跳加快臉紅發燒的敏感字詞全都反復讀過,“娼妓”也是其中的敏感詞之一,字典上的最后一句解釋說,那是舊社會和資產階級的產物,新中國成立后已全部消滅。我倒是一直沒有忘記自己的理想,我最偉大的理想是要成為第二個愛因斯坦,我也曾經是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可我為什么也到了這兒?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俱樂部里最漂亮的小姐是麗娜,她是一個少數民族女孩,金發高鼻,膚如凝脂凹凸有致,天生麗質,看上去像外國女人。俱樂部這么多小姐我都覺得沒什么,只覺得麗娜做這個太可惜了。麗娜每天晚上12點左右都要到一樓超市買方便面吃。她無論走路還是站立,姿勢都是筆直的,見了我們保安也會點頭微笑,特別有禮貌有氣質,和那些風騷女人截然不同。一雙眼睛像水晶一樣澄澈,濃密金色的大波浪長發隨意披在肩頭,散發出一股天下無敵的自信與驕傲。如果不是在這兒當保安,我絕對不會相信她是小姐。

老劉說:“麗娜她們是這里最可憐的小姐,她們是雞頭帶來的。她們一分錢也得不到,她們的錢都被雞頭賺了。別的小姐全都是大吃大喝,還經常攀比。她們總是吃方便面,連買方便面的錢都沒有,都是過一段時間雞頭來統一結賬。她們一塊的還有好幾個,每過一段時間雞頭就會把她們換到別的場子?!?/p>

聽老劉這么一說,感覺她真是可憐,是命運把我們大家聚到了這兒。我說:“老劉,你晚上值班的時候,想辦法把她救出去,讓她做你老婆。她比你老婆漂亮?!崩蟿⒄f:“你想死的話就去救她,你以為進了這里是那么好出去的?她們的雞頭,王總都不敢惹?!蔽覀円簿褪菬o聊時瞎侃而已,自己的事情都無能為力,別人的事也就是看個熱鬧。不過每次見到麗娜,都感覺好像欠她什么似的,其實我什么也不欠她的。我欠她什么?

我在噴泉邊上撿到一張身份證,是王總的。我給王總開門時,就將身份證遞給了他。王總說:“昨天晚上這幫小姐太鬧了,都要把我掀倒了?!蓖蹩傇谝患掖笮蛧笞鰰?,一個會計都可以開這么大的俱樂部,日進斗金。會計上面的那些人,得做多大的生意?王總在這兒每天賺這么多錢,為何還要去上班?上班能賺多少錢?他還會在乎上班掙的那點錢嗎?王總上班好像很輕松,多數時候都在俱樂部。

王總把車開出去后,又調頭回來對我說:“要注意安全,前幾天旁邊的天通苑小區有一個保安被殺了?!?/p>

我說這幾天為什么馬路上的警車特別多,原來是死了人,不是沖著我們俱樂部來的。在人生的低谷,王總這個對我表示關心的舉動讓我萬分感動?;蛟S王總也是為了俱樂部的安全,但我更相信王總是對我個人的關心。俱樂部里包括瘦猴、莎莎在內的一些管理人員都在說,王總想要重用我,說我是俱樂部里唯一的大學生,是俱樂部里素質最高的人。我不是大學生,王總僅僅憑著我答對了“顧客就是上帝”,就把我當成大學生,這也太抬舉我了。其實王總的問題,瘦猴回答得更具體,只是王總和那些死教條的小學語文教師一樣,非要認那個統一印發的標準答案。一旦離開學校來到社會之后,那些標準答案有個屁用!即使我是大學生,在這兒當保安,和這兒的小姐一樣,學歷就是個笑話。這么多小姐,里面就沒有大學生?甚至還有更高的學歷,大家不知道罷了,我不可能是這兒學歷最高的。在這兒,小姐的資本是臉蛋,顧客的資本是金錢。瘦猴也對我們發表過高談闊論,小姐絕不僅僅是靠漂亮就能成功的,比如俱樂部頭牌小萍并不是最漂亮的,但為什么那么多客人認可她?就是因為小萍最有女人味。我們俱樂部所有宣傳資料和名片上都印著小萍的照片。

想在俱樂部得到重用和發展,關鍵就是王總的信任,還得敢打架。瘦猴是王總的親外侄,不用說,他的地位無人能替代。其余人,都想巴結和討好王總?;蛟S王總由于女人太多過于勞累的原因,有時委靡不振,感覺風一吹就會倒,但王總就是我們的上帝。王總不在的時候,俱樂部那幫孫子一個個都裝得牛逼到天上的樣子,可見了王總,都和孫子一樣。身上刺滿青龍的打手見了王總,一樣點頭哈腰給王總點煙,王總有時還煩他,委婉地讓他該干嘛就干嘛去。

老劉讓我珍惜王總對我的重視,可我除了當看門的保安還能做什么?王總確實說過想讓我去二樓、三樓,甚至四樓,可他看我這么柔弱,也有些猶豫,我自己也不敢去。比如客人想要逃單,我敢砍人嗎?王總那么信任我,我要辜負了王總多慚愧呀!在這里,語言比較蒼白無力,面對來搞事的,必須得砍??巢贿^才裝孫子,孫子不能天天都裝。老劉也說了,他來了好幾個月,裝孫子的情況只看到過一次。

我還是當保安比較合適,每天充當看客,看大家演戲。那些半真半假的妖精出賣的只是肉體,不是靈魂,得到的是實實在在的金錢。有的小姐在外面租房,每天深夜,她們的老公或男友都會來接她們下班,每天上午再騎著自行車送她們上班,真是一道獨特的風景。一天,一個小姐訓她老公:“你竟然敢抽30塊錢一盒的煙,在這兒裝什么裝?過年回家裝一下,讓大家看一看,嘚瑟一下也就行了。平時又沒人,裝給誰看?”她老公耷拉著腦袋,一句話沒說。這應該是一對在老家就已經結了婚再出來的真夫妻。

有的小姐還是小女孩,也喜歡找一個小男生花錢養著,一塊在外面租房,把掙的錢全都花在了他們身上,俱樂部里年齡大一些的都說她們是最大的傻逼。確實有點傻。讓我想起外婆家院子里的那個因失戀而導致喜歡當眾脫衣服的瘋女人。外婆說:“她從小就有點不正常,毛主席逝世的時候,我們山上的所有人都悲痛欲絕,都在傷心哭泣。只有她不相信,她認為所有人都是在騙她,因為大家天天都在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還100歲都沒到,怎么可能逝世?從這就能看出,她有多傻。所以她長大后發了瘋也就不奇怪?!彼龥]有上過學讀過書嗎?她沒有學過語文?她連毛主席萬歲都不懂,還能讀懂“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嗎?傻女人為何這么多?

或許是時代進步了,或許是她們還不懂得人生的艱辛。她們包養的這些小男生,真能給她們安慰?我是覺得每個人都不容易,這些小姐不容易,白天老實上班的那些女人也不容易,累死累活也就那點錢。特別是我們老家埋頭種地的女人,勞累一年根本見不到錢。想起我二嫂、大伯家二兒子漢成的媳婦,老人都夸她長得標致,人也能干有禮貌,但娘家太窮。娶親時我跟著去了,她娘家住的還是茅草屋,連個讓我們坐的地方都沒有。我堂二哥漢成是個老實人,用大人的話說就是本分,也不好娶媳婦。好在我大伯給他蓋了兩間大瓦房,二嫂也就同意了這門親事。他們的兒子小杰五歲時老咳嗽總也不好,可一直沒錢去醫院,實在不行了二嫂子才借了點錢去重慶,去了醫生不收,說來得太晚。她只好傷心地抱著奄奄一息的兒子坐船回家。二嫂說:“在船上,有一個穿得很好的女人問我,你為什么不把他扔進長江,還抱著干什么?我把她罵了一頓,這是一條命,還沒有斷氣,為什么要扔進長江,誰能舍得扔進長江?”二嫂硬是將兒子小杰抱回家,大家都知道孩子快不行了。我讓二嫂把小杰放到太陽下曬一曬,看看太陽能不能把小杰曬好。二嫂只是落淚,第二天小杰就沒氣了。二嫂哭了很久沒出門,還是我四伯幫著把小杰埋在我們每天上學必須經過的一個溝里,讓我每次路過都膽顫心驚。

像我二嫂那樣在山窩窩里操勞也是一生,這里的小姐醉生夢死也是一生。生活就是這么現實和無奈。這里多數小姐都是浪跡天涯一個人生活,每天不知哭了多少回,為什么哭。每天客人走后,都有小姐到樓下喝酒,不是浪笑就是大哭??薜奖罎?,喝個爛醉。第二天,依舊驕傲如初,或許每個人都體無完膚。

5

來自東北的保安金龍還不到16歲,之前在北京當服務員,被表姐騙到武漢搞傳銷。他一去就知道上了當,用一個多月和大家混熟悉后,一天晚上趁大家都睡著后用床單從廁所窗戶吊著跳樓逃出。行李全部沒帶,錢早就被搜走了,一路混火車回到北京,比我早一個星期到嘉園俱樂部當保安。我喜歡上白班,金龍喜歡上夜班。金龍讓我和他一塊上夜班,上夜班除了影響正常睡覺的壞處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好處。金龍說:“上夜班有喝不完的啤酒,餐廳快下班時,拉兩箱啤酒放在玻璃門邊上,沒有人會注意。等晚上小姐都下班了,我們從門縫里把啤酒一瓶一瓶拿出來,喝完再拿幾個空瓶放回去。也可以大大方方用啤酒去換烤串,烤串是外面來的人承包的,誰也不知道我們是從餐廳偷的啤酒。我們一起值夜班,晚上吃燒烤喝啤酒,白天睡覺?!?/p>

我說:“萬一被發現了呢?”

金龍說:“這么大個俱樂部,怎么可能發現少幾瓶啤酒?發現又怎么啦,誰還想在這兒干多久呀?我敢和你打賭,我們隊長過不了多久肯定就要跑,不相信你等著看結果就可以了。以前我在餐廳當服務員時,所有好吃的,端菜時都要先抓點嘗一嘗,每天想吃啥就吃啥。有的客人事多,總覺得少了這調料那調料,要求端回去再加工,我都在端回去的路上往里吐些口水,然后再端給客人,那些傻逼馬上就覺得好吃了。如果還嫌不好吃,我端回去再吐些口水?!?/p>

俱樂部里每個人都是我的老師呀,小小的金龍懂得的東西都比我多,生存的能力比我更強。社會的每個角落都是廣闊天地,都可以大有作為。

一天下午,來了一個背書包的中學生,還捧著一大束火紅的玫瑰。老劉鼓起勇氣問他:“你是來做什么的?”雖然我們穿著保安服,其實進出這里的每一個人,我們除了開門關門查看出門條,一句話也都不敢多說,來的都是爺,生怕有什么地方伺候不周給自己惹麻煩。這個小孩想忽略我們直接往里走,又有點害怕,顯得有些猶猶豫豫。這讓我們也有些不知所措,他是來嫖娼的爺?可背著書包捧著玫瑰干什么?讓他進還是不讓他進?這種情況以前從沒遇到過。我們僵持在一樓大廳,老劉問:“你找誰?我們去幫你叫下來?!彼f找阿芳。老劉上樓去找阿芳,我安排他坐在一樓接待處的椅子上。

一會老劉下來告訴小孩說:“阿芳讓你自己回去?!毙『⒉徽f話,坐著不動。我們覺得他過會就會自己離開,也就沒理他。他等了一個小時,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他這是為了愛情,才這么癡情??粗腔鸺t的玫瑰,我對老劉說:“你再去找一下阿芳,讓她下來讓小孩走呀!”老劉又往樓上跑了一趟,下來對小孩說:“阿芳讓你等一會,忙完就下來?!毙『⒗^續坐著等待他的意中人。又過了一個多小時,阿芳還沒下來,小孩還在安靜地等待。我不得不幫他上去找阿芳,阿芳說她不想下來,讓我們趕走他。我說:“再過一會客人就越來越多了,你必須馬上下去讓他走。王總說了,俱樂部不允許任何一個閑雜人員進來?!?/p>

阿芳下來了,小孩兩眼放射出愛情的光芒,將玫瑰捧到她面前。阿芳說:“我接過來,你必須馬上走,以后不許再來,否則我就不接!”小孩點了點頭,阿芳接過玫瑰,小孩往門外走去。阿芳迅速將玫瑰扔進垃圾桶,上了樓。

望著小孩走出俱樂部的大門,不知他以后還會不會來。老劉從垃圾桶里把玫瑰撿起來,對我說:“你拿去送給麗娜吧,你不是說她最漂亮嗎?這么漂亮的玫瑰,你一月的工資也買不了幾束?!?/p>

我說:“你好好留著,這其實就是為你準備的,你老婆馬上就要來了,你拿著去火車站接她,她多高興呀!”王總已同意老劉的老婆來了到餐廳當服務員。老劉和他老婆在一起時,不也和這個手捧玫瑰來妓院找小姐的小孩差不多大嗎?那個小孩是怎么愛上小姐阿芳的呢?

保安隊長說我們上班聊天,每人罰款50元。老劉把玫瑰扔進垃圾桶,讓我跟王總告狀。金龍說不用理他,他就是在走之前想最后再撈一點。果然,我們還沒交罰款,當天晚上他就翻窗跑了,至于發生了什么,我與老劉啥也不知道。老劉覺得保安隊長走了,他的機會來了,他想當隊長。隊長每月工資600元,不用值班,輕松自由。

王總也經常讓我給他送烤羊肉串上去,有時還會叫我陪他聊會天,吃點羊肉串喝點啤酒。陪王總聊天特尷尬,我根本不知道該說啥。比如王總說俱樂部會計小馬每天工作最為難,有的股東讓她這樣記,有的股東又讓她那樣記,她還誰也不能得罪。比如王總說派出所前任所長每年收俱樂部100萬或200萬,平時就什么事也沒有了;現任所長不這樣一次性收費,今天讓俱樂部出錢給派出所安自動門,明天讓俱樂部出錢給派出所刷墻,逢年過節還讓拉兩車菜去,感覺一次花的錢好像不多,其實一年算下來并不少,還事多。

還有一次陪王總喝酒,小姐晴晴來找王總,說:“以前我們也陪過領導,小姐都做貢獻,義務勞動,一分錢不收。這次派出所來的那幫人,我們小姐也是義務勞動,一分小費沒收。但事后瘦猴還要我們交臺費,一分錢不賺也就算了,還要我們倒貼錢?我們小姐都有做義務勞動的思想覺悟,為什么俱樂部就沒有這個思想覺悟?我是代表大家來跟王總討要說法的,瘦猴的這個做法不合理?!?/p>

我覺得晴晴說的有道理,瘦猴的做法確實不合理。但王總沒有馬上作出答復,只是讓她坐下來一塊喝酒。晴晴說:“我不想喝酒,還有客人等我呢。大家推舉我為代表,來跟王總反映這個情況。這事情要解決不好,必然影響情緒、影響工作。如果這樣,下一次再免費陪領導,哪個小姐愿意去?我們做貢獻的還讓人罵是傻逼。還有,天通苑那邊的佳麗歌舞廳,都不強制要求小姐必須化妝,但瘦猴要求我們上班必須化妝。并不是每一個客人都喜歡化妝,這么死板的管理,沒看到好多小姐都去佳麗歌舞廳了嗎?”

王總也有這么多麻煩事,我怎么跟王總提老劉想當保安隊長的事?我覺得老劉不適合當隊長,他和我一樣都是憨厚老實之人,隊長工資高不用干活,但俱樂部天天那么多打架的事,不用說,老劉和我一樣,打架不行。在這里,打架不行當啥隊長?這里除了王總和他身邊的人,其余人只能靠打。

王總第二天宣布讓青龍當保安隊長。

青龍當隊長的第一天,我們還和以前一樣聊天。青龍說這次每人罰款20元,以后再有這種情況每人罰款50元。我說:“每天就這么傻站著不說話,誰受得了?”青龍一拳把我打倒在地,我說:“不想干了,馬上就辭職!”我理解他新官上任,他只是想讓我們全都服他的,還能經常孝敬他點煙酒羊肉串。他說:“就知道說不干了,那樣沒出息!”然后轉身走了,沒再說罰款的事。

按規定,離職必須提前一個月申請,每個員工都有300塊錢的押金,剛開始上班時每月扣100元,連扣三月。我才上班兩月,扣了200元,第三月才上一半。我們保安離職,先要找隊長簽字,然后經瘦猴同意就可以。我當然不會去找他們,我直接找王總。王總進門時,我說想要回老家了。王總什么也沒說,坐在門前的石頭凳子上,拿出筆,在我的離職申請上寫了“退還押金,結清工資”,并簽上名,讓我第二天拿著到財務室找小秦領錢。老劉不斷在旁邊給我遞眼色,我知道,他希望我檢舉保安隊長欺負我們。

王總走了,老劉罵我:“你就像一個女人被強奸了,既不敢反抗又不敢報警,甚至警察來了都不敢控告,你太可憐了!”老劉不明白,告狀沒用,不要說換一個保安隊長,就是換一個市長,保安還是要被保安隊長欺負,去告狀,也有可能保安隊長沒換,還被保安隊長狠狠揍一頓。

我就要走了,不知道未來如何,也有一點淡淡的舍不得。不知道老劉和他老婆前程如何,不知道金龍又將是怎樣的命運。還有這些妖精,她們表面風光背后像孩子一樣無助,堅強后面也有蒼白脆弱。感謝嘉園俱樂部,在我無路可走時,讓我吃住兩個多月,之前我每月發的300元工資全都給了英子,讓她補貼生活。感謝王總,讓我拿到了本不該退我的200元押金,加上后半月工資200元。我從北京到重慶的火車票花了180元,重慶到忠州的船票花了56元,回到忠州,還剩了一點。

忠師同學冉二沒有讓我失望,幫助我走出了人生的低谷,讓我在精神與物質方面都重新振作后再次返回北京。但我早已不再愛英子了,反正愛與不愛,也都不能當飯吃。

6

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時代很多詩人都離開了繆斯女神而去海里淘金,曾德廣卻始終不離不棄,是繆斯女神最孤獨年月的忠實情人。但他并沒有沿著世俗人們的想法成為大詩人,而是酗酒、打架、亂搞、寫流氓詩,他想和酒神狄俄倪索斯一比高低,他想把瘋狂的繆斯女神撕碎。這么多年過去,曾德廣沒再寫出一句能被主流媒體接受的詩,他的腦子里只會冒出一些奇怪的想法:北京會讓我死去,麗江會讓我死去,西藏會讓我死去,忠州會讓我死去。然而,當他看到熟悉的畫家和詩人真的自殺身亡,卻萬分恐懼,喃喃自語:活著是對的,無論如何要活下去。

因為害怕凍死在北京的冬天,曾德廣回湖南寧鄉煤炭壩煤礦老家跟父母要錢。他的父母早已白發蒼蒼,他仍然和鄰居一樣,管他父親叫曾師傅,管他母親叫秋娘。父母沒有給他錢,他踢了年近八十的曾師傅一腳后失望而去。和以前不一樣的是,曾師傅與秋娘沒敢罵他打他追趕他。知道這件事的人當中,只有垃圾派女詩人、精神病醫院護士小月亮給他點贊,說踢得好。但更多代表正義與良知的人都一起譴責曾德廣:你只配吃蛆!回到北京,在眾多藝術家與媒體記者見證下,他真的吃了40只蒼蠅十幾條蛆喝了一瓢大糞,自稱這是一場最偉大最有創意最引人矚目的行為藝術。后來曾德廣又說這場行為藝術還沒有登峰造極,因為另一位行為藝術家讓女朋友懷孕九個月后,將胎兒取出來鹵煮后喂狗,這讓曾德廣自愧不如。但不管怎樣,曾德廣都始終沒有錢沒有出路,這個時代沒有人像瑪麗·塔席克斯侯爵夫人那樣包養矯情的詩人,他不可能像里爾克那樣受到貴婦人的收留,在杜伊諾城堡喋喋不休地和上帝爭執。這個時代的款姐與富婆只會包養小鮮肉,不會救濟一個未老先衰的詩人。

曾德廣想去終南山隱居,那里靈秀、寧靜、與世無爭。因為他認識的蘇詩人在終南山很牛逼,有兩個老婆,每個老婆都給他生了一個兒子。曾德廣無比羨慕,但他不是蘇詩人。這個時代去隱居,需要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基礎,曾德廣兩樣都沒有。無路可走的他只能在西安華山腳下和小月亮同居。2011年8月22日,曾德廣和小月亮在華山腳下同居得毫無新意后,小月亮要去北京找劉會長出版詩集,劉會長是世界華人紀實文學協會的會長,據說是國家一級作家,享受部長級待遇。他為小月亮開出的出書費用是五萬元,兩本詩集,上下兩冊共用一個獨立書號,各印1000冊,包括書號費、印刷費、編輯費、責任編輯費等,其中書號用的是大名鼎鼎的中字頭出版社。曾德廣覺得,這個開價還算正常,并不是高得離譜。但他認為,憑小月亮的經濟實力,不宜花這么多錢去出書,至少現在不宜,但出書的錢是她自己掙的,誰也無權干涉,只能勸說。

曾德廣讓我勸一勸小月亮。我見過一次小月亮,印象蠻好。他們剛同居時,我去看望他們。曾德廣神氣活現地告訴我:“連續三天,每晚都和小月亮做愛三次?!彼球湴恋纳駪B,仿佛官員宣布連續三年經濟保持3%的增長。我發自內心地為曾德廣高興,因為他不僅可以衣食無憂,而且解決了長期以來性的苦悶,再也不會因為性壓抑而發瘋,可以平靜地生活,專心搞創作,夫唱婦隨、舉案齊眉,生活多美!小月亮羞得滿臉通紅,說:“曾德廣,你個傻逼!”看得出來,小月亮是幸福的。曾德廣說:“你要贊助我500塊錢搞專場演出?!蔽荫R上掏出錢給他,情真意切地說:“這不是贊助你的演出,這是祝福你和小月亮的結合。你倆都歷經坎坷,走到一起很不容易,德廣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我打電話勸說小月亮,舉例說海子生前也沒花幾萬塊出詩集,惠特曼也沒花幾萬塊錢出詩集,他們都是花很少一點印刷費沒花巨款買書號,但這絲毫也不影響他們詩歌的光芒。小月亮說她可以不要結婚證和曾德廣同居,但絕不能沒有書號出詩集,因為那是非法出版物,是違法的。我無語了,只能祝她成功。曾德廣因出書的事暗下決心呆到10月份離開華山,回北京宋莊或去西藏。10月份,是他之前和小月亮約定的扯結婚證的最后期限,曾德廣一直在為這件事不安或者焦慮,扯和不扯都讓他非常為難。曾德廣天天去華山新世紀網吧上網排遣憂愁。這天上網時發生了一件意外,剛上網不久,網吧的男老板、一個50多歲的瘸子突然滿含酒氣地湊到他身邊,說昨天晚上他上網時,身邊的那個男青年在網吧掉了一個4000多塊錢的手機,他找不到就報了警。派出所來人將瘸子帶去調查,罰了他300塊錢,讓他在派出所呆到深夜12點。

那瘸子老板顯然懷疑曾德廣偷了手機,他話中有話,讓曾德廣很惱火也很無奈,只好不理他。后來派出所就來了三個人,將他帶去協助調查。曾德廣鉆進警車的時候,看到旁邊的人都用那種眼光看著他,仿佛他真是偷手機的小偷。好在曾德廣并沒拿別人的東西,所以很坦然,并無任何畏縮。去了派出所,警察問他干什么的,從哪里來,從事什么職業?他說是湖南人,去年12月從北京來,住在女友家,什么也不干。他的回答讓警察更加懷疑。后來,一個穿便衣的警察就用他的電話找小月亮詢問了差不多十分鐘,接下來就讓他離開了。

曾德廣離開派出所,又回到網吧。正在開機,小月亮來了,不讓他再上網,把他拉出網吧,問派出所找她是怎么回事?曾德廣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然后,她拉著曾德廣回去做晚飯。在吃晚飯的時候,他倆又吵了起來。曾德廣暗示說要離開華山去西藏。小月亮非常生氣,問他究竟什么時候走?他說10月份。小月亮傷心地說:“既然你打定主意要走,那現在就走,我不能讓一個不想和我結婚的人呆在我的家里?”說著,她就要幫曾德廣去拿行李,送他去住旅館。曾德廣連忙好說歹說,勸她不要這么沖動,等她的詩集出來后他再走不遲,決不拖延和影響她的情緒。

又過了半小時,小月亮的情緒穩定了下來。小月亮按計劃要去北京和劉會長商討出詩集的一些細節。墻上的鐘已指向十點,曾德廣把她送到樓下,出了門衛室,又送到大路上,看著她坐出租車遠去,才疲憊地往回走。這注定是一個不平靜的夜晚,曾德廣為他的未來擔心。他給西藏的好友董打電話,電話不通。他給另一個在拉薩的畫家黃打電話,黃說拉薩現在不好混,沒有一技之長又不想打工的就更不好混。接下來,曾德廣又給拉薩的一個藏族小說家打電話,電話不通。他迷迷糊糊感到很累,就在那種迷茫的情緒中他突然發現,去西藏的想法一點也不現實,最主要的是,到了拉薩后,靠什么養活自己?不能養活自己,又談何創作?這樣一想,他就更加不安了。他閉上眼睛,思考對策,突然再一次想到麗江。他最先就想過去麗江,但他深知麗江是一個大染缸,什么人都有,定力不好的人到了麗江就成了廢物。他曾經在麗江度過了行尸走肉般的兩個月,直到挨了一頓沒有任何意義的毒打,才帶著心靈和肉體的傷痛離去。

8月27日上午,曾德廣去郵局,查詢怎么往麗江寄包裹。紙箱很貴,要九塊錢一個。遂為是用紙箱寄包裹還是用布口袋寄犯難。猶豫一陣后,他暫不作決定,先去網吧查詢到麗江的火車票,經查得知,并無從華山去麗江的直達火車,要想坐火車到麗江,必須換兩次或兩次以上火車。經比較,決定先到西安,由西安至昆明,再到麗江。中午,他用冰箱里的一個瓜簡單地炒了一個菜,熱了昨晚的剩飯吃,因有心事睡不著午覺,輾轉許久,終于睡了過去,醒來已近五點。他簡單地整理了一下思緒,就出門下樓,到華山主街工商銀行的柜員機上取了300塊錢,然后步行到黃河機械廠,又坐小客車來到火車站,排了20分鐘隊,買好了9月1日從西安到昆明的火車票。

接下來,曾德廣坐小客車回到了黃河機械廠,下車開始步行,這時候,他那不安靜的心似乎一下子踏實了許多??粗矍皦邀惖娜A山,看著路邊規模龐大的生態公園,看著能看到的一切,想到和小月亮在華山度過的日日夜夜,他突然感到無比親切。是呀,這八個月是他一生中為數不多的最幸福的日子,他真的不忍離去,真想留下來,在這里度過自己的余生??墒?,命運卻鬼使神差地讓他去麗江。

當他快到小月亮家樓下時,小月亮來電話了,他有意不接。上樓的時候,她又撥了一下。到了客廳,他把電話打過去。她問,你在干什么?他說,坐在客廳里一個人發呆。她問,你為什么發呆,發生了什么事嗎?他說,我買好火車票了,去麗江的火車票。電話中一陣沉默,他能想到遠在北京操勞出版詩集的她淚水無聲地涌出那一雙他無比熟悉的眼睛的情景。后來,他們又通過電話把彼此的想法向對方傳遞過去。

曾德廣還有一次萌生去意,那是3月28日,趁小月亮上班后,他自酌自飲,酒精使他變得狂躁,他感覺在華山缺少寫作的靈感和激情,何不回長沙開個酒吧?現在很多酒吧都勢利,不愿給他安排演出,如果自己開酒吧,想給自己安排多少專場就安排多少,天天專場都可以,一邊演出一邊寫小說。開酒吧的想法和他之前想辦文學雜志的想法有些相似,那些文學雜志不是不理他,就是給他寫的東西提一堆意見,他不想看別人的臉色,不想按任何人的想法去寫。自己辦一本雜志,發自己的作品,名字與理念都想好了,就叫《負文學》,與所有的“正”背道而馳。他在幻想的狀態中作出了回長沙開酒吧的打算,于是開始整理行李,可等行李裝進包袱后,卻感到了無法擺脫的焦慮和絕望。因為他沒有錢開酒吧,也怕吃不了當老板的苦。是的,像他這樣有才華的詩人與歌手,可能不適合當老板。

那天下午四點鐘,小月亮從醫院的女性精神病房下班后,看到他的狀態吃了一驚,在她的勸說和挽留下,他半推半就地呆了下來?,F在,五個月過去了,他和她之間有了更多的了解,同時也有了更深的感情,但他們依然不得不分手,這難道不是命運使然?這簡直就是命運的捉弄!一切的一切,讓他感動。種種情感交錯莫辨,讓他充滿回憶。面對華山,他無限羞愧。面對小月亮,他只有無言的祝福。事到如今,唯有感激,他來到華山新世紀網吧,開始寫博客:

感謝小月亮在這樣一個物質和金錢至上的時代,收留了一個像我這樣貧窮和無用的落魄之人,感激她對我的一片真心和綿綿情意,感激她因為對詩歌的熱愛,讓我也因她的愛烏及屋而享受到了人世間稀有的愛!

必須承認,我辜負了小月亮的期望。我想,沒有能夠和她一直走下去,肯定是我一生的遺憾。然而,多少年來,造化不是一直在捉弄和折磨人嗎?命運驅使我作出了離開的選擇,盡管我一直以來都依依不舍。必須承認,我對正常的生活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和不適應。必須承認,我像一個病人一樣,總是幻想著去遠方尋找那種夢想中的東西,可是,時代發展到今天,哪里還有什么夢想?所有的夢想都已變得如此不真實,哪怕付出了加倍的努力,甚至是生命的代價,到頭來仍舊只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必須承認,我的一切落魄和不如意,其實是由我自己一手造成的,怨不得這個社會;就像自殺詩人小招的悲劇,雖然也有身邊的朋友推波助瀾,但最主要的責任,還須由他自己來負擔。所以,如果將來有一天,我落到混不下去的地步,絕沒有任何理由怨天尤人,只能自作自受。

其實,我心里很清楚,已經42歲幾乎沒有收入的我,今后要想找到另一個像她這樣善良正直且有一定經濟實力的女性做伴,是難上加難的了??墒?,天生喜歡幻想的性格決定了我作出了離開的打算,這樣做,當然是一種不明智的行為,但這種不明智卻蘊藏了種種其他的可能性,人生就是如此的充滿了矛盾,但愿在今后的人生中,小月亮和我都走得更順心一些。寫完這篇日記,時已深夜,我看了看電腦上的時間:2011年8月28日凌晨4:44分。

7

外婆病重時,我沒有錢也沒有臉回去看外婆。媽媽在電話里說:“外婆去世前,一直叫著你的名字?!蓖馄湃ナ罆r,正是我人生的低谷,在嘉園俱樂部茍且偷生。小時候我特別喜歡去外婆家,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能講出媽媽挺著大肚子往外婆家躲計生隊的故事,都知道差一點就沒有我了。他們都喜歡摸著我的頭說:“這孩子都這么大了!”

外婆見了我,總是親熱地把我抱起來舉過頭頂,問:“想外婆了嗎?”我當然想外婆了,但不好意思說。外婆說:“來,親一口外婆!”我馬上扭頭躲開,我怕外婆親我,但躲不過。外婆親我的臉,有口水,臟,我趕緊用衣袖去擦,掙扎著逃離外婆,大家哈哈大笑。我到外婆家的柜子、壇子里找好吃的,外婆為我攢了好多好吃的,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外婆最后的時光,我卻沒有陪著她。

好在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慢慢的,我的日子也好了起來。一天姐姐在電話里說:“外公一個人在家,沒人管?!蓖夤珵槭裁礇]人管?媽媽說他活該,理由是外公以前給三姨家帶孩子,三姨承諾給外公養老,現在三姨家孩子上大學了,不需要他了,當然他得一個人過。爸爸說沒有理由讓我們管外公,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外公有兩個兒子,輪不到女兒管。我們山上確實是這樣的風俗,爸爸說的也沒錯,媽媽說的也是事實??赏夤呀?0多歲了,他還能活多長時間?為什么不想想三年自然災害,外公一個人分到的那個饅頭掰成幾塊分給一家人吃?外公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從大到小依次是媽媽、二姨、大舅、幺舅、三姨。按政策,二姨家把田地和房子都退給了國家,拿了一筆錢,跟著兒子到重慶市里住高樓大廈,由農民變成了市民。大舅雖然去做傳銷被騙了錢,但隨著北京房價猛漲,他把當年總價幾萬塊錢的房子賣給女兒,用拿到的款付了一套經適房和一套郊區房的首付,一年后房價又漲了兩倍,成了有錢了。幺舅離了婚,一個人在外打工。三姨家孩子上大學后,三姨夫婦去昆明做家具生意。留在老家山上的只有我父母了,外公回家了在我家住一住又怎么啦?之前外公在昆明三姨家也住了很久。

我父母就讓80多歲的外公一個人住在三姨家的老房子里。媽媽說:“讓他來吃住了一段時間,他嫌我家不好,自己要走的?!卑职值膽B度始終是堅決的,外公不應該由我家管。我想去看一看外公。由飛機換汽車,很快就到了我家大山腳下。我在山腳下給外公打電話,外公說他正在幺外公家,聽說我要去他看,他說馬上往回走。我讓外公不要走,我去幺外公家找他就行。外公說好。80多歲的外公也會用手機,外婆去世時手機還是稀罕物,她都沒見過。

幺外公家以前和外公在同一個院子,后來搬到交通相對方便一點的地方了,外婆去世后外公就去三姨家了,這個院子就完全荒廢了。院子北邊是大片的樹林與竹林,里面有許多高大的墳墓,小時候我特別喜歡與外公家院子里的小伙伴一塊在那里玩耍。有時在那些歷經歲月風雨的石頭中間捉迷藏,有時慢慢辨認那上面雕刻的文字與花紋,像“千古流芳、青山常在、綠水常流”之類的大字很好認,那些筆畫繁多且字跡模糊的小字卻不好認。很多墳墓已經沒有人來上墳了,那些曾經來上過墳的人應該也進了墳墓,他們的下一代或再下一代就不再來這些古老的墳墓了,以致成了無主墳墓,但除了一些自然塌陷、風雨侵蝕,并沒有人為的破壞?,F在這個院子一個人也沒有了,這片墳墓應該更安靜了,連光顧它的小狗和小貓都沒有了。

幺外公家與三姨家在同一個海拔高度,從我下車的山腳往上爬,一個小時左右可到我家,從我家繼續斜著往上爬,半小時左右可到三姨家,再平著走半小時左右就可到幺外公家。我想沿著小時候上學的小路走,可那些路全變了。修了一條鄉村公路,由于坡陡路窄,加上暴雨沖刷,出現了很多坍塌,基本上沒有汽車上去,只能供人們步行,相對那些彎彎曲曲的小路雖然要繞一些,但走起來安全沒有危險。我盡可能走那些曾經無比熟悉的小路,地上原本是有路的,但沒人走就長滿了野草,只能憑記憶與感覺走,有時走著走著就到了懸巖絕壁,不得不原路返回走新修的公路。

在離幺外公家幾公里遠的路上,我遠遠看到一個老人拄著一根拐棍慢慢悠悠地在往前走,是外公嗎?我加快腳步,近了,果然是外公。我叫了一聲外公,外公停下腳步,我跑過去,外公認出了我,抓著我的手,叫我小名。我說:“說好在幺外公家見面的,幸好我們走的同一條路,要沒走同一條路,錯過了就麻煩了?!蓖夤χf:“我想讓你少走一些路,就出來了?!蓖夤f話的語氣和神態,就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

外公每次邁步前都要先站穩了,用手把拐棍往前移動一步,再拄著拐棍走一步。他的手有點抖,但走得很穩。我問外公累不累?他說不累。我和外公邊走邊聊天。外公說:“你千萬不要再相信曾德廣了,他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變得說話不算話了?!蔽抑揽隙ㄊ窃聫V找他借了錢沒還,我說:“沒關系,他是不是借了錢沒還?我幫他還上?!?/p>

小時候外公帶我去趕場,我總是蹦跳著跑在前面?,F在我跟在外公后面,我怕自己走得太快,跟在他后面慢慢走。外公跟我講:“那年你從學校辭職走了,你爸爸和媽媽啥也不管了,還是我去學校把你的行李背回來的?!蔽乙詾槟切┍蛔右路兜亩急蝗拥酵饷孀隽斯犯C或老鼠窩了,沒想到竟然讓外公背回家了,那么遠,還得換一次車,真是讓外公受累了!外公還說我們校長、李老師、樂老師等人都特別好。這些人我都有點忘了,外公竟然還記得,他一提我又想起來了,挺想他們的。

這時媽媽打來電話,說:“你不要給他錢,一些以前根本沒來往的人,有紅白喜事都請他去,他去了也給人家掛禮送錢,這些人送了完全就是白送!”我極不耐煩地對媽媽吼了一句:“他都這么大年齡了,還管他這些做什么?他怎么高興就讓他怎么過?!眿寢尷^續說:“你對他再好,他都說你不好。你給他錢,他會拿去給你三姨家上大學的孩子?!蔽也坏貌荒托膭裾f媽媽一句:“他說不好就不好,他愿把錢給誰就給誰,只要他高興就行?!?/p>

外公聽力不是很好,和他說話聲音要大一點,并且要說得慢一點。我和媽媽在電話里說的啥,他一句也沒聽清。外公走累了,我就陪他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下來慢慢聊天。外公講外婆的好,說幾十年從沒和他紅過臉、沒有吵過架,是世上最賢惠最明事理的女人。其實他們以前也吵架的,但我還是要順著外公的話往下說,不去反駁。山上空氣好、環境好、樹多、天然生長的野草多,平時年輕人極少,都是老人,安靜極了。我覺得外公這樣生活也挺好的。不過時間久了,肯定單調。但時間久了,大家都會想他的。在昆明的三姨也是總邀請他去的,在北京的大舅也總是邀請他去的,在深圳打工的幺舅也邀請他去。在誰家時間太久了,可能也會煩他,我覺得多在幾家換來換去就好了。我建議幺舅家就不要去了,因為幺舅不靠譜。我幺舅母一直都有點看不上他,也看不上我外公家。幺舅和外公住在一個院時,幺舅母經常和我外婆吵架?,F在幺舅離了婚,自己都照顧不好,怎么照顧老人?等天氣再暖和一點,去北京大舅家。外公同意了。

我跟著外公到了三姨家,這個院子也是空空的,好在鄰居家還有兩個比外公年輕的老人,每天可以和外公說說話。三姨家的二層小樓很漂亮,空調、冰箱、洗衣機全都有,真的和當年忠州師范學校中專部的王麗教授說的一樣,城里有的家電農村也會有。但她沒有想到,這么好的房子這么好的生活設施,為什么就沒人愿意住呢?如果我按她說的那樣一邊當鄉村小學老師一邊搞家電維修,也賺不到錢,因為科技過于發達,這些東西制造得又結實又便宜,想讓它壞都不壞,還能以舊換新,誰還修它?三姨家廚房在二樓,由于水壓低,自來水只能到一樓,外公扶著墻,用水桶往二樓提水。想著外公每天都這樣煢煢孑立,我辛酸的淚水一下就涌了出來,想馬上帶外公離開這兒。外公說他自己在這兒挺好,吃的全都要煮得很軟,和年輕人吃不到一塊。一天吃兩頓,也吃不了多少,不餓,每天睡覺的時間長。我知道,老人和小孩一樣,都要多睡覺?;蛟S外公自己生活更好,自己提水,每天都有一點運動。我還要迅速返回北京,要上班工作。我感到生命悲涼,除了給外公錢,其余的事情我都無能為力。外公問我在外面過得怎么樣,錢夠不夠花?我讓外公放心,他確認我在外面生活完全無憂后,才收下了我的錢。

我將外公的情況告訴了大舅,外公身體健康,沒有任何病痛,自己生活也完全能夠自理。春暖花開時節,老家的親戚將外公帶到重慶,送上火車,大舅在北京西客站接外公。外公獨自坐1000多公里的火車,我很擔心。見了外公,外公說坐火車很好,上車有人送,下車有人接,火車上有乘務員照顧。如今的火車,不再是當年我怎么也擠不上去的火車了,80多歲的老人竟然還能獨自坐火車!

不管多忙,每周我都要安排出一點時間去大舅家接外公出去吃飯。每次去,都是外公獨自在家,因為大舅他們一家人都上班去了。我在附近找了一家川菜館,讓外公點他喜歡吃的菜。外公見了我很高興,換一個新的吃飯環境,外公吃得很多很開心,就像小時候外公帶我去趕場下館子。不忙的時候,我也會帶外公到我家住幾天。有一天,外公說他身體不舒服,大舅帶他去醫院檢查。檢查完后,醫生對大舅說:“帶老人回家吧,他想吃什么就做什么給他吃?!?/p>

我們都知道外公的時間不多了,但都安慰他說沒事,外公很清醒,要求送他回老家。我希望外公能在北京多呆一段時間,并保證將他送回老家。外公說:“北京很好,但不想在北京,不想死后燒成灰,要回老家,要完完整整地和外婆葬到一塊?!蓖夤f得極其平靜,我聽了非常難受。我也知道,無論螞蟻一樣的蕓蕓眾生,還是影響世界的風云人物,生命都只是一個過程?;蛟S人的一生除了少數的激動和沸騰時刻,大多數時間都是在無聊、乏味和平靜中度過。一個人離開人間,走向永遠的安寧也是解脫。大舅將外公送回老家,不到一周外公就平靜地去世了,享年88歲。

8

曾德廣離開小月亮后的日子肯定不好過。曾德廣在麗江呆了沒幾天覺得無聊又去了西藏,朋友們都覺得他熬不過這個冬天,西藏那么冷,他的皮再厚也不禁凍。他活著時注定是個笑話,但突然到來的死亡一定會讓沉寂的詩壇熱鬧一陣,到時很多人肯定都會寫一些紀念性的文字,我干脆提前把曾德廣的悼詞寫好。不得不承認,我實際寫出來的比內心真實的想法要漂亮得多,就像美顏相機拍出來的美女。

詩人啊,我找不到你冉冉升空的靈魂,只是感到寒風一天比一天更冷更猛。詩人啊,你冷嗎?在那寒冷而寂寞的天堂,天使們是否手持蠟燭正把你伏案沉思的頭顱,投影在結霜的墻壁?你的墨水瓶結冰了嗎?還有你廉價的圓珠筆是否像我眼里的視線,折斷于思想的門楣?哦,無緣與讀者相識的悲憤,又怎能比得上對你的思念?和你獨處的快樂又豈不有別于置身茫茫人海的空虛?

詩人呀,既然你帶走了我對你的敬仰,把其余的也順便捎上:我渺小卑賤的身軀——也許,是應該向一切說再見的時候了;也許,死正是生,語法規則正是墓志銘;也許,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止我向你靠近?,F在,全世界的哭泣抵不上一個句號的一聲輕嘆;古老的墓碑因為你的突然離去柔軟如泥,啟明星嵌進你合攏的雙眼。無邊的夜色展開你浩蕩的尸布,我的禱告如此無力,啊,上帝,可憐的上帝呀,你也這樣悲傷嗎?你也試圖從他的遺容中找回那個失蹤多年的夢?

你一心想著拯救人類,但你連自己都無法養活。你有那么多心里話想要對人傾訴,你有那么誘人的計劃急于實現,可你連每次回家的路費都沒有。蟑螂成群躥出《新華字典》,啃噬方塊字;英文字母扭曲成絞索,懸于寫字臺,你的寫作已到盡頭。我寫下的悼詞如紀念碑前燒剩的紙錢。

離開大路而專鉆荊棘,自由正是一意孤行的代價。我來到這大峽谷,從來沒想到,世界上仍有這樣的世外桃源在億萬年以前,一直靜靜地等著我涉足。一種比詩歌更為純粹和堅硬的物質像雪山的尖頂刺入心中,我感到恐懼、眩暈和茫然。而詩神如缺翅蟲在無人的環境,反而能展翅翱翔;愛情則如紅豆杉,從唐詩的韻律中移栽到陽光下,像人民幣的匯率般堅挺。那失蹤的探險家,一本正經地閃爍其白骨,警告后來者:“不要踐踏無人區的亂草?!蹦巧系鄣难獫{,日以繼夜地在雅魯藏布大峽谷中咆哮,無視被壓抑的心靈從亂石中抽芽,而大瀑布引頸向上,用絕壁和激流拒絕任何權杖。遠方是無法接受的現實。

藏羚羊移動水墨畫中的墨,山螞蟥因新血液到來而狂喜,在一副夢中的望遠鏡的焦點,沿喜馬拉雅南麓上升的霧氣被閃電撕開后,又被烏云裹挾著擲向深淵?!坝谑俏铱吹叫碌奶祚?,見到重建的地球?!蔽医K于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像乞力馬扎羅或珠穆朗瑪峰頂的豹,旁若無人地引吭高歌,卻不必擔心身后的瞄準。

生活常常逼著你發瘋,周期性地失去理智仿佛是命運的捉弄。你在自己的迷宮中分不清是非善惡,你所能把握的只有瞬間的感覺;你所能超越的只有夢中的回憶。啊瘋狂,酒后的瘋狂;啊被報復的恐懼,反報復的信心。人的腦袋裂成了兩半,怎么還思考問題?不義之財賄賂了真理,墮落即是拯救。仿佛童年的夢魘中,不知不覺地墜入不可知的深淵。霎那間變得無限遙遠。當你向著頭頂的星辰飛去,我只能無止境地向著自己命運的井底迅疾下墜,伴隨一聲多少年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絕望驚叫,等待有誰把我從你深不可測的告別中喚醒。

夜鳥從夜行人頭頂的松樹上撲棱棱飛出。山間不斷的霞光引誘我步步向北極星靠攏。我不再認識如今的月亮,猶如聽不清晚風中時光的回聲,或看不清遠山的燈光。順著心靈的階梯攀登,打開每一個被記憶折疊的詞,直到手中的鋼筆犁開夜色,直到幽靈紛紛從黑暗中顯形,填滿所有如陷阱的空格。

從一個詞到另一個詞,猶如從上一次晚餐到下一次早餐,我在自己的陰影中獨自成長——既無緣與帝國的新娘結親,又無法跨過時代的邊界,只有在電視屏幕上追蹤科學考察隊的足跡,用筆尖代替雙足在地圖的邊緣續寫《新桃花源記》或者用身體代替語言,在無人問津的角落完成并非英文字母的、從小寫到大寫的變形記。沿著破折號的血跡,尋找屬于詩的歲月。我將通過回憶,把無法忘記的過去壓縮成沒有目的的詩行,我將把未來托付給沒有候選人的遠方。

——我心靈的導師、生活的兄長、永遠的朋友曾德廣安息吧!

9月18日清晨,感覺在拉薩混不下去的曾德廣,準備放下自尊重返華山再次投入小月亮的懷抱,又鬼使神差到林芝接詩人助文與畫家阿休,以及他們在路上撿到的徒步姑娘GUOGUO,然后包車去拉薩,每人180元,比公交高30元,但可以隨時停車看風景。過貢布阿吉村,旁是寬闊水豐的尼洋河,又過卡定溝、更張鎮、章巴村、百巴村、連別村、大壩村,百巴鎮前后大片林地是人植的。14:00松多鎮午飯,昂貴,麻婆豆腐40元,西紅柿炒雞蛋35元,一碗米飯5元,加司機8人共吃了260元。曾德廣跟店老板砍價,便宜了10元。15:00抵米拉山口,5050米,下起小雪。15:45過多日鄉檢查站,藏人逐車賣成串奶酪,10元一串。16:16過扎西崗鄉,藏式小樓統一規整,似為新農村或牧民定居工程成果。17:10過黑竹工卡縣城,17:25過恰村,落日如金,巴嘎雪村的百畝蘆葦正黃。18:30跨拉薩河入市。

曾德廣帶著助文、阿休和GUOGUO去他東郊的租房——正好三間屋四張床。曾德廣不識北,常帶錯路,他花50元買了牦牛肉,希望在家做飯吃。沒有凳子,助文花40元買了五個小凳,還買了十元的綿竹大曲。席間氣氛和諧,有吃有喝,有說有唱。曾德廣確實高興,說此前倍感寂寞迷惘,來拉薩也沒解決,只希望衣食無憂、有妻有娃。曾德廣的一張床上,擺滿他12卷本的自傳手稿。GUOGUO表示愿意幫他打字,但曾德廣要求必須守在旁邊,以便邊打邊改。助文與阿休有意撮合他與GUOGUO好,又是伴奏,又是墊磚。GUOGUO看上去亦不反感曾德廣,半夜分頭睡去。

9月19日,助文與阿休去火車站買第二天的返程票。GUOGUO要求去洗澡,曾德廣帶她去了小澡堂子。助文在火車站接GUOGUO電話,哭腔,說要離開。助文回復見面再說。助文至布達拉宮附近,又接GUOGUO電話,說已跑出曾德廣家,要求明天把她的行李直接帶上火車。助文、阿休與曾德廣見面后在小區門口喝油茶,曾德廣說擁抱過GUOGUO,她沒反對。助文再給GUOGUO電話,她說已找了合適的旅館,不想回了,正自己逛街。夜里三人一起吃喝。中秋節沒月亮,有雷雨。GUOGUO突然給助文電話,說被淋透。大家勸她回,約晚上十點,GUOGUO返。添酒回燈,載歌載舞。GUOGUO情緒好轉,還換上了新買的藏族服飾,捧起了哈達,跳起了鍋莊。鬧到凌晨兩點,各自睡去。

9月20日,四人吃了面,又喝了小區外的甜茶,一起去火車站。曾德廣幫著扛行李,GUOGUO則始終不給曾德廣好臉,還說這趟旅行一路好心情,最后被曾德廣壞了。助文勸說旅行波瀾起伏有驚無險才好玩,不然就沒有高潮了。曾德廣一直送大家上車,說還要趕回去給某編輯投稿,內容是性愛詩。助文私下對曾德廣說:“你跟GUOGUO的事可能還沒完呢,你只是一下子砸開了她的蛤蜊殼?!?/p>

GUOGUO也在北京工作,是某家醫藥網站的文案編輯。這次只身川藏之旅,有點即興,她說真想嫁一個康巴的扎西。她覺得藏族小伙比內陸的單純,聽到這里的個別地方至今允許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興奮了兩天,尤其見了曾德廣后,三觀盡毀。曾德廣在拉薩租住了半年,本想整理多年書稿,還想找個藏族姑娘結婚生子,結果都不順利,連愿意幫他打字的人都找不到,當地姑娘也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單純。曾德廣對GUOGUO并沒有過激舉動,簡單說是有點“猴急”,不難理解。

曾德廣和GUOGUO的故事果然還沒結束,10月18日,已追到北京與GUOGUO同居的他要和GUOGUO回湖南老家領結婚證,履行法律手續,從非法同居變為公開結婚。最傷心的莫過于小月亮,她說曾德廣是一個人面獸心、道德敗壞、不知廉恥的人。他不只是背叛了她,而且嚴重損害了她的名譽、傷害了她的自尊。當初,是他主動要求到華山住在她的家里的。他們相處的日子里,她對他寵愛有加,由著他的性子,給他足夠的自由。在生活上無微不至地關心他,他也承諾要和她結婚??墒沁@么快,他就要和那個女人結婚了。事實上,同居以來,他在她家的生活費一文未付,她給他買的東西至少也有一萬元,他每次出門的費用也是她花的,和她完全是夫妻身份相處,這確實給她造成很大的精神傷害。曾德廣和她同居這么久都不愿辦結婚證,和那個賤女人才睡了幾天,就要和人家辦結婚證。

從來只聞新人笑,哪里識得舊人哭??傄詾樵娙藭抢?,可詩人也不能免俗,哪怕是垃圾派,哪怕是小月亮。小月亮后來再說的那些廢話,和我給曾德廣準備的悼詞一樣不合時宜,我還得給她準備紅包。早在民國時期就有才子和他的佳人約定搞滿100個女人后結婚,按這個標準,曾德廣應該遠遠超過了,可以結婚了。我問曾德廣:“萬一你在床上叫錯了她們的名字怎么辦?”曾德廣說:“不會的,我都叫寶貝?!盙UOGUO在房價還很低的時候就在北京附近的香河首付了一套房,曾德廣的父母、姐姐拿出十多萬幫他們付清了剩下的房款,他們住進了自己的房子。經過十月懷胎,GUOGUO為曾德廣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女兒。

9

竟然忘了關手機,深更半夜被電話吵醒。既然醒了那就接一下吧,是我的鐵哥們、忠師同學冉二打來的,電話一接通,他就劈頭蓋臉地說:“胡老師米西米西啦!”我還不是很清醒,沒搞明白啥事。冉二問我,“米西米西,你不懂嗎?”還沒等我回答,他馬上又接著說,“胡老師死了?!庇浀眯r候喜歡學電影里的“八個鴨鹿,花姑娘的,米西米西”,“米西米西”的意思是死嗎?這個問題不重要,重要的是冉二用非常歡快的語調告訴我胡老師死了?!昂蠋熢趺此赖??”我本能地問冉二,他回答說:“死了就是死了,哪來的怎么死?今天大家都到齊了,就差你了?!?/p>

這個消息太突然了,就像當年突然傳出一位外籍作家獲了諾貝爾文學獎,雖然他沒有中國國籍,但他用的是漢語言文字,是和我們完全一樣的方塊字。這對曾德廣的打擊是巨大的,直到中國作家莫言也獲了諾貝爾文學獎,曾德廣完全絕望了,他永遠也不可能成為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了。就像一個人從小樹立的偉大理想就是打倒美帝國主義,但有一天,在他還一次也沒出手前,美帝國就宣布解散了,他還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與動力嗎?胡老師死了,他再也不可能看到曾德廣名滿天下的那一天了。在他眼里,曾德廣永遠都是那個偷偷混進我們忠州師范學校、極有可能是殺人潛逃犯的危險分子,他永遠也不會相信曾德廣是一位大詩人了。在他眼里,我跟曾德廣交往,就是要去干壞事,就是違反班紀校規,甚至違法犯罪。我還有機會成為胡老師眼中的好學生嗎?我又能看到曾德廣成為大詩人嗎?和曾德廣來往,真的不是鬼混?曾德廣結了婚生了女兒之后就沉寂了,他是不是已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埋頭寫作?

從冉二手機那頭傳來各位熟悉的老同學喝酒、劃拳、詐金花的聲音,他們真是找到了一個歡聚一堂的好機會?!巴瑢W們,我們不要忘記,今天我們是為什么而來,我們是來為胡老師守夜的!”這是班長的吆喝聲,我們的女班長,還是和上學時一樣認真負責,路線正確,不犯錯誤。不過顯然再也沒有人聽她的了,大家仍然玩得很嗨。我問冉二:“你現在是輸起的還是贏起的?”冉二說:“你先和班長說嘛?!比蕉咽謾C給了班長,不用說,他肯定是輸起的,這會兒正在急著把本撈回來。

我問班長:“你為什么不早點通知我?”

班長說:“我們都不知道這個消息,還是雁子來殯儀館參加一個親戚的告別儀式,偶然看到胡老師的靈堂才通知大家的。大家能來當然是一件好事,可來了不一會,竟然就從外面要來了啤酒,打起了牌,這是不是太過分了?”

現在的一些葬禮都跳脫衣舞了,喝點酒打會牌太正常了,我很想這會兒就在現場和大家一塊玩。我不喜歡打牌,但我肯定會去弄更多的酒和菜。當年胡老師為什么要給我爸爸寫信說我賭博成性?我是班上惟一不賭博的男生,他冤枉我了,這也是我和爸爸多年來關系緊張的原因之一。我一邊想著過去一邊對班長說:“畢業后就再也沒見過你了,很想你?!?/p>

班長說:“你想我,我明天就到北京去看你。今天倩倩也來了,你想倩倩還是想我?”

班長為什么要提到倩倩——我的初戀情人?突然提到她,我還真不知道說啥。好在有同學來找班長說事,班長說一會再聊就掛了電話?,F在的倩倩再也不是當年的倩倩,現在的我也不再是那時的我。那時的我們,一個眼神、一次牽手、一個吻,就會幸福好多天,那種感覺,終身難忘。再普通平常的一次見面,都會留下很多值得反復回憶的生動細節。不像現在,即便是一場狂風暴雨般的性愛,也只是一次生理上的排泄,還沒離開就已遺忘,還沒轉身就已忘記對方的容顏與姓名。不能說忘記,因為姓名根本就沒問過,因為容顏都大同小異根本就沒有值得記住的特色。城里的樓房都差不多,每個小區的格局都一樣,樹木與花草都剪成一個模樣。每個門戶網站的重要內容都是相同的,每條街道兩邊的廣告牌都是統一的格式。農村也都一樣,馬路兩邊的房子都刷成相同顏色,門窗都是統一的。所有超市都是全國連鎖的,好像把你扔到哪里都一樣活,因為發達的美容術與化妝術,女人的模樣都差不多,好像隨便抓一個都可以同床共枕,需要付錢或不付錢都殊途同歸。

冉二打來的電話吵醒了我,醒了就睡不著,半夜三更也不能起床,只能躺著胡思亂想。胡老師已經死了,再也不可能有人向爸爸證明我在忠師讀書時從不賭博了,這事重要嗎?我為什么總是對這點小事耿耿于懷?這事胡老師肯定早就忘了,爸爸應該也忘了。為什么我還不能忘?真希望能像秦始皇焚書坑儒那樣,把我腦子里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全部焚掉。人要往前看,只需要記住那些開心的事,諸如吃不飽飯餓肚子啦、冤假錯案呀、文化大革命什么的,都應該忘記。我現在不是想吃啥就能吃啥了嗎?我小時候只想有吃不完的煎雞蛋,金黃金黃的,大碗大碗的坨坨肉一半肥一半瘦,香噴噴的,想吃多少就有多少?,F在這些東西比我想象的還要多,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我小時候只想長大了再也不穿姐姐穿過的衣服,想穿啥就自己去買啥,這個理想我也實現了。小時候我最好奇的就是男生和女生的區別,最渴望的就是能有一個女人讓我抱著睡覺。最渴望的也早就擁有了,男人女人的區別我也搞明白了。我小時候理解的共產主義就是每頓飯吃完了還能再吃一個紅紅的大蘋果,夢想中的共產主義我也實現了。我的人生已經很完美了,我的一切美夢全都成真了,我每天都應該高高興興的,和小時候過年過節一樣。

我過去的錯誤,就是把一些不應該當真的東西當了真,比如長大了替爸爸報仇。我家最大的仇人就是二伯,不久前二伯砍柴時從懸崖上摔了下去。作為我家的仇人,對我們來說這就是天大的好事,但我爸爸卻跟著二伯母去山崖下,從小路上將他背了回來。我問媽媽:“為什么還要去救他?”媽媽說:“你二伯母哭著求你爸爸趕快去救他,沒得法嘛,她自己背不動?!辈恢滥菚r的我到底多大,爸爸被二伯和他家的兩個兒子毆打,爸爸身上的鮮血和媽媽的哭泣是我今生最初的記憶。爸爸媽媽教育我,爛心爛腸的二伯一家人是我家最大的仇人,復仇的重任落到了我的肩上。不許和他家的任何人說話,父母的教導與規定我始終嚴格遵守執行。二伯全家人都成了我小時候上學路上的恐懼,我害怕碰到他們,害怕他們殺了我。后來我明白了,這一切不過是和我鬧著玩的,但留在腦子里的記憶,卻不像在電腦硬盤上刪除一個文件那么簡單。

只有倩倩可以留在我的記憶之中,永不刪除。在歲月的流逝中,她不僅沒有黯淡與模糊,反而越來越清晰。忠師畢業前夕,學校最后一次組織看電影,倩倩的好朋友、總為我們傳遞情書的小蓉,特意看了我的座位號,她的座位和倩倩連在一塊。我要不要和她換一下票?我想和倩倩坐到一塊看電影,但我不敢,我怕被她拒絕,她有充分的理由拒絕我。我不甘心在屁大一點地方的忠州當一輩子小學老師,我要去外面的世界闖蕩,倩倩需要的是安居樂業,我們的愛情注定不能修成正果。何況我還花心,心里還在想著曾德廣的妹妹雪蓮,我覺得自己卑鄙無恥。甚至我還想著小學同學海霞的肉體,我太下流了!這讓我非常吃驚,我都有些不懂自己了。我一個人早早地來到電影院,孤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感覺倩倩肯定會坐到我旁邊來,否則,小蓉為什么要來看我電影票上的座位號?如果不是倩倩讓她看的,她有必要關心我的座位嗎?我是不是自作多情,想得太多了?她要是不來呢,我將面臨怎樣的失望與痛苦?所以還是不要抱任何希望與幻想。那我自己一個人來看電影有什么意思呢?不如在宿舍睡覺,省得一個人在電影院傷心。

電影院的燈光熄滅了,電影馬上就要開始了,倩倩并沒有像我期盼的那樣來到我的身邊,我身邊空空的。臨近畢業,大家都有很多事情要忙,有一些同學根本就沒來看電影,我不知道倩倩是否來到了電影院。電影開始了,倩倩沒有來,我傷心的淚水涌了出來。我端端正正坐好,咬著牙,告訴自己要堅強。片名出來了,我視若無睹,毫不關心,我要勇敢地堅持到電影結束。突然,有一個女生靜靜地坐到了我旁邊,是她。我的心一陣劇烈跳動,我真想抱住她,但我不敢。我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了一點點,不敢離得太近。我假裝一本正經地看電影,不斷用眼角的余光看她,倩倩正在專心致志看電影,不能打擾。我要不要握一握她的小手?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在電影放了一半后,我終于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暖暖的,軟軟的。倩倩輕輕靠在我肩上,她的長發剛剛洗過,一股香味沁人心脾。過了一會,倩倩從我肩上移開坐直了,她溫暖的小手也輕輕掙脫了我的手。

后來我還想再握握她的手,但她都巧妙地躲開了,不過我已經很幸福了。電影結束,我們慢慢走在人群后面。出了電影院,我一步一趨跟在倩倩后面往學校方向走。當我們途徑河壩時,四周已沒有了人影。我們面對面站在沙灘上,我雙手環抱著她的腰,倩倩摟著我的脖子,把頭埋在我肩上。風兒把她的發絲吹到我的脖子上、臉上。一輪明月高高懸掛在對面翠屏山的上空,長江在這兒沿著一條優美的弧線拐彎,江面變得十分開闊,一閃一閃的航標燈延伸至無窮遠方。為什么我總是想著要去遠方?為什么不留在這里,就這樣和倩倩擁抱在一起,直到青絲變成白發?今夜的月光如此迷人,今夜的長江溫柔多情,今夜的倩倩讓我永世不忘。我們學校每年畢業100多人,只有一兩個家里關系非常硬的同學才能留在縣城,其余的都要分到農村。其實我和曾德廣一樣,他說不在乎國內的任何一個文學獎,全都不放在眼里,因為他根本就不可能得到,所以他一心想著要獲諾貝爾文學獎,他獲不了,別人也獲不了,這樣他心里就會感覺特別舒服,事實證明他的想法錯了。我無法像倩倩一樣走進忠州縣城,就假裝出看不起這個破縣城,一心想著要去遠方。今夜,就是我和倩倩的最后告別?

倩倩趴在我的肩上,她是不是很傷心?倩倩是城里人,畢業后肯定能留在城里,她從來就沒有看不起我,否則她一開始就不會理我,只能說我是個負心人。我愧對明月,愧對長江,愧對倩倩。為什么會是這樣?如今,三峽工程早已將我和倩倩一塊走過的沙灘淹沒了,歲月改變了一切,倩倩只能在我的回憶中重現。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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