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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之味

2017-06-19 22:54呂潤霞
飛天 2017年6期
關鍵詞:篩子苜蓿杏子

呂潤霞

有一種味道,純粹地道,歷久彌香,屬于童年,屬于山野的四季。

1

我們盼著初春,最后一絲殘雪融盡,依然泛白的土地上,不經意有一天冒出一星半點的綠意,一下子,成了一簇、一團、一片、一地。

路邊,常不被人踩踏的空地上,一片一片綿延的,是春天最細密的語言,學名“辣辣菜”,我們直呼為“辣辣”,是春天里大自然饋贈給我們的第一份美食。

被大人用棄了掉了木柄的銹鈍的小鐵鏟,甚或,一根粗一點的鐵絲,一支隨便的細木棍,就是最便捷的工具了。側斜著挖一鏟,或鐵絲木棍一下一下地剜,那一棵或一簇柔弱的草草,便露出了白白的根莖,不需要挖那么徹底,逐漸松動的辣辣,只要兩三個手指頭并攏撮住頭上的草葉,一邊輕輕地搖動,一邊順勢輕輕地往上拽,那從冬天里剛醒過來的土地,惺忪著,放松了警惕,辣辣一下子就被拔出來了。起初挖出來的,根常很細很細,因為辣辣們來不及長,孩子們就已經等不住了。

不管粗細,急著用手大概捋一下上面的土,放到嘴里嚼,略微帶一點辣酥酥的味道。先打個牙祭,止住口水,便開始慢慢享用。太細太少不過癮,等挖出數根數十根一下子都放進嘴里,那是充實的飽飽的辣酥酥的味道呵,有時竟能辣出眼淚來,越是這樣,越覺得帶勁、解饞。一連幾天,挖辣辣是最主要的營生。三五個一伙,今兒個在村子里大麥場的墻根下挖,明兒個在通往各家地塊的路埂邊挖。只那一種吃法,也早膩味了,便每人挖了美美的一把,掐了頭上的草葉,帶回家粗魯地揭起離炕眼門最近的那一塊炕席,席篾下厚厚的炕土也不理睬,直接將一把辣辣鋪開擺勻,扔下炕席,只等那熱炕烤辣辣吃,按現在時興的說法要是給起名的話,大概該叫“干煸辣辣”。經過一夜驢糞熱炕的烘烤,第二天那“干煸辣辣”就可以取出來美食了:沾著炕土的辣辣,烘烤得過干的,叫一個脆字,烘烤得柔干的,叫一個韌字,不管脆的還是韌的,塞進嘴里咀嚼咂吧,只一個字:香!油津津的那種辣香,別提多有風味。

常與辣辣為鄰的草草兒中,還有一種“貴族”,我們叫“蘆爬”的,至今不知它的學名。之所以視為“貴族”,是因為數量太少。在挖辣辣的戰陣中,偶爾會發現,一棵相比辣辣更大不咧咧的葉子的邊緣略帶深紅色的草草兒——蘆爬。一旦誰發現一棵蘆爬,定會興奮得大呼小叫,大家便一擁而上,在一旁站著,瞅著最先發現蘆爬的伙伴,小心翼翼將它挖出來,并到自己挖的辣辣中。一把白辣辣中加入一根紅蘆爬,大家看著眼饞,便更專注地搜尋,也巴望自己找到一棵蘆爬。到最后,若是一起的伙伴人人都至少挖到了一根蘆爬,大家歇下了,便各自享用,要是有人始終不曾挖到一棵,伙伴們總會公平照顧,有時甚至把一根蘆爬掐成幾截,人人有份。孩子們把那一截紅紅的、或粗或細的蘆爬依然顧不得捋一下土,直接放進嘴里很舍不得地嚼一下,再嚼一下,甜絲絲的感覺便在嘴里心里彌漫開來。

比蘆爬更稀缺的,是“驢奶頭”,學名又叫“地瓜瓢”或“地梢瓜”。驢奶頭是生長于陜西、甘肅等西部地區的一種野果。為啥當地人叫它驢奶頭?因為它的樣子與驢奶頭太相似了吧。我們這些放驢娃,在山上眾多的野草叢中,偶爾會發現一棵袖珍版的小樹,說是樹,其實只是一棵草。那小巧的草樹上,掛著三兩個奶子樣的果實,兩頭尖中間圓,綠綠的。我們驚喜異常,小心翼翼一顆一顆摘下來,捧到手心里,終于忍不住放到嘴里咬一下,一股乳液狀的果汁“簌簌”地漫散開來,清香、甜嫩,妙不可言。

辣辣。蘆爬。驢奶頭。我們如同山野里那些驢駒子牛犢子一般,和著泥土,貪婪地咂吧著這些野草、野果,滿嘴生津。

2

天氣和暖,隨后從地里鉆出來的,有苜蓿、韭菜和蔥秧兒。

其他的地塊都包產到戶了,之前農業社的苜蓿地雖說也指分給各家,卻只是概念上的界限,實際上看起來還是幾十畝一大塊,漫了半個山的。

我們便到那依然貌似大集體的大苜蓿地里,每人挎一個給豬拔草的絆籠兒,拿一把崩豁了牙的割過麥的老刃子,做出扎扎實實的樣子,打算要剜一籠子苜蓿,提回去讓媽媽拌了吃。

苜蓿芽芽嫩嫩的,從前一年刮過的老苜蓿留下的干茬茬旁邊,鉆出了一瓣又一瓣??雌饋黹L得有點氣勢了,要真正剜起來,卻半天揪不住一棵,剜上一朵,一簇,里面和著的不是干草屑,就是粘帶了一半顆干羊糞。剜上老半天,苜蓿還連籠子的底兒都沒蓋住。都是三分鐘熱潮的娃娃,便心急得蹲不住了。一忽兒跑過去看別人剜了多少,一忽兒又想爬到苜蓿地上頭的空地里去小便,總之,耐不住性子的早心猿意馬了,且一個影響一個,苜蓿到底沒剜下多少,倒是在地里打起了滾兒,跑跳,撒歡歡。各家的媽媽也都知道女娃子是湊在一起圖熱鬧新鮮的,不只為剜苜蓿。那剜回去的一兩把帶草屑和羊糞蛋的苜蓿,雖說嫩嫩的,要揀拾干凈的話,倒不如讓她們重新去剜還省事些,所以多時還是撒給雞吃。我們真正吃到的噴香的涼拌苜蓿,都是媽媽抽空剜回來,煮熟,用油醋拌的,好吃的野味!這樣的野味擺上炕桌,塞得腮幫子像松鼠的,都是娃娃們,大人一副愛吃不吃的樣子,當時不大理會,現在才明白,饑荒年月父輩們就是靠苜蓿野菜這些東西墊補充饑的,早吃得沖了胃口,自然不怎么喜歡。

韭菜是村里人家最主要的“飯面子”,各家不是在自家院子背后的園子里種上一畦,就是在離家最近的地塊的某個角子種上一方兒。大人們吃韭菜,一定是割回去洗凈切段兒,用油炒了,面熟了調一撮炒韭菜,油綠鮮香。我們偏偏愛生吃韭菜,不管是誰家的園子或地塊,冷不丁跳進去,掐上幾根兒,放進嘴里,嚼得滿嘴辛辣,一口綠水,卻是解饞。

好吃的是蔥秧兒,初春栽的小苗苗,不似從土里鉆出來的隔年大蔥那般辣人。蔥秧兒的蔥白短葉子多,竟是一股甜絲絲的辣。我們就喜歡那種不蜇眼睛不甚刺激的辣味兒。也是一不注意就跳進人家園子或地里,一邊彼此嚇?!叭藖砹恕?,一邊慌亂嬉笑著捋幾把,可憐那蓬蓬勃勃才準備好好冒高的蔥秧兒,胡子眉毛被一把擼了。擼了蔥秧的,膽子再大也不敢呆在人家園子或地里享用,先逃離了現場,再一伙人一屁股直接塌在路當中,有把蔥秧兒一根一根放進嘴里細嚼慢咽的,有一股子直接塞進嘴里的,便辣得擠眉弄眼,淚水漣漣。

韭菜和蔥秧兒長得最鮮嫩的時候,我們這些黃毛丫頭嘴里成天異常難聞,特別是自己沒有生吃韭菜和蔥的人,更是受不了那種怪怪的味兒。我們自己早吃得滿嘴麻澀,渾然不覺,見別人最怕這生蔥生韭菜的怪味兒,便乘不設防故意沖到那人跟前,照臉“哈”出一股怪味,再扮著鬼臉逃之夭夭。

所以,春天里有一段時間,女娃子們和生韭菜生蔥,是同一種味兒。

3

娃娃們不只盯著地里長的解饞,還有那樹上掛的。

先是榆錢兒。杏花繽紛落地,山野路邊的棵棵大榆樹,淺綠的榆錢開始擠滿枝頭,那榆錢薄薄的,圓圓的,一片一片層層疊疊鑲嵌著,真像堆砌的錢幣。我們中間,身子靈巧的孩子,雙手攀住榆樹粗壯的主干,兩腳踩住榆樹糙糙的樹皮,屏住呼吸骨碌骨碌幾下爬上去,擼下一串串榆錢,急著塞進嘴里,一股甜絲絲的味兒,恰到好處。那上了樹的家伙,直到坐到樹杈中吃膩了才肯下來。沒本事上樹的,只得繞在樹下打轉轉,蹦著跳著,偶爾間抓住低一些的枝條,直把上面的榆錢一口氣吃個精光。有實在夠不著的,上面的伙伴不得不折下幾枝扔來,算是食“嗟來之食”。

榆錢才吃罷,五月的洋槐花,又一嘟嚕一嘟嚕開了,雪白,稠密,漫山遍野飄滿了濃郁的香氣。孩子們的心也如槐花一樣怒放了,三五成群聚在大槐樹下,有人從家里偷出了大人刮草的鐮刀,綁在長長的木桿上,用那長把兒鐮刀去鉤槐樹枝?;被ㄖ澫聛?,孩子們歡快地攢到一起,抓牢了一朵一朵的采摘,白色的小花像顆顆潔白的珍珠跑進每個人的嘴里,我們便又成了滿嘴飄香的孩子。

每個孩子衣兜里揣得時間最長的,要數青杏。杏花謝了不幾天,我們已經爬到長滿了杏樹的山上,開始打量,到饞不可耐的程度。那還沒有褪盡花瓣的小杏兒,剛露端倪,只不過一粒麻子大的光景,我們已經按捺不住動手了,掐幾個扔進嘴里,點點澀味。自此,不再罷手,上學散學周末時間,三天兩頭鉆空子上山,那些毛茸茸的可憐小杏兒,被我們挑三揀四,從這棵樹摘到那棵樹,又折回來,說著:這棵樹上的好吃,那棵不好吃!

起初吃時根本不吐核兒,因為太小實在退不出來。等到杏子慢慢大些了,再連核吃實在苦澀,便會小心翼翼咬破了,剝出白白嫩嫩的杏核扔掉。有時還會從媽媽的針線笸籮里找一團棉花,剝一兩個嫰杏核用棉花包了,塞進耳朵里,說是暖著暖著能抱出雞娃來。當然,哪個孩子最終也都沒能抱出雞娃,但大家對這個游戲總是樂此不疲,“腦殘”而又開心。等到過段時間杏核漸漸硬實起來,啃完杏肉就可以攢一把又一把的杏胡兒,趁著課間三五個攢一堆,彈著贏對方的杏胡兒,輸了贏了,同樣激動人心。

就這樣,那一山的杏樹,在整整幾個月杏子的成長期,幾乎天天被我們光顧著,從這一棵到那一棵,從山根底下到山頂上,幾乎棵棵檢閱過。起初的時候,有好多杏子還伸手可及,慢慢的,樹下夠得著的已經被我們掃蕩得所剩無幾,便又一個一個,不是自個兒躥上了樹,就是被其他伙伴托著屁股支上了樹。踩在樹杈上,先吃飽了,再把上衣和褲子所有的衣兜摘得滿滿的,才肯下來。

所以,有幾個月,我們蹦跳在路上,不是一邊走一邊褲兜里溢出一顆一顆的青杏,就是一邊吸溜著口水大嚼特嚼著青杏。媽媽洗衣服從我們的衣兜里掏出來的,盡是蔫了的青杏。晚上睡覺時,從我們的衣兜里溜出來的,總是被彈磨得明光光的杏胡兒。

六月,滿山的杏子跟麥子一道黃了,一村的大人娃娃,背背簍的,提絆籠的,上山搶收野杏,剝了打了買杏干杏仁,是婆娘娃娃私房錢的主要來源。那時就不僅僅是摘了,大人們為了摘得更多更快,多時帶了一根長些的木棒,朝著山埂灘洼直接往下打杏子,青黃的杏子帶著枝葉,落得一地狼藉,娃娃們多在一旁撿拾。那些長在陡坡上的杏子打下來會漫山漫洼蹦蹦滾了,大人們便上樹去,連葉帶杏兒,一把一把地捋,待背回家去再慢慢清理。不幾天,滿山的杏子便被洗劫得不留一顆。

我們無比掃興,在家里那蒼蠅嚶嚶嗡嗡歡舞的杏堆上,揀起這顆咬一口,扔掉。挑起另一顆咬一口,再扔掉,全然沒了自己從那樹上精心摘下的一兜杏子的鮮香感覺。

杏黃前后一段時間,娃娃們成天揣著杏子,嚼著杏子,面色蠟黃,萎靡不振,不是叫喚肚子疼,就是躲著不肯吃飯。媽媽便會埋怨著,都是那爛杏兒吃的!

媽媽哪里知道,爛杏兒我們根本不吃。只要那青黃不分的一堆山杏倒在自家空屋子的地上準備捏杏干打杏仁,我們便對杏子再沒了一點興致。

只盼來年,那杏花再開的時節。

4

山野的好多東西,真叫香啊,賊香。賊香,是因為幾乎離不了一個“偷”字。

最愛偷的,是豌豆角兒。種豌豆的人家不多,一是產量低,二是家口大的莊農人,主要要靠麥子玉米洋芋之類當口糧。那些種豌豆的,收成了,也多是糶了豌豆變錢的,自家倒不怎么吃豆面,給牲口當料就更舍不得了。

既然村子里豌豆種得少,我們這些專偷豆角的賊娃子便顯得稠密起來。偷豆角講究技巧,就是打時間差。多在正中午,山上干活的大人都回家吃飯午休,孩子們趁機三五個一約,直奔山頂零星種了豌豆的地塊。離莊子越遠,越是放心放肆。到了豌豆地里,急著挑最大最飽的角兒,先把幾個衣兜摘滿了,再摘上一掬一捧的,一屁股塌在地邊上,吃瓤打背皮,直到吃得打出草腥的飽嗝兒,豆莢絲鋪了一地,才罷休。有那貪心的孩子,所有的衣兜裝滿了仍不甘心,又把貼身的小背心旋進褲腰帶里,把豆角從脖頸灌下去,裝得滿肚皮都是,活像只大肚皮的青蛙,這才心滿意足離開豌豆地。大人們午覺起來上山,我們早已安全撤離作案現場,不是在河邊水里拍打腳丫子,就是在先前農業社的集體大場的草垛下躲太陽,繼續剝吃囤積的豆角兒。

那些種了豌豆的人家,見了滿地的小腳印子和地邊干得打卷的豆莢絲兒,想必一定生氣,但我們從來不曾聽得,有哪家的大人咒罵過孩子們偷了他家的豌豆。這不是明擺著助長我們饞嘴偷吃的毛病么?

更讓我們垂涎三尺的,是下川隊閆老二家的櫻桃。樹們肯活,那時的人偏偏固執就是不知道隨便在莊頭地畔種棵果樹,整個村子里有櫻桃樹的人家實在沒幾個。便是有的,也都內斂低調,只在自家的深宅大院里,開花結果吃櫻桃,與外人不相干,隨便饞不著我們。偏那閆老二家的櫻桃樹,就長在他家院墻根下,院墻縱然很高,個子不高的櫻桃樹還是很急切的有幾枝想要“紅櫻出墻”來,這不是成心誘惑我們嗎?

閆老二家那櫻桃,打從樹葉底下冒出來,已經被我們瞄上了。每天上學放學經過他家院墻,免不了要打量一番的,直到那櫻桃一日一日泛紅的泛紅,泛白的泛白。

我們估摸著能下手了,便開始密謀,在有月亮的夜晚行動。因為非得將一人支高了夠得著才能摘上那幾枝伸展出來的櫻桃,人多了反倒礙事。一天,我便和冬香合計,晚上要把那差不多伸到墻外的幾枝櫻桃摘了來止涎水。一切照計劃進行。天麻了下來,月上枝頭后又清朗起來,我和冬香躡手躡腳到了閆老二家站著櫻桃樹的墻根下,倆人商量,由我支肩,頂著精瘦得被稱為“猴兒精”的冬香上墻采摘。我心甘情愿做狗蹲狀,等冬香騎在我的頭上兩只赤腳丫在肩頭踩踏穩了,便憋足了勁頂著她慢慢站起。冬香雖是瘦猴精,畢竟年齡一般個頭一般身子也差不多單薄,我掙得脖頸的血管幾乎爆裂了,褲帶大概也不怎么安全,才兩腿打著顫將她頂起來。我在下面齜牙咧嘴,冬香在我的肩上抖抖索索,半天拽不住一根枝條。都是叫嘴害的,我們才掙死牛不翻車。

這時,最不該的是,我一邊駝著猴瘦的冬香兩股戰戰,一邊不經意把頭朝身后扭了一下——隔著條路的身后,是一條大荒渠。那渠老早是灌水用的,后來不知怎的不用了,成了荒渠,一年四季里面是一人深的蒿子荒草。按說,一條長滿蒿草的荒渠也沒什么特別,偏偏這條荒渠,對我而言是有故事的。每年的大年三十,我們一家和叔父一家一起坐夜,為了逗孩子們一驚一乍,叔父總喜歡講各種各樣的鬼故事。且那一個一個的鬼故事,都有具體的時間和地點。偏偏叔父的鬼故事其中的一個長發白衣無臉女鬼,就是從那個荒渠里搖搖曳曵上來的……而且,就在我不經意把頭朝身后扭了一下,瞥見清幽的月光下那黑哇哇的荒渠時,那長發白衣無臉女鬼,真格像正從渠底里幽幽地往上搖呢!這么幻想著,我“啊”的大叫一聲就忘乎所以了,早忘了頭上還頂著個“猴兒精”,只抽身就跑??蓱z那正拽著枝條捋櫻桃的冬香,冷不丁被突然抽身的我撇下,整個人簌嚕嚕從墻上刮擦下來,上衣被撩起,肚皮直在糙土墻上“嗞嗞”刷下,其情狀不說了吧。

等懵頭懵腦的冬香一邊趔趄著一邊撫著肚皮追上我,我已沿著一條小岔路逃離荒渠百來米了。冬香以為是閆老二家有人發現了我們來趕攆,一聽我結結磕磕說是荒渠里有一個怎樣怎樣的白衣女鬼,冬香便瞪著杏眼,異常生氣地說:“串難朋友才是真朋友!”我知道,冬香是想活學活用我們英語課上的諺語翻譯“患難朋友才是真朋友”,卻不認得那個“患”字。兩個人隨之又因為“患”和“串”的官司笑得人仰馬翻,荒渠里那搖搖曳曳的白衣女鬼,冬香那擦得紅一道白一道的肚皮,一時又被忘到了腦后。

5

滿盈盈的秋天,我們照樣是飽滿的“口?!?。

先是那秋白菜中撒種的紅紅的水蘿卜,辣中帶甜,脆嫩脆嫩,好吃得很。不似那春天里撒種的水蘿卜,太小的時候吃起來又辣又老,長大了不幾天又成了虛心大蘿卜,根本沒法吃。秋白菜中的水蘿卜,則水靈靈的,在松軟的土里,露出半個紅艷艷的圓潤身子,我們只需兩三根枝頭捏住蘿卜葉子輕輕一拔,一顆乖巧的蘿卜就在手里飛旋了起來。離拔蘿卜的地頭稍遠一些,給糜子地里趕雀的或放驢的幾個伙伴湊一起,也是直接塌坐在地埂上,根本用不著下饃,和泥帶土的水蘿卜就在我們每個人嘴里“咔嚓咔嚓”脆響起來,交響樂一般。

不知咋的,對向日葵的心思一直不重,從來不敢掰了整坨子來,大不了,只是把它們掰成花邊——大片種葵花的人家看得緊,地里輕易是不敢進去的。瞅準的,多是玉米地里孥生出來的,也多是長在地畔邊的。每次有意無意走過那些玉米地里站了三兩棵葵花的地畔,四下里一瞅,沒人了,慌慌張張拉下葵花的頭來,戰戰兢兢掰一塊兒,立馬逃之夭夭。一棵大葵花坨子也耐掰,三五個娃子好些天,才把它掰得只剩一小喇叭樣的禿頭,朝天扎著。那玉米地里孥生了幾棵葵花的人家,從來沒指望著自家能吃上一??ㄗ?。因為不是娃娃們一塊一塊的遲早掰完,就是那狡猾的松鼠蹲在葵花背上,兩只爪子舉著籽兒,嗑一葵花背的空皮兒,只留葵花心中間的一撮癟籽兒,葵花坨子則依舊低眉順眼,貌似籽粒飽滿沉重,只給人個眼歡喜。同樣是做賊的,松鼠相比我們,是個高級扒手。

接著,荒山坡頂,狼煙起了。又是一伙放驢娃,將牲口們全都趕到草草兒早已啃得稀短的野茅溝里去,害不著莊稼,不用看管,自己則爬上野茅溝,有流竄到人家玉米地里掰棒子的,有跳進洋芋地里揣出幾顆洋芋蛋用衣襟撩的,有滿山洼撿拾柴棍的。原料燃料一應備齊,一伙禍害精,倚著地旮旯,挖一個類似火爐樣的灶坑,先把各處找來的柴禾點著,將玉米棒子架在上面燒烤,洋芋擱在坑里,被未燒完全的灰燼埋著,等到烤得烏黑的玉米棒子啃完,埋在灰燼里的洋芋也差不多熟了。即便不熟,也都一顆一顆急著掏出來,就那樣半生不熟地啃,再沒有比那“咝咝”冒著熱氣的燒洋芋蛋更好吃的東西。更有甚者,男娃子既饞又膽大,多時還會設法掏來鼴鼠,我們俗稱“瞎瞎”的,又肥又大,摔死了,用牛糞粑粑包著燒烤,待到熟了撕剝搶吃,肉香便飄了半個山洼,女娃子只遠遠聞著,多不參與。

地里長的,山上跑的,素的葷的,似乎沒有娃娃們不敢吃的。

6

還有天上飛的。

北方的冬天蕭瑟,山村里只剩下一片荒敗。除了有時在河灣里滑冰時渴了掰塊冰吃,我們實在是饞極了的。

便常常盼著落雪。雪落得走上去“撲通撲通”的時機,最好不過。那時可憐的雀子,被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實在無處覓食,才肯到各家的小院里來尋生計。我們早嚴陣以待,恭候著雀子們上當受騙。

那些蓬松著羽毛瑟縮在墻頭和樹枝上的麻雀,現場看著我們為它們布下陣陷阱:在院子中央掃開不大的一方積雪,找來篩子和拉麥子用的扎繩,折一根小木棍,拿繩頭綁了當撐桿,支起篩子,篩子下面撒上一層秕谷,再在篩子的外圍象征性的撒些,最后將拴了撐桿的繩子慢慢拉直了,塞進我們呆的房子的木窗眼,一切準備就緒,孩子們在土炕上匝成一堆,躲在窗戶后面凝神屏氣,急切等待著雀子們自投羅網。

那雀子們本也不傻,陸陸續續試探著從墻頭樹上撲楞著翅膀下來,慌里慌張將撒在篩子外的谷子啄食幾粒,又慌頭慌腦飛上去了。我們抱怨這些家伙是有“疼骨”的,但再怎么敏感謹慎,卻耐不得饑腸轆轆。雀子們唯唯諾諾,如此這般試探數次,無奈雀多谷少,篩子外面的谷子很快被搶完了,大家最終不得不算計那篩子下的美食。先是有一兩只膽大的,蹦跳著在篩子的邊緣搶幾粒出來,慢慢地便掉以輕心了。領頭的踏實貪吃,好多雀子便麻痹了起來,一個一個要么躍躍欲試,要么一頭鉆進篩下也扎扎實實吃起來……我們早憋足了勁兒,見已經進去了好多,便“呼啦”一下猛拉繩子,篩子瞬間倒下,貪食的麻雀全軍覆沒!我們歡呼雀躍著,都是有經驗的罩雀兒老手,順帶抱了炕上自己的破被子去抓捕戰俘。棉被將篩子的四面捂嚴實了,由一個不怕雀子啄的伸手進去,任憑那一伙天昏地暗的囚徒驚恐地慘叫著,一只一只,將它們按住,小心翼翼地只揭開篩子一點小縫,巧妙地抓出每一只被扣住的不幸者。

摔死雀子,爐火中、炕眼里燒雀兒的那些情節,現在想起來著實殘忍。只是那燒熟的雀肉,特別是雀子膀子上的那一疙瘩精肉,當年參與其中的無論哪個娃娃,后來怕是再也沒有吃過那么香的肉肉了。

長大了才明白,那些因為我們的饞嘴而難逃一劫的雀子們,真正就叫“鳥為食亡”。

要說,山野的味道之所以鮮香,總括起來不過因了一個“饞”字。饞是那種徹頭徹尾的饞,是一個人想獨吞一根煮熟了流油的豬尾巴的饞。那些因嘴饞而養成的“慣偷”行為,也是一直被默許了的,村莊里的大人對娃娃們的潛規則。

村莊里的娃娃,再沒啥解饞,唯有山野之味,鮮香生脆,順手拈來??蕵O,捧一掬山泉掰一瓣冰塊,飲之嚼之。饞極,采摘些山蔬野果,吮吸咂吧。甚者,鄰家地里,掐一把蔥葉,拔幾個蘿卜,掰一塊葵花,一年四季里生吞冷飲,腸胃竟也安然無事。

眼下,我們這些當初的孩子,衣食豐足,味蕾麻木,也老成矜持了,不再饞了,更不去偷了。

倒是,手邊的果蔬盤里,一年四季擺滿了跨省、跨國和反季的果子:草莓、桃子、芒果、菠蘿和其它種種。這些果子,個個面目光鮮,又不盡然像我們所看到的那樣。至于那些擺在餐桌上的大魚大肉,早成了多數媽媽和那些體弱挑食的孩子之間討價還價的對象。我們這些主婦也無從計較,那些被批量宰殺擺在肉鋪街頭的雞啊豬啊的,因何比那時我們村子里喂養的雞和豬生長得更兇猛更膘肥體壯呢?

只有山野的味道,時時洇漫在兒時的夢里,竟是纏繞在心底的泥土的馨香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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