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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放如蓮

2017-09-27 22:06李雷
椰城 2017年3期
關鍵詞:馬蹄蓮花店

李雷

盛衣確信,自己最后一次見到張曉威,是在綠萼花店門前。

談戀愛的時候,張曉威曾經帶著盛衣去過街角一家小小的花店,問她喜歡什么花,盛衣指了指馬蹄蓮,一朵花偏偏起了個動物的名字,真有意思。

要十枝馬蹄蓮,用粉色紙包起來,張曉威說。他付錢的時候,盛衣有一點心疼,她沒想到幾朵花也這么貴,夠吃一次烤魚了。盛衣透過密密麻麻的睫毛看一眼張曉威,他腦門上冒著油光,很用力地抱了一下盛衣和她懷里的花,張曉威說,盛衣,你這個樣子好看死了,我一定對你好好的。

盛衣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心底有無數條軟軟的小魚游來游去。馬蹄蓮真好看,散發著怪怪的香味,盛衣覺得這個名叫張曉威的男人真是聰明,很會花錢。

一年后,盛衣嫁給了張曉威,他再也沒牽著她的手進過花店,不怪張曉威,是盛衣不要,她說花可以自己長出來,不用買,她心疼那些錢。

婚后的日子,盛衣偶爾呆呆地盯著張曉威看,看著看著就去他肩膀上咬一口,咬得他怪叫一聲,那種做夢一樣的感覺驟地飛走了。盛衣咯咯笑,她總覺得張曉威應該看不上她,可他們還是在一起了,還要很久很久地在一起,張曉威說她傻,盛衣,你真不知道你有多好看哪?我把你當寶。

盛衣從小就好看,父母去世早,她跟著叔叔嬸嬸長大,從來沒有人把她當寶。張曉威的父母也不喜歡她,嫌她只上過技校,沒固定工作,也沒見過大世面,他們根本不承認她。

張曉威失蹤以后,盛衣總是睡不著,睡不著就坐在院子里的搖椅上,搖呀搖地回憶這些細節。

過去九十九天了,張曉威沒有任何消息。

五一節前,他說要去濟南參加同學聚會,盛衣不太高興,他們拌了幾句嘴,其實也就是一句話沒說好,張曉威發了脾氣,恨恨地賭咒:我要是對不起你出門就讓車撞死。

盛衣眼圈一紅,被噎得說不出話.張曉威氣哼哼地收拾東西。走的時候摔了一下門,沒有回頭。盛衣本來想叫住他,讓他換件新衣服,帶上剃須刀,不知為什么,這些話都沒說出來。

張曉威失蹤以后,盛衣總覺得胃里硬硬的,是那些沒說出來的話變成了石頭,早知他就此不回來了,盛衣怎么也不會跟他慪氣。

小院里的夜來香開花了,盛衣把搖椅放在花叢邊,還是有蚊子來叮她的腳,算了,能吸引有生命的東西駐足總是好的,即便這種喜歡來自于幾只卑微的蚊蟲。

綠萼花店新來了一個小店員,鼻子眼睛都圓圓的,像一個一個的句號。

盛衣拿著照片給她看:這是我丈夫,你見過他么?

照片上的張曉威笑著,露出八顆牙齒,顆顆皓白如貝.每一次吻到它們,盛衣都會渾身潮濕,有種溺水的感覺。

小店員仔細看看照片,搖搖頭,圓眼睛變成了問號。

可是我親眼看見他進了綠萼花店,然后就不見了。

這番話盛衣不記得重復了多少遍,先是丈夫單位的人,然后是婆婆、鄰居、警察……他們不厭其煩地問,盛衣總說:我親眼看到的。

所有人都在想:張曉威為什么要去綠萼花店?

五月三號,他給盛衣打過電話,說晚上去濟南,三四天后回來,等著我。盛衣忽然有點委屈,難道我是一條魚么,顧不上吃就放在冰箱里凍著,回來一解凍就能吃,她一委屈就說不出話,索性掛了電話。

如果盛衣知道這是最后一次聽見張曉威的聲音,她肯定會對他說好多好多話,直到兩鬢斑白。

當時卻不是這樣,盛衣掛掉電話就出門了,覺得心里發堵,不知怎么就走到興慶宮門口,那兒有一排燈箱廣告。一個黑發貓眼的女人舉著手機,張曉威說過,盛衣長得很像她。

兩雙貓眼對峙著,盛衣忽然有點自卑了,人家是歌星,開演唱會一張票賣六百多,自己有什么呢?張曉威當初為她和家里鬧翻,兩人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多虧宋子臣,張曉威的校友,如今在規劃局當著不大不小的官,張曉威帶著盛衣低三下四地去求他。宋子臣看一眼盛衣,她慌慌地躲,心說這人的眼睛里怎么有雪花和刀子。三天后,宋子臣幫他們借到一間小平房,又幫盛衣安排了一份在園林公司打雜的工作。

小平房光線很暗,盛衣把墻刷成了櫻花紅色,屋前屋后種滿了花,宋子臣來看望他們,送來一張搖椅做新婚賀禮。彼時薔薇正好,盛衣挽著長發斜插一朵紅薔薇,宋子臣捧著她新砌的綠茶,半晌竟無言。

從此很少聯系,張曉威買了禮物去謝宋子臣,他堅決推辭,只留下了盛衣親手栽的幾盆花。

在下午偏西的陽光里,盛衣想著這些生活的瑣屑,它們如同陽光下的浮塵一樣閃亮。然后,她毫無防備地看見了張曉威,隔著一條馬路,那個無比熟悉的背影一下子釘進了她的眼睛,只一喘息,盛衣的眼淚就洶涌而來。一輛公交車遮住了視線,她繞過去,奔跑著再繞過去,張曉威就不見了,他消失的地方是一個玻璃房子,綠萼花店。

宋子臣是在路過的時候忽然想起盛衣,于是決定去看看她。

盛衣從槐樹影里站起來,沖他笑笑,宋子臣反而不知道該說什么,坐下來默默吸煙。

你都知道了?

宋子臣點點頭,外面的人都在說這樣一個年輕女人不知怎么就沒了丈夫,什么樣的猜測都有,他每每聽見就心里發慌,只是沒想好該不該來。

一只蘋果從搖椅上跌落,宋子臣撿起來看,蘋果上刻著一個鬼臉,咧著雪白的大嘴,鼻子是一朵小小的梅花發卡,他看看盛衣,兩人都笑了。

盛衣說,今天是我生日。

本命年,宋子臣提議,應該出去喝一點酒。

盛衣點了一瓶龍舌蘭,她從來沒有喝過這種酒,只知道這是一種花,和馬蹄蓮一樣,有著動物的名字。宋子臣告訴她喝龍舌蘭的方法,先用檸檬擦手,再撒鹽,伸出舌頭猛然把鹽舔掉,一飲而盡,再慢慢地嚼片檸檬。

盛衣按他說的那樣伸出舌頭猛然把鹽舔掉,咕咚一口咽下那些酒,一條陰險的火蛇唰地竄進身體,她尖叫一聲,眼淚、鼻涕全冒出來,難看極了。endprint

就在這一刻,宋子臣看見了盛衣的舌尖,閃電一樣稍縱即逝,又粉紅又熱烈,他一下子被擊中了。

送盛衣回家的時候路過綠萼花店,里邊還亮著一盞小小的燈,宋子臣拉她進去,買了各色玫瑰送給她,這是盛衣生平第二次收到鮮花,她抱著七種顏色的玫瑰,搖搖欲墜,愣愣的一張小臉看得宋子臣心疼:盛衣,世間什么樣的花都配不上你??!

家里沒有花瓶,盛衣把花插在龍舌蘭酒瓶里,封了口,埋在土里,已是月上中天,下舷月,不甚明亮,遙遙照著小院里憑空綻放的馬蹄蓮,氣氛恍惚迷離,宋子臣嗓音沙啞地喚了一聲盛衣——忽地哽住了,眼圈微微紅了。

這個年少持重、中年得志的宋子臣,從來沒有像今夜這樣,顯得如此柔軟,如此敏感,他把臉埋在手心里,孩子般縮成一團。

沁涼的手指落入發端,是盛衣,她咝咝地吸著氣,宋子臣一把抱住她,嘴唇貼著一段優美的肩胛滑行……

盛衣打掉了已經四個半月的胎兒。

這個消息幾乎要了婆婆的命,兒子的離奇失蹤讓她一周之內變成了真正的老人,得知盛衣有了身孕后,她燉了湯去看望她,第一次開口叫她的名字,甚至想過要接她回張家調養,可她竟敢自做主張地毀滅了張家僅存的希望,婆婆一頭栽倒在地,醒轉后神情呆滯,手腳打顫,這種癥狀一直沒好轉,她拒絕聽到盛衣的任何消息。

在這熱騰騰的大地上,盛衣再沒有什么親人了,她辭掉工作在家休息,小桌上那碗紅糖水已經冷了。她裹著被子朝窗外看,張曉威失蹤了134天,他的東西還在原來的地方,家里的存折上還有1700元。盛衣想一想也覺得恍惚:他說過要她等,她果然要等,難道這一切是預謀好的么?

起初她常常睡不著,起來坐在院子里,聽樹葉嘩啦嘩啦地響,心里就沒那么寂寞了,總覺得張曉威會一下子推門進來,結束這個游戲。

他只不過是調皮躲起來而已,并不想離開她,他們的愛是真的?!⒁乱槐橐槐榈卣f服自己。她找到張曉威留下的舊球衣,汗味兒、煙草味兒、餿味兒混在一起,她穿上舊球衣鉆進張曉威的被子里,那一夜,盛衣睡得容光煥發。第二天宋子臣就來了,宋子臣喜歡她,從第一次見她就喜歡了,他要了又要,手腳從背后伸過來糾纏她,在她耳朵背后呵氣:盛衣,今晚讓我留下來好嗎?

他在求她,女人都喜歡被男人低聲下氣地求著。

她為什么要問這樣一個問題:你不回家行么?

宋子臣遲疑了一秒鐘:我離婚了。兩個月前。

就在這一秒里,事情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質變,盛衣忽然想起了張曉威,丈夫說,我們一定要想個辦法好好感謝宋子臣。盛衣,你說他喜歡什么呢?聽說他妻子身體不好……張曉威失蹤,宋子臣緊隨其后離婚,可是這能說明什么呢?盛衣覺得眼前發黑,腦子里有一群馬蜂在嗡嗡亂舞,她緩慢地推開了宋子臣,很堅決。

這就是最后一次,盛衣在一念之間變得遙不可及,這讓宋子臣簡直無法接受,任他或暴跳或哀求,盛衣始終不出一聲地抵抗著,只到他穿好衣服要走,盛衣忽然問:你見過張曉威么?

宋子臣臉色劇變,激靈靈打了幾個冷戰,他怪異地看了盛衣一眼,欲言又止,永不回頭。

周末早晨,有人敲門,很急。

盛衣呆呆坐了一會才確定真是有人找她,開了門,是丈夫單位的領導,那個戴黑眼鏡的黃主任她認得,黃主任說:趕快收拾一下,跟我們走。

無數個疑問天旋地轉,堵塞了盛衣的聲音,她竟然什么都沒問。

二十個小時,火車轉汽車,盛衣到了山東平度。

五月六號,一輛運送雷管炸藥等危險品的汽車路經平度市,發生爆炸,事故原因仍在調查中,現場除司機及押送人員外,還發現兩位死者,由于尸體破壞比較嚴重,死者身份一直無法查明,直到上周,環衛工人偶爾撿到一個殘損的筆記本,里面有張曉威的身份證。

干警拿出一疊照片,上面記錄著一些身體的片段,都是焦黑變形的,基本沒什么特征,學校領導面面相覷。盛衣卻忽然站起來,輕手輕腳地捻起其中一張照片,那是一張牙齒的特寫,已經被法醫處理過了,從滾滾油煙里還原它們本來的模樣,整齊方正,皓白如貝。盛衣盯著它們看了一會兒,慢慢地把柔軟的雙唇貼在照片上,她渾身潮濕:張曉威,我們回家吧。

疑團如霧:張曉威是去濟南參加同學聚會,五月五號大伙兒散了,他為什么要去平度?那天盛衣在綠萼花店門前看見的究竟是不是他?如果盛衣沒有看錯,他去綠萼花店是要見誰呢?

這一切,都不可能有答案了。

今晚又是下弦月,盛衣站在院子里,聽著樹枝劃破風的聲音,就在這棵槐樹下,宋子臣曾把她的雙腿舉起來,架在肩膀上,那一刻,盛衣在想張曉威為什么不回來?后來她又獨自去了醫院,把雙腿架在特制的架子上,醫院的味道讓她想嘔吐,她問那個小護士:能給我噴點香水么?接下來盛衣似乎睡著了,很安穩的一覺,只到麻醉師叫醒她,端來鐵盤里一團血肉給她看,說打下來了,是個男孩,直到那時也沒有疼。婆婆趕來扇了她一耳光,響徹云霄,也不怎么疼,她看著那個老太太縱橫的老淚,心里有些糊涂,誰知道為什么呢?她只是覺得不能這樣,不能不明不白地生下這個孩子。

如今,都過去了,一切恍若隔世。

此生只剩下盛衣和自己腳下這一團瑟縮的影子,這個空蕩蕩的夜晚,張曉威的聲音一句一句從胃里那個硬硬的地方往外跳:盛衣,你這個樣子好看死了。盛衣,我把你當寶。盛衣,我要是對不起你出門就讓車撞死。盛衣,等著我……

巨大的痛楚突如其來,盛衣破門而出,淚流滿面。

下雨了,路上滑溜溜的,一聲異常刺耳的急剎車,車燈只射在盛衣放大的瞳孔里,她感覺自己飄了起來,這一刻,她異常清晰:按照物質不滅定律,張曉威消失了,他還在,成為盛衣心中不渝的愛。此刻若盛衣消失了,她也會變成其它東西,比如眼淚,比如救贖,比如生死相許,最重要的是這份愛情中對于誓言的永不懷疑和對于等待的永不放棄又回來了。

盛衣微笑著落下來,在城市的暗夜里,盛放如蓮。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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