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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2017-09-27 22:07吳浩
椰城 2017年3期
關鍵詞:栗樹石頭

吳浩

活,活的是自己,也是別人。

夏日的午后,日頭不知何時早已隱去了灼目的光熱,遠處傳來滾滾的雷聲,低沉而又沉重,屋外檐頭上方東南角天空的那團濃云,不一會兒便卷了過來,鋪滿了整一片天,遠處清晰可見的山巒漸漸地模糊了,煞白一片、霧一般的雨線翻山越嶺地奔來,沒多久功夫也蓋滿了整個嶺屋村。豆子大般的雨點噼噼啪啪地迅猛地下起來,在早興家屋外的土場上砸開了一個個金色的小土洼。黃豆稈子早已收拾進了屋,都整齊地碼放在屋階前,蓋上了藍白紅三條色的大尼龍布,邊角用斷磚頭塊兒壓嚴實了。早興滿是刻痕般的額頭上滲著點點汗珠,臉上卻現出釋然的模樣,顯然是為趕在大雨前已經收好了豆子而寬心了。夏天的雨,來得總是急躁的,沒有商量的余地,人們收獲好的花生、豆子什么的一些作物,難得能曬上幾次好太陽,每每要擔心大雨的侵襲,所以不得不時時在意,卻連睡午覺都睡不安穩,夢里也還在趕著收谷子、收花生,生怕驟然而至的大雨毀了自己大半年的心血。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滾滾的雷聲也愈加厚重了,天,逐漸又暗下來了許多,似是要入夜的模樣,但早興望了望堂屋墻上的圓盤鐘表,也不過才是下午四點十分的樣子。早興端著一碗茶,在靠著門邊的老木椅上坐了下來,起了皺紋但又不失幾分精神的兩眼卻怔怔地望著門外的雨,看那被雨滴砸開的一個個小坑,那些坑坑洼洼,像極了他剛種在地里的豆子,又像收獲時節的倉里的谷子,濺起的小水花,金燦燦的,在那金燦燦的光澤里,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滴在黑色泥土里的每一粒粒汗滴,也不由得不想起他生命里的那些眼淚。

“早伢哩!莫困了,快點起來去撿柴,今日日頭正好哩!”長三爹在堂屋前邊搓草繩邊仰起脖子向著早興睡的那間房喊道。早興被他爹喊醒,睜了睜迷糊的眼睛,不情愿地走到堂屋前的那口破水缸邊,舀了幾瓢水洗了把臉,頓時清醒了幾分。正準備去灶房燒火,早興卻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跑到他爹跟前,興沖沖地說;“爹,我想上學堂?!遍L三爹搓草繩的手像突然碰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一樣不再活動了,隨即抬起頭,看了看早興那略帶睡意卻滴溜溜的黑眼睛,他滿臉認真模樣,帶幾分怯意,長三爹又低了頭慢慢地邊搓那手里的半截草繩,邊低聲地說道:“上學堂干么子,家里沒人干活哩,你該不會是想躲懶吧!”“不是哩!我昨夜做了個夢,我讀書呀,當了官哩,和丹爹兒子九重伢一起管一個縣哩!”早興忙說道。長三爹哈哈笑著說:“做夢的事,你伢兒倒當真了,再說了,當官有什么好的,搞不好丟了命哩,你還是在家撿柴好哇,快去把鍋里那幾個紅薯趁熱吃了吧!你都沒吃早飯吶,我吃過了?!遍L三爹把搓好的一小節草繩擱在腳邊又拿起另一把干草。早興站著不動,眼睛巴巴地望著他爹,他爹卻一聲不吭,只低著頭搓那手里的草。他終于覺得,爹說的話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從此早興這半輩子也沒提過讀書的事了。

沒提過讀書的事后,早興每天依舊是拿了扁擔和柴刀上山砍柴,有時候,他爹也會和他一起,有時候是和其他的同齡小孩一起,總之,在砍柴擔柴的日子里生活著,也覺得沒什么不好,自在得很。一天傍晚,早興又擔著與他身體不相稱的滿滿兩捆干柴走在家門前不遠的小路上,突然聽到身后有人在喊自己,“早伢!快走!快走!牛發瘋了,要斗人嘞!”是他爹,他爹正滿身泥巴在追著自家的那頭老黃牛,老黃牛脖子上卻還掛著牛軛,身后拖著鐵耙正一路朝自己這邊沖過來,看到這架勢早興嚇蒙了,隨即擔著柴跑起來,實在是跑不動了便扔下了柴跑,趿拉著的破布鞋被甩在路邊的刺蓬叢坡里,可自己終究跑不過那頭老牲畜,老黃牛早已沖到了身后,自己不知怎么的下意識就橫趴在了地上,緊閉了雙眼,誰知那老黃牛是怎么回事,竟從自己身上一躍而過。身后的鐵耙也似乎飛了起來,從早興身上“跳”了過去,滿身泥巴的長三爹吃力地跑到早興身旁,慌忙地問早興有沒有受傷。早興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卻分明抬頭瞥見老父親眼角的淚花。后來,每每想起這段經歷的時候,早興總會喃喃自語道:“其實,我也許早就該死了,那十二個釘的耙肯定得把我掛死,天知道……”

長三爹死的時候,是冬天的傍晚,屋外的雪下得正猛,人們說,那年的冬天是最冷的一年,雪也是下得最大的一年,丹爹家的牛棚被大雪壓塌了,請了兩天工才修好。山里也滿是被壓斷了的樹。早興那天早晨天蒙蒙亮就去請來了隔壁村的明康醫師,醫師把脈問詢之后,悄悄地把早興叫到堂屋外低聲對他說:“早伢,你爹……情況不太好,提前準備些吧?!?/p>

“我爹……什么病啊,明康爹?!痹缗d忐忑不安的試探問道。

“腦溢血,怕是要半身不遂了,琢磨著撐不過這個冬天?!?/p>

“……”

“能治嗎?”早興猶豫了很久才問。

“治不了,治也沒多大用處,好好照顧你爹最后的日子,況且,這年頭誰又看得起這大病啊。唉,這都是命啊,早伢啊?!?/p>

“明康爹……我知道了,您等會兒走哈,麻煩您了嘞?!痹缗d強忍住了淚水,轉身揉了揉通紅的眼圈默默地跑進屋里,在伙房的梁頭上取了兩塊臘肉,慌忙跑到屋外準備送給明康爹當診費,家里實在沒什么其他東西了。只見,屋外潔白的雪地里留下一串腳印,明康爹早已離開。雪又下得緊了,屋里傳來長三爹急促的咳嗽聲,早興慌忙回房跑到床前,把他爹扶起來靠著床背坐好,又給爹端了碗熱水,看著他喝下去。

“早伢兒,咳……咳……咳……我自己,我都知道,你也,別瞞著我了?!遍L三爹喝了口水,又咳嗽了一陣子說道。

“爹,你會好的,我還想跟你去山里撿柴哩,你睡會兒,外面下大雪了?!痹缗d臉上裝作開心的樣子,心里卻不是滋味,嘴角分明有些顫抖。

“早伢兒,爹沒用,爹這輩子對不起你,你娘早早地便離我們去了,我一輩子就會種地,我知道你以前想讀書,但是沒辦法啊,家里啥都沒有,我也不懂什么,能教你的,也只有種地了,咱們莊稼人會種地,就餓不死人,你往后要好好活下去,爹不能再管你了?!遍L三爹說著,把頭望向了窗外,黑色木頭窗上糊的泛黃的油紙被風吹得鼓脹起來,風聲似乎平息了,那整張紙又漸漸像咽了口氣般癟了下去,他仿佛聽到后山上那棵粗壯而結實的水栗樹發出了嘎吱的響聲,那株水栗樹,是他四十年前種的。那年,他爹死了,他和如今自己的兒子一模一樣,守在床前,端茶倒水,可他爹還是死了,死之前,讓他在后山上種一株水栗樹,他沒忘記他爹的囑托,把父親的墳也修在了樹旁。endprint

“爹哩!你說的都是甚么話呀,讀書有什么好的,九重伢讀書出去了,還不是到現在都沒回來哩,丹爹都不認他那個兒子了。我再也不說讀書的事了,以前我小時候是不立事啊,說胡話呢?!痹缗d似乎哽咽著說道。

長三爹回過神,看了看早興,“你快去,后山看看,我們家那棵水栗樹,是不是斷了?!?/p>

“爹……”

“快去啊,快回來告訴我?!?/p>

“好嘞,爹……”

早興看了看他爹,滿是補丁的藏青色被鋪下現出瘦小身軀的輪廓,他的嘴一翕一合地喘著粗氣,一頭像秋天的野草般枯萎而泛白的頭發,亂蓬蓬地生在一張枯黃的臉上,滿是皺紋的眼角里卻分明掛著兩行渾濁的眼淚。那眼淚似乎沒有生機,又似乎像夏天的雨點那樣,沉重,在皺紋橫生的黃黑色臉頰上滑落下去。但又似乎看見爹的嘴里又囁嚅著什么,最后轉而沖他笑著。

別過頭忍住鼻腔里那股酸流,早興便急忙地跑向了屋后的那座山,穿過屋后的陽溝,一條滿是白沙土的小路被白雪鋪蓋得沒了蹤跡,小路邊原是一畦畦修整的菜地,從山坡上一排而下,一級一級,從下往上看,就像登往后山的階梯一般,神圣而美麗?,F在卻都長滿了潔白的雪花,只見壟溝起伏,像一座座壘起的城堡,在這個嚴寒的深冬里,注視著前方的那個似乎搖搖欲墜的小瓦房。早興沒有上山,他知道,沒時間了,只朝半山腰望了一眼那棵挺拔的樹,便又轉身跑回了父親的床邊。

“爹,樹好著,沒斷?!痹缗d似乎在用哀求著什么的語氣說道。

“……”

早興只看到他爹的嘴在動著,卻沒說話,慌忙把耳朵湊到跟前。

“……我死了,在后山,再種一株水栗吧?!遍L三爹的氣息微弱,斷斷續續說道。

早興緊抓著父親的手,連連答應著:“好嘞,好嘞……”眼淚終于止不住地往下流,終于,他緊握著的那只如水栗樹般干枯而粗糙的手漸漸涼了下去,涼了下去。窗外傳來低沉的風聲,被雪壓彎的竹子吱吱作響的聲音更添了早興心里的一份沉重,冰冷的空氣似乎停滯了,滿是補丁的被鋪不再起伏,里面瘦小身軀的輪廓似愈加瘦小。終于,“嘭”的一聲響,枝頭堆滿的積雪狠狠地砸向了地面,久彎的竹子大概又挺立起來,早興的眼淚染濕了藏青色的被面一片,現出一塊黑色的淚漬。屋里似乎漸漸暗了下來,長三爹的表情平靜而慈祥。早興瞬間從悲傷里清醒過來,一徑跑到場屋對面的丹爹家,告訴了父親的死訊。

長三爹的喪事辦得倉促而簡陋,大雪的天氣凍住了所有人的熱情,也凍住了人們的悲慟,村里的平靜生活依然如往日一般平靜下去,仿佛亙古不變。一個人的離去,也許只在某一天里突然被某人記起,活著的人便才開始明白生命的意義。這一年,早興才十歲,這一年,是農歷公元一九四零年。

早興遵了父親的囑托,又種了一棵水栗樹,多年之后,他才在一個雪夜的晚上明白,父親說的,爺爺希望在自己死后種上一棵水栗的事,那究竟代表著什么,那年,早興也正想著多年前的事,兩鬢也早已斑白了。

那棵老的水栗樹就種在山腰的菜地旁,粗壯的樹干在寒風中巋然不動,樹干的周身,長著幾個像結痂的傷疤一樣的瘤,樹葉并沒有掉光,樹枝也都挺挺然,只是上頭都落滿了雪花,樹底下也還看得見落在枯草地里的一些暗褐色的發霉的水栗球。樹的旁邊,是一座矮矮的土丘,土丘上早已布滿了干枯的芒草,芒草耐住了酷寒的冬日,卻沒抵得過風雪的肆虐,厚重的大雪壓塌了許多大樹,何況這蓬蓬的幾株枯草。土丘的前頭,一方布滿青苔的石碑靜穆地立著,石碑上頭也堆積著小小一方白雪。在這座土丘的旁邊,又新立著一座椅子墓,新封的墓碑上頭,也蓋滿了皚皚白雪。兩座碑的前方,是白茫茫的一片天,遠處的群山在氤氳的冷氣中若隱若現,下面梯田般的菜地,依舊了無生氣,大雪掩蓋了一切,但那所仿若搖搖欲墜的小瓦房的上頭,終究還是升起了裊裊炊煙。

冬天終于過去,清明不知不覺就來了,早興在那煙雨朦朧的日子里完成了父親的遺愿,新墓的旁邊,從此,又長起了一株水栗樹。

十年后,丹爹也死了,是被槍斃的。誰能想得到,他那樣的人,怎么會落得這樣一個下場,丹爹的一生拮據而勞苦,他是地主,但僅僅是地多而已,丹爹的家業,靠的是一袋洋錢,丹爹的爹,是海清爹,他一天傍晚割牛草回家時,意外撿了一袋洋錢,據說那袋子錢是日本兵遺落的。從此,海清爹就用這袋錢買了許多田地。后來的丹爹,繼承了這些土地,卻過了一生省吃節用的生活。丹爹被槍斃時,是被拖走的,嘴里喊著不想去,可是,村里的人,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拖走,丹爹的尸體是早興和先仁兩個人抬回來的。早興抬著丹爹回家的路上,他看到了丹爹的眼角里滿是淚水,臉上的神情顯得有些痛苦。那一瞬間,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下滿大雪的冬天,想起他爹的模樣。

時間就這樣在每一段生命里靜靜地流淌,默不作聲,不知覺中,后山的那兩株水栗樹早已郁郁蔥蔥,老的那株更老了,葉開葉落依舊,而新的那株,也布滿了裂開的紋理,樹干直竄云霄,夏日時節結出新嫩的水栗,不知何處來的松鼠也時常雀躍于兩樹間,分外自由。兩座墳頭,青苔斑駁,山丘上都長滿了芒草,荊棘遍布,下面一畦畦修整的菜地,種上了一片片碧綠的紅薯,可菜地下的小瓦房依舊是那座小瓦房,但沒顯得那樣搖搖欲墜了。房子北頭的草棚里,時時傳來哞哞的牛叫聲或是砍柴的聲響,無處不顯現出房主人的辛勤。

得知只一分差距的早興,一言不發,悶聲不響地出了門傍晚才回家。兒子石頭高考失利了,這給全家簡直是毀滅性的打擊。石頭是早興的大兒子,從小就聰明乖巧,早興知道,自己一輩子沒讀過書,吃過太多的苦,當年他爹對他說的話,他含著眼淚聽進了心里,但從來卻沒有怪過父親,現在,自己有了兒子了,希望他有出息,便不惜一切代價想讓他爭氣,也算是為圓了自己的夢。所以,地里干活,從來都沒讓他沾過手,鋤頭把兒都沒讓碰過,為的是不能耽誤他學習,穿的是家里最好的衣服,為的是不讓他在學校里被別人瞧不起,吃的都是家里帶到學校去的白米飯。好在石頭從小就爭氣,給早興長了不少臉,每回走在路上,碰上熟人,別人總會說到自己的兒子是多么的機靈乖巧??稍缗d昨晚躺在床上又想,要是石頭從小不那么會讀書,那該有多好啊,至少也不會像今天這樣,似乎所有的賭注都被輸盡。想到這里早興不禁有些煩躁,便悄悄起身摸黑到堂屋坐了下來。在高腳桌上拿了卷好的煙絲一口一口地抽了起來。屋外沒有月光,唧唧叫的秋蟲也早已沉睡了,在這深夜的黑暗里,寂靜而壓抑,但隔壁房里傳來極細極細的哽咽聲,打破了這安靜和壓抑,在沉靜中顯得那樣的清楚,早興的心不覺松軟了,他知道,兒子是很懂事的,經歷這樣的打擊,是他所不能承受的,在他瘦小的肩膀上不該肩負著全家這樣矚目的重擔。他想敲門進石頭的房間,可是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知道,這時候他不能進去,因為在這個沉睡的深夜里,每個人都有自己可以哭的權利而不被別人看見甚至嘲笑。endprint

早飯時,石頭草草地扒拉幾口飯就放了碗筷。早興低著頭喝完了碗里的菜湯,放了碗筷朝石頭說:“石頭伢,待會兒跟我走吧,你拿上你的被鋪?!笔^媽也忙起身從房里拿了早已用破布繩捆好的被子。

“爹……”

“再讀一年吧,別浪費了……你學的東西?!痹缗d改口說道。

“我……沒浪費?!笔^低下了頭,他知道他爹本來想說什么。

早興拿了扁擔挑起了柴和一壺油,對石頭說:“走吧,去學堂,交學費,再考一次?!?/p>

石頭他媽把捆好的被鋪交到石頭手里,拍了拍石頭身上的灰塵,“石頭,跟你爸去吧,我們相信你?!?/p>

石頭低著頭看著腳下的地,腳步遲遲沒有邁開,終于,他抬頭看著早興說:“爹,我不讀了?!闭Z氣中分明帶著一絲哀求與悔恨。

屋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的模樣。

早興知道,全家的心血都花在石頭一個人身上,而石頭的這一分差距,讓石頭以前的種種信心與幻想都煙消云散,也讓自己這個原本就貧窮的家,燒起了一場洗劫般的烈火。他想起了以前小時候做的那個夢,夢里,他上學了,他覺得從此他放牛、砍柴似乎都有不一樣的體會,他知道了牛也分很多種,柴也分很多種,不僅認識,還能寫出來,寫的字端端正正,人人都說好,丹爹家的九重伢回來了也還請自己作詩??墒?,長三爹的話又再次在耳邊回響起來:“早伢兒,爹沒用,爹這輩子對不起你,你娘早早地便離我們去了,我一輩子就會種地,我知道你以前想讀書,但是沒辦法啊,家里啥都沒有……”長三爹眼角的那顆眼淚似乎流進了早興的心里。

早興放下扁擔,心底里的憤怒與悲傷化作了一聲嘆息。

“爹,我不怪你,我也不后悔!”石頭堅定的眼神和語氣,早興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不用再過多說什么了……

日子一天天過著,從此,在田間地里,山里,多了一個年輕的身影。

一個突如其來的契機,讓石頭終于又拾起了課本,也讓他從當年的學生,成了講臺上的老師。民辦教師的工作給了石頭對生活的熱情,終于也讓那一畦畦修整的菜地前的小瓦房成了一座嶄新的小平房。早興一如既往勞作于田地間,歲月不知覺攀上了他的兩鬢,他的模樣,越來越像那年的長三爹。

民辦教師終于可以轉正了,早興比誰都要開心,兒子石頭的將來似乎一片光明。公元一九八七年,通城縣里有文件通知,縣城大量招民辦教師,每個鄉鎮大隊學校民辦教師都可參加,考試合格者錄用轉正,石頭聽到這個消息,不及通知家里就滿懷期待報了名參加考試,果然不出所料,考試成績一出來,遠高分數線,多年的苦心堅持似乎讓石頭有了回報。早興那天接到兒子的消息,在地里干活愈加賣力起來,心里說不出的歡喜。

那年正是六月份的時節,那天傍晚,天沉沉的,早興正坐在門前抽著卷煙,自家的大黃狗沒精打采地趴坐在他的腳邊,耷拉著耳朵。遠遠望見石頭拖著一身被扯破的襯衣走回來。

“這是怎么了?”早興忙起身上前問道。嚇得腳邊的狗走開了。

“他娘賣X的,就是我們鄉的那貨,害死了我們鄉一鄉的人啊,轉正的事,泡影都沒了!”石頭忍不住罵道。

“哪個啊,這怎么成,這是上頭的文件,考上了就要轉,哪個說沒了哩!”

“是上頭說的,縣里來文件了,不要九嶺鄉的人?!?/p>

“我們鄉就不是人?他娘的,這不給個說法,我們就去打官司?!痹缗d把手里半截煙重重地扔在地上罵道。

“不是這樣的,爹,這都得怪我們鄉那鄉長的賊崽,他那個貨,考試沒考上,他老子就給他搞關系,關系沒搞牢,被上頭的人查到了,一聲令下,九嶺鄉全鄉的民辦教師,都不要了!為了這事,好多人都去他家鬧,這不,打了一場群架,出了口氣有什么用?!笔^說完低著頭,悶悶地走向了屋里。

“良心都被狗吃了……唉……”早興在心里喃喃想著,便沒再說話了,又點燃了一卷煙一口接著一口悶悶地抽著。抬眼望了望門外的天。

屋外低沉的天空逐漸陰暗起來,緊接著便星星點點地下起了雨,雨勢越來越大,遠處傳來轟隆隆的雷聲,低沉而厚重,仿佛意味深遠,碩大的雨滴狠狠地砸向地面,在水洼里濺起一片水花,在土場上鑿開一片小小的淺洼……

早興看著屋外的雨還在肆意地下著,腦海里剛泛起的那些陳跡也漸漸被屋外的雨聲湮滅。手里的茶,飄蕩起氤氳的苦香氣,墻上的圓盤鐘表指著下午四點三十一分的位置。他喝了一口茶,轉回房拿了一把傘,朝著后山上那兩棵水栗樹方向走去。

他明白,活著,過的是現在,而不是過去。自己也終將成為過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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