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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一片陽光

2017-10-16 19:09田珍穎
北京文學 2017年10期
關鍵詞:蔣先生同學老師

田珍穎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這代代傳下來的古訓,是我們這個民族對師道的敬畏。

“父”存在于血脈中,“師”存在于精神里。

我的師長們在我的精神園地里,永遠是一片燦爛的陽光。當我業績有進時,他們光亮而溫暖地照耀著我,為我的長進而快樂;當我遇挫難行時,他們更加光芒四射地照耀著我,喚我奮進,催我前行。

我心里記著每一位教過我的師長,然而我卻始終沒有攢夠筆力來描繪他們。他們太平凡,然而卻平凡得深厚。我只能選擇幾位師長,記于此文,以完成我對師道的敬畏和感恩。

先從小學說起,我要寫的是一位姓黨的老師。

那時,西安古城已經解放了。我在第二實驗小學上學,正好要從小學四年級升入五年級。我們班同學聽說要換班主任,著實在教室里敲桌拍凳地歡鬧了一陣。因為我們被四年級時的吳老師“統治”得太苦了。吳老師,男,冬天穿件黑布棉大衣(我們因此給他起外號叫“黑大氅”)。他從師范剛畢業,年輕氣盛。經常體罰我們,輕則靠墻站,重則全體下跪。發起脾氣來,教鞭“嘩嘩”地敲著講臺,嘴里常帶臟字,他常常無端地發火,弄得我們不知所措,連我這個班長也常得躲著他。一聽說他調到別的學校了,最歡喜的是我們班。但新來的老師咋樣?無人知曉。

所以,上課鈴一響,我們“嗖嗖”地跑回自己座位,靜靜地等待著。

或者是慣性作祟,我們被吳老師訓練得一聽見上課鈴,超速度坐好,低著頭,誰也不敢正眼看吳老師。

黨老師是怎么走上講臺的?事后,沒有人能說清。

第一堂課,就這么心平氣和地上下來了。黨老師只用教鞭指著黑板上的生詞,帶著我們念幾遍,就輕輕地放下教鞭(后來,黨老師教我們兩年的時間里,教鞭就只這一個用處)。下課了,望著黨老師走出的背影,我們才正眼打量了這位老師——五短身材,眉毛特黑,一身藍色家織粗布的制服,圓口布鞋,他就這么服飾簡單地來上課了。

黨老師是披著春天的陽光來的。那時,我們的學制是從春天開始第一學期。黨老師愛笑,從不虎著臉訓人。以前,吳老師看到我們沒把掃除工具擺好,過去就是一腳,踢飛了掃帚,踢翻了簸箕,然后就是大聲呵斥,罰站罰跪??牲h老師從不這樣,他看到掃除工具擺亂了,一聲不響地去扶正擺好。第二天,我們的生活委員就會照他擺的樣子讓掃帚簸箕歸位。

我們班真像沐浴在陽光里,天天覺得暖融融。

就這樣,我幸福的五年級生活讓我天天咧著嘴笑。

但不久,就遇到了從未遇過的難事。

那天中午,我們提前到校的同學,都會在校門前的大影壁前停留,幾個布告欄、報紙欄在影壁兩旁,我們都會習慣地瀏覽一番。我是經常早到校的。這一天我正在報欄前看報,旁邊響起一個聲音,在叫我的名字。扭頭一看,是校長。

他姓李,矮矮的個子,說話是川貴一帶口音,他穿著軍管會的灰制服,是解放軍進城后,派到我們學校當校長的。

他當然認識我,因為我是少先隊大隊主席。他叫了我的名字后,就毫不避諱旁邊的同學,說:“你爸媽現在該是在監獄里吧?”

我如五雷轟頂般怔住了,竟沒注意到李校長和周圍同學是怎樣離開的。

放學回到家,我哭著向祖母訴說了經過。那時,我們偌大的家里,只剩祖母、我和一位保姆。父母在三年前,已開始將家業從西安轉到上海,只剩這空宅尚待處理。此時,西安就解放了。

祖母聽完我的訴說,十分平靜地說:娃,別怕,你爸媽好好的。說著從抽屜里取出一個信封,里面裝著前些時候爸媽從上海寄來的照片,照片上的他們穿著列寧服,滿面笑容。

第二天中午,我早早到校,在校長室前的過道里,靜靜地等著李校長從宿舍走向這里。我靠著墻,低著頭,沒看見黨老師何時走到我跟前。他問我站在這里干啥?我小聲地訴說原委,盡量不讓眼淚掉下來。他聽完后,毫不猶豫地說:這事你別管了,把照片給我,我轉給李校長。說完從我手里抽走裝照片的信封。

我忐忑地過了兩三天,黨老師叫我去辦公室,把照片還給我,說:沒啥事,以后再有人跟你說這事,讓他找我來!

后來,大隊輔導員史老師對我說,黨老師拿著照片去質問李校長:憑啥說人家爸媽坐監獄了?還跟校長說:我班的學生有啥問題,你為啥不通過我這班主任,直接就找學生說?十幾歲個碎娃懂個啥?

史老師說完,哈哈笑說,老黨真夠這個!說畢伸出大拇指。

又過了幾個月,李校長犯生活作風的錯誤被調走了。黨老師特別告訴我這事,還說:以后就不要為這事有負擔,你爸媽是你爸媽,你是你。

這是我一生中經歷的第一次政治風波,黨老師替我遮擋了風雨。后來,我走入社會,屢經風雨,再沒有遇到像我的黨老師這樣的人能站在我身邊!

黨老師于我之恩,還在于他發現并啟發了我的才華,在小學五、六年級時,是我一生中成長速度最快的時期。

記得有一個周末下午,學校組織少先隊的大、中、小隊長去看一部電影,是什么“歷險記”??赐觌娪?,我們排隊回校,臨解散時,大隊輔導員史老師忽然對我說:禮拜一升旗儀式時,你向全校介紹這部電影,還要說說觀后感。

我十分為難,卻不敢說“不”,猶豫間,我走進學校,來到黨老師宿舍門口。

那時,家屬宿舍在學校角落的一排房子里。黨老師剛剛挑回一擔水,正往門外的缸里倒;師娘在一旁洗衣服。

順便說一句,師娘從鄉下來,她比黨老師高半頭,壯壯實實的。黨老師常帶她上街,從不回避兩個人身高的差距。

看我來了,黨老師遞給我一個小板凳,自己坐在另一個小凳子上,順手拿起旁邊菜筐里的芹菜,邊擇菜邊問我有啥事?我囁囁嚅嚅地說著自己的為難。黨老師笑了,說:我當啥難事?這事能難倒你?

接著他說,你平時回答問題,表達得那么清楚;你作文寫得篇篇五分,敘述個電影有啥做不成?他教我,回去先把要說的寫下來,再記熟?!暗?,不是硬背,是記在腦子里,說話一樣,說出來!”他強調著,還一只手伸開,做了個手勢。最后,他一笑,說:“就像我講課一樣,從不翻備課本?!眅ndprint

我聽懂了。我想起他講課的樣子。我回家照他說的寫了,又反復記住。

但星期一,該我上臺講話了,我仍然緊張得手心冒汗,手里緊攥著稿子。我從隊伍最后向升旗臺走去,正好經過黨老師身邊。他一把抽走我手里的稿子,一揮手,小聲說:放開講,沒問題!

我毫無退路,只有勇敢地面對全校師生,一努力,竟聲音洪亮吐字清楚地講了一個電影故事,并贏得了一片掌聲。

從此,我變得口若懸河,多次參加講演比賽,并拿到好名次。直到我成年時站在講臺上講課,直到我兩鬢斑白在研討會上發言,我都是脫稿侃侃而談,這常使我得到“出口成章”的贊揚。這時,我都會記得和感激黨老師,他抽掉我手中稿子的一瞬間,那是如同讓花兒綻放的一瞬間,是為我排除膽怯、注滿信心和勇氣的一瞬間,他托舉起一個少年美麗的夢,開啟了我一生滔滔不絕的演講才能。

在黨老師當我們班主任的兩年里,我除了擔任少先隊大隊主席外,還是班長。黨老師經常毫不教條地教給我如何做人、如何工作。記得我們班有個非常調皮的焦同學。他經常在放學回家的路隊中搗亂,全然不把我這個隊長放在眼里。我們路隊經常因為他邊走邊玩,而不得不停下來等他,耽誤了一隊同學回家的時間。

我向黨老師告他的狀。黨老師非常耐心地聽我說完,問我:你知道他家的情況嗎?我搖頭。

于是,黨老師把焦同學家的情況告訴我。原來他父親打零工,母親臥病在床,每天勉力糊些紙盒貼補家用。焦同學不懂事、貪玩,一回家就得幫著糊紙盒。他不愿回家,總想在路上多玩會兒。

黨老師動員我說,你帶幾個同學,放學后到他家看看,幫著糊糊紙盒,做做家務,他或許就聽你指揮了。

我照做了。果然焦同學再不在路上搗亂了。我和幾個同學經常到他家幫忙干活,他在班上也變得守紀律了。

我們班在被學校評為先進班級時,在總結經驗時,特別以焦同學的轉變為例。黨老師對我們班干部說:要想領導人,先去打動人。這話,質樸而厚實,我記了一生,也用了一生。

小學畢業后,我離開了西安,來到北京,考上了女十二中,一上就是六年。

這是一所百年老校。解放前是一所教會學校,叫貝滿女中,創始人是教會的貝滿夫人。解放后,改為公立學校,命名為第十二女子中學。

在女十二中上學的六年,是我世界觀、品性、風骨形成的重要階段。

那是1952年,和我們年輕的共和國一樣,我們是踏著有節奏的步子走進女十二中的。圍著綠色松樹的操場,莊重的灰色小樓,庭院中如蓋的樹蔭,教室旁閃閃爍爍的小花……我們的初中生活,童話般地揭開了第一頁。

我們靜靜地坐在教室里等待班主任。我在心中勾畫著她的形象。事先早已聽到了關于她的許許多多的傳說:高中剛留校的優等生,十八歲,能指揮合唱,還會朗誦。

當她站在教室門口的一剎那,我不知道她是否有人們常說的緊張和激動,然而從她那淺淺的一笑里,我感到一股自信的力量從她心中升起。我望著她——白衣、藍褲、短發,單調的色彩和樸實的氣質和諧地融為一體。我不記得她當時發表了怎樣的“就職演說”,只是當下課全體起立時,我從她那絕不威嚴的外表里,感到了一種威嚴的內在。我十分感嘆:她只有十八歲??!

這就是我中學時代第一個班主任——蔣雯先生。

我是她班上的中隊主席,調皮,驕傲。然而,卻由衷地崇拜著我的班主任。為了這個,我寫了一首詩,記不清詩里的句子了,只記得至少有二三十行。為了把這首詩獻給我的班主任,我在燈下一筆一畫地抄寫著,那張白紙上事先已用鉛筆打好了格子,抄完后,又畫上了黃色的小鳥、綠色的柳枝,還有雜花相映。當時,自以為極其漂亮了。第二天,在下課的間隙里,趁蔣雯老師剛剛走出教室,我便將那折得極方正的紙遞給了她,她竟問也不問地接過去。過了一天,也是在下課時,她小聲對我說:“那詩我貼在宿舍墻上了?!闭f完瞇著眼笑著。我并不懷疑她的話,但我卻固執地想要證明它。于是,一天自習課時,我借故溜出了教室,悄悄地走進那個靜靜的小樓——我知道蔣雯老師住在這里,我躡手躡腳地走著,因為這座小樓學生們并不應隨便進來。宿舍門虛掩著,輕輕一推,便閃出一道小縫,恰恰夠我一只眼睛向里張望。我一眼便看到那張整潔的小窗前的墻上,果真貼著我的“杰作”。我高興得幾乎跳起來。一個孩子幼稚的心,得到了這樣的呵護,那是何等快樂的事呀!

那時,蔣雯老師更主要的職務是少先隊的總輔導員,統領著全校的紅領巾們。她總是腳步匆匆,但又總是朝氣蓬勃。在大隊日時,她站在操場正前方的高臺上,舉起右臂,領著我們高呼“時刻準備著”!她那洪亮而充滿激情的聲音,會感染得我們熱血沸騰。在這個崗位上,她工作了八年之久,于是,在我的關于女十二中的記憶中,她永遠是胸前飄著紅領巾的意氣風發的樣子。

我高中畢業后,上了大學,而后又走上工作崗位,但無論何時何地,我總能聽到她的消息,因為她桃李滿天下,又因為她的許多學生都那么由衷地愛著她、敬著她。

十年浩劫中,我曾在母校門口徘徊,到處可見的大字報,讓我心中無比美麗的校園,變得滿目瘡痍。我沒有看到蔣雯先生,或其他我熟悉的先生。一位校友告訴我:蔣先生是被“打倒”的走資派,大字報上說她“瘋狂地發展執行了修正主義路線”,說她在教育中大搞“人性論”,說她用“紀律”把學生變成“馴服的綿羊”。這所有在當時流行于社會的罪名,橫加于為教育事業鞠躬盡瘁的蔣先生的頭上,她承受得了這份重壓嗎?我悵然地從母校門口離開時,心中竟陡然感到一陣悲涼,想到:如蔣先生這樣的許多優秀的老師們,就被埋沒在這層層疊疊的大字報之中了,我們心中的女十二中豈不也隨他們的埋沒而消失了!

十年浩劫的結束,讓我們去追尋第二個春天。此時,我們見到的蔣先生,已兩鬢染白,眼神中透出一種歲月鑄就的嚴峻,而那嚴峻的后面,仍是當年那種激情四溢,她和我們的母校一起經歷了一場生命的歷練。她又走到學校的領導崗位上,又用她洪亮的聲音感染著花朵般的孩子們。她不再如年輕時高呼“時刻準備著”,但她在總結半生的工作時,仍充滿激情地說:“少先隊是我生命中的一束火焰?!碑斔蔀橐幻髮W教師,主講《教育理論》時,她的“中學教育管理”的專題,最早導入的思考,就是從少先隊工作開始的。endprint

我在《十月》雜志擔任副主編時,曾覺得文學的覆蓋面很局限,因此和中學老師校友聚會時,很少說文學。但蔣先生卻令我意外地經常議論到《十月》發表過的作品。不少有我任責任編輯的作品,蔣先生都饒有興趣地去閱讀了。當長篇小說《廢都》獲得法國女評委文學獎,其作者賈平凹獲得法國最高文學獎時,蔣先生都是最早打電話給我的人,她那永遠洪亮的聲音,那由衷高興的心情,從電波傳導過來,其感染力依舊不減當年。當我出版了新書贈與蔣先生時,她臉上的笑容,總讓我想起年輕時的她,她用這種笑容面對著屆屆學生的成就。最近,我將剛出版的長篇報告文學《金色生命》贈給蔣先生,她手撫著書的封面,竟然說:“我會好好拜讀,你是我的老師?!碑敃r,我惶恐得難以言述,我看著她的白發,心想:這是一個怎樣的老師??!

是啊,這是一個怎樣的老師呢?——奮筆至此,我卻難以有個明確的結論了。這時,我忽然想起,1992年蔣先生從教四十年時,學生們為她隆重地慶祝。就在那時她朗讀了自己創作的一首詩。詩太長了,一共48行,但跳出來的句子,卻讓她自己和聽著的學生們不禁熱淚盈眶。她在詩中說:“我們每個人就像一棵樹,經歷了春夏秋冬?!彼f這棵樹,“曾在風雨中挺拔,也盡情地在陽光中瀟灑,獻給了人間營養,也帶給世界芬芳?!彼f,“最美麗的是事業地久天長?!彼f,“不求功名卓著,不慕榮華富貴?!彼f,“生命只要再有一分鐘未來,就讓它實現60秒的延伸,延伸出根再增加養分,延伸出果實去占有第二個春天?!弊x罷這些詩句,答案油然而出——這就是我們的蔣先生,也是我們所有的老師們的寫照,他們是我們心目中永遠的老師。

我曾經想過,蔣雯先生教我時間甚短,但她是我心中的“永遠”,她給我的難道僅僅是“勤奮工作、永不停步”嗎?

其實,在這八個字的后面,有一個堅強厚實的支撐,那就是一個人生命力的旺盛,如火山爆發、巖漿噴射一樣。

上帝在賦予蔣雯老師一切才華時,也把一個負擔給了她,那就是由于母親的日本人血統,而帶給她的矮小的身材。她只及我班小個子女同學的身高,排列在班級隊伍中等的同學,與她說話,都要稍稍低頭。她沒有美麗的臉龐,沒有濃密的頭發讓她扎成當時流行的辮子。但在一群比她身高的人們中,她永遠是那個聲音最洪亮、情緒最激昂,并能讓這群人跟在她后面齊步走的人,她永遠在精神上領導著她的同事們、同學們。這就是生命力,它能沖破一切外形的缺陷,讓你昂首走在人生的道路上。

如今,女十二中已走過一百五十年的路程,在“文革”中改為男女合校的166中。無論它的稱謂如何變,但每次校慶時,各年級不相識的同學最多的相問是:蔣雯先生來了嗎?

這就是“永遠”,永遠的記憶,永遠的老師。

上高一時,我遇到了在我當學生的歷史中,對我最嚴的一位語文老師——余覺今先生,他在我作文本上留下的紅筆書寫的“4”分,成為我一生的警鐘。我習慣了在作文課上余先生把我的習作當范文讀,評點優長。但那一次,我惦著下課后的朗誦活動,寫作文時,筆下稍顯倉促,不想瞞不過余先生那雙眼睛,一個“4”分,落在我從小學到大學的作文史上,讓我終生銘記。

回想那次發作文時,我看到那個“4”分,頓感吃驚,心中還有些不滿。余先生讀著趙廣建(作家趙樹理的女兒)的作文,邊分析,邊從眼鏡框上看我一眼。他一定看到了我裝作漫不經心而實際心中不服的神情,就愈加分析廣建作文的細致之處。待他分析完了,我也心平氣和了,覺得自己的作文確有粗疏之處。

余先生從不正面批評我們,他溫厚待人,在修正我們的錯誤時,常常是點到為止,手下留情。比如,上課時,哪個同學走神兒了,他一定恰當其時地點名,叫你回答問題。然后不管你答對答錯,他都會輕輕地說聲“坐下”。我常被他點名,也常在他輕聲的“坐下”后,不敢再有造次。

余先生不茍言笑,師道在他身上體現著十分地尊嚴。但他的尊嚴絕不冷峻,他把師道的尊嚴,化作一種溫暖,緩緩地輸向我們,讓我們既感到師道的不可動搖的尊嚴,又感到那尊嚴中深厚的暖意。

比如,我們的文娛委員李維玲,多才多藝的一個女孩,卻從初中三年級起,讓作文像鐵柵欄似的擋住了路。她看了不少有關作文的書,每篇作文都費力地布局謀篇,但就是寫不好,分數也上不去。待到余先生教語文,維玲的作文仍無長進,她覺得自己在作文課上一定是余先生不予關注的學生。忽然,有一次余先生讓我們自由命題寫一個場面。這種看似簡單的練習,并不比一篇結構完整的作文容易寫。維玲苦思冥想,忽然想起自己經歷過的一次迎賓的場面:外賓如何滿面春風地出現,群眾如何自發地迎上去,孩子們跳著揮舞鮮花,女孩兒們辮子都甩起來……發作文時,維玲意外地看到了一個大大的紅“5”分。余先生長長的評語中,告訴她:寫自己熟悉的,寫生活中發生過的……從此,維玲面前那扇鐵柵欄移開了。她寫作文從此如她唱歌一樣歡暢。她在作文本前再不皺眉了,因為她知道,余先生關注著每個同學的每篇作文。

還有一個關于余先生的故事,主角是語文課代表張彥。這是個愛笑的女孩兒,一笑兩個酒窩,而常常這笑是被余先生引出來的。原來,余先生對課代表張彥的“指示”,總是用一張字條傳來。字條上工整地寫著:“張彥同學,×××同志沒交作業,請催交?!钡鹊?。署名永遠是字體漂亮的“余覺今”三字。余先生在寫好這張字條時,常在教研室從玻璃窗向外看,一見有我們班同學經過,他就兩步奔出教研室,讓我們把字條帶給張彥。這樣的次數多了,帶字條成為我們班一道風景。拿字條的人,一進教室,就大呼張彥,然后,當眾大聲讀著字條上的內容。最后,更大聲地讀著“余覺今”。這時,教室里一片善意的笑聲,張彥更是一邊笑出兩個酒窩,一邊忙不迭地滿教室收作業,然后,急匆匆地奔向余先生的教研室。我們班特別喜歡余先生的字條帶給我們的歡笑。小小的字條是那樣地將余先生的溫暖帶給我們。

在講著上面的故事時,張彥和維玲已經七十六歲,而我長她們一歲。我們爭著你一句我一句地講著,心情都回到那個屬于我們和余先生的時代,仿佛先生還在我們身邊。endprint

高中二年級時,我們的語文老師換成蔣震先生,他還是我們的班主任。

蔣震先生是我在前文中寫到的蔣雯先生同父異母的哥哥。師母楊中平,是與蔣雯老師同級畢業又同時留校任教的老師。他們一起在女十二中的園地里,培養著我們。

蔣震先生,也是不茍言笑,但表情中總帶著文靜的深意。他講課的風格,沉穩、發人深思,甚至在課文的激烈處,他也不加快語速或提高聲調,而是從不動聲色中,將他發掘的思想,輸送給你。

記得他講魯迅的《藥》,即使是刑場上的鮮血淋淋、人血饅頭的慘不忍睹,他也是用深沉的語調敘述著,絕不刻意渲染。只是一字一頓中,讓你體會到深處融入潛流的內涵。

他講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時,從范讀中,就清晰吐字,緩緩讀來,絕不用朗誦的腔調表演內容。一堂課講下來,這首長詩中的許多句子,我都可以背誦。

蔣震先生講課時的情感激越,常常在他龍飛鳳舞的板書中透露出來,這是他平息激動的時候,而他這樣的板書內容,又恰恰是他要傳送給你的激越情感。我在蔣先生教授語文的一年里,懂得了什么叫“潛移默化”;懂得授業者傳達給我們的,不僅僅是技巧,那在技巧之后的內質,才是影響我們一輩子的財富。

與余覺今先生一樣,蔣先生也從不正面批評我們,他不大注意我們外露的細節,卻一點也不放過對我們品質的修正和滋養。

蔣先生和我有過一次令我難忘的談話。起因是,我們班的一位鐘同學(化名),喜歡我的爽朗干練,而希望和我成為好朋友。但我偏不喜歡她的做作,也嫌她有哮喘病,終年喉中有痰,而有意地疏遠她冷落她。她苦惱地向蔣先生訴說了自己的心緒。于是,一個冬天的下午,蔣先生叫我到教研室,他和我圍爐而坐,他一邊用鐵通條撥開爐中的煤球,讓爐火旺盛,一邊拉家常地語調平平地直說鐘同學的苦惱。待聽完我的申訴,他娓娓而談,說友情對人生的溫暖;說一個人要學會和各種人相處才為俊杰;說一個人心胸如海,才能容得別人的不足,而生活在相互通融中……

那次談話,必是我終生該銘記的。因為我當時就體會出了蔣先生的細致用心:他是用鐘同學的事作引子,把我引入一個做人的大境界中。而這正是那時的我的缺陷。

蔣先生是位博學、并因博學而眼界開闊的人,他經常拿些課外的文章讀給我們聽。一次,他拿著吳祖光先生的文章讀給我們,吳先生在那篇文章中抨擊一個解放軍用槍擊斃一只猴王的事。

這件事是蔣先生在上世紀90年代末去世時,我班的同學倪乃先想起的。而讀那篇文章后不久就是“反右”,那時我們聽說,如果女十二中的右派數目再增加,蔣震先生一定忝列其中。

說到“反右”,我又想起那位鐘同學。蔣先生那樣關顧著她,去說服我以友情為重后,鐘同學竟在“反右”中給蔣先生貼大字報,批判他的“資產階級思想”等等。那時,我們的風雨操場里,掛滿了大字報,“反右”之風吹遍這個一向平靜的百年名校。我沒有問過蔣先生在看到鐘同學的大字報時作何感想,但我看到那時老師們又開會又看大字報,卻又如平常那樣給我們上課。蔣先生仍如以往,手指捏根粉筆,腋下夾著備課本,走上講臺,用他那永不改變的聲音,沉靜而和緩地講著詩文。我相信,那時他有一個強大如海的內心。

或許在我筆下,只觸到蔣先生的沉穩。其實我們有時也會看到他的活躍,那是在球場上。才藝多樣的蔣先生會打網球、踢足球等。而在學校的籃球場上,他的表演,則成了我們班的驕傲。那時,體育老師為了訓練?;@球隊的女孩子們,常將男老師臨時組織起來,與校隊展開對抗賽。這時,蔣先生就是教師隊的主力,而我班的倪乃先,又是校隊的主力,看他倆在場上互不相讓地奪球,是我們全班最開心的事。我們在場外,一會兒為蔣先生加油,一會兒又為乃先鼓勁,把場外攪得喊聲此起彼伏。那時場上的蔣先生,身手不凡,對乃先毫不相讓。真讓我們看到了另一個蔣先生,或者說,看到了一個內心十分豐富的蔣先生。

聽到蔣先生去世的消息時,已經是上個世紀末。我打電話給師母楊先生,問及為何蔣先生病重時沒有告訴我們。楊先生嘆曰:他不讓,他病得變了樣子,不愿別人看到……

我相信這定是蔣先生的心跡,一個那樣直立而尊嚴的人,到死也是尊嚴的。

當我未曾在上一段的末尾畫上句號時,時間的隧道載我駛向七十多年前的時光,我沉浸在做少年和青年時的興奮中,我眼前微笑著的是我的許多老師,我快步奔向他們,表現著我年少時的歡樂。然后,當我為上一段畫上句號時,我從時間隧道里驟然返回,但現實并不凄寂,因為我帶回了七十年前的那片陽光。我的許多老師至今早已離世,在這篇文章中寫到的老師中,只有蔣雯老師健在。但我的懷念,并不哀切,因為我懷念的師長們,都化作一片陽光,照耀和溫暖著我和他們所有的學生們,我們只要翻開記憶的這一頁,就會看到這片永遠燦爛的陽光。

附:《心中的一片陽光》

小學五、六年級,我在西安第二實驗小學完成了我最初的學業?!岸崱笔沁@個學校的簡稱,它位于夏家什字。因此,解放后改名夏家什字小學。以后,我離開古城西安,四十年未能回去過。上世紀90年代初,我因公回到古城,曾尋找我家的舊址和“二實”,但竟然沒有找到。

近幾年,我驚喜地從百度地圖上找到了夏家什字,并順蹤看到標示出的“蓮湖區第二實驗小學”,再向西尋,看到了我小時上學必經的“白鷺灣”。繼而前行,竟然找到“南馬道巷”的標志——這是我家在西安時的舊址。

這一系列的尋蹤,讓我萌發了年過古稀再回古城的動意,我知道我很難找到七十多年前的遺跡,但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當年的那種氣味——清新、溫暖,永遠充滿生氣的氣味。

至于我的中學——女十二中,它就在眼前,北京東城區燈市口大街。但我不僅找不到當年的遺跡,連當年的氣味也蕩然無存。

這所創立于1864年的百年老校,如今在樓頂的最高處,用霓虹燈標出一條歷史的線路:“貝滿女中——女十二中——166中?!?/p>

原來的初中部,在燈市口大街上,現已劃歸他校。原來的高中部,在大街東口的同福夾道里。在近旁景山學校新興校舍的對比下,它已顯不出舊時的風光來。

當它被叫作貝滿女中和女十二中時,許多東城的顯貴,尤其是大知識分子,都把子女送到這里。冰心老人就曾是這里的學生。她對母校情意深篤。晚年時,她因身體情況,常常謝客,但卻囑咐保姆:只要女十二中來人,一定要見。我得此便利,多次拜訪她老人家。有一次,她聽說,已經改稱為166中的母校,要合并到景山學校去,急忙向我們打聽原委。待知道只是傳聞時,才松了一口氣。還囑咐我們說,倘真有此事,需要寫信申訴,她一定要參加。

解放后,私立貝滿女中交付人民,改為公立學校,排列為第十二女子中學。那時,北京有女校十三所,大多數都是人所向往的好學校。同時亦有男校若干所,男女合校若干所。治校各有所長,各校自得其所。

不幸,在“文革”中,所有女中、男中,一律被革除,而改為男女合校。女十二中也被排列為166中。這個“革命”的決定,不知出自何人,但它正經受著歷史和時間的檢驗。今天當我們的教育面臨問題重重的現實中,或許女校、男校的恢復,是提不到日程上的。但當時間無情地向前推移時,它的正誤的鑒別還會很遠嗎?

2014年,當以166中的名義紀念“貝滿女中——女十二中——166中”建校150周年校慶時,主席臺上出現了一位美國人,他是貝滿女中創始人貝滿夫人的后代。他從美國遠渡重洋來到這個由他的先輩創立的百年老校,他帶來了什么信息?他的滿臉的笑容,能給我們以答案嗎?

責任編輯 張頤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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