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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繪畫藝術的神性境界

2017-11-13 15:16
中國文藝評論 2017年8期
關鍵詞:倫勃朗塞尚神性

王 新

論繪畫藝術的神性境界

王 新

藝術史的事實是,偉大的繪畫藝術作品往往通達神性境界;但諸多藝術理論往往對此視而不見,或無從下手。本文基于西方倫勃朗、梵高、塞尚、康定斯基,中國的牧溪、八大諸家鮮活的藝術作品和創作經驗,借助相關宗教神學理論,剖析作為空間造型藝術的繪畫,如何走向時間性的“傾聽”,從而入于神性境界,深入揭示其視看→傾聽→視看的內在邏輯理路;全面闡析繪畫神性境界的形式構成、精神意象及其現代意義。

傾聽 時間 韻律 深靜 神性境界

繪畫作為造型藝術,某種意義上就是一種“看”與“摸”的藝術。然而從古今中外偉大的作品來看,繪畫之最高境界,既非“看”,亦非“摸”,乃是“聽”。德里達敏銳地指出:“造型最基本的因素的來源是對于債務或贈予(關乎神性)而非再現的信守。更確切地說,對于承諾的信守比對于再現的信守更為重要?!彼谡撌瞿岵傻目奁鼤r,進而指出:“眼睛的敞開,眼睛的真理,它們借此顯露出眼睛的終極目的:使視力探尋而非觀看,關注祈求、愛、歡樂或悲痛,而非打量或凝視?!钡吕镞_對繪畫“視看”的否定,實質是指出繪畫最高的境界乃是傾聽,傾聽深刻關聯神性。顯然,德里達指出了繪畫的神性境界,即諸神在畫幅中現身的境界,神性借偉大藝術家之手,在人性與物性中,閃耀出光芒。

格萊茲與梅津杰在論述塞尚時指出:“不適于將他和梵高或高更相提并論,他讓人想起倫勃朗。就像這位《以馬忤斯朝香客》的作者,不在意虛妄的表象,他以不屈不撓的目光,探索真實,而且最深層的寫實主義,會不知布局地轉變為光明的精神主義……”“光明的精神主義”一語中指出塞尚與倫勃朗繪畫的神性境界。米勒據說也計劃“要像倫勃朗那樣,只不過是以法國人的眼光來闡釋《圣經》”。

這里要言明的是,盡管傾聽必然關聯神性,但絕非基督教意義上的單一主神,而是古希臘的諸神共處,是中國“天何言哉,百物生焉,萬物育焉”的眾神現身,這也是荷爾德林與海德格爾理想中的神性顯現的方式。

視看走向傾聽的文化前提

傾聽關乎音樂,指向神性,而繪畫顯然是關乎意象的藝術,所以在闡釋繪畫的神性之境前,必須稍稍分析一下意象—音樂—神性三者得以溝通的文化前提。古希臘前蘇格拉底時代,以畢達哥拉斯為代表,主張文化意境追求聆聽,認為宇宙天體之間隨著體積、距離和速度的差異,會產生出不同的音調,構成和諧的樂章,他將音樂的關系帶入數的關系之中,認為宇宙萬物存在著大的韻律,這韻律即彰顯出神性。而自柏拉圖開始,強調“視看”,他在《蒂邁歐篇》中認為“看是人類蒙福的最大恩賜”,而亞里士多德《形而上學》中則說看在所有感官中具有優先性,最能幫助我們。顯然,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已經將意象帶入古希臘文化意境中,而且柏拉圖還組合了此前的聆聽學說,亦即意象是以音樂旋律方式展現神性,波修斯在《論音樂》中就說:“我們知道柏拉圖之說甚當,亦即世界的靈魂是以音樂的和諧構成的?!?/p>

同樣在希伯來文化傳統中,神性也是通過意象的音樂旋律來展現的。圣言的傾聽,轉化為視看,有兩個前提:其一神仿照自身之象創造了人,其二“道成肉身”。因此《新約》之“福音書”的圣言中,就可以看到神圣之象,這正是一種言中之象。而且圣言之象亦以音樂韻律現出,奧古斯丁在《論音樂》中論證:上帝與被造物之間,正是音樂家與作品之間的關系;而偉大的宇宙與其中每一個被造物之間,則是一首龐大的交響樂與其中各個旋律的關系。每個個體的生命分別形成了一個旋律,萬物則共同構成了世間最偉大的交響樂。

在中國文化傳統中,如同龐樸先生指出的,在天人、道器之間,“一分為三”,還有一個“象”的系統。而無論莊子的天樂,還是“手揮五弦,目斷歸鴻”,都喻示出中國文化之“象”總是關聯于音樂旋律的,天地大道、大德之神性就于中顯現。歸攏以上,在中西方終極文化意境中,神性都是以一種意象的音樂韻律形式展現,這一點,也正是繪畫傾聽之神性境界,得以可能的重大文化前提。

視看走向傾聽的邏輯前提

塵世中沒有神性尺度,如荷爾德林言:“人充滿了勞績/但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如果可以,我要說/那被稱之神之形象的人/較之星輝夜色、更為純真/大地上可還有一種尺度?絕無?!卑春5赂駹柕恼f法,偉大的藝術乃是采納神性的尺度,繪畫的神性境界,正是如此。承納神性,自然要求藝術家采取一種謙卑與淵默的姿態。為達最偉大的藝術神性之境,偉大藝術家愿意傾聽,愿意放棄“我執”,相信還有一個比自我遠為浩大的世界,藝術家并不能掌控一切創造過程,故而謙卑與淵默。倫勃朗素描中有大量雙手緊扣祈禱手勢,如《祈禱的圣哲羅姆》《路下祈禱的老人》《雅各布在圣約翰的血衣前》等,據大衛·桑羅德研究,倫勃朗畫素描時,喜歡全身心投入所畫的角色,因此畫中祈禱的手勢正是倫勃朗的手勢,這是這位偉大藝術家面朝神圣的謙卑姿態。羅曼·羅蘭在分析米勒時,也正好指出這種謙卑:“他的寫實天才還缺乏那種能激發人們想象的、富于浪漫詩意的創造力,而這卻是大自然本身所不能賦予他的東西。他牢牢地把創作局限在自己所看到的事物上,并不做任何浪漫想象的發揮?!绷_杰·弗萊描述塞尚靜物的邊廓線,不斷地反復,不斷失而復得,充滿了試探與抖動,這表明了塞尚的疑惑。實質上這種疑惑,正源于塞尚對于把握物之神性的不自信,是一種大藝術家才擁有的謙卑品質。謙卑的姿態往往于淵默中呈現,這考驗了藝術家虔誠的深度。

由視看走向傾聽,必然要求帶入時間維度,劉光耀在《詩學與時間》中論證了時間與空間的爭執,時間超越空間,時間優先于空間,比鄰于永恒,更直接的來自于永恒,明顯的例子是人們渴望永生,但少渴望無限大的身軀。由于視看在時間維度上關聯當下,因而走向傾聽,亦即為走向永恒。當下何以永恒呢?以謙卑與淵默的姿態承納神性尺度,瞬間即永恒,中國道禪中的妙悟“當下即得”亦是如此。奧古斯丁在《懺悔錄》中,描述過當下即永恒的體驗,一次他和母親莫妮卡敞開心扉,散漫地聊天,聊及死亡和審判等等,聊著聊著,兩人言辭張開了翅膀,輕輕扇動著,他們漸漸從日常的話題上升,慢慢進入了宇宙的中心,萬物皆由此而來。在那里,好像所有的過去、未來都不復存在,他們好像就住在一個永恒的當下,但他們又好像通過對往事的回憶,回到了過去的起點,仿佛隨著對未來的憧憬,來到了時間的盡頭。這個永恒的當下,并不是一個凝固的時間點,而是包含著一切過去、現在、未來的永恒流動,但又無物流動。星云大師亦在《宗教與體驗》中開示:佛陀在菩提樹下證悟的境界有四種,其一即是過去、現在、未來互不區分、緊密聯系,當下一念,已經具足三千大千光風霽月,也就是超越了時間,瞬間及于永恒。因此瞬間即永恒,正是繪畫由視看走向傾聽的邏輯前提。

如果說藝術家走向傾聽的過程,正是一種制作象征的過程,那么制作象征亦即參與了象征,奧托有言:“象征參與了被象征的真實,就是說,具有自己特性的各個象征參與了通過它言語的不可說的真實?!睋Q句話說,致力于走向傾聽的藝術家,以他們的創造見證神性的現身,這里勤勉尤為重要。不難理解,無論身處何種困厄與苦難,倫勃朗、米勒、梵高等皆勤勉不輟,毫不動搖,他們所有的信心也正來源于此。

仔細剖析,繪畫中的傾聽之境,實質上經過一個由視看→傾聽→視看的過程。第一步視看,落腳于繪畫本身的形式特征,著力于當下,然后在“瞬間即永恒”中證悟,走向傾聽,傾聽畫面形式韻律背后的大韻律,這種狀態現之于藝術,則是畫面意象的“氣韻生動”,足以搖蕩心旌。然而最高之境,仍須由此再透入一層,乃是這種急管繁弦“大生動”背后的深靜之境。這才是神性顯身的境界,神性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啟示錄》1章8節),神性最終否定了時間,展現為永恒深靜空間,此時傾聽在更高層面上轉化為空間。在這個意義上,時間藝術之音樂的最高境界,乃是空間。

走向傾聽的畫面形式制作技術

走向傾聽之神性境界在畫面形式構成上,一般有以下四種方式:

首先,制作畫面韻律,暗示時間流變。在畫面上,利用形式因素,構成音樂般的節奏旋律,以此實現畫面空間向時間的轉換,暗示時間維度的進入,在偉大的藝術家手下,一般這種方式處理得極其自然,不著痕跡。倫勃朗素描《不同的傾聽者》即有出色的表現,畫面分三層,底部四人,中層三人,上層一人,從左下角那個沉思者開始,由右而左,再至二層由左而右,人數漸次減少,一路蜿蜒,終結于頂端的老者,整個視看視線充滿了不斷凝聚與升騰的韻律,召喚我們入于傾聽之境。而這種視看的次序韻律,是藝術家自然地隱藏于畫面中的。與之相比,梵高《星·夜》中則充滿了明顯的橫向波蕩韻律。至于抽象表現主義大家康定斯基的畫面,更是演奏著高歌低詠、繽紛的色彩。據說,他在聆聽瓦格納的《羅亨格林》時,眼前充滿了繽紛的色彩與無羈的線條,而在觀看印象派莫奈的《干草垛》時,聽到了音樂,并感到靈魂“振動”。癡迷于通神學的他,視畫面的韻律“振動”,勾連著“靈體”的“振動”,從而入于宇宙的神秘。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帶入時間的方式,即通過描繪盲者,直接否定空間,進入傾聽之境,倫勃朗《亞里士多德凝視荷馬像》即如此,荷馬是個盲者(一般盲者通靈),小小塑像雖偏處畫面一隅,與亞里士多德目光炯炯的高大形象形成對照,但那種無視一切、源于傾聽的寧靜神情,輕輕地轉化了亞氏空間性強悍的凝視目光,從而入于時間。倫勃朗還有《瞎眼的托比特》《托比厄斯治療失明的父親》《荷馬向抄寫員口述》等諸多盲者題材,命意皆出于營造傾聽之神性境界的必要。

其次,與前面帶入時間、進入傾聽相反,還有一種方式,即否定時間、凝固瞬間,其邏輯前提即是前文論述的“瞬間即永恒”。塞尚靜物畫經常使用這種手法,他通過不斷厚涂雕琢,凸顯靜物體量的特寫瞬間,再將這些厚重體量的鮮活靜物,鎖砌于嚴密剛勁的幾何結構之中,以此來凝固瞬間,對抗時間。在《畫有黑座鐘的靜物》中,他甚至故意不畫座鐘的指針,暗示凝固的瞬間,而桌布褶皺,靜止堅實若巖石,正好與時鐘構成呼應。丟勒的素描《母親》與塞尚的靜物有異曲同工之妙,近乎殘酷的精確描繪,凝固了他母親臨死前(兩周后過世)衰敗斑駁的瞬間,卻也因此接通了永恒,顯現了凝定莊嚴的神圣之美。蒙德里安簡約到極致的“方方塊塊”, 僅為直線、橫線,以及紅黃藍三原色,再加點黑白,這些不無機械的色線,竟然咬合出了地老天荒的寧靜與和諧。他的畫面是非時間的,這是世界最精粹的結構,神賦予的結構。蒙德里安也是荷蘭通神學會會員,他在具象萬物的盡頭,發現了微妙的神意。

再次,制作雄渾黑暗,富于韻律地透射出光芒。倫勃朗正是此中圣手,他將人物置身于雄渾黑暗背景里,然后用小部分高光金色施于人物臉、手部,點醒畫面,再配以粗糙的揮灑筆觸,構成韻律,然后用色油在畫面上層層籠蓋,金色光芒便從黑暗背景里富于韻律地閃現出來,由此極其傳神地展現了神性出場的恢弘傾聽之境??刀ㄋ够蜕钣懈杏|地指出:“倫勃朗的明暗色調分割,有一種輪唱應答的效果,這種效果能在平面上表達時間。這里邊暗藏的色彩層次趨近于無限,(光芒)在黑暗中隱藏,但隨時間推移,會不斷增長……”這是極富于傾聽情味的見道之語,準確地指出了倫勃朗畫面中光芒與黑暗層層映射、唱和,形成韻律,暗示時間,皈于傾聽的奧秘。

最后,制作由孤注近景,到渾茫遠景的空間跌宕。藝術家在畫面上一般對近景物象,作特寫式精細處理,省略中景,把近景物象(一般較孤立)壓縮于巨大的遠景上,由近而遠,陡然跌落,形成空間跌宕,從而把視看推向無窮,造成傾聽的意境。塞尚與弗里德里希經常運用此種手法,前者的《巨松》,就是將一株闊筆鞺鞳、綠意搖蕩的巨松,置放于圣維克多火山的渾茫背景之上,后者《孤獨的樹》精雕細琢,遠景則地老天荒,一片漠漠。顯然,前景中孤注的物象,由此獲得了來自無窮的精神力量,孤獨卻強大。實質上,這種時空結構,在巴洛克藝術中早已使用,懷里·賽弗指出:“巴洛克空間的秘密不是它的無限性,而是這種無限性的幻覺。這種幻覺源自一種獨特的對于‘更遠’空間的切進,它發生在每當我們似乎打破或穿越了在更大范圍內限定的界限之時,這就是說,每當對空間的一個否定立即跟隨著一個肯定的時候……”巴洛克藝術這種設定→打破→再設定→再打破的空間處置方式,明顯呈現出傾聽的意味,而且充滿了戲劇性,事實上塞尚與弗里德里希削減了這種戲劇性,呈現出更為樸素的形態。

分有神性的四重意象

傾聽之神性境界,體現于具體畫面上則會呈現出不同的意象特征與形式風格,歸納而言則有四重意象:莊嚴意象、溫柔意象、熾情意象和淳樸意象。而這四重意象又都統一皈服于永恒“深靜”的背景之下。

莊嚴意象。蘊含隱忍、雄強、光芒三種美質因子,如倫勃朗的眾多老人肖像《拿眼鏡的老婦人》《預言者安娜》《老者畫像》《老婦肖像》《紅衣老者》《老年猶太人肖像》,米勒的農婦《拾穗者》《晚鐘》,塞尚的蘋果《蘋果與餅干》《柜子與靜物》,皆呈莊嚴凝定的氣派。莊嚴中必有隱忍,有收束的凝定,同時能透射出雄強的力,人性、物性皆生命勃發,并且閃耀出內在的光芒。倫勃朗的“老人”、丟勒的“母親”一派衰敗,但莊嚴凝定,閃耀著令人回味不已的渾厚深味。塞尚的“蘋果”中已脫略了人支配之、馭使之的狂妄,物性的尊嚴,物之神性的光輝得以呈現。光芒值得稍作闡釋,柏拉圖無限追憶“過去有個時代,他們看見美的光明燦爛……我們純真單純、安詳、幸福,我們看那景象純凈發光……”(《斐多篇》)阿奎那也說“美寓于光輝與適當的比例……上帝作為光輝之因與萬物和諧之因,是美的?!泵献右嘣啤俺鋵嵵^美,美而有光輝謂之大”。顯然,無論中西,美皆關聯光輝,莊嚴之美尤其于凝定中閃耀出光輝,因此一幅畫面能不臟、不暗、不灰,能閃閃發光——甚至出于黑湛之中,如倫勃朗的畫、黃賓虹的山水——那永遠是繪畫的最高難度。

溫柔意象。整體氤氳彌漫于畫幅,內含著單純、溫暖、寧靜的美質因子,如倫勃朗《浪子歸來》,衣衫襤褸的浪子,一頭跪倒在白發蒼然的老父懷里,而父親雙手無限溫柔的,輕輕摟著浪子的肩膀,一派溫煦的光輝……在倫勃朗的素描草圖中,浪子與父親基本上難分彼此,交織為一體,可見倫勃朗多么明了這種全副回歸的溫柔之美。同樣,丟勒也是如此刻畫他兄弟那雙嶙峋枯敗卻輕輕合攏、無限溫柔的祈禱的雙手。米勒《晚鐘》中也有彌漫天際的溫柔。要指出的是,此種浩蕩無際的溫柔,其單純、溫暖、寧靜,皆出于一種全副身心的交托與皈依。

熾情意象。這是生命激情的猛然綻放,深源于人與神的不期際遇,內含著火燙、戰粟、洶涌的美質因子,而其中可能交織著痛感因子??梢越枋ヌ佧惿匙允?,呈現這種高峰體驗:我看到他手中(天使)有一支很大的金箭,在箭尖上有一簇火焰。他用這支箭刺進我的胸膛幾次,直至內臟。當他把箭拔出時,我感到它連同我的內臟一起拔了出來,并使我完全被上帝的愛所吞沒。疼痛是那樣劇烈,我忍不住發出了幾聲呻吟。由這種巨痛引起的甜蜜感覺如此強烈,你根本不可能想讓他終止……這種熾情,形之于畫幅,則是梵高的向日葵、星空和麥田,那些洶涌奔放,霍霍飛旋的向日葵、星空和麥田,負載著梵高的全部熾情,然而向日葵被施以斧斤,星空麥田無限壓抑,在生命奔瀉的酣暢中交織著痛苦的戰粟。熾情意象中的戰粟痛感,源于朝向神圣、與神圣合一的艱難,卻大大豐富了“熾情”的審美內涵。

淳樸意象。內蘊著單純、樸素的美質因子,所有偉大的恢弘藝術,終要化身于淳樸的意象。神性歸一,大道歸一,真理歸一,所以參透神性奧秘的愛因斯坦說:真理,一是簡潔、二是優美,所以神性不能不單純;而且“道成了肉身,住在我們中間,充充滿滿地有恩典有真理?!钡涝谖覀冎?,在日用起居之中,所以不會不樸素。倫勃朗筆下的老人,米勒畫的農婦,用色單一,體量飽滿,就是我們的鄰居,每天見面,打招呼,擁抱,樸素而親切。但是在他們的眉眼閃爍、俯仰回首之間,我們看見了博大恢弘的氣質,視看由此入于傾聽。

走向傾聽的現代意義

需要重申兩個常識:其一,在韋伯所謂的現代性“祛魅”之前的漫長時日里,諸神與我們友好共處;其二,有富于神性境界的藝術,見證了這一事實,由此通達了藝之大境。然而,世俗化與理性化的潮流,覆蓋并且遺忘了這樣一種事實,所以如果化約言之,海德格爾所有哲學入思的路徑,就是將被現代性驅除的神性,重新植入我們的生活,作為現代性開展的必要背景。因此不難理解耽于沉思的塞尚,在致貝爾納的信中,道明自己的藝術旨趣:“以圓柱、圓球和圓錐體來處理自然,把畫面所有的一切置于一種透視之中,使得物體和每個層次平面每一邊都向一個中心點集中。以與地平線相平行的線條,來產生寬闊感,使得畫面像是自然的一個片段,或者您喜歡這個說法,成為‘無所不能的天父、永恒的神’在我們眼前展開的景象?!笨梢?,塞尚與海德格爾有著同樣旨趣,這正是他作為現代藝術之父的偉大與嚴肅之所在。

韋伯還指出現代性的另一特點,即“專業化”,各種知識越分越細,知識共同體日益分裂,知識人格日益矮化與窄化,所以這也成為了現代性的“困境”。如何走出困境重建哈貝馬斯所謂的“公共交往理性”,守護對文明的基本“共識”?顯然,走向傾聽,回歸各大文明淵厚的傳統之源,不失為一條重要路徑。而由藝術開啟的“傾聽之路”,承載的審美公共理性或藝術公賞力,更容易跨越權力、利益、意識形態的諸多歧見,而達成現代文明的“交往共識”。

自藝術史而觀,當代藝術的觀念化、技術化與物質化現象遍地橫行,喪失了藝術內在的“精神深度”,從而變得精致、機巧與冷漠。在這個意義上,呼喚藝術回歸“傾聽”之途,絕對是一劑對治精神淺薄癥的良藥。西方當代藝術中的羅斯科、基弗,中國當代多年倡導“神圣風景”的丁方、追求磅礴天地的“德國學派”全顯光,他們一意孤行地“傾聽”創作,提醒了我們:神圣依然未曾遠離我們今天的凡俗生活;在“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當代藝術亂象中,這樣每一份趨附與追隨神圣的努力,都如此令人尊敬。

今天,在我們這個現代性憂患重重的時代里,好在還有藝術,還有那些走向了傾聽之境的經典繪畫,還執拗地見證與守護著諸神曾經與我們共處的美好時光,提醒充滿勞績與漂泊的人們,還有另外一種可過的生活……

王 新:云南大學藝術與設計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吳江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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