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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軍墾

2017-11-14 04:09
綠洲 2017年6期
關鍵詞:團里連隊

肖 帥

永遠的軍墾

肖 帥

半棵樹是新疆兵團烏拉斯臺團場的一連。

連隊邊上有一條南北走向的季節河。河東是兵團的連隊,河西是鄰國的農村。這里當年曾是劍拔弩張的爭議區,現在成了邊境和諧的示范點。兩國人隔河種地,就像鄰居一樣,你扔我一包糖,我給你一包煙。當年有幾句詩是這樣形容半棵樹:“我家住在路盡頭,界碑就在房后頭,邊境線上種莊稼,界河岸邊牧羊牛!”

連隊是軍隊建制卻沒有軍費,職工靠種地收入來交養老保險,農閑時集中到團武裝部軍訓。職工們自嘲地說,我們“是軍隊沒軍費,是農民入工會,是企業辦社會,是政府要納稅”。

五年前這里還住有六十多戶人家,現在所有的院子已經少了人氣,雜草間一些農機農具銹跡斑斑。近幾年,連隊職工手里有錢了,都去二十多公里外的團部買樓住了,只有種收莊稼的時候回來住幾天。

連里還剩下霍爺,每天他的煙筒冒煙的時候,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才會有點生機。

霍爺與狗

霍爺在躺椅上瞇著眼睛曬太陽。老式躺椅是霍爺自己用沙棗木做的,通體油紅發亮?;魻數墓方匈惢?,也懶洋洋地趴在那里,眼睛半睜不睜著,不知道是睡著還是醒著。

霍爺今年八十八歲了,天氣好的時候還騎著自行車從連隊到團部轉一圈。他的車子后面掛一個大帆布包,里面裝一些吃的喝的,就是十天半月不回窩也餓不著?;魻斀洺埏@擺的是孫子給他買的那花花綠綠的吊床,天氣熱的時候,走到那個陰涼地就綁在樹上,收音機打開,莫合煙卷著,閉上眼睛躺在吊床上或晃或不晃,或想或不想地在那養神。

兒女們在團部給霍爺買了個百十平方米的房子,霍爺住兩天就回連隊了。為此一家人鄭重地開過會,軟的硬的都用過,霍爺就是一句話,住連隊舒服,我想咋喊就咋喊沒人管我。住連隊我能看到你媽,能守住十三連,十三連的人都是我帶過去的,我不能丟下他們。

烏拉斯臺團場有十二個連隊,十三連是全團人的墓地!

霍爺是河南人,沒學過戲卻會唱豫劇,他說這是根子里面帶的,到死也丟不了。他經常一邊喝著小酒咂著嘴一邊唱:“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不如男……頭戴金冠壓雙鬢,當年鐵甲又穿上了身,帥字旗飄如云,斗大金字震乾坤,上寫著渾天侯穆氏桂英,誰料想我五十三歲又管三軍……鑼鼓喧天齊把道喊,輕紗轎坐著我七品官……”霍爺能把《花木蘭》《穆桂英掛帥》《七品芝麻官》幾部戲放到一起唱,每段戲都唱不全,每段戲都能記住前幾句。

霍爺是一連的首任連長,也是現在唯一一位生活在連隊的老軍墾,從進入半棵樹開始就再也沒離開這個地方,這里的每一粒沙礫都和他相知,每一棵芨芨草都能熟知他的腳步聲。

霍爺用腳碰了一下賽虎說,你說團部的那兩個老家伙開春了也不回來看我,是病了還是出去旅游了?過兩天咱倆去看看。這小蔥生菜菠菜荊芥都長出來了,嫩嫩的,蘸著醬吃多好,誰來得早我就給誰,來晚了一根蔥也不給!

賽虎是哈薩克牧羊犬和德國黑背犬的雜交,腦袋與霍爺家的洗臉盆一樣大。它曾經是半棵樹方圓十幾里地的狗頭,以前到鄰國是常來常往,狼都不敢惹它?,F在不行了,邊境線鐵絲網越來越密,隔離帶越來越寬,年齡也越來越大,活成狗精的賽虎,就安分守己地跟著霍爺,不用翹著腿用尿水神經兮兮地占地盤,這方圓十多公里全是它的地盤。半棵樹的人走了把好多家養的狗也帶走了,賽虎在這里沒有了交流的伙伴,它想聽一聲狗叫還要跑到二十多公里到團部去聽,不過那里現在都是些小京巴、泰迪、吉娃娃,叫起來綿綿的,沒一點狗性了。

邊境上有人的味道!霍爺站起身。

賽虎的耳朵豎了起來。

你說現在這驢友馬友車友咋就那么閑?往邊境線上跑啥跑,這是邊境呀!到處搞紅色旅游,邊境旅游,人來多了還不亂了?你看這鐵絲網那么高那么密,可網再高也只是個形式,網不著人的心,那心能從每個網眼里進來。賽虎,你現在是不是還經常到那邊看看呀?

狗齜著牙模棱兩可地沖著霍爺抬抬下顎,弓著背貼著路邊的草叢哧溜一下向前跑去,一會邊境上傳來人的驚叫……

從霍爺的房子到邊境線五百二十步。

半棵樹的春播

半棵樹的春播都在五一前后。

在賽虎的狂吠中,四臺高大的德國芬特936前后雙輪的拖拉機停在老連部的院子里,機車轟鳴中,連部一下子有了人氣。

幾個男人拎著羊肉、酒菜來到霍爺的院子?;魻敳[著眼熱情地叫著他們的名字:麻劍、劉海波、王建光、王建新、泉新建、呂建疆……。

霍爺“嘎嘎嘎”地笑著,有點沙啞有點滄桑有點張揚。

最后進來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白白凈凈的小伙子,見了霍爺規規矩矩地叫著霍老爺爺好!霍爺納悶地眼睛掃著幾個男人問,誰家的孩子?

麻劍笑瞇瞇地說,我家的樹兒,大學快畢業了,我帶他到你這接受一下教育,這段時間就跟你做個伴,有啥事啥活就讓他干!

霍爺抓著樹兒的手親熱地說,都長這么大了,我都是太爺爺啦!

我知道霍爺您就是咱團的歷史,樹兒說。

霍爺說,你算找對人了,看太爺爺給你露一手!雞該回家了,今天有貴客,要殺雞吃!

霍爺走到門口,沖著空蕩的連隊喊著,老鷹來了……

賽虎沖進草叢,一會沖出很多雞,有跑的有飛的,跑得最慢的被賽虎一嘴叼著,交給了霍爺。麻劍幾人笑嘻嘻地說,今天也吃霍爺家純天然的草籽雞了……

酒喝得很慢很有情趣,從中午喝到天黑。幾個人帶著家里老人的問候輪流著敬著霍爺?;魻攣碚卟痪?,端著杯子喝的很響但喝得很少,酒在嘴里咂巴著回味著。

麻劍說,爺呀,你這酒量不行呀,喝半天還是那一杯,一下一下地咂你不嫌麻煩呀?

霍爺說,你就不會給樹兒做個榜樣,跟你那個熊爺爺一個樣,一喝酒就想較勁,喝那么多干啥,喝舒服就行了!你就讓我少喝點,多喝幾次,多活幾年不行?霍爺笑瞇瞇地看著麻劍說。

你隨意我喝完,我等著明年后年大后年、一百年后再來跟您喝酒!麻劍說。

一百年,那是烏龜王八。人越老越怕死,怕死也沒辦法,我現在是多活一秒算一秒。

爺,到團部去住吧,你一個人在這里多孤獨。團部舒服,吃喝拉撒都不用下樓,你寂寞的時候我們這些小輩就陪著喝幾盅諞一諞。海波、建光一邊敬酒一邊勸霍爺到團部去住。

霍爺說,我不去,住到那里憋屈死了!我都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子了,滿身沙土,就像那半棵沙棗樹一樣,現在要是生生地拔了我的根,我真的是活不了呀!

你們受了一輩子罪,該享福了不知道享福那就是傻呀!團場最起碼離醫院近看病方便,離市場近買東西方便,住在樓上冬天你不用燒煤,不用天天掏煤灰弄得灰頭土臉吧?泉新建舉起手中的杯子跟霍爺碰杯說。

習慣改不了啦,不像你們這些小王八蛋會享受呀!新建,聽說連隊撤銷改成作業點了,這是不是真的?

你家有大領導你就不會問他?我這連隊小干部能知道啥?泉新建舌頭有點發直說。他說的是霍爺的兒子,在兵團的一個師里當領導。

我才不去問他呢!原來出去說我是一連的,現在說我是半棵樹作業點的,這好聽嗎?現在的連長叫啥,叫“點長”嗎?當年在這里建連隊就是為了屯墾戍邊,現在連隊沒有了,咋屯墾戍邊?總不能你們幾個開著機車來種種地就是戍邊了?霍爺心里不舒服,可在小輩們跟前還是不愿意流露出來。

泉新建說,建有建的理由,撤有撤的目的,兵團特殊,您干一輩子現在還不明白。以前是屯墾戍邊,現在是反分裂防暴恐!就說我們這一片,當時你們來的時候還沒有邊防連,咱們唱主角,防止邊民外逃和那邊進入;現在那邊解體了,沒有威脅了,咱們邊防軍的裝備齊全,我們唱配角,配合別人巡邏防止人和牛羊越境就行。其實原來連隊該干的事情現在改成作業點還照樣干。社會發展了,人的價值觀也變了?,F在連里人往團里跑,團里往師部跑,師里的往烏魯木齊往口里好的城市跑,誰不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你家四個孩子,最近的在師部工作,您是咱連第一任連長,您的孩子都不在連隊團部待了,那誰還愿意在這里?

霍爺咂著酒閉著眼睛說,都是王八蛋!

您可別生我的氣,我說的都是大實話。住到團部多好,你想他們誰了買上車票到師部老四家住一晚,想坐飛機坐飛機想坐火車坐火車,再不行讓老四給你包個車,你想看誰看誰,你住這里,想到團部騎個自行車吱呀蹬半天才到,累的話都不想說,哪還有力氣想人呀,你是放著舒坦不舒坦呀!該享受時不享受呀!麻劍說。

我的享受是出門可以看到十三連,那里有你爺爺和其他戰友,還有我老伴,煩的時候跟他們說說話,啥事都沒了!

來,我們一起敬霍爺一杯!在麻劍提議下,大家一個個站了起來,恭恭敬敬給霍爺敬酒,霍爺笑著一口喝完了杯中酒說,不喝了,我今天夠量了!給你們說,我年輕時候酒量小喝不多,今年八十八了還能喝還是喝不多,我估計不喝酒過不了七十三、八十四。我兩個兒子兩個女兒,現在都有孩子了,過年聚在一起也十四五口人呢。他們離得遠,電話每天都打。最近的小女兒離這也有二百多公里,原來交通不方便,現在有車了,每周末都來看我,又是買新衣服又是買好的營養品。我不愛穿其他衣服,就愛穿著黃軍裝,這樣才能證明我是個老兵,穿其他衣服不舒服。

老爺子,咱團場的互聯網通了,連里跟口里都連著呢,這叫全球是一家了,你家那幾個不是每天都給你打電話嗎,互聯網上的QQ、微信都能視頻,以后想他們了不管多遠都可以面對面說了!哪天我給你裝個計算機,讓你也科技化一下,你們這代人是喊著現代化科技化,可老了也沒用上。我們沒挨過餓沒吃過苦啥都享受上了!我還加著建英的微信呢,這沒網,有網的時候我讓你給她視頻一下!

建英是新建的同學,從小到大都在一起。

咱這種的大棗,世界各地的人網上一下訂單我們就發貨,我們想要內地的東西也一樣,所以說,現在在哪里生活都一樣?,F在邊境穩定了,打仗都看不到人了!霍爺您這種心態,這個歲數還能騎自行車到處跑,還能關心國家大事,每天喝一百克,好呀!我能活到您現在這個歲數都不敢想呀,來老爺子,你喝水我喝酒,碰一個!泉新建雙手端著杯子跟霍爺碰著,一仰脖子酒沒了。

霍爺說現在真的不敢想象,你們幾臺車就把咱連這一萬畝地種了,原來到春播可是要命的,那是人海戰、疲勞戰、不分男女老少的大會戰,就這樣還得干一個多月!咋今年播種比去年人還少呀?

現在都北斗衛星導航,不需要來那么多人,一臺車一天連地膜肥料種子一起下可以播六百多畝,四天就播完了。連隊我們現在還叫連隊,只是多掛了一個作業點的牌子,你就別天天想不開了,泉新建說。他是一連的連長,也是這個作業點的主任,大學畢業后在廣州上海闖蕩了幾年,覺得在外面花花世界里適應不了,就回到了連隊。

霍爺,咋沒酒了,你不是小氣人呀,你兒子給你的好酒還沒拿出來喝呢,麻劍站起來搖晃著問霍爺!

有好酒,明天再喝,你孩子都這么大了,還那么貪喝?樹兒,拉住你爸爸睡覺去,我給你說,你太爺爺當年從來不敢問我要酒喝,他一喝滿臉的麻子就放光芒,癢得受不了?;魻斝ξ乜粗鴺鋬赫f。

夜深了,樹兒裹著一件棉大衣要收拾碗筷,霍爺說明天再收拾,今天我給你講講你太爺爺,講講我,講講半棵樹!

天很黑,黑的讓人覺得有點拘謹。雞在樹杈上站著臥著,似睡非睡?;魻斂粗惢鹤永锱芰藘扇?,喊道,睡去吧!賽虎徑直走到客廳中間,乖乖地趴在地上。

挺冷的,樹兒說。

你知道我住在這里的好處了吧?現在團部已經停暖,我這想啥時候停就啥時候停,誰也管不了!霍爺跟樹兒走進屋,將爐子捅開,不一會兒火墻就有了熱氣,樹兒坐在火墻邊上靜靜地聽霍爺說話。

你沒見過你太爺爺,他叫麻子言,十三連第一排第二個。麻子言是跟著陶峙岳“九二五”起義過來的老兵,吃了沒有文化的虧,到死還是一般的職工。到半棵樹來的時候,趙解放讓我挑人我就想到了他。他是個苦出身,用他自己的話說,當兵以后才穿上鞋子。我和他是不打不相識。那年團里在北沙窩大開荒,臨近春節搞會戰,那是個榮譽至上的時候,我是副連長,麻子言是個班長,雖說不在一個連,但離得很近。我倆在全團會戰中并列第一,讓去領獎時候,我不想去,老子讓一個小班長給比下去,去領獎多丟人呀。最后獎狀是麻子言送到連隊的。麻子言不善言語,但很實誠,我倆在連隊的菜窖里喝了一斤多酒,喝得就像戰場上一起玩過命的戰友一樣親。后來麻子言所在的連隊要反右,清理國民黨的殘余勢力,麻子言被關了起來,他脾氣球犟球犟,挨了打也不說個軟話,跟審查的人喊叫說:“老子當初起義就沒二心,現在不打仗了,沒生命危險了就更沒有二心了!”最后我知道這個消息后就找趙解放找李政委,上躥下跳地救人,把麻子言要到我的連隊。

我們當時“放牧就是巡邏,種地就是站崗”。站崗的事情我管著,巡邏的事情就交給了麻子言,他起義前曾經在邊防站干過。他帶著他的“羊兒軍”和三個戰友,在邊境線上來回走了十幾年,把那些被對面國家叫作爭議區的地方走成了咱們的。當時上面的指示是堅守,守到對方不再爭議。后來那邊解體,我們與鄰國劃界確權,近六十萬畝都是我們國家的。

邊境緊張的第一年,他差點被對面的人搞死。這個事情你爸爸給你講過沒有?可能他忘了,你爺爺麻老六應該知道,可惜他死的太早了,那年抗洪守土他被洪水沖走了!霍爺問有點犯迷糊的樹兒。

我爸講過,他講的沒你講的好,他說麻子言同志率領羊兒軍對抗老毛子是我們家祖孫四代最得意的一次,是我家的傳家寶。老爺爺,你看我們家是不是就像重慶人吃的麻辣粉一樣,太爺爺是特麻,我爺爺是老麻,我父親是中麻,我是小麻,將來我兒子就是小小麻!

就是一鍋麻辣粉!霍爺笑著說。

霍爺和樹兒

機車開到大田里,人只負責往里面加種子,機車自己在大田里跑著,霍爺開始好奇,他爬上機車,仔細看看那神秘的導航,其實就是一個小盒子固定著。泉新建讓霍爺坐在車上跟著跑了個來回,一切都是自動的,連點聲音指令都沒有!霍爺說,以后人會越來越懶!不看了,沒意思,中午你們到我那吃餃子,我回去弄餡去!

樹兒額頭上汗水盈盈蹲在霍爺的菜地里清除雜草,霍爺說,咱們拔點菠菜、小蔥給他們包餃子!

兩人坐在太陽下曬著暖擇著菜,霍爺擇著擇著眼睛閉了起來,手也停了下來,樹兒輕輕叫了聲:老爺爺……

霍爺閉著眼睛說,我沒有睡著,你是不是怕我閉上眼睛就睜不開了?有這種可能。我的目標是不給兒孫添麻煩?,F在睡的越來越少,起的越來越早。人老了就像一臺老機器,說不定哪天就會自動熄火!我為啥騎著自行車到團場跑,是想證明自己能不能跑動,哪天車子蹬不動了我就該熄火了!到團部就是為了吃碗牛肉面,再順便聽一聽團里有啥事,問問原來的戰友還有誰在?誰最近又走了。當年全團到這里開荒的時候,一開動員會,站的黑壓壓一大片,現在活著的沒剩幾個了!

這些天我常想原來的事情,有的東西已經忘了,可一會就想起來了,有的東西明明知道,可去想它了它又不在了。想起來的事就像這陽光,心里暖暖的,一下子就透亮清楚了。這種叫記憶的東西,有的時候你想不想它它也能擠出來,有時你想它的時候死活也不見它的影子。

您怎么叫霍爺?樹兒看著墻上貼的一張張獎狀問道。

我家的戶口本和我的工資冊上都這樣寫著。我啥時候成霍爺的?我記得我還有個名字叫霍銀東,不是霍英東,我知道香港有個霍英東是大富翁,我這個名字啥時候改成霍爺了我要好好想想?對,這名字跟趙解放有關系,他當過我的連長,我當連長他是我的團長……

連長是我一輩子最大的官職。為啥,因為咱沒文化,不知道啥叫領導藝術,干事情計劃性差。有一次團里要提我當科長,我說當連長就有點吃力,當不了科長,讓年輕人去干吧。我這一輩子搭檔的、或在我手下當副職的干部沒有二十也有十八,最后都比我官大。咋說呢,人不能嫉賢妒能,機會要給有能力的人。能力差要有自知之明,不能站著茅坑不拉屎。有十幾個團長、政委、師長啥的都是從這個連隊出去的。后來我的思維觀念跟不上團場的改革,不能倚老賣老,我就辭掉了連長。你看現在變化多快呀,我種地的時候人拉肩扛,我兒子種地是局部機械化,一到拾棉花時候就發愁找拾棉工!現在高科技了,種地用北斗衛星導航,澆水是膜下滴灌,莊稼從種到收地里不見人了,生產力大解放,二十年前我想都不敢想呀!

屯墾半棵樹

這個地方叫半棵樹。為啥叫半棵樹?我們來的時候連個鳥也沒有,就有山洪沖來的半棵沙棗樹,根子還在,樹枝還綠,我們就把它種下來,沒承想還活了,就是你進連隊路邊上那棵大樹,只要一開花能香十來里地。當時團里通訊員問我到哪了,我也不知道到哪了,看到那半棵樹就順口說到了半棵樹,弄的團領導在地圖上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半棵樹。

我們團在上野駐扎開荒的時候,團部也沒有房子,就是一個大地窩子,在一棵大樹上綁個紅旗,二十來里地,騎著馬沖著紅旗跑一會就到團部了。

“伊塔事件”后,師里根據上級要求,各團組建值班獨一連奔赴邊境,做好代耕代管代牧的“三代”工作。這選的都是啥人呀,黨員、貧下中農、復轉軍人,扛著三塊金牌才讓參加,選出來的都是精兵。團里挑選獨一連連長,把所有的科長、連長集中起來,趙解放跟閱兵一樣在我們這些小連長、指導員、科長中間走來走去,最后他扒拉過來扒拉過去還是點了我的名:霍銀東擔任獨一連連長!

趙解放后來說,我有兩個優勢,第一是我兩個在戰場上同生共死過,他相信我執行命令不打折扣;第二我沒媳婦沒后顧之憂,能吼得著值班連的六十多號二馬蛋子。啥叫二馬蛋子,因為都是沒結婚的男人。趙解放對說,你給老子在那里堅守兩年就行,到時候我給你換防,讓你們回團部找媳婦結婚!誰知道那次出來我們就再沒通知回去,兩年以后,這個事情趙解放沒說我也沒問,后來他被打成走資派,我們就更找不到人問了。

出發那天,趙解放當著全團送行的人把我夸成了世上少有的男人,有魄力有能力是個處處能率先垂范的英雄。解散以后就有人找我簽字,團醫院的護士魏勤勤眼睛一直盯著我,看的我不敢抬頭。這個魏勤勤最后就成了我媳婦,我倆的事情回頭再給你講,先說我們到半棵樹的事情。

團里給我配了個指導員叫鄭中,人很秀氣,說話慢得能急死人。政委說,小霍你是個急性子,這次給你派個性子慢一點的,你兩個可以互補。鄭中是九二五起義過來的,因為有文化工作積極,起義過來沒多長時間就入了黨。他走路軍姿規范,說話文質彬彬。當時我心里有點不服氣,他一個國民黨憑啥來當我這個共產黨的指導員呀!我看不上他,在一些工作上我就不跟他商量。他天生是做思想工作的好手,不像我天天臉灰灰的板得跟柿餅一樣。

我們順著石頭河往下游走,那河水斷斷續續的,一會不見一會又出來了,后來才知道,這地下有暗溝,最后流向沙漠的腹地。

走了大約五天,大家都走的精疲力盡,覺得都快走到天邊了。這時候前哨回來說這里離邊境還有不到三百米,前面有對方的暗堡和巡邏兵!我嚇了一跳,趕緊安排隊伍后退。后來趙解放帶著人過來實地查看我們連的駐扎情況,聽完他就笑了,說你個王八犢子要是往外再多走五百米,就是叛國!

隊伍馬上停了下來。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多人都笑了,這時候已經沒個人模樣了,就像個兵馬俑里面的陶俑,只有牙齒還是白的,其他全是土。我撒了第一泡尿,尿滋在土里濺起一股煙塵,我扯著嗓門喊道,這以后就是咱們的連部,一排從我尿這個地方開始,展開東西五公里偵查,二排埋鍋造飯,三排西面順河巡邏,每個排留下三個人挖地窩子,總而言之,咱們剛來不熟悉敵情,盡量不與對方發生肢體沖突。

我安排留下的戰士們沙包邊上挖幾個地窩子,老鄭說不行,要離開沙包!我問為啥?他說不為啥,反正不能住在沙包下面!我一聽就急眼了,你不說為啥還不讓在沙包沙面挖地窩子,不就他娘的睡個覺嗎,能有多大的事情?挖!我瞪著他說,軍事上的事情你別管,你管好政治思想就中!老鄭看看天再看看附近的幾個沙包說,退后三百米再挖地窩子!我說再退三百米,離邊境線越來越遠,出了事誰擔著?半步都不能退!

戰士們站在那里聽著我倆的爭執,挖也不是不挖也不是,我笑了,這他娘的有點知識了不起呀,挖,出了事情我擔著!

你擔不起!老鄭說著揮手向戰士們下達命令:向南三百米,開挖!

都給老子站住,就在這里挖了!我將棉衣扔在沙包上,自己拿著鍬挖了起來!

戰士們一看這樣就跟著我開挖,老鄭手里抓住帽子,狠狠地說,你會后悔的!

我們被埋了

那天地窩子挖的不深,頂子草草地蓋了一下。

因為連續行軍,大家都很累,睡得很早。不知睡了多長時間我被尿憋醒了,我想出去可不知道門在哪,里面一點光線也沒有,頭天挖地窩子的時候留了天窗呀,這天哪去了?我拿著手電筒在地窩子里找門找天窗,他娘的就是天沒亮也得有星星呀,頭撞在沙土上我才想明白,我們被沙子埋了。

有個剛從內地來的學生,哪見過這場面呀,睜開眼睛就哭了,這就是活埋人呀,我的媽媽呀,我真的要死了嗎?我不知道我們埋有多深,不敢亂動,怕動了流沙全灌進來,到時候一個也活不了。我把人分成兩隊,一隊負責挖沙子,一隊用被褥在兩邊和后面擋著,防止沙子流進地窩子。沙子比土難挖,你挖一下,坑立刻就滿了,當時唯一的希望就是能看到點亮光。挖了很長時間,換了好幾次人,還是看不到希望。那個學生跟瘋了一樣一直喊“出師未捷身先死”,氣的我給他一巴掌他才不喊。第二天我就讓這小伙回團里去了,到兵團來你吃不了苦怕死怕累的能干啥,后來據說回老家了。

我們挖著挖著,忽然聽到外面有動靜。

有人大聲喊著,霍連長,還活著嗎?

還活著!

真的還活著嗎?

我歇斯底里地喊著,奶奶的,老子不活著怎么說話!

一個小洞挖出來,我看到老鄭的臉在外面晃著,此時他的臉就是個紅太陽呀!他們從外面往里挖著,我們從里面往外挖,最后終于打通了,我們鉆出來了,啥叫幸福?能暢快地呼吸一口氣,看到光明這就是幸福呀!

老泉告訴我,那天我睡之后,老鄭把其他正在挖地窩子的戰士都喊到了離沙包遠的地方,扒了一個沙坑,大家就擠在一起睡的,沙塵暴來的時候,大家抱成了一團,才沒有被刮跑。

我出來后一看,昨天的幾個沙包全成了平地,行李都刮的沒影了。清點過人以后,發現少了李大壯,他是下半夜值班。他是山東人,平常愛開個玩笑,人緣非常好,干活也主動,經常會卷好莫合煙發給大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干兩年攢點錢回去看他娘。他說他老娘六十多了沒吃過白面饃饃,他一定買上一袋小麥面,給他娘蒸上一個月饃饃,讓他娘吃飽。睡之前我還跟他開玩笑,我說李大壯你小心點,這大漠深處可是狐貍精多,別把你小子給弄走當上門女婿了!他哈哈一笑說,要是有狐貍精的話我先上門試試婚,回頭我先給連長你介紹個美狐貍,再給咱連的光棍一人找一個狐貍媳婦……

這一夜人不見了,能到哪去呢?他不會被狼給吃了吧?不會,他手里有槍呀!他不會跑到對面國家了吧?不會,他是經受過戰爭錘煉的解放軍戰士呀!當時我頭就懵了,老鄭看著我不停地問咋辦?我發火地吼道,你他娘就知道問咋辦?你是指導員你就不能想個辦法!老鄭訕訕地張張嘴不再說話,扭頭帶幾個人進了沙漠。連里其他人還迷三倒四地看著我,不知道何去何從,我吼叫道,都他娘地傻站住干啥,趕緊去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十三連的第一人

我們找了三天,就差點到外國去了。李大壯啥也沒留下,最后找到了一把他用過的坎土曼為他堆個墳,十三連是我叫出來的,當時全團三個營十二個連隊,埋下李大壯的時候我就說,這就是十三連,將來我們哪天死了,都到這里報到,咱在這邊是戰友,到那邊還他娘的一個鍋里吃飯。李大壯是第一個到那里報到的,后來其他連隊去世的人也往這里埋,他們咋埋我不管,我把我們連的位置給留的好好的,一人一個坑。后來,十三連就成了全團的陵園。

三年后我回老家探家到了李大壯家,準備給他母親蒸上幾鍋白面饃饃吃,可老人家已經病逝了!人就是這樣,后來老鄭教我一句話叫“子欲孝而親不待”!李大壯從小跟著部隊出來,沒有在娘跟前盡孝的機會,他是不是乘著那場大風回家陪他娘去了,在那邊是不是已經母子聚會,他為娘捶背,給娘蒸白面饃饃吃呢!開荒死去的人不算烈士,屬于非戰斗減員,所以李大壯到現在只能算我們連在開荒中死的第一個人!

我跟老鄭承認了錯誤,并承擔全部責任,接受團里的處置。老鄭說他也有責任,因為要給我留面子,就沒有攔住大家在沙包跟前挖地窩子。我問他為啥不能在沙包邊上挖坑,他說,昨天的預感不好,但又不敢確定,他聽老牧民說過,天天邊是灰暗的會有大風!在沙漠里過夜,不能貼在沙包跟前,不然風沙會把人給埋了!

后來,我們就仔細研究了這個沙包的走勢,選在土質硬一點的地方挖了地窩子,后來干打壘,再后來磚包墻、紅磚平房。有人說莊稼、草木是慢慢長出來的,我覺得我們的房子也是慢慢長起來了!

你看五十多年過去了,沙包也都沒有了,全都種成了樹,那是我們拉沙改土的成績,樹多了就成了林子,就能防風固沙了!兩國重新勘界后,我們半棵樹的邊境線不僅是往那邊退了二十里,連沙漠也往后退了二十里!那年一個記者到我們這采訪后說,我們拉走的沙子和拉進來的土,按高和寬一平方米的話,能繞著地球54圈,誰知道他是不是胡說的!

團里給我的處分是降半級為副連長,主持工作,老鄭記大過,寫出書面檢查,在團干部大會上宣讀!這是趙解放給了我面子,要不然肯定擼到底,還給我留半級,唉,人這輩子你不要羨慕別人當官,那是人家有那個本事,要知道帽子有多大就要操多大的心!我是年齡越大官當的越小。

真是要餓死了

該種冬麥的時候下了一個星期的雪。半棵樹的雪花跟巴掌一樣大,下的那個厚度是我一輩子唯一見過的一次。我的個子一米七五,從地窩子里挖開通道,雪和我一樣高,小個子壓根就看不到雪線上的東西。入冬就下了,雪很干,凍不到一起。溫度一直降,開春前別指望這些雪能融化。地全在埋雪下面,沒法播種。原來一個星期送一次給養,一個星期的雪后全都給斷了,團里就是想找也找不到我們到底在哪里!有了雪水不缺了,可糧食慢慢就斷頓了!

開始是主食不吃了,稀飯做的稠一點。后來稀飯也稀了,用筷子壓根就碰不到包谷粒子,再后來,稀飯成了融化的雪水里有幾??吹靡姷挠衩准R子!

撐到一個星期后,老泉愁眉苦臉地靠在墻上說,真沒吃的了!

我有氣無力地說,我帶人去團部要吃的!

老鄭說團里肯定也在找我們!這么大的雪,我們輕舉妄動就是找死!

你說咋辦吧?

把麥種吃了!

都是拌了農藥的,毒死人咋辦?再說,那是麥種不能亂動!動了要受處分的!

救命要緊,出了事情我頂著!

你擔得起嗎?

我是支部書記,這個連隊出了任何事我都擔著!

這是糧食種子!

為了這百十號人命,就是槍斃,老子也認了!老鄭急了也爆粗口了。

老鄭說完從我們的地窩子里鉆進了伙房。這句話說得有點沖,平常說話溫和有涵養的他一下子讓我覺得有男人味了,但也覺得這家伙的強勢將來我倆再合作會不會別扭!

我心里埋怨趙解放,你他娘就是找不到也得找呀,送給養的車上不來,弄幾個馬拉爬犁來也行呀!再不行,找幾個人滑雪來送點糧食,最起碼我們也心安一點呀!

我肚子餓的嘰里咕嚕的,想站起來有點頭暈,就索性靠在鋪上瞇著眼睛。

過一會聽到老泉的四川腔尖叫著,不好了,指導員把麥種吃了,那里面可是拌著農藥的呀!

我迷迷糊糊地爬到伙房,我只能爬因為實在是沒有力氣了。我看到老鄭坐在老泉的鋪上,嘴里嚼著麥子!

我問老泉,洗沒有,你洗了幾遍?

龜兒子的誰知道呀?老泉瞪著眼睛看著老鄭,好像能從老鄭臉上看出中毒的深淺似的。

老霍你省點力氣,別怪老泉了!我自己用雪洗了三遍,吃著沒有啥味道!大家都出去吧,我在這里睡一覺,要是兩個小時我能醒來,大家就可以吃麥種了,要是我醒不來就把我扔到十三連算球了!說完,老鄭眼睛一閉,把老泉的被子拉開,嘴里嘟囔著,我真的好想睡上一覺!

老鄭你個狗日的,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商量嗎,你就這樣吃了,是不是想跟李大壯作伴去呀。這就是老鄭,平常不出風頭不搶功勞,關鍵時候就能站出來,就能擔責任,這就是男人,關鍵時候敢站出來,這可是有毒的麥種呀,萬一老鄭醒不來咋辦?

我擔心,連里的同志們都擔心,攆都攆不走,都在伙房周圍睜大著眼睛看著老鄭的反應。

半個小時,聽到了老鄭慢慢打起了呼?!?/p>

一個小時過去,他的呼嚕聲越來越大,震的地窩子上的土往下落,他比趙解放的呼嚕聲還大,這全團要是搞打呼嚕比賽,老鄭這家伙絕對能拿第一名……

兩個小時過去,老鄭翻個身繼續睡著。

我貼在他臉上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痛苦,而是溢滿笑意,肯定是夢里見到那個漂亮女人了……

三個小時,四個小時,幾個地窩子很靜,靜的只能聽到我手表上的秒針聲,老鄭還沒醒……

我對老泉說,你個龜兒子還不趕緊去洗麥種,多洗幾遍,一個人一碗,別吃多了,撐著了……

連隊也好團里也好,搭班子擱伙計就像兩口子過日子,需要互補。我和老鄭就像兩口子,我就像男人主外,天天咋咋呼呼指手畫腳地搞生產,從不考慮家里雞毛蒜皮。老鄭人管的細膩,管的有規有矩,再有情緒的人在老鄭那里也能眉開眼笑著。在連隊他比我受大家喜歡。這個老鄭后來到團里當副政委、政委,最后到師里當了領導,前幾年還來看我,我倆還喝了幾杯。他酒量不中,兩杯酒下去就說不成話了,所以他很少喝酒。都說官多大酒量就多大,所以現在很多說當官要酒量大的那些段子我就不相信,老鄭沒酒量不照樣當官嗎?我酒量大不是到老還是個連長嗎?

這天大家伙每人吃了一碗麥種,一個個響屁放在地窩子里,震掉了的墻上土灰,有味了,有氣了,有笑了,敢鬧了。

老鄭睡了一天一夜,醒來第一句話就喊老泉,趕緊給大家煮麥種吃……

老泉呵呵呵地笑著說,你龜兒子的睡老子的床上已經一天一夜了,大家早就吃過一次了!

老鄭又說我是不是還活著?我說你要是死了還能看到我們,你就好好睡吧!老鄭一聽真的又躺下來睡了過去。

吃了麥種后不餓了,躺下能睡著覺了。你沒經歷過餓得睡不著的年代,那個難受勁上來的時候真的敢吃任何東西。我們那時候有句順口溜是“兵團人真奇怪,槍炮地頭架起來,粗糧吃細糧賣,大姑娘不對外,黃軍裝穿在外,刮風下雨當禮拜”。平常難得休息,這大雪就是大禮拜,隨便睡,睡過癮,把這些年的覺都補回來了。

麥種不多,一個星期后老泉告訴我:麥種也沒有了。

這幾天里我也派人去團部求援,有兩個差點凍死在路上,幸虧我是分撥派,前面走幾個,半小時后再出去一撥順著腳印找,路上插上標記,但那幾天風大,回來路標都被雪蓋著了。

就在我們再一次餓的絕望的時候,趙解放裹著一身風雪鉆進了半棵樹。

我見了趙解放第一句話就是,你他娘的咋才來,老鄭他娘的吃麥種差點給吃死了!老鄭承認錯誤,說吃了麥種他負責,團里要處分就處分他!

趙解放拍著老鄭說,吃得好,這責任我擔著!

趙解放的嘴上起了很多水泡,他說,從下雪他就沒有睡著覺,這可是一百多條人命呀!因為雪大,團部跟前好多地窩子都被蓋著了,還壓塌砸傷了幾個人。他想了很多招,用馬拉的爬犁拉給養往半棵樹送,走一段時間馬就走不動了,因為雪太松軟,馬走在雪地里直接就陷進雪里面,只能露出個腦袋,沒有方向,走出很遠走出一個圈,轉一會又走回來了,跟地道戰一樣。跟師里申請救援派一輛拖拉機來,走到老風口被雪給困著了,駕駛員差點凍死,最后師里派車把駕駛員救走了,車就扔在風口里。

最后趙解放還是想出了個點子,找了幾個東北籍會滑雪的戰士,每個人身上背點糧食,跟著他去半棵樹救援我們。他不會滑雪,這一路走來,摔的鼻青臉腫的,嘴唇凍的裂了一個很大的口子,一說話就往外冒血,疼得他呲牙咧嘴的。

霍爺今年三十歲

我們在入冬前開荒三千畝,保證了沒有任何活物從邊境線上越過。趙解放高興地為我們向師里請功,跟我說明年收成好的話,可以給我解決媳婦問題。

在這期間我回團里開了會,向趙解放匯報先遣連的工作。到了團部,通信員攔住我死活不讓進團長辦公室。我說我找團長。警衛員說團長在等霍銀東。我說我就是霍銀東。通信員說,你不可能是霍銀東,人家是英雄,是團長的戰友,抗戰老兵打過仗,土匪窩里逞剛強!你這樣子像是從哪監獄跑出來的,走,跟我到保衛科!我正想發火,趙解放就在辦公室喊,狗日的霍銀東,你是不是三個月沒洗頭了,我在這里都聞見了味道!

中午,我到趙解放家吃飯,他兒子豆豆跑過來好奇地看著我,我一伸手抱他他就跑。我就模仿老鷹抓小雞的樣子去逗他,他躲在老趙背后死活不出來,最后老趙拉住他讓他叫我,他眨巴著眼睛半天才喊出,爺爺好!喊得我哈哈大笑,說老趙我比你高了一輩!

豆豆一聲爺爺,喊得趙解放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其他陪著吃飯的團領導都放下了筷子,半天也沒人言語。政委拉住我的手說,小霍呀,你們在半棵樹受罪了,我代表團黨委謝謝你們!

趙解放說,霍銀東從今天開始就叫霍爺,你他娘是我兒子的霍爺,是半棵樹的霍爺,是全團的霍爺!我后來我問豆豆。為啥叫我霍爺,他說那天我胡子頭發像荒草,整一個野人樣,看著就像個爺爺。

我跟趙解放說,把豆豆認給我當干兒子!趙解放說,認什么干兒子,他以后就是你親兒子!拉過來豆豆讓叫干爹,豆豆被趙解放逼的小眼睛眨巴著都快哭了,還是叫了一句爺爺好!

食堂的大師傅燒了一大鍋水讓我洗澡,趙解放拿了一把刺刀給我理發,這把刺刀是他在戰場繳獲的,非常鋒利,我曾經多次想要他都沒給。他給我理完發后,把刀子擦干凈遞給我說,獨一連的男人以后不準留胡子,不準有長頭發,都他媽的要給我剪干凈了,洗干凈了,再累也得洗!全連有一個霍爺就夠了!

送我走的時候他說,明年一定幫你踅摸個媳婦結婚,你都當爺爺了連個兒子都沒有哪行!

要不是你搶走了我媳婦,我現在說不定兒女一大群了!我嘟噥著說!

你狗日的還沒忘,回頭老子給你介紹個好的!

我與團長是情敵

為啥我和趙解放是情敵?說來話長呀!

他的老婆鞏婧是我老鄉,都是河南周口的。鞏婧長得漂亮,給你這么說吧,鴨蛋臉,大大的眼睛雙眼皮,臉白白凈凈的,眉毛彎彎的,說話甜甜的,個子高高的,別說我喜歡,醫院的男人都喜歡,有好多傷員從戰場上下來,疼的吱哇亂叫的,只要鞏婧站到跟前一句該吃藥了,馬上就會停住嚎叫,后來大家就給她送了個外號叫“止疼片”。

我是在皋蘭山戰役時候肚子上挨了幾槍,腸子都打短了幾截。鞏婧那時候在醫院當護士,經常給我換藥,開始我也是疼的大喊大叫,不知道咋回事只要她進來再疼我也能忍住。一來二去說話知道是老鄉了,也就近了許多,有時候吃飯她就會多給我分一點,穿少了怕我涼著了,睡少了怕我恢復不好,引得同房的傷員都嫉妒,說她偏心。也有人開玩笑說,老霍,你這次出院說不定連老婆都帶走了!說實話,經歷了戰場的生死,能在戰地醫院認識一個漂亮老鄉,真的是很高興的事情,說不定我出院真的能娶她做老婆呢!有時候她來給我換藥的時候,我聞著她身上的味道會長時間發呆,很想拉一下她的手,或者大膽地擁抱一下!

可就在這時候趙解放來看我了,他說看完我部隊就要往新疆開拔了,那邊陶峙岳和包爾漢已經通電起義了,新疆還有些敵對勢力不愿意起義,妄圖破壞新疆的和平!可是他看到鞏婧后就沒有再提開拔的事情,出院后我才知道,我們團留在最后搞收攏押送輜重,先行的部隊坐飛機坐汽車早就到新疆了!其實不是老趙出現,我可能在出院的時候會對鞏婧表白一句,我喜歡你。說實話,老趙高大威猛,又能說會道,平常你覺得很正確的事情經他那么一說,你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想錯了做錯了。老趙有文化,任何事情經他那么一說都會有理有據的,好像你不干好你不同意就對不起他似的。

我出院那天,老趙去給我辦出院手續,我等了好長時間還不見他回來,就去找他。院子里掛滿了清洗過的紗布、被單,我找了半天也沒見到,最后還是一個病友跟我說,他倆在醫院的東南墻角前面。我過去一看,乖乖,兩個人手拉手哭得稀里嘩啦的,我很少看到趙解放流淚。趙解放說,我就要走了,此去新疆戰事緊迫,不知我是否能……鞏婧捂住了趙解放的嘴不讓他說下去,趙解放輕輕地攬過鞏婧說,無論我走的再遠,我的愛還留在這里,只要我在,我就會來接你!鞏婧說,遇到你是我的緣分,無論你跑多遠,走多久我都會等著你!人家話都說成這樣了,我還能有機會嗎!

我出院了,鞏婧站在醫院門口淚汪汪地給我們送行,我知道,那淚是流給趙解放的。我說老鄉再見時,她走了過來擁抱了我一下!同樣是擁抱,我和趙解放還是有些區別,人家是戀人別離,我這是戰友感情。

到了新疆安定下來后,趙解放就把鞏婧接來,真是我們河南的女人,能吃苦會疼男人,從來也不抱怨,來了就安心地跟老趙過日子,工作上隨便安排,讓干啥干啥。趙解放被打倒那些年被押送到煤礦勞改,人家鞏婧不棄不離,帶著幾個孩子苦苦等著,天天去為老趙鳴冤叫屈,直到老趙平反。她先在醫院當護士,最后當院長,退休時候做到了師醫院的院長,成了很有名氣的專家。

老伴叫魏勤勤

我得喝點酒,就這個小缸子,每次一百克,每天喝一點,睡得好!這缸子可有年頭了,是那年獲師里的勞動模范獎勵的,你看這上面的“保家衛國屯墾戍邊”的字樣還有呢。

給你說喝酒是有好處的,喝的暈乎乎,閉上眼睛當年的好多事情、好多人馬上就在腦子里飄,你想誰誰就在,你想哪件事情那件事情就來。昨天我還見到我老伴了,她說,你悠著點活吧,寂寞了就到團部住,那里人多熱鬧。我就在十三連等你,哪也不去!我說我不去團部,我要在半棵樹守住,這里能看到你們,我要守住這個連隊,哪天我走了,連隊在不在我就不操心了,我在連隊就在。再說住到樓上放個屁樓上樓下都能聽到,街邊上那商店放著音樂喊著降價,吵得我腦仁疼。去年一家商店就喊著最后三天賠本大甩賣,賣完了就關門,今年我去一次還在最后三天,還在喊著大甩賣。你說現在的人咋都不說實話了呢,臉皮這么厚呢?我對我老伴說,你別跟你兒子女兒托夢告我的狀了,我比你多活了這么多年,你是日子剛來就走了,我要替你活著,多活幾年!我在這里守住你們,你們都在那邊等著,現在也百十來個了,原班人馬除了調走的都留在這里了?,F在我的日子好過,我不用操兒女的心也不去煩他們,他們在外面工作也很辛苦,人際關系比我們那時候麻煩多了。我現在最大的享受就是今天能喝上一百克,有點小咸菜花生豆吃,盼著看到明天的太陽,晚上再喝上一百克,再吃上幾個花生豆!

我老伴叫魏勤勤,她比我小五歲。我這個人除了種地啥也不管,家里家外都是她一個人操持,孩子全是她一個人帶大的,你要問我孩子的生日我都不知道。那時候連里的女人跟男人一樣干活,從來沒說因為是女人就照顧一下。她們比男人干的還多,從地里回家就要做飯洗衣服伺候孩子,啥想不到就不行。我老伴當年是醫院的護士,她當年完全可以留在團部的,因為我她就來到連隊,我是連長,又不能說你來了就脫產當衛生員吧,所以她就當了一名普通的女工。我倆這輩子從沒吵過嘴,我從來也沒動過她一指頭。

那幾年連里搞承包,她一個人包了三十多畝棉花,我是連長不能參與承包,也不能天天到地里幫她,結果那年就賠了,她心里不好受,加上生我們家老四的時候留下了病根,連里的結算還沒完她就躺倒了,送到師醫院兩個月就不中了。我這人就這點不好,不太會關心人,這輩子真的是對不起她。

我倆在團部時候見過面,但沒說過話。趙解放說要給我介紹個媳婦,要比鞏婧漂亮的,那時候在全團只有魏勤勤最漂亮。我們連第一年種的麥子大獲豐收,一個記者根據團里的統計說,獨一連一百二十八個人種的麥子,收完后可以夠七千一百六十八個人吃一年,也就是我們一個人種的麥子可以養活五十六個人一年。記者的文章還配著我的照片,報紙一宣傳,我們連出了名了,趙解放臉抬的跟頸椎出問題一樣,帶著團里的慰問組就來了,當時魏勤勤在里面跳舞,跳得好唱的也好。晚上我們打了一只黃羊感謝慰問組,喝酒的時候趙解放就把我倆往一塊拉。臨走的時候,魏勤勤說,啥時候回團部了到醫院找我,我請你吃飯。這句話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當時她臉紅紅的,說話時候低著頭看著腳,不敢看我,我盯著她的頭頂嗅著她的發香,有點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她的頭發,在場的人都起哄說,霍爺抱一下!

她忽然抬起頭調皮地伸了一下舌頭說,你一定要去看我!我避開她的視線趕緊把頭轉到一邊說,肯定去看你!

遇到一匹狼

又是一場大雪,全連休息。我跟老鄭說我要到團部看我干兒子豆豆去。

老鄭說,你是去看魏勤勤吧。你要是把咱團團花給劃拉到你床上,我就給你霍爺唱大戲!你得趁早,要不那朵鮮花不知道插到哪堆牛糞上呢!我說你就等著唱戲吧,要唱你就唱《穆桂英下山》,唱楊宗保跟穆桂英結婚的故事。

我跟老鄭請了一天假,那時候團里規定連隊的主官不準私自離開連隊,我這次去還不能讓團領導知道。

我凌晨4點多出了門。連隊有槍,但不讓個人私自帶出。我就順手帶了一個鐵鍬,我知道這一路有狼,我們在獨一連經常見,人多的時候我們與狼互不侵犯,但我一個人沒有單獨見過狼。走在雪上,吱呀的聲音有時候會重復,總覺得后面有人跟著。我就大聲唱歌:你握鐵鍬把,我拿坎土曼,開荒種田搞生產,播希望種糧棉,白手起家加油干,戈壁灘上蓋花園!嗨喲嗨喲嗨嗨喲!

說實話以前在戰場也沒這么緊張過,總害怕狼冷不丁地竄出來!新疆地邪,念叨啥有啥,正走著就看到前面路中間坐著一匹狼,狼是半個臉,左邊的眼睛、鼻子、耳朵全沒了,也許是自相殘殺留下的痕跡!

那狼的一只眼睛里閃著綠光,在月光里能看到它的肚子癟癟地垂著粘在了一起,好像是餓了十天半月。我汗一下子涼了下來,我將鐵鍬攥在手里一動不動,這鐵鍬我用了好幾年,鍬尖很鋒利。我兩只眼睛看著狼,狼一只眼睛瞄著我,我不動,狼也不動,時間好像也不動了。僵持了二十來分鐘,我想干耗也是耗,還不如跟狼拉呱幾句。

狼大姐呀,看樣子你餓幾天了,我這么大塊頭也不是你說吃就能吃下的,我天天干活,皮糙肉厚,怕你嚼不爛,你看我這鐵鍬沒有,它非常鋒利,我曾經用它鏟倒過一只黃羊,那只羊比你個子還大。我們兩個不必互相殘殺,我不惹你,你也別惹我,我是獨一連的連長,你要是把我給傷了,我那一百多號人肯定會把你祖宗八代都翻出來給吃了……

狼眼皮子塌著,剛才的綠光也藏在了里面,我看不出它的任何反應……

狼大姐啊,我今天是去團部找媳婦的。你可能狼崽子一大堆了,可我連女人的手都沒抓過呢,你現在要是吃了我,我這輩子白活了!你不知道呀,我們在半棵樹多苦,一年里見不到一個女人,有時候看到你這樣的母狼都有好感。我們連很多男人都還沒結婚,他們都等著我開頭呢。我找這個女人是我們團里最漂亮的一個,你要是把我給傷了,這個女人會哭一輩子的!

狼依舊不理我,我說得口干舌燥……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

站的我腿打哆嗦,渾身上的汗慢慢冷卻,頭上的結成了冰。這狼真他娘的能耗,我覺得它在挑戰我的意志。忽然我想我不能再跟狼耗著,耗得時間長今天就見不到魏勤勤了。狼在路上擋著,我不如走路下面。

老狼,我們倆互不侵犯,我走我的陽關道,你臥你的獨木橋!我說著就往后退著,眼睛一直看著狼的反應,雙手緊緊握著鐵鍬,就那樣,我一步、兩步地退著,轉到狼身后的時候,那狼竟然沒有轉過身來,但我不敢大意,還是那樣退著走,害怕它悄悄地從背后撲來,把我按在地上。

三公里后,我看不到狼的影子了,就轉過身來一陣猛跑。到團部二十多公里,說起來你不一定相信,我是一口氣跑去的。到了醫院人家還沒上班,值班的警衛看到我闖進來嚇了一跳,拿著槍就對著我了,我趕緊把帽子摘掉說,我是霍爺!

值班的不認識我,但知道我這個名字。他趕緊放下槍給我倒了一杯熱水說,出事了?我說沒有呀?他說,團領導都說,關鍵時刻看霍爺,霍爺出現肯定有大事發生。

我說肯定有大事,是我的終身大事,我準備找魏勤勤當老婆!

值班的眼睛瞪成了燈泡,從他的表情上我看出來他壓根就不相信魏勤勤能嫁給我,魏勤勤是多少領導干部天天想抱到懷里的念想呀,我就是個小連長,而且是其貌不揚的大老粗。

值班的說,你烤火吧,天還早著呢!

我是在魏勤勤上班的路口等到她的,當時她看到我嚇一跳,當我告訴她我是四點往這里趕的,就想見見她,她一下子淚就出來了。她抓住我的手使勁地晃著,說你這人咋這么傻呀,就不會天亮再來嗎,萬一被狼吃了咋辦呀?她抓住我冰涼的手,我一下子感到了溫暖,那手軟和細膩,比我的手小很多,我情不自禁地放在手心里來回撫摸著,她臉紅著小聲說,你真壞!

人的魅力有時候不在于高大帥氣,我的魅力是啥,能讓魏勤勤這樣喜歡呢?后來她說,我這人老實,能干,知道心疼女人!其實我對她照顧的很不夠,我倆的生活后來也有很多無奈,但她都能包容我原諒我。其實我倆結婚也不是那么順,中間出了很多讓我想不到的事情,從半棵樹到團部這條路我跑了不下一百趟,最后她還是嫁給了我!結婚后她給我說,當她看到我站在路口等她,眉毛上掛著白白的霜,帽檐上一層厚厚的冰時,她就認定我這輩子是她男人了。

魏勤勤不見了

大田里播種的幾個人吃過飯餃子后,霍爺讓樹兒把吊床給他綁在門口的兩棵大樹上。他躺在上面閉著眼睛跟樹兒說,我老伴好呀,人漂亮,脾氣好,我找到她是一輩子的福分呀!可是我倆剛開頭,第五次找她的時候,院里的領導說是她到師里面培訓去了。

我開始沒有過多地想,后來覺得不對勁,這次來距上次才一個星期,要是到師里面培訓魏勤勤早就告訴我了。我去找趙解放,傳達室的人告訴他趙團長到下面檢查工作去了。

我沒目的地在團里轉悠,轉著轉著就轉到了后勤處副業連,看到后勤處長區子久騎個自行車哼著歌兒,馬路不平,區子久的歌聲跟著路的坑洼忽大忽小,區子久的身影也忽高忽低著。我看著得意的區子久,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聲。

就你個小赤佬敢哼我,站這里愁頭怪腦地干啥,唉喲,小臉蠟蠟黃呀,走,到我房子喝酒去。區子久的腳在地上當剎車,點了五六下才停下自行車。自行車大梁高,區子久個子低,他兩只腳尖點著地,大梁夾在股溝里,尖著嗓子跟我說話。

小區的小曲唱得不錯呀,看樣子日子過得比較順心,是交桃花運了還是最近要升官了?我遞給區子久一根煙,眼睛在區子久臉上掃了幾遍說。

繩子夜壺,我的桃花運都在賈瑪勒汗那呢,我倆好著呢,她說要給我生一個加強排,讓我當排長呢!升官沒希望,天天吃力得來(累死了),到頭屁招精(啥也沒有),趙解放的眼睛都盯著你們這些生產連隊的連長,從不睜眼看我的。我現在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情就是考慮怎么少挨趙解放的罵,這小赤佬當了領導就把我們當年戰友的情分給忘了,團里的菜供應不上他訓我,糧油拉上不來他訓我,你說我們一個團三千多人,后勤處的五輛車就沒有閑過,就這也供應不過來,我說了好幾次向上面要兩輛車,趙解放牛眼一瞪咬著后槽牙說,我們不能把困難轉給上級,自己的困難自己解決,你說,這要是背個百兒八十斤我自己就干了,這可是幾噸幾十噸呀!這幾天他不在,我快把腦袋想破了,也沒想出個啥主意。區子久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叨叨著來到副業連食堂,他進去不一會端個盆子出來,我聞著是鹵肉的味道。

區子久沒帶我回家,在自己的宿舍里打開一瓶酒,跟我開喝。區子久說,要是端著這點才回家,還不夠家里那幾個牛犢子吃呢,今天你霍爺大駕光臨,就委屈家里那幾個小赤佬了。你今天是找魏勤勤的吧?你霍爺現在是名人呀,都知道你臉長得跟鞋底一樣,年齡看著六十一樣的霍爺在追求團花,你們現在可是團里的熱點呀。我祝賀你們,哪天結婚必須請我喝喜酒。

那是肯定的,趙解放不請也得請你。

你沒見趙解放吧?

傳達室的人說他下去檢查工作去了!

你獨一連不是下面嗎,他還能下到哪里去?

你是說他沒下去?

我可沒有說,來喝酒!

我喝著酒揣摩著區子久的話。區子久和我是過命的交情,這種感情一般人是沒法體會的。區子久這樣說話是在暗示什么嗎?

區子久,你他娘的能不能把話給說透了,這樣子說一半留一半不難受嗎?我將兩個人的酒倒滿,碰一下給自己灌了下去。

老子的酒不要錢是不是,這一大杯喝下去就說不成話了,我知道你小子想套我的話,我喝多了就說不成話了。好了不逗你了,

我說了你可別生氣?

不生氣!

一言為定!

騙你是個龜孫!

霍爺,就咱倆這交情我不說還真是對不起你,我給你說你可以提前預防。給你說實話吧,魏勤勤到師里學習是師里領導點的,那個領導來咱團檢查工作時候腳崴了,到團醫院去看腳,結果看上魏勤勤了,回到師里以后竟然害了相思病。說實話在這件事情上趙解放做得有點過分,這個事情完全可以告訴領導魏勤勤有對象了,可趙解放沒去解釋。前天師醫院來個進修的名額,直接點名是魏勤勤!

趙解放?

這也不怪他,上面的壓力大,他一個小團長翻不了天!

狗日的趙解放!老子饒不了你!我杯子一扔就走,慌得區子久急忙拉住我說,他小赤佬在師部,你到哪里找他!

那夜我喝了不少酒,越喝越清醒,睡不著就跟區子久睡在一張床上聊,聊趙解放,聊魏勤勤,聊女人。喝多了的區子久蘭花指一翹,捏著沙啞的嗓子唱著自己家鄉的小曲《宮怨》“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貴妃獨坐沉香榻,高燒紅燭候明皇……”唱詞精美,聲音婉轉醉人。

我說你這個區子久呀,咱倆認識這么多年了你就會唱這幾句,你唱的這是啥戲呀?

不是戲,是我家鄉的評彈!

我也給你唱一段吧,你剛才吳儂軟語的聽得我光想哭,我給你唱個有勁的《劉墉下南京》:朝事一畢下龍庭,走出來本宮一品卿。我的父劉統勛把君奉,癡心耿耿保大清……!

我的嗓門大,引得區子久房前屋后的狗也跟著節奏亂叫起來,叫的區子久哈哈大笑說,你這唱的就是土,連狗都跟著吼,還是我們江南人洋氣呀!

趙解放的三大碗

我等了趙解放三天。那天他回到團部已經很晚,下了車他剛想往家走,我就從一棵大樹后面竄了出來。

他正要掏槍,我喊道,趙解放,我是你霍爺!

趙解放說,你他娘的再晚一點老子的槍就開了,你想謀殺領導嗎?

我想要個真相!

趙解放說,你已經脫崗幾天了,按規定我可以關你的禁閉,免了你的職務!

隨便,老子正不想干呢,我就是要個真相!

這時趙解放家的門開了,鞏婧站在門口喊道,老趙回來還不進家,在那里吼啥呢?

我先不進家了,霍爺來了,我倆還有些工作上的事情要商量商量!趙解放說完拉住我就要走!

就是魏勤勤的事情吧,老趙這事你要跟霍爺好好講一講,要是魏勤勤是那樣眼皮往上翻的人不要也罷,回頭我給你介紹個好的,長得好有啥用,心好才是真的好!鞏婧說。

辦公室里,趙解放喊警衛燒水,他從包里面掏出一些零食說,這是給兒子買的,今天便宜你了!

趙解放的書柜下面全是酒,這是他工作的一個方法,下面的連長都是三十來歲的男人,個個的都是老二馬蛋子。連隊偏遠寂苦勞動強度大擔的責任多,來見團長匯報工作,最好的獎勵就是團長陪著喝幾杯酒發幾句牢騷吹幾句牛皮,再大的情緒一場酒下來就沒了。鞏婧天天說不見老趙的工資,其實趙解放的工資大部分都跟連長們喝酒了,就這還不夠,有時到其他有酒廠兄弟團場時,趙解放會帶幾個大壺,回來裝得滿滿的。到上級領導那里,喝不完的酒,吃不完的菜老趙都會帶回來,有時還觍著臉問領導要幾瓶酒。趙解放的酒分幾類,散的人多時候喝,瓶裝的好一點的下面最遠連隊的連長來了喝,或開表彰會時候拿第一第二名的才能喝。

趙解放拿出一瓶酒說,這是問師長要的,也是我最好的一瓶酒,半公斤,我倆一人一半。說完拿出兩個碗倒酒。

我給你先道個歉,罰喝三碗。趙解放連喝三碗,臉上一直帶著微笑。他經常嘲笑我們喝酒愁眉苦臉的,說喝酒是一種享受,享受就該笑著,你們他娘的一杯酒入口臉就擰巴到一起,是享受還是難受呀。

別想堵我的嘴,我想知道的真相!我一飲而盡。

趙解放喝了口酒說,我知道真相,但這真相跟我沒啥關系,不是我自己想撇清,這本來就跟我沒啥關系!

兩個條件,一你說過我獨一連兩年換防,半棵樹從現在開始我不去了,我已經超期一年多了!二你說過給我介紹個媳婦,你介紹過來介紹過去你把她給介紹到師領導那了,從今往后我霍爺不再是你趙解放的朋友,我他娘是你戰友你就能怎么壓迫就怎么壓迫的嗎?

你話里的意思你啥都知道了?

不知道!

你是不是認為我把魏勤勤送給師領導了?你是不是想我他娘就是個媒婆從中間保媒拉纖了?你肯定在想趙解放他娘的為了升官臉連戰友情誼也不顧了?趙解放看著霍爺的眼睛問。

沒有!

你騙不了我,你撅撅溝子我就知道你想放啥屁?趙解放臉一拉,雙腳趁勢上了椅子,蹲在椅子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想弄個明白!

你喝一碗給我道個歉我就給你個明白!趙解放說。

不喝算球,就當老子沒說!

我喝,你必須給我個明白,不然你就不是個爺們!我二話沒說端著缸子灌下肚。

至于魏勤勤怎么碰上嚴副參謀長的我就不多說了,我就說嚴副參謀長怎么動的心吧。嚴副參謀長的腳其實沒多大點事情,我想他在醫院住兩天就走了就沒管,后來師里打電話催他回去我才知道,他一直在醫院就沒走,原來他看上魏勤勤了!你知道他一直就是我們的首長,我這話不敢挑明了說,魏勤勤看上霍爺了,你老嚴就別往里攙和了!他臨走時候把我叫到車跟前說,解放呀,我在你們團看到了一個姑娘,我的心一下子年輕了,你嫂子死得早,我一直是單身沒找,是沒碰到合適的呀,這次有合適的了,你要給我做一次月老呀!我裝著不知道地問,這地方還有您能看上的姑娘?他說,深山出俊鳥呀,就醫院那個魏勤勤,我看著不錯,這個事情成了我給你們團弄輛車,你不是一直給我喊叫著缺運輸工具嗎!

老嚴就沒給我解釋的機會,我本來準備跟你說清楚讓你有個心理準備,還沒來得及跟你聯系,老嚴同志的電話就來了,說他給魏勤勤爭取了一個進修的名額,讓我把魏勤勤送到師部醫院去。我他娘的咋說,人家也不是強娶強要,我這邊跟魏勤勤一講,她很高興,一個勁地說感謝嚴副參謀長,一定要好好學習報答領導。我問她這事你不跟霍爺說一聲,她說我這是提高知識他不會反對,再說我倆現在也沒啥關系他也管不住我!

我聽著趙解放的話心越來越涼。

該是你的她多遠都跑不了,不是你的她在你身邊你也沒辦法。我把他送到師部醫院去那天,嚴副參謀長請我倆吃了一頓飯,我借著酒勁跟他說,這姑娘還年輕,湖南人愛較真,領導要把握分寸別強求,畢竟年齡差的也多,到時候別弄得不好看。領導是啥人,一聽就懂,說了句讓時間來解決吧!

我端著缸子眼神有點迷離地看著趙解放說,我想到師部去看魏勤勤,不能讓時間把她帶走了!

魏勤勤說了,她安頓好會給你寫信,你胡跑個啥?半棵樹是啥地方,那是老子的前沿陣地,是咽喉要道,你得給老子看好了,不能跑掉一只蒼蠅蚊子,不是我嚇唬你,你應該清楚我把你放到那個重要位置的作用,咱們他娘的是同生共死過,你是個經過戰爭檢驗過的老兵,把你放那里我放心。那前面一里地就是爭議區,要是出了事情,我跑不了你得槍斃。你想魏勤勤可以給她寫信,這就兩個月時間,急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她要是心里有你誰也帶不走她,狗日的,天快亮了,我們得睡會覺!趙解放咕咚咕咚喝了兩口酒說。

正在這時電話響了,趙解放接聽以后瞪著眼睛看著我說,半棵樹出事了!

蓋好房子砸了人

到了醫院,我看到老鄭像個泥人,和幾個戰友站在手術室門口焦急地等待著,看到我們進來,老鄭淚一下子就涌了下來,不住地說,他們還年輕,不能走呀,全是我的錯呀!

路上趙解放告訴我,半棵樹的干打壘房子把人埋了。

連隊從到半棵樹就一直住地窩子。幾年后,四周開墾了近萬畝的土地,林帶越來越寬,樹木越來越高,用趙解放的話說,這是獨立團的標兵連隊。既然是標兵連隊就要有個標兵的樣子,老鄭跟我一商量,決定在半棵樹蓋起第一座地面上的建筑,也是半棵樹的地標性建筑:連部。計劃蓋三大間,一間是會議室,一間領導辦公室,一間做連隊的食堂,讓吃飯的地方也光明一點。

“干打壘”就是在建房的地基上固定兩塊木板,用厚木板固定,然后把濕土鏟到夾板內,用榔頭使勁夯實,土板墻就這樣一層一層地打起來,土墻筑好后用圓木做梁,用葦子蓋頂。我到團部的前幾天就帶著二十多個人開始打墻,到團部去的時候四面墻已經起來了,連里的能工巧匠不少,離開我連里照樣干活,而且馬上就上梁封頂了,樂得大伙在房子外面歡天喜地地跳了半天。

房子蓋好后,一直負責施工的土爾迪和王多新就住在里面,說提前給領導暖暖房子。初春的天較冷,剛蓋好的房子里非常冷,兩個人凍的受不了就從食堂拿了一捆木頭在房子里點著,一直到房子里暖和起來才睡著。房子暖和起來,凍著的墻體就開始變酥,開始是一片一片地掉,后來一塊一塊地掉,兩個人聽到聲音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當聽到房子嘩啦地一面墻體倒下的時候,土爾迪叫了聲,房子塌啦……

連里的人都跑到跟前的時候,房子是平的。剛剛蓋起的房子呀,是全連人的希望,是樓上樓下的希望,就這樣一下子沒了。戰友們把土爾迪、王多新從墻體下扒出來時,土爾迪腰砸斷了,王多新胸前冒血,看不清傷在那里。

連里沒有運輸工具,騎馬運送傷員太顛。老鄭急忙命令,組成了四十個人的擔架隊。一撥八個人,除了抬擔架的,其他人騎著馬舉著火把到兩公里、四公里、八公里、十公里一直往下排著等著,一直到團部醫院門口,這邊抬擔架的人一到位,另外八位就接著往前跑,這樣一直能保證充沛的體力,腳板與死神賽跑。四十個戰士就這樣輪番抬著兩位戰友,保證手里的擔架不顛簸,用了兩個多小時才跑到團部醫院。

我看到一個戰士坐在地上睡著了,他臉上帶著微笑輕聲地打著鼾,腳上鞋子沒了,腳指頭黑紅著,看不出是血還是泥巴。我蹲下來用手慢慢擦著,擦干凈后看到,有的戰士腳上全是血,那血是前腳掌上水泡爛了浸出的。我將自己的鞋子脫下給戰士穿上,那戰士絲毫沒有反應,繼續睡著……

我對趙解放說,你免了我吧!

趙解放臉陰沉著說,你以為我能饒了你!

兩天后,王多新被搶救過來,土爾迪送到了師醫院為腿接骨。團里的處分決定下到半棵樹:免去鄭中獨一連指導員職務,回團接受處分;給我記大過一次,降為副連長主持連隊工作。

魏琴琴從師里學習回來,在趙解放兩口子的撮合下,我倆結婚了。所以團里很多人都說,霍爺是官場失意,情場得意!

十三連里唱豫劇

霍爺帶著樹兒來到十三連。這是片堿地,當年種啥啥不成,后來霍爺帶著人在這里種樹,開始是種十棵活三棵,因為風大水堿,后來霍爺就給全連戰友布置任務,說這就是我們最后躺的地方,每人每年必須種活十棵,種不活就扣工資。那個年代想把樹種活想讓樹長大都是很奢侈的想法。年年種,慢慢這就成了一片林子,大家習慣叫這林子為“啞巴林”,因為這里面躺著的都是死人,沒人說話。

十三連第一個墳塋是李大壯的衣冠冢,第二個是麻子言,慢慢就成了全團的墓地,成了十二連后的十三連,這里也叫“另一團”

十三連的墳塋橫豎平直,分布均勻,就像一座軍營。

許多座墓碑上寫著籍貫,姓名……

李大壯,山東,出生于一九三四年,卒于一九五六年!

麻子言,陜西,出生于一九三三年,卒于一九八五年!

魏勤勤,河南,出生于一九四一年,卒于一九九三年!

胡東明,山東,出生于一九三五年,卒于一九九五年!

劉大花,湖北,出生于一九四三年,卒于二零零零年!

……

霍爺,河南,出生于一九三一年……

霍爺指著碑對樹兒說,我把我死于哪一年留著呢,不管是誰到時候給我刻上就行了!都說葉落歸根,你是個大學生,你說說我們的根在哪呀?都說入土為安,這片土我走了六十來年呀,埋在這里就安了嗎?這里離爹娘太遠,年輕時候沒有盡過孝心,到死了也難盡呀?埋到老家吧,現在土地太緊張,再說也不熟悉那里了!老家是家,半棵樹也是家呀……

霍爺看著十三連,眼睛里有點濕潤,他想起了魏勤勤,想起了躺在這里的戰友,也想起了他早就沒有多大印象的老家,他嘴里哼著:

父母老家埋,

那有祖宗墳,

他們生下我,

把我養成人,

那里是我的根

有記憶有村莊還有鄉音……

責任編輯 王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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