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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運珠

2017-11-22 21:07鄺立新
青春 2017年11期
關鍵詞:阿芳

鄺立新

媽祖誕辰那天,阿琪想去拜拜。城東新建一座媽祖廟,一群本地的臺灣商人集資修建的,據說香火特別旺。阿琪身邊許多朋友去過,其中也有她的老板。

媽祖廟香客人滿為患。好不容易來到天后宮,趁一老婦人起身,阿琪猛擠進去,占領一個蒲團,撲通一聲跪下來。一陣香燭氣息飄過,阿琪閉上雙眼,深深吸了口氣,合掌許愿:“天后娘娘,我阿琪最信您老人家,您大慈大悲,保佑我早點換工作,找個有錢又愛我的男人,不再為生活發愁?!彼瘚屪嫠芟裰刂乜娜齻€頭,將三支粗香插進香爐。

拜畢,沿著曲折回廊,被擁擠人群裹挾著,不覺走到廟門口法物流通處。案上擺滿經書、佛像、念珠、手串、香爐等。阿琪看了半日,選了一串轉運珠,大紅細繩編織而成,中間串了一粒桃木佛珠。戴在右手手腕處,看上去十分喜慶。轉運珠,能帶來好運氣,特別靈驗。

“這串手鏈開過光,一定不能離身哦?!?阿琪暗暗對自己說。

走出廟宇,眼前風景并無變化,灰暗天空,污濁河流,被大貨車壓得坑坑洼洼的柏油馬路,以及千篇一律的工廠。這一片是城市工業園區,電子廠、模具廠、沖壓廠、裝配廠將一塊塊空地填滿。幾十萬年輕人維持著工廠運行。據說本地生產的電子產品,占據全世界三分之一的產量。

阿琪在一家電路板廠做裝配工,流水線上做了幾年,阿琪都快瘋了:上班期間不能隨便起身,伸懶腰、上廁所、接電話必須請假。課長是冷血動物,管得特別嚴,動不動就要扣獎金,臺灣人的廠都這樣。上次阿芳接了個電話,被扣了兩百塊錢,躲在宿舍哭了幾天。

進入車間,就能聞到一股強烈的金屬焊接的焦灼味。精密機床發出輕微的“滋滋”聲,在電路板上精心雕刻。一塊又一塊電路板,從傳送帶送到阿琪手里,經過簡單裝配,再進入下個流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直如此,時間如停滯一般。阿琪特別理解那些跳樓的年輕人,他們在這種勞動中消耗生命,毫無希望。

阿芳正在上班,看到阿琪回來,跟她用眼神打了招呼。阿琪換上工作服,跟一個女工簡單交接,下意識就進入狀態。

晚班到晚上11點多才結束,兩人一起去廠里生活區的小餐館。每人選了一籃子菜煮麻辣燙,又拿了兩瓶啤酒。阿芳說:“姐,我覺得挺沒勁的,這里跟牢房似的,動不動還扣錢,氣死我了。我想出去,有個朋友讓我去她那里,我準備辭職了?!卑㈢鲉査鞘裁吹胤?。阿芳說她也不知道,但聽說挺好玩的,每天可以接觸到不同人,陪人喝喝酒、唱唱歌,就能拿很多錢。阿琪說:“天上不會掉餡餅,哪有這么好的工作,你做夢吧?!?/p>

阿芳還沒離開,阿琪卻先得到“離開”車間的消息。不知阿琪走了什么運,廠里把她安排到行政課,協助處理員工薪酬招聘等事務。等阿琪回過神來,第一反應是去媽祖廟還愿。

沒花幾天時間,阿琪就跟著行政課的同事學會操作流程。她們早已厭惡這種重復勞動,但對阿琪而言,許多事情還很新鮮,尤其是她剛從更為枯燥的流水線上出來。她們也很熱情很用心地教她。阿琪工作很賣力。她經常提前到辦公室,打掃衛生,燒水。阿琪覺得這里的一切都很好,房間里還有許多植物,似乎連空氣都好聞一些。行政課沒有監工,她不需要不停工作,抽空還能網上跟阿芳聊聊天。

阿芳問阿琪,“姐,你是找了誰幫忙吧?”阿琪說:“沒有找人??!”阿芳則回復了一個神秘的微笑。

行政課這邊,羅老板沒事的時候會來阿琪的辦公室,跟她們開開玩笑,聊聊天。他的臺灣普通話聽起來很好笑,說什么都讓人想發笑。羅老板是臺灣大老板派來的副廠長,主要任務是督促大陸這邊管理層,及時完成美國訂單。四十出頭的樣子,戴著一副銀灰色金絲邊眼鏡,整日西裝革履,臉上總帶著微笑,看起來很和藹。

這天,阿琪加班到六點多。羅老板收拾東西,正準備下班,看見阿琪,便晃過來問她,怎么還不走。阿琪皺著眉頭說:“還有好多事情呢?!绷_老板說,“還沒吃飯吧,走,我請你吃飯去,事情緩緩再做?!卑㈢餍χf:“好啊,肚子確實餓了?!绷_老板說:“市區有家意大利餐廳,東西挺正宗的,我帶你去嘗嘗?!?/p>

這家餐廳位于公園旁的玻璃鋼架房里。坐在靠墻位置,落地玻璃外就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許多人在里面散步、打拳、聊天。阿琪難得到這種地方來,便特別留意。餐廳上掛著幾盞金屬燈,屋頂漆成純黑色。下沉式廚房內有一個水泥砌的大灶,一根根松木熊熊燃燒,披薩誘人香味飄蕩出來。阿琪閉上眼睛,使勁嗅了嗅,沉迷在披薩的氣味里。

羅老板說:“這個海鮮披薩不錯的?!彼衿匠R粯有α诵?,右臉頰露出一個酒窩。

阿琪注意到這個酒窩,也會心笑了一下。

晚餐點了海鮮披薩、肉醬意大利面、烤雞翅和蔬菜沙拉,擺了滿滿一桌。阿琪撐得肚子難受,羅老板自己卻不怎么吃。吃完,兩個人又聊了一會,阿琪說吃得太飽,羅老板主動提出陪她散散步。

兩人起身進入公園。夜幕降臨,草叢中地燈發出微弱黃光,勉強將路面顯現出來,眼前一切朦朦朧朧。阿琪走著走著,突然腳下一滑,差點摔一跤??此票孔镜牧_老板迅速伸出手,一把挽住阿琪的腰,幾乎將她從地上拾起。羅老板也沒想到自己有這么大力氣。阿琪臉上一臉驚恐,轉而又變成笑臉,突然又覺得尷尬。

國慶節前,廠里接了個大訂單。幾個美國客戶中方代表專程來廠里考察??疾旖Y束,羅老板安排宴請。他帶上阿琪赴宴。等人到齊,羅老板作了介紹,特別說阿琪是他的個人助理。當晚開了幾瓶五糧液,羅老板一一敬酒,阿琪也只得跟著喝。大家笑著跟阿琪碰杯,她也不便推卻,不多會兒便頭腦發昏、渾身發燙。

宴席后,一群人興致未盡,又驅車來到酒吧一條街。酒吧里燈光忽明忽暗,旋轉球形射燈發出耀眼光芒,強勁音樂震得耳膜顫動,一些人在舞池中央,瘋狂扭動身體。阿琪感覺心臟驟然加速,太陽穴有些疼痛。過了好一段時間,她才適應屋內閃爍燈光。羅老板跟里面的人很熟悉,看來經常光顧。阿琪陪著客人胡鬧,又喝了許多啤酒,跳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舞。阿琪又累又困,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阿琪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陌生床上。她下意識摸摸自己身體,還好,仍穿著昨天的衣服。她想起身,卻感覺頭特別沉重。她在床上掙扎許久,勉強爬起來。胃里一陣翻滾,她使勁吞下酸水,忍住想要嘔吐的沖動,又打了幾個酒嗝。幾只鴿子聚在窗前,咕咕咕叫著,仿佛密謀著什么。聽到她起身動靜,撲棱著翅膀進入天空。更多鴿子,跟著這幾只往遠處飛去,消失在視線中。endprint

她走到客廳里。這明顯是男人房間,衣服、鞋子、襪子、報紙、筆記本胡亂堆放著,還有一架捷安特山地自行車,屋里彌漫著淡淡煙味。另一個房間,房門虛掩著。她悄悄推門進去,里面空無一人。一張碩大的床上放著白色被子,床頭柜立著木質相框。照片中年輕人露出青澀笑容,背后是深藍色大海。

阿琪搖搖晃晃回到出租屋時,阿芳還在睡覺。不久前,阿芳從廠里辭職,去了她朋友那里。兩人尋了這處房子,合租在一起。阿芳工作時間跟她恰好相反,晚上上班,白天休息,倒也互不打擾。阿琪輕輕走進屋里,倒了一杯溫開水,斜靠在棉被上,細細回想昨晚發生的事。那些喧鬧聲,一些模糊的臉,閃閃爍爍的燈光,在腦子里一閃而過。似乎羅老板把她帶上車,后來的事完全記不起來。

“親愛的,你回來了???”

——阿琪突然聽到這句話,身體不由抖動了一下。

“你怎么啦,臉色很不好,好像還沒醒酒?!卑⒎紓忍芍f。

阿琪“嗯”了一聲,沒出聲。

“哎,你啊,就是喝酒喝得太少,像我一樣,天天喝就沒事了,哈哈?!?/p>

“看你以前不怎么喝酒,現在這么厲害?!?/p>

“酒量嘛,得練,你跟我去上班吧,待在那破廠有啥意思啊,跟著我出來混,收入比你現在翻幾番,還輕輕松松?!?/p>

“我不行的,我喝不了酒,你看我昨天喝多了,都不知道在哪里過的夜?!?/p>

阿芳很驚訝的樣子,“沒想到你還蠻開放的,我從來不跟客人出去的?!?/p>

“什么客人啊,是羅老板和他的朋友?!卑㈢髭s緊解釋。

“你看看,急了吧,什么朋友不朋友的,我們KTV里,天天都有新男朋友,要不要給你介紹啊?!卑⒎疾灰啦火?。

秋天來臨的時候,羅老板準備回一趟臺灣,向總部匯報大陸工廠情況。羅老板見阿琪活潑開朗,工作也很上心,便想帶她一起去,協助處理雜事。有機會出去看看,阿琪自然一萬個樂意。

阿琪第一次坐飛機,又興奮又害怕。飛機穿越海峽時,遇上強氣流。機身劇烈顛簸,阿琪臉色都變了,緊緊抓著羅老板的手臂。過了幾分鐘,漸漸平穩。阿琪松開手,羅老板手臂上出現一個清晰紅印,她撲哧一聲笑出來,又覺得難為情。她轉過頭,往舷窗外看去,只見蔚藍色大海上,漂浮著一個手掌大小的海島。飛機緩緩降落,“手掌”越來越大,漸漸看見一片房屋,一座高樓,一個人。

阿琪精心準備書面材料,羅老板匯報時,她就坐在旁邊播放PPT??偛看蠊蓶|對羅老板的工作還比較滿意,承諾年底如能完成預定目標,還有額外獎勵。當晚宴會結束,羅老板推掉應酬,帶著阿琪去逛夜市。這里的夜市簡直是吃貨的天堂。阿琪兩眼放光,拉著羅老板,一家家吃過去,蚵仔煎、花枝魷魚、生煎包、天婦羅、碳烤肉卷……吃到后面,阿琪肚子撐不下,看到好吃的也有心無力。

走著走著,阿琪看到一座廟,廟門雕龍畫鳳,兩側掛著一排大紅燈籠,門楣上刻著“慈云宮”幾個字。羅老板說:“這是臺北有名的媽祖廟,很靈驗的,香火特別旺,你既然來了,就進去拜拜吧?!卑㈢鞅愀_老板走了進去。雖然已經很晚,里面仍有人頭攢動、香燭輝煌。建筑雖不如大陸那座媽祖廟宏大,但雕刻和畫像十分精美,香爐熏得漆黑油亮,看來有些年頭了。阿琪雙膝跪下,念念有詞,過了許久才睜開眼睛。

羅老板見她一臉虔誠,有意問道:“你都許了什么愿???是不是想要嫁人?”

“不告訴你,討厭?!卑㈢鬣僦?,佯裝生氣。

“我小的時候,媽媽經常帶我來這里。媽媽是臺灣原住民,沒讀多少書,特別信媽祖。后來爸爸生病去世,媽媽更把這里當作她的寄托。我又常年不在她身邊,她幾乎天天到這里,跟一些老姐妹做義工,她說多幫別人,媽祖會保佑我平安,順風順水、逢兇化吉。媽媽最操心我的終身大事,明天我帶你去看她?!?/p>

回到酒店,已是深夜。阿琪躺在床上,肚子還有些撐,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想起羅老板手臂上的印痕,又想到阿芳說的灰姑娘和王子,忍不住笑了。前幾天,媽媽又打電話來問起她的事,哥哥在老家等著結婚,需要一大筆錢,老家彩禮錢水漲船高。老羅嘛,雖然年紀大了一點,人還挺好的,要是小十歲就好了。唉,要是他這么年輕,也不會對我有興趣。她胡思亂想著,不知何時進入夢中。

鬧鐘不間斷地響了起來。她聽到阿芳的抱怨聲:“關了關了,快點,吵死了,姐姐,我剛睡著,你的破鬧鐘就響了”。她趕緊按下,輕聲起床,洗漱,梳頭,穿衣,略施妝粉,開車來到阿琪生活館。

從臺灣回來不久,老羅新裝修了這家店,專營東南亞生產的沐浴露、洗發水、洗面奶、牙膏、保健品等,交給阿琪打理。

白天,特別是上午,小店生意通常很清淡。這一片是新興住宅區,到了晚上,人們陸陸續續回家,客人逐漸增多。沒事的時候,阿琪常常一個人坐在門口露天陽臺上,端著一壺臺灣高山茶,看著樓下游樂場一群孩子嬉戲,孩子的笑聲清脆悅耳,讓她覺得很愜意。她特別渴望有一個自己的孩子,愛她,寵她,把她打扮得像個公主。她已經厭倦一人的生活。老羅偶爾來找她,但大多數時候,她還是一個人,就連室友阿芳的面,她也很少見到。在一起這么多年,他的態度依然曖昧,結不結婚,始終沒有一個明確說法。阿琪催問了幾次,漸漸失去了興致。

阿琪生活館隔壁是一家室內裝修公司。阿琪買的房子,不想太勞心費神,就找這家公司設計施工。年輕設計師很殷勤,一口一個“姐”,叫得阿琪怪不好意思。這天中午,設計師又過來叫:“姐,樓下剛開了家瀏陽蒸菜館,我請你去嘗嘗?!卑㈢髡f:“你叫我阿琪好了,別姐啊姐的,把我叫老咯?!痹O計師吐了吐舌頭,又笑了一下,對阿琪說:“好吧,阿琪,我們去吃飯吧?!?/p>

蒸菜館老板是阿琪的老顧客。見她和一個年輕男子過來,便故意問道,“阿琪,好久不見你,這是你男朋友?”阿琪笑著搖了搖頭,“我哪有這本事,找這么年輕的男朋友?!崩习褰o他們上了店里的招牌:干豆角蒸臘肉、清蒸火焙魚、豆豉蒸排骨等。阿琪一貫喜歡吃辣,而且很久沒有這么過癮,吃得神清氣爽、精神一振,恨不得大叫一聲。設計師就吃不消,眉頭緊鎖,不停吸氣喝水,吃得額頭上直冒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阿琪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忍不住要笑,對他說:“你自己又不能吃辣,還請我來這里,有點不自量力啊?!眅ndprint

吃完,阿琪讓設計師去她店里喝茶。設計師胃里火燒一般,嘴里也火辣辣的,正想喝茶去火,便一口答應。店里有一套茶具,燒、洗、沖、泡一應俱全,老羅來的時候,喜歡讓阿琪給他泡茶,在這里閑聊。阿琪取出陳年烏龍,先燒水燙壺,等水開時,再置茶、沖水、倒茶。阿琪細長白嫩的手指在茶具上移動,像是撥動琴弦。設計師不由贊嘆:“琪姐,你的手好漂亮?!卑㈢髡f:“我這雙手在流水線上工作過,動作當然要快,不然就會出毛病的?!?設計師端起紫砂茶杯,迫不及待要喝,卻被燙了一下。阿琪說,“你太心急了,喝茶嘛,要慢慢來?!?/p>

設計師再次拿起茶杯時,已經學會先聞聞茶香。阿琪看著霧氣后那張略顯稚嫩、雙眼微閉的臉,突然想起幾年前的自己。她一個人走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一個人待在無休無止的流水線上,一個人睡在空空蕩蕩的宿舍里,一個人看著漫天繁星。那時的她,一無所有,卻對未來有一種莫名希望,對于改變自己的命運有著強烈欲望。她這樣想著,對眼前這個年輕人也有了一絲憐惜。

阿琪這天晚上回到出租屋,看見阿芳竟然沒去上班。阿芳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病怏怏的樣子。阿琪趕緊問她什么情況。阿芳說感覺有氣無力,可能是感冒,剛吃了藥,很困。阿琪去熬了姜湯,端來給她。她卻說喝不下。阿琪硬逼著她喝進去,阿琪對她說:“我小時候感冒了,我媽就給我弄姜湯,喝幾天就好了?!?/p>

幾天過后,阿芳的病情卻絲毫不見減輕,甚至更加嚴重,連喘氣都有些困難。阿琪不敢耽擱,連夜開車將阿芳送到人民醫院。折騰到天亮,急診醫生也沒說出個所以然。等??漆t生上班了,又做了一大堆檢查??斓街形鐣r,一個年紀稍長的女醫生說,你們去市第二醫院看看吧,你這個病哪,不像普通感冒。

阿琪一晚未睡,精神疲倦,去市里的路又不熟悉。她想起醫生語氣沉重,不敢多耽誤一天。連夜開車,尋到一家很偏僻的醫院。醫院四周均是荒野,長著一人多高的蒿草,一群黑色烏鴉聚在樹上,不時發出駭人叫聲。進門時,看見上面寫著“傳染病收治定點醫院”幾個字,阿琪心里不由有些發怵。

阿芳被送進了ICU病房。阿琪隔著玻璃門,遠遠看見阿芳身上插著管子,躺在白色病床上,一副無助眼神,她忍不住掉下淚來。阿芳在這里并沒有親人。阿琪想起之前常來找阿芳的幾個男人,用她的手機撥過去,一個沒接,一個說出差,還有一個直接說不認識。阿琪只好通知她的家人,讓他們盡快趕來。

一個星期后,阿芳才從ICU病房出來。阿琪又陪著她去做了幾輪檢查。這天,二院傳染科一名姓張的主任醫師將阿琪悄悄拉到身邊,問她是阿芳什么人。阿琪心里一沉,遲疑片刻,告訴張醫生,她是阿芳的好朋友,有什么告訴她就好了。張醫生說了兩個字:陽性。什么陽性?檢查結果陽性。什么檢查?

兩個月后,就在阿琪快習慣一人生活時,阿芳突然回來了。阿琪看見她,大吃一驚。她廋了很多,整個人也變黑了,精神恍惚。阿芳整理東西,準備離開。

阿琪問她,“你準備去哪里?”

阿芳想了半天說:“我也不知道。我還能去哪里。老家回不去,這里也待不下去了。但是,我不想見到這么多熟悉的人?!闭f著,不禁哭出聲來。

阿琪說:“你哪兒也別去,就留在這里。至少我還能照顧你。我的房子快裝修好了,你一起住過去。我們兩個人作伴,反正老羅也難得回來?!?/p>

阿芳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說:“姐,你還是多為自己考慮吧。我在上班的地方碰到幾次羅老板,他好像又有了小女友,聽說也是廠里的?!?/p>

“我知道的,隨他吧,我遲早要回老家的?!?/p>

阿芳大哭了一場,還是留了下來。夜班是不能再上,好在這些年掙了點錢,不用為生活發愁。她的身體像是被抽去了魂,整個人面容憔悴、身形消瘦。每日枯坐家中,兩眼空洞無神,躺在床上又睡不著,起身又無事可做,走來走去。每天服用大把大把的藥,藥物過敏讓她的臉上身上長滿痘痘,一抓就破,流出膿來。

阿琪受不了這種氛圍。她一個人在河畔公園散步。之前這一片田地,如今都開發成房地產。一架架巨型打樁機矗立著,每隔幾分鐘就傳出沉重撞擊聲,仿佛心臟跳動的聲音。在異鄉漂泊這么久,她終于有一個自己的窩了。她卻感到一種巨大的寂寞。她甚至有些害怕,仿佛那是一個黑洞,張開了嘴,準備吞噬一切。

阿琪到這個城市八年多,第一次去了殯儀館。遠遠便看見一座塔,塔周圍是大片的水面,穿過一座長長的石頭拱橋,一座莊嚴中式建筑出現在眼前。如果平常日子,阿琪或許會以為這是風景名勝地。阿芳沒有多少朋友,趕過來的親人不多,遺體告別儀式也省了。工作人員跟家屬交代完事情,簽了字,準備火化。

阿琪看見人被推進焚化爐,突然感覺心口疼痛、頭暈目眩,不敢在里面待著。老羅扶著她慢慢走到外面。他們找了一個水邊石凳坐下。寒冬將至,湖畔柳枝無力垂落,水面浮著幾片殘敗荷葉。幾只白鷺從水面上掠過,湖面蕩起陣陣漣漪,一圈圈波浪化開。白鷺落在塔尖,遠遠看去,好似一層白紗覆在塔上。

多年前,祖母去世,她還不到十歲。她跟著大人,沿著蜿蜒山路,爬上半山腰一塊墳地。一個陡峭山坡,八人抬的棺木突然失去平衡。叔伯們喊著號子,“一二、一二……”,雄壯鄉音山間回響,一群鳥從松木林飛竄出來,箭一般刺向天空。她看見棺木幾乎立起來,她很擔心躺在里面的老祖母——那個最疼她的老人。后來,人們說神明保佑,棺木順利爬上山腰,安放在那風水寶地。

等不及老羅回來,阿琪搬進了新房。新裝修的房屋,味道還未完全散去,雪白墻壁泛出一層寒意。一陣北風吹過,水晶燈碰撞出冰冷聲音。她睡在寬敞主臥里,感覺沉沉涼意襲來。上午在湖邊吹了冷風,也許受了風寒,鼻子堵塞,兩眼流淚,腦子一陣陣發緊。她打開暖空調,蓋上厚被子,迷迷糊糊,似睡似醒。

阿芳肆意歡笑著,花著濃妝,艷麗妖冶。金碧輝煌的KTV包廂里,一群醉酒男子圍著她,爭相取悅。阿芳拿起一杯深紅如血的酒,痛飲而盡。男人們鼓掌,發出贊嘆聲。一個男人跪在她面前,送上一束鮮花。喝酒女子突然變成阿琪,那個男子笑容青澀,分明就是年輕的羅老板。燈光突然變暗,一陣強勁的有節奏的音樂響起,許多人身體不見了,一片片猩紅油膩的嘴唇,蠕動著。許多鮮紅舌頭,從嘴里爬出來,在紫色射燈照射下,一伸一吐,像毒蛇一樣,在包廂里游走……

啊——阿琪突然驚醒過來。她伸手去摸開關,卻一直摸不著。眼前一片黑暗混沌,死一般沉寂,不知身在何處。她徒勞許久,大汗淋漓。她將頭牢牢蒙起來,緊緊縮成一團,大口大口踹著粗氣,全身顫抖,皮膚上冒出雞皮疙瘩。

驚慌中,她突然碰到那顆轉運珠。這顆珠子圓潤膩滑,黑暗中散發出暗淡光芒。她握住這顆珠子,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又像墜落深淵時父親將她用力提起,或者廟宇之中娘娘安詳永恒的微笑。她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她突然有點想家,從來沒有這樣想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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