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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鄰西鄰

2017-11-23 08:04有令峻
東方劍 2017年9期
關鍵詞:大壯棗花苗苗

◆ 有令峻

東鄰西鄰

◆ 有令峻

南營子村最南邊有兩戶人家,一戶姓孫,在東鄰,一戶姓陳,在西鄰。孫家的男人叫柱子,剛滿30歲,妻子叫棗花,他們有個女兒苗苗,5歲了。西鄰家兄弟倆,老大叫大壯,老二叫二壯,家中還有一個老母親。前些年,因大壯二壯的父親得了重病,上醫院花光了家里的錢,還欠下了親戚朋友的3萬多塊。大壯到三十一,二壯二十六了,都還沒找上個媳婦。為此,大壯二壯的娘愁得不得了。

東鄰和西鄰兩家之間有一塊荒地,這塊地是村里的,兩家都無權使用。幾年前,柱子看這塊地荒著可惜,就跟老村主任說了說,想開起來種點兒菜,并說一旦村里要,馬上把地還給村里。老村主任板起臉說,那你可說話算話啊。柱子說那當然。老主任就答應了。

柱子把地開起來以后,春夏種上蔥、萵苣、韭菜、菠菜,麥收后種上大白菜、水蘿卜、胡蘿卜。棗花忙完家里的事,也去菜地里澆水、施肥、拔草。收菜的時候,棗花還給大壯二壯家送去一些。

兩戶人家,跟許許多多村里的人一樣,相處得還不錯。

有一天晚上,柱子到外村去跟幾個人一塊兒喝酒,酒喝多了,騎摩托車回來的路上,腦袋和手都不聽使喚了,在拐一個彎時,一家伙栽到了水溝里。正巧大壯開著三馬子車拉著二壯打那里路過,救起了柱子,把他抬到車上。二壯騎上他的摩托車,兄弟倆把他和車一起送回了家。過了兩天,棗花為感謝大壯二壯,還給大壯娘送去了一兜掛面一籃子雞蛋。

但這天,一件百年不遇的事落在了兩戶人家頭上。

這件事,開始是怎么發生的,之后柱子又是怎么被打死的,棗花一點兒也不知道。直到派出所和縣刑警隊的來調查,棗花才從三大爺口里知道整個事情發生的經過。

這天傍晚,柱子從地里開著三馬子車回來,剛到菜地邊上,就見一頭身上有幾塊黑花的大白豬在菜地里吃得正歡。這新鮮蔬菜太好吃了,大花豬一邊吭吭哧哧地吃,一邊興奮地直哼哼。不只是吃,而且邊吃邊拱,邊拱邊踩,菜地被糟踐得亂七八糟。柱子一看,氣不打一處來,停下車,抄起三馬子車上的一把鐵锨,跑過去,沖這大花八戒的背上“嘭”的就是一家伙。大花豬挨了打,“嗷”地尖叫了一聲,扭頭就跑。因菜地四周是籬笆,它跑不出去,就沒頭沒腦地東奔西竄。這樣一來,好多鮮嫩的小蔥、小油菜、韭菜就讓它踩得亂七八糟了。柱子一看,更來了氣,也不管菜地了,掄起鐵锨,使勁兒地拍那頭大花豬,邊拍邊罵:“你這個畜生!你這個狗娘養的!”

也就在這時,大壯二壯在家里聽到了豬的慘叫和柱子的罵聲,先后跑了出來。大壯就喊:“柱子,你別打!別打!你越打它越瘋!”

柱子一見大壯二壯,氣更不打一處來:“你媽拉個×的!養了畜生光禍害人嗎?你們一家人都是些豬!”說著,掄起鐵锨,“砰”的又沖大花豬拍了一家伙。

二壯一見柱子罵人,而且是罵自己的老娘,上前指著他說:“你小子嘴里干凈點兒!”

柱子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一腳踩到了水溝里,摔了個屁股蹲。他更生氣了,爬起來,掄起鐵锨就朝二壯拍去。

二壯一躲,鐵锨拍到了背上,人也摔倒在地上。他順手在地上摸了根樹棍子,想去打柱子的腿。這時,柱子彎腰想再把鐵锨掄起來,就在這一起身時,二壯的棍子正掄到了他頭上。柱子晃了幾晃,一頭栽到了地上。

二壯嚇壞了,大壯也嚇壞了。本來,大壯想給柱子說幾句好話,再賠他二三十塊錢的?,F在見柱子滿頭滿臉是血躺在了地上,一動不動,嚇得啥也說不出來了。

二壯傻了眼,對大壯結結巴巴地說:“哥,哥,打打打打死人了!殺人得償命??!跑吧!”

兄弟二人心驚膽戰地跑回了家,跟娘簡單地說了說,拿了點兒錢,就像老鼠一樣溜走了。

三大爺在離菜地十幾米的家門口,見到了這個也就是一兩分鐘內發生的血案,趕緊去敲棗花家的門。棗花抱起5歲的女兒苗苗來到菜地里一看,頓時嚇得坐到了地上。

派出所、刑警隊的民警來勘查了現場,又讓目擊者三大爺詳細講述了血案發生的經過。民警們悄悄地研究了一番,這個案子最關鍵的一點就在二壯去打柱子,是往他腿上打的,而柱子起身時棍子正好打在了頭上。這樣,二壯還不屬于故意殺人,應該屬于過失致人死亡。但犯罪嫌疑人跑了是不行的,必須把他們抓回來。從三大爺反復講述的情況來看,二壯應負主要責任,大壯沒有參與打架,也沒有打人,應該是無罪的。

誰知,也就在公安人員調查此案的第三天,大壯二壯的母親卻因驚嚇和絕望,在家里上吊自殺了。

打那起,棗花和大姑姐,也就是住在本村的柱子的姐姐,多次去派出所、縣刑警隊詢問案件的進展情況,懇求民警盡快把大壯二壯抓獲歸案。但時間過去了十年,公安局卻一直沒有把大壯二壯抓回來。

事情的轉機出在了新上任的村主任身上。

村主任大章是個退伍兵。他在大西北的陸軍部隊當了五年兵,走南闖北,見過世面。這年清明節過后,他到地里干活時,路過大壯二壯家的墓地,看到墳頭上有新土,還用一塊土坷垃壓了一迭黃紙。這個現象引起了他的警覺。大壯二壯跑了之后,這個墳地一直沒有人來上過墳?,F在有人來上墳了,很可能是大壯或二壯回來過。想了想,大章寫了一封勸大壯二壯回來投案自首的信,信的最下邊寫上了自己的手機號,又抄了一份。一封用膠帶貼在了大壯家的門上,又帶上一封,去了鄰村大壯的一個姨家。

大章先問大壯的姨去沒去大壯的祖墳上上過墳。大壯的姨說沒去過。大章就問大壯的姨,大壯和二壯跟她聯系過沒有。大壯的姨愣了一下,說沒聯系過。大章看出了點兒門道,就說,姨呀,如果大壯二壯跟你聯系過,就勸他們回來投案自首,爭取寬大處理。老這么在外邊躲,也不是個辦法。要是讓公安局抓回來,罪加一等。又對大壯的姨說,在這個案子里,二壯雖然打死了人,但不是故意殺人,公安局說肯定判不了死刑。而大壯沒參加打人,公安說他沒有犯罪,就是有罪,也不重。

大壯的姨聽了這話,眼睛亮了一下,點點頭說,知道了。大章就把自己寫的信留在了大壯的姨家。

也就在大章去了大壯姨家的第八天晚上9點,大章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問你是大章兄弟不?大章立即意識到,這很可能是大壯,就問,你是不是大壯哥?對方說是。大章說,大壯哥你在哪里?大壯說我在陜西。大章說,是不是您姨把我的話跟你說了?大壯說是。大章說,那你快回來投案自首吧。公安說了,如果你沒有參與打死人,就沒有罪,就是有,責任也不大。另外,你知道二壯在哪里不?大壯說,他也在陜西,給人家看棗林。但這10年,我一直沒敢去找他。大章說,你勸二壯也回來自首。我首先擔保一件事,柱子家的人不會報復你們的。柱子媳婦到現在還是一個人帶孩子過。她那么老實,也不會去罵你們,上你們家門口去哭去燒紙的。她大姑姐也不會去鬧你們的。我把工作都做好了。

又過了10天,這天晚上11點,大壯給大章打電話,說他和二壯已經坐火車到了省城,明天上午坐汽車到縣城,去縣公安局投案。大章說好,然后打電話報告了鄉派出所。

第二天上午10點,在縣公安局大門口,大壯二壯果然來了。不過,二壯不是一個人來的,而是帶著媳婦和他們3歲的女兒來的。

大章問大壯:“你有老婆孩子嗎?”

大壯說:“沒有?!?/p>

大章再問:“真的沒有?”

大壯說:“真沒有?!?/p>

大章又問:“你在外邊這10年,一直沒找個女人?”

大壯說:“沒有?!?/p>

大章又說:“大壯哥,在這里你可要說實話??!”

大壯說:“我要是說瞎話,老天爺打瓜拉劈了我!”

大章再說:“跟公安人員,一定要如實地交代自己的問題?!?/p>

大壯使勁兒點了一下頭,說:“絕對!”

刑警隊的民警接待了大壯和二壯一家三口。他們抓緊研究了一番,留下了大壯、二壯,說對案子要進行審理。就問二壯的媳婦:“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二壯的媳婦說:“我帶著孩子,去二壯家住。我就等著他。如果你們不槍斃他,我就一直等著他回來?!?/p>

她這么一說,民警們和大章都很感動。

大章開上車,把二壯媳婦和孩子拉回了村,又拉到了大壯二壯的大門前。

門上的鎖已經銹成了個鐵疙瘩,大章找來一把鉗子,把鎖擰下來,開了大門,對二壯媳婦說:“那你就在這里住吧。過一會兒,我讓我媳婦帶幾個人來幫你收拾收拾,再給你們送點兒糧食、油和菜來?!?/p>

村里的人聽說二壯的媳婦帶了個女孩回來,來了好多人看。大家一看,二壯的婆姨也就二十八九歲,比二壯小七八歲,眉眼長得還挺秀氣。她那個女孩圓臉蛋大眼睛,長得也挺俊。都說二壯還真有福氣呢。

只隔了6天,村里就傳來了一個消息,說大壯給放回來了。公安局說無罪釋放。大壯當然也要回他的家住。二壯媳婦和孩子已住在堂屋里了,他去收拾了一間小西屋,住在那里邊。

大壯買上一些禮物,先去了后鄰的三大爺家。如果不是三大爺作證,自己和二壯的事還真說不清了。三大爺三年前已經去世了,但他當年給公安人員講的案發經過的案卷縣公安局一直保存著。那些案卷上還印著三大爺的好幾個手印。大壯去看了已70多歲的三大娘,表示了感謝。

大壯又帶上禮物挨家挨戶去感謝了當時安葬自己母親的鄉親。本來,按照老風俗,他該請這些鄉親吃頓飯,喝場酒的。因二壯的案子還沒判下來,這個時候請客不好。

大壯還帶上禮物去還上了原先借的本村外村幾戶人家的3萬多塊錢。

回到家的當天下午,大壯就帶上紙香,去父母的墳上燒香燒紙,跪下磕頭,大哭了一場。

房子十年沒有住人,屋頂好幾個地方已露了天。大壯請來村里幾個會泥瓦活的鄉親,把屋頂整修了一下。

這些情況,住在東鄰的棗花都聽說了。

大壯幾次望著東鄰的棗花家,想去道個歉,說幾句對不起的話,但老覺得不好去。

一個多月后的一天上午,縣法院的一個中年女法官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法官突然來到了大壯家,把案件的審理情況給二壯媳婦、大壯說了。中年女法官說:“經審理,認定二壯是過失致人死亡罪?,F在二壯投案自首了,在量刑上可以從輕。另外,如果你們能賠償一下柱子家的損失,得到受害人家屬的諒解,二壯的刑能判得輕一些?!?/p>

大壯一聽,忙說:“行!”又說,“應該賠償!”再說,“我存下了一些錢?!?/p>

法官們又去了棗花家,對她說,在兩家沖突的問題上,雖說柱子是受害者,但他也是有責任的。首先是他先罵了大壯二壯的母親,又是他先動的手。也就是說,沖突是他引起來的。說大壯二壯愿意賠償,問她要多少錢。棗花很是通情達理,說:“恁法官判吧!”

法官又去找大壯、二壯媳婦,問他們愿意拿多少錢賠償棗花家。二壯媳婦說:“二壯掙的錢都在我這里,一共是4萬多。我拿出來3萬,剩下的錢我和孩子生活。因我帶著孩子,也沒法出去打工掙錢?!?/p>

大壯說:“這些年我沒有老婆,存下了13萬,3萬我還了賬,還有10萬。我拿出9萬來?!?/p>

法官又去問棗花:“大壯和二壯媳婦打算拿出來12萬塊錢,賠償你們,行不行?”

棗花聽了這個數,先是吃了一驚,稍等了一會兒,點點頭說:“行吧?!?/p>

之后,由中年女法官主持,雙方在鄉法庭簽了個協議。大壯沖棗花鞠了一個90度的躬,表示道歉。二壯媳婦也沖棗花鞠了一個90度的躬,表示道歉。棗花對二壯表示了諒解。棗花注意到,大壯原本那一頭黑發,已經變得黑白混雜了。臉上也有了皺紋。

又過了一段時間,法院判下來了,二壯給判了五年。

二壯聽了,痛哭流涕。

二壯來投案之前,和媳婦商量了好多次。他們以為打死了人,甭管是故意的還不是故意的,起碼得判個十五年二十年的。聽到只判了五年,二壯媳婦頓時就哭了。她說,我有盼頭了。判他五年,出來的工夫才四十一。我一定等著他。

有個鄉親對她說,如果二壯在里面表現好,還能減刑呢!

二壯媳婦哭著說,那就更好!減一年,他出來的工夫才四十。女兒那時候就7歲了,能上學了。我再去看他的工夫,告訴他一定要好好改造,爭取減刑。

大章對大壯說,你看你,這10年,白跑了吧?你要不跑,你家大娘也不至于自殺。

大壯苦笑著搖搖頭,流了淚。他說,跑了這10年,他曾經在夜里悄悄地回來過兩回,給父母上墳,又去姨家看了看,留下了一些錢,然后就又跑了。

只是,大伯哥和兄弟媳婦母女住在一個院子里,有點兒別扭。而且,二壯媳婦每天還做了飯,讓大壯一起吃。

大壯老擔心村里人會說什么閑話。

但閑話還是有了。

有人就說,到了晚上,他們大門一關,誰知道二壯媳婦跟誰睡覺呢?她那么年輕,男人又在牢里,她能耐得???而大壯,又是個老光棍兒,他也能當唐僧?

又過了幾天,就有人來給大壯介紹對象了。

大壯也覺得,這個案子總算有了個結果,自己該成個家了。如果成了家,他想跟村里再要一塊宅基地,自己去單獨蓋個房子住。只是,媒人給介紹的鄰村的那個女人,比自己還大五歲,又帶著兩個孩子。大壯不中意。媒人催了幾次,讓大壯跟著她去看看,他都沒答應。

大壯會電工活,回來不久,外村就有不少請他去干活的。他買了輛二手摩托車,帶上工具,天天去給人家家里干活。至于找媳婦,他覺得這事是個緣分,等等,碰吧。

這天,有一個情景,讓大壯看了之后來了個心中一動。

下午5點多,大壯騎著摩托車從外村干活回來,快到家門口時,見棗花開著一輛三馬子車,從地里運了滿滿的一車棒子,正好跟他走了個對面。棗花滿臉是汗,頭發濕濕地貼在了臉上。到了她家大門口,她下了車,開了大門,把三馬子車開到家里去了。

大壯再看看兩家之間的那片空地,里邊是一片發黃的荒草。有灰菜,拉拉秧,還有葉葉高,只有幾棵牽?;ㄌ俾嫌袔锥渥霞t色的喇叭花??磥?,打他和二壯逃走后,這塊地就再也沒有人種過。

又過了一個多月,已到了深秋。地里的秋莊稼都已經收完了,麥子也種上了。農民在這個時候就算忙完秋了。

這是個星期六的晚上,8點左右,棗花在廚房里收拾著,女兒在屋里做作業。突然,燈滅了。棗花開始還以為是停電了,就摸索著,想去窗臺上找蠟燭。當她往后窗小心翼翼地走著時,卻看到后鄰家那邊亮著燈,才明白可能是自家的電路出了問題。棗花點上蠟燭,讓苗苗在家等著,她去后街上找電工來看看。但到了電工家,電工的老婆卻說丈夫去鄰村幫忙,干完了活,在那里吃飯,到現在還沒回來。

棗花很是無奈,就往回走。走到西鄰大壯家門口時,她突然想到,大壯不就是個電工嗎?找他給看看電閘,不就解決問題了嗎?但她的腳步卻沒有停,又一直往前走,來到了自己院子門口??纯匆黄岷诘募依?,沒有進院。站了一會兒,又往回走,來到大壯家院門口,想敲門,卻沒有勇氣。剛要走,忽聽一陣摩托車的聲響,一個人騎著摩托車來到了院門前。棗花借著路燈燈光一看,這人是大壯。大壯也看清了她,問道:“弟妹,有事嗎?”

這是大壯二壯回來投案自首之后,大壯第一次跟棗花說話。在法院給他們調解期間,雖然坐到了一塊兒,但相互之間一句話也沒說。

棗花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頭,說:“沒,沒,是有點兒事。俺家的電,剛才突然沒有了?!?/p>

大壯一聽,說:“噢,那我給你看看去?!本蛷哪ν熊嚭筮吶∠铝艘粋€工具袋,背上,然后開了大門,把摩托車推進去,再掩上大門,跟棗花往東鄰家走去。

進了棗花家的院子,按照棗花說的位置,大壯打開一支手電,找到了電閘。他打開電閘,取下保險絲看了看,說:“是保險絲燒了,毛病不大?!本蛷墓ぞ甙锶〕霰kU絲換上,再把保險絲插到配電盒里。剛一插,屋里燈就亮了。

大壯這才看清了屋里的情景。

苗苗站了起來,挺有禮貌地叫了一聲:“大爺!”

大壯這是跑了10年以后第一次見到柱子的女兒,心里很是愧疚,有點兒尷尬地應了一聲,說:“閨女長這么大了!”

棗花說:“十五了,都上初二了!”

大壯說:“行了!以后再有啥事,你就叫我?!?/p>

棗花把大壯送到大門口,說:“謝你了,大壯哥!”

這個“大壯哥”,大壯已經是10年沒聽她叫了。她這么一叫,大壯只覺得心里熱乎乎的,鼻子也酸酸的。如果,如果當時自己及時地勸住弟弟,后來就不會有慘事發生,母親也不會自殺,自己和二壯也不用擔驚受怕地在外面躲上這10年了。

回到家,二壯媳婦問他吃飯了沒有。他說吃過了。洗了臉,洗了腳,去小西屋躺在床上時,棗花的影子還老在眼前晃。睡到下半夜,突然醒了。他突然有了個念頭,一下子坐了起來。他問自己,娶棗花當自己的老婆行不行?

一時間,他想了好多,好多。他想起,柱子娶棗花的工夫,自己和弟弟還去幫過忙。當看到穿了一身紅衣的棗花進門時,他真的是太羨慕太眼饞柱子找了這么個花朵兒似的媳婦了。長得端正,眼睛又大,個子又高。過門之后,又勤快,又老實,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地里的莊稼也種得水靈靈的。過了兩年又生個女兒??勺约耗?,自己卻因父親常年生病,又吃藥又住院,花光了家里的3萬多塊錢不算,又借了親戚朋友3萬多。本來,那3萬塊錢是父母準備給自己蓋新房娶媳婦用的。當時,大壯說先給二壯找媳婦成家,但按農村的風俗,是應該先給老大成了家,再給老二辦。二壯就說先給哥哥成家??筛赣H這一病,不只欠下了3萬多的饑荒,父親的命也沒保住。兄弟倆正合計著外出打工,好掙點兒錢養活母親,還上賬,再找個對象成個家的。

過了幾天,大壯鼓了鼓勇氣,上棗花家去了。他是找了個借口去的。他對棗花說:“弟妹,我看你家里這些線路都用了好多年了,有幾根線都老化了,挺不安全的。我給你把這些線都換了吧?!?/p>

棗花心里有點兒猶豫,卻也愿意,嘴上說:“哎呦,那多麻煩呀!”

大壯說:“不麻煩。正好,我那里還有一些剩下的新線?!?/p>

棗花家里的線路不多,大壯只用了兩個多小時就整好了,還給裝上了兩個新的插排。

棗花說:“大壯哥,謝你了。你算算,這些線,插排,還有工錢,一共多少?”

大壯說:“弟妹,不用不用?!庇终f,“以后你有事,就給我打電話?!比缓蟀咽謾C號告訴了棗花。

棗花又說:“那快到中午了,聽說二壯媳婦回娘家了,你回家還得自己做飯。我給你做點兒,在這里吃吧!”說了,又有點兒后悔,萬一村里人知道了這件事,說閑話呢?

但她還是去了廚房。

大壯就坐在了門口的一個小板凳上,默默地看著室內和院子里的一切。一時有點兒拘謹。他想,如果不出這個事兒,柱子和棗花該有第二個孩子了。這老二要是個男孩,也得七八歲了。當棗花把那一大碗荷包雞蛋面條端到他的面前時,他的淚卻一下子涌上來了。

10年了,10年沒吃過荷包蛋面條了。

沒逃跑的工夫,娘是經常給自己做這種荷包蛋面條的。自己吃的時候,娘坐在一邊,默默地看著兒子。

10年過去了,自己也從32歲,長到了42歲。

這天棗花家又出了一件小事。

棗花買了一臺彩電。這彩電,是用大壯二壯賠償的錢買的。棗花想讓女兒回家來看上大一點兒的彩電??刹孰娧b上后,打開了,卻調不出臺來。她想了想,猶豫了一下,取出手機,給大壯打了個電話。

正好大壯在家里,接了電話,很快就過來了。

大壯在電工培訓班時,學過調試電視機,后來又看了幾本這方面的書。他調了一會兒,電視機的畫面就出來了。又調了一會兒,他把每個臺用筆記下來,告訴棗花,以后換臺時,按他寫的這些數字找就行。

電視機調完了,大壯卻沒有立刻要走的意思。他看了棗花好幾次,幾次想說什么,卻又沒說出來。

棗花意識到了,問他:“你老看我干啥?”

大壯本來想說自己那個翻來覆去想了好多天的念頭,話到嘴邊,卻成了:“弟妹,你挺好看的?!?/p>

棗花“嗨”了一聲:“啥好看的?老了!”她摸了一下臉,嘆了一口氣。不知怎的,臉有點兒發熱了。

大壯終于鼓足了勇氣,說:“弟妹,我想,我想,咱倆一塊兒過日子,行不行?”

棗花像被燙了一下,忙說:“不行不行!可不行!”臉也更熱了。

大壯看看她,說:“你可能在想,我逃跑的這些年,在外邊有沒有女人吧?”

棗花用手指把額前的一縷頭發攏到耳朵后邊,說:“我倒沒怎么想?!钡€是想知道大壯這方面的情況。

大壯說:“你也知道,我這人從小膽子就比較小。我沒老二膽子大,老二在外邊又敢找女人,還生了孩子。我逃跑在外邊,又沒身份證,天天擔心公安局來抓我,沒睡過一個踏實覺。有一回,我在陜西那個縣城的街上走著,突然迎面來了一輛警車,嚇得我腿都軟了。稍定定神兒,我撒腿就跑,一口氣跑到了城外的一座山上。在山上躲到了天黑才下來的。我給你說老實話,我逃跑了10年,睡得最安穩的一個覺就是投案回來的那個晚上。那天晚上在看守所里,我睡得跟死狗一樣。直到第二天犯人們都起來了,我還在那里呼呼大睡。一個犯人,其實在看守所里,沒判的人還不能叫犯人,叫犯罪嫌疑人。一個嫌疑人把我推了起來,說,‘都準備拉你上刑場了,要崩你了,你還在這里睡大覺!’這些天我想了想,自己逃亡的這10年,還是有幾次跟女人接觸的機會的。

“那是逃亡的第二年,我在一家磚廠打工。每天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上窯出窯,就是搬磚。上窯是搬磚坯,出窯是搬成品磚。特別是夏天出窯時,天熱,窯內更熱。干上半個小時,渾身就像烤透了的魚干。我不敢上城里去打工。去城里,民警查戶口查得緊。自己沒有身份證,想去工廠打工也打不成。在農村干活,老板根本不管你身份不身份的。有身份證的登個記,沒身份證的,登記個名字就行了。只要能給他干活,真名字假名字都不管。到了逃亡的第三年,我從電線桿上的廣告上看到了可以辦假證,就花了500塊錢辦了個假身份證,也沒敢用真名。

“打了三年工之后,我覺得老這么下苦力掙錢太苦了,太累了。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下苦力的活,越干越感到吃力,就琢磨著學點兒什么技術。以往咱們受窮,就是因為文化太低,沒有技術。你看人家那個博士生,畢了業,上個公司,老板一許愿工資就是一萬五一萬八。那個博士生還不用出大力,只動動筆,動動嘴,打打電腦就辦了。我想起,自己上初中時物理課還比較好,特別是對老師講的電挺有興趣。教物理的那個蘇老師還教我們拉過電線,安裝過小配電盤和燈泡。于是,我就去報了個電工班,學了三個月,拿了個電工證。這樣一來,我到建筑工地上當電工,就不用下那么大力了。工資比泥瓦工還高一些。

“我在一家磚廠當搬磚工時,一個在廚房做飯的西北姑娘看上了我。姑娘胖乎乎的,不俊,但挺健康,人也挺樸實的。有一天,她把我叫到一大垛紅磚后邊,問,大哥,你還沒成家,而且家里也沒人了,對吧?我聽了嚇了一跳,剛想說你怎么知道?又改口說,你別亂說。姑娘笑了笑,說,我看出來了,你騙不了我。成了家的,家中有老婆孩子的,有老人的,窯上一發了工錢,立刻去郵局或者是銀行給家里寄錢??赡銇砹税肽甓嗔?,一回郵局銀行也沒去過。姑娘又大大方方地說,大哥,我給你當婆姨,你要不要?我忙說,不行,可不行,我可沒那個福氣。姑娘大大方方地說,大哥,我不是看上你的錢了。我看你是個老實人,本分的人,干活不偷懶,不抽煙,不喝酒,不賭錢,也不去玩小姐。你一定是個會過日子的人。你不知道,咱窯上的七八個男人,發了錢就去鎮上找小姐,說是解解饞。她說,這事兒也可以理解。一個大男人家,正三四十歲,又是結了婚的,嘗過女人的滋味兒。這一離開婆姨幾個月半年,怎么能耐得???大哥,不說別人了,就說咱們倆吧。大哥,娶了我,保證讓你享一輩子福,還能給你生一個兒子一個女兒!說不定還能一次給你生一對兒呢。

“但我就是沒答應那個燒火姑娘。

“后來,燒火姑娘又找過我兩回,說跟我當當臨時夫妻,不生孩子,我愿意什么時候分手都行。我更沒敢答應。

“那幾個男人去鎮上解饞的事,我是知道的。他們每次回來,還顯擺他們解饞的經過。另外兩個一直沒去過的,被他們說得也堅持不住,后來也跟他們去了。只有我沒去?!?/p>

棗花看看他,那眼神的意思是,我倒是相信你說的話。

大壯又說:“還有一回,我住在了一個小客店里,有個年輕女人來敲門。我問她有什么事。女人說想陪陪我,一個晚上100塊錢就行。我還是第一次碰上這種事。我看看那個女人,也就二十七八歲的樣子,模樣長得也不錯。一時也有點兒動心。但我還是說,謝謝謝謝!我太累了,要休息了。女人又動員了我一陣子,我還是連連搖頭。她只好走了?!?/p>

“那這些年,你沒想過找個老婆嗎?”

“也想過??粗思覂煽谧訋€孩子,快快樂樂的,也羨慕。也想給俺們老陳家留下條根兒??墒?,如果我找了個老婆,再生個孩子,有一天公安局抓了我去,人家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棗花,”他不叫她弟妹了,“我說的那個事兒,你先想想吧?!?/p>

棗花看看他,什么也沒說。

往下的話不好說了,大壯怔了一下,用手摸摸頭頂,說:“那,我先回去了!”

這一夜,棗花睡不著了。

她想,按說,大壯這個人是不錯的。老實,能干,沒啥壞毛病,連煙都不抽。以前和二壯還救過柱子。打死丈夫,也不是他。而且,當時他還去拉二壯。只是差了那么一點兒,沒拉著。要是他拉住了二壯,棍子也就落不到柱子頭上了。二壯賠償自己的錢,大多數也都是他拿的。從年齡上說,他比自己只大三歲,剛進中年。又沒結過婚,沒孩子。自己要跟他在一起過日子,以后會過得比較輕松。女兒也有個依靠??墒?,他總是仇人的哥呀!心里的這個結老解不開。還有,住在一個村里,鄉里鄉親的又該怎么說呢?自己每天出出進進的,都要見人??!這不是在大城市里,鄰居互相都不大來往,關起門來朝天過,誰也不管誰的事。以前,她就想過,如果真有一個城里的男人看上了她,哪怕他50多了,只要他對自己和女兒好,就跟他住到城里去,離開這個傷心地??勺约?,一直沒碰上。有幾個來提親的,不是死了女人的,就是離了婚的,她沒相中一個。

棗花思來想去,左右為難。

這事就先放下了,一放放了一個多月。

周六下午,女兒苗苗從鎮上的中學回家來了。

懂事的女兒見母親愁眉不展,就問,媽,有啥事兒嗎?

棗花猶豫了一下,把大壯的話跟女兒說了。本來,棗花以為苗苗會強烈反對的,說不行!不行!俺不要后爹!更不要仇人家的,俺就跟媽過!不料,女兒卻說:“媽,我覺得這事兒行!”

“???”

苗苗像個小大人兒似的說:“媽,我覺得大壯大爺是個好人。再說,又不是他打死俺爸爸的。二壯叔打死俺爸,也不是故意的。要是大壯大爺來了,你就不這么累了。再說,你才不到四十,也該有個丈夫?!?/p>

聽了女兒的話,棗花心里糾纏在一塊兒的那個結,有些松動了。

但村里的人議論又該怎么辦呢?還有大姑姐那里,如果不同意,又該怎么辦呢?

苗苗像是猜到了母親的疑慮,又說:“媽,我估計,俺姑可能不同意。因為,大壯大爺家總是仇家吧。但我想你給她好好說說,她也能同意的。至于鄉里鄉親的,隨他們說去就是。咱過咱的日子,實在不行,咱把地租出去,上鎮上住去!買不起房子,就先租房住?!?/p>

棗花聽了,更覺驚異:“閨女,你倒真比媽還想得開?!?/p>

苗苗又說:“俺姑那里,要是你說不通,就讓村主任大章叔去說?!?/p>

棗花就連連點頭了。

隔了十幾天,大壯又來棗花家,說看看電視機效果怎么樣。實際上,他是又想來跟棗花說說兩個人的事。但看完了電視機,大壯也沒張開口。也就在大壯剛要出門時,她叫了一聲:“大壯哥!”

大壯站住了,定睛看著她。

棗花鼓了鼓勇氣,說:“你那天說的那個事,閨女說行?!?/p>

大壯聽了,咧開嘴笑了,說:“那你的意見呢?”

棗花紅了臉,低下頭說:“也行吧?!?/p>

大壯的嘴咧得更大了。如果是城里人,他得上去擁抱棗花了。

棗花也跟大壯說了說自己的事:“柱子剛走了的前三年,我的心也死了。柱子雖說脾氣不大好,又愛喝酒,喝了酒還愛跟人打架??伤恢睂ξ彝?。打我進了門,他從來也沒罵過我,打過我。對孩子也很疼,很好。這是個顧家的人。他父母去世早,他姐姐比他大六歲,像個當娘的一樣關心他。他對她姐姐也很好,有好吃的都給姐姐送去。柱子走了以后,我就跟失去了主心骨一樣。要不是有閨女,我也想跟他去了。到了柱子走后的第四年,娘家嫂子勸我改嫁,或者找個倒插門的女婿。三夏三秋大忙季節,我累得快趴下了的時候,也想,要是有個男人該多好。

“我30多歲了,又帶個女兒,找個單身的條件好的小伙子,是不好找了。找那種莊里剩下的老光棍兒,我肯定也不愿意。要找,就得找離了婚的,或者是死了老婆的。這種男人,大都是有孩子的。我去了之后,又得拉巴人家的孩子,還得拉巴自家的孩子。要是人家對咱的女兒不好,這日子該怎么過?想了想,還是算了。自己一個人,帶著女兒過吧。這樣,心里倒挺安靜。好在女兒懂事,學習也好。等把女兒拉扯到上了大學,畢了業,再成個家,我的心就放下了。

“只是后街上有個人,我不說是誰你也知道,來找了我好幾回,直接就說讓我當他的相好的。我一直沒搭理他。有一回,他居然半夜里爬墻進來,趴在窗戶上讓我開門。我對他說,你快走吧!你不走,我就打110報警了!他知道我不會打110的,又死皮賴臉地磨嘰了一陣子,才爬墻走了。

“我擔心以后他再來,到后院二嬸子家借了一條狗來,晚上放開繩子,讓它在院里給我做伴。有一天晚上,狗聽著墻外邊有動靜,汪汪地大叫。打那,那個二癩子再也沒來。

“再后來,家里白天被盜了一次,是小偷把曬好的棒子偷走了200多斤。那天我沒在家。打那,我就不在院子里放重要的東西了。門也換上了防盜門,窗戶加了鐵欞子,弄得跟個動物籠子似的。小偷來了,讓他們在院子里折騰吧。反正也沒啥值錢的東西,只要傷不了我和孩子就行。

“這兩年,打大章當了村主任,他給幾條大街上都安了監控攝像頭,晚上還有治安隊巡邏,再也沒有小偷小摸的事了?!?/p>

“我知道,一個女人帶個孩子,太不容易了!”

果然,棗花去跟大姑姐把這事一說,大姑姐立刻就變了臉。說:“棗花,你跟誰不行,為啥非得跟大壯?他是誰家的人,不知道嗎?”

棗花啥話也說不出來,只囁嚅著說:“姐!姐!”

大姑姐又說:“反正,你的婚姻大事,由你自己做主。你愿意跟誰,俺也管不著。只是……”下一句不好聽的沒說出來,只說了一句,“你自己看著辦吧!”

棗花一看這個陣勢,如果自己和大壯結了婚,大姑姐就不跟自己來往了。那可不行。但看來一時還勸不下大姑姐來,就先回家去了。

棗花把大姑姐的態度給大壯說了。大壯說:“咱還是得爭取大姐的同意。別咱成了一家,跟大姐家再成了冤家,那就不好了?!?/p>

棗花說:“是啊,柱子沒了這十年,大姐沒少幫我。苗苗小的工夫,都是放在她那里,她給看著,我好上地里干活去。大姐也是我的恩人呢。以后,大姐歲數大了,咱還得照顧她呢?!庇终f,“你兄弟倆的賠償,我給大姐送去了兩萬,可她堅決不要。我再三讓她留下,最后她說,以后我有困難了,就跟你要?!?/p>

二人又合計了一番,大壯就找村主任大章去了。大章一聽,對大壯、棗花這事倒是非常支持,就答應去做大姑姐的工作。

大章的話果然管用,大姑姐沒再表示反對。

這天晚上,大壯和棗花帶上一些禮物去看了大姑姐。

兩個人又商議,結了婚在誰家住。棗花說:“你就在我這里住吧。你那個家,我過去了也不好住,就留給二壯吧?!贝髩颜f:“那我不就成了倒插門女婿了?”棗花說:“你要不愿當倒插門女婿,那你就再給村里要塊地,咱再出去蓋個房子?!贝髩颜f:“那個現在好像還沒有必要,估計地一時也要不下來?!庇趾俸俚厣敌α似饋?。

棗花又說了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以前,我和柱子、女兒是在西里間住的。女兒大了以后,她自己在東間住。我跟苗苗商量了,她到西里間住,咱倆在東里間住?!?/p>

大壯說:“這幾天,我也在考慮這個事呢?!?/p>

棗花說:“你既然同意,那你和我把兩個屋的床換一下。正好把房子也收拾收拾?!?/p>

兩個人想說的話都說了,該做的事也都做了。合計了一番,帶上身份證戶口本,找村主任大章開了個介紹信。大壯用摩托車帶上棗花,到縣民政局去辦了個結婚證。兩個人還商議,苗苗怎么稱呼大壯,是叫大爺還是叫爸爸叫大大,由她自己來決定。

回到棗花家,棗花去做飯,大壯打掃收拾院子。兩個人吃了飯,大壯站了起來,說:“那我回去了?!?/p>

棗花的眼睛瞪了起來:“登了記,不就是兩口子了嗎?你還想上哪兒去?”

大壯笑笑:“這不是還沒辦婚禮嗎?”

棗花擺擺手:“婚禮,不辦!不是舍不得花錢。咱這事兒,莊里肯定說啥的都有。辦婚宴,你說請誰不請誰?真請了他們來,有的人喝上二兩黃湯,再胡說八道,那不就太晦氣了?咱結咱的婚,過咱的日子。有幾戶本家的長輩,咱一塊兒去拜拜,送兩瓶喜酒兩包喜糖就行了。咱也不收人家的喜錢?!?/p>

大壯說:“那,也得給你和苗苗買兩身新衣服,咱也添幾床新被褥吧?”

棗花說:“那個該置。也給你買兩身新衣服,給二壯媳婦和閨女買幾件新衣服?!?/p>

大壯說:“明天,我就和你到縣城去置辦。再給大姐大姐夫和他們的孩子買些衣服啥的。還有,你這個冰箱用了十幾年了吧?聽那動靜,嗡嗡的,跟個發動機似的。也該換換了?!?/p>

棗花的氣這才消了,卻仍不客氣地問:“那你還回你西邊那個家?”

大壯咧開嘴,嘿嘿地笑了,上前就抱住了棗花。

棗花去閂上門,和大壯進了東間的“洞房”。棗花這才發現大壯對那個事真的是不懂。

“我原來還想,你在外邊這么多年,怎么的也經歷過吧?!?/p>

大壯憨憨地笑笑,說:“我可沒有二壯那個膽兒?!?/p>

棗花抱住他那粗壯的腰,羞怯地說:“來,我給你個膽兒……”

兩個人登了記住在一起的消息傳開后,村里果然說啥的都有。除了說棗花不要臉之外,說大壯“賠償了人家十幾萬,又勾了人家的老婆,當了人家的男人,這個錢兒又回來了。又占色又占錢又占窩,嗨,這小子太會算賬了”!有的說,大壯跑了這10年,在外邊沒有女人,鬼能信?還有的說大壯在陜西那邊有個老婆,給他生了倆孩子,大的是個閨女,二的是個小子。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晚上,有的人還給他們家門上貼了白紙。

盡管兩個人有一些思想準備,但聽了這些話,心里還是挺不舒服的。棗花嘆了一口氣,說:“嘴長在人家鼻子下面,咱也堵不住。讓他們說去吧!咱該怎么過日子就怎么過?!?/p>

大壯在外邊跑了10年,經多見廣,倒沒怎么生氣和沮喪,只說:“讓你太受委屈了。實在不行,咱就三十六計,走人!”

大姑姐那邊的問題解決了。大姑姐還給他們送了1000塊錢,表示祝賀。感動得兩口子都要跪下給大姑姐磕頭了。但讓棗花、大壯沒想到的是,有一個問題卻像雨后的蘑菇一樣冒了出來。

也就在他們住到一起的第三天,門外來了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太。那拐杖是花椒木的,米黃色,很結實,上邊還有一些疙疙瘩瘩,讓老太太的手給磨得油光發亮。老太太走路顫顫巍巍的,說話聲音也不大,但那話的分量卻不輕。在棗花、大壯聽來,那話的每一個字都像一塊落下來的石頭。

老太太用拐杖先指著大壯說:“你、你、你這個狗小子,從這個家里,滾!滾!滾出去!”

按輩分,棗花叫這個老太太三奶奶。老太太的丈夫是柱子的三爺爺。

大壯忙說好話:“奶奶!奶奶!俺們、俺們……”

老太太把眼一瞪:“誰是你奶奶?俺叫你,從這個家里,滾出去!聽見了嗎?”

棗花忙說好話:“奶奶,奶奶,俺們是……”老太太又沖棗花說:“你,你這是怎么了?天下的男人都死絕了嗎?為啥非得找個仇人?這么多年都過來了,耐不住了嗎?等不迭了嗎?”

棗花很是難堪:“奶奶,不是,他不是仇人!不是他打的柱子……”

老奶奶那不大的渾濁的眼珠兒一斜:“不是他打的?可他是二壯的哥!不信你上墳上去問問你男人,他在地底下能答應嗎?”

唉呀,這可怎么辦?

棗花靈機一動,對大壯使了個眼色。大壯忙說:“好,好,奶奶,我現在就走。馬上就走?!闭f著,就出了門,去了西鄰自己的家。到了晚上,又悄悄地溜了回來,關上了大門。

但第二天一大早,兩個人正準備吃早飯,三奶奶拄著拐杖又來了,一見大壯,立刻變了臉:“你不是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她用拐杖“咚咚”地搗了兩下地,“這里是孫家的地處,你姓陳的趕緊滾蛋!”

這可麻煩了!按說,婚姻自由,就是父母也不能干涉的。你一個三服的奶奶,管俺的事干啥?可在農村,有時候老人的話是比天還要大的。

大壯又是趕緊回了西鄰自己的家。

晚上,棗花和大壯商量了一番,決定去找找村主任大章,讓他去給三奶奶說說,或給三奶奶的兒子兒媳婦說說,讓他們勸勸三奶奶。

大章去給三奶奶的兒子兒媳婦說了。沒想到,三奶奶的兒子兒媳婦對棗花大壯的結合也非常反對。三奶奶的兒媳婦撇撇嘴說:“世界上有不要臉的女人,可沒有棗花這么不要臉的。老人想干啥,是老人的自由,俺管不了?!?/p>

結果,這天早上,三奶奶又來了。棗花關了大門,三奶奶進不來,就拿拐杖在門上“咚咚”地敲,還一聲接一聲地叫:“柱子家的!柱子家的!”

聽得棗花大壯又氣又煩,又無可奈何。大壯唉聲嘆氣,雙手抱住腦袋,坐在了門檻上。

三奶奶在門外,仍不住地敲大門,不住地叫:“柱子家的!柱子家的!”

大壯抬起頭,說:“實在不行,咱就分開吧!”

棗花一聽,過去蹲下來拉住他的手說:“大壯,你是個好人,你是我這輩子遇上的最好的好人。俺這后半輩子,還有女兒,就都托付給你了!再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咱們領了證了,睡覺了,俺這一輩子也不會離開你了!實在不行,咱就把地租出去,上鎮上租個房去住。我也找個地方打工,到明年,我再給你生個孩子!”

大壯想了想,說:“也行!反正我有電工手藝,到哪里都能掙口飯吃。待一會兒,等三奶奶走了,我就上鎮上打聽一下,租個房子去!”

于是,大壯去躲在了廚房里,棗花去開了大門,恭恭敬敬地把三奶奶迎進來,嘴里還不住地說:“三奶奶,俺昨晚睡得晚,今早上睡過了。這不,您敲門,俺剛聽見?!?/p>

三奶奶哆哆嗦嗦地徑直走進了屋里,邊走還邊問:“大壯沒在這里???”

棗花心里說,哎喲俺那親奶奶耶!俺男人在哪里住你管得著嗎?你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嗎?但嘴上卻說:“沒有。打你頭一天來,他就回西邊他家去了!一直沒過來!”

三奶奶仍不放心,走到東間門前,推開門往里看看。再轉身走到西間門口,用拐杖一挑那個新的花布門簾,往里看看。又轉過身子,站在屋子正當中,雙手扶住拐杖,問棗花:“那,你們什么時候去打離婚證?”

棗花一怔,心想,你管得著嗎?你這還是王母娘娘管牛郎織女了?但嘴上卻說:“俺盡快去辦!盡快去辦!”

三奶奶這才松了一口氣,說:“要是在解放前,得把你綁到祠堂里去,吊到梁上,先抽上五十鞭子,脖子上掛上六塊青磚,扔到村后邊的灣里去!那個灣里,就沉下去過你的一個小六奶奶!她家男人生病死了,她跟一個大伯哥相好!”

棗花聽了,倒吸了一口涼氣。

中午,大壯從鎮上回來了。他剛開了大門把摩托車推進門樓里,棗花就從屋里跑了出來,抱住了他。

大壯也默默地抱了她一會兒,說:“房子找好了,是一個小院。主家上城里給兒子看孩子去了。家里什么家具都有,去了就能住?!?/p>

棗花抬起頭,說:“咱能先緩緩了?!?/p>

“怎么了?”

“三奶奶早上打咱這走了以后,在回家的路上,走到大街上槐花家的小賣部門口,讓一輛外村路過的三馬子車給撞倒了。聽說給撞得不輕。先上了鎮醫院,大夫說看不了,接著又上縣醫院了?!?/p>

大壯聽了,本該松口氣的他,卻有點難過。

發稿編輯/張 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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