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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形路

2018-01-09 17:19柏川
小說林 2018年1期
關鍵詞:池塘教室

柏川

我從餐廳出來時,他正從另一條長滿娃娃萱草的小路上走過來。他扭頭朝我這邊看。確切地說,是在扭頭看我。大概是餐廳外那片空地太過闊大,連一棵樹都沒有,一個人走出來,會格外顯眼。另一個可能是我今天的穿戴有些招眼。一條民族風的層花大擺長裙,上配一件醬紅色的中袖短褂,看起來,頗有幾分哈尼族女子的風情。我這樣穿,并非今天我特意在服飾上下了功夫。事實上,我是個在穿衣上不大講究的人。這身裝束,源自與我同住一屋的晉南女子梅書之手。她說我穿得土氣,一大早就把自己的衣服抖摟出來,一件一件讓我試穿。當我穿上這身長裙短褂時,她原本就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你看看,她一邊為我平整衣服上的褶子,一邊說,你自己照照鏡子。她一把拉我到鏡子跟前。長方形的鏡面上立刻映出一個妖艷的女子。我一下愣住了。鏡里的人是我嗎?我居然可以這么妖艷?多少年來,我的衣服都是以黑白灰為主色調,生活也如此。鮮艷的色彩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慌亂。比如我喜歡在夜晚的黑色里,一個人到處走走。而現在,我已經被這個晉南女子的熱情烤得出了汗,目光也散亂起來。我甚至懷疑對面這面長方形的鏡子是不是一面魔鏡。我傻傻地站在鏡外,與鏡子里的自己面面相覷,像兩個互不相識的人。鏡外的我還在習慣里尋找那個黑白灰色的自己。而鏡面卻魔法般造出另一自己,一個陌生得似乎準備重新開始的自己。一種異樣的想要掙脫舊我的新鮮感在我的心里盤旋起來。這種新鮮感帶著我離開了鏡面。我確信自己正在嘗試接受梅書的熱情以及她為我打造出的新形象。我確信自己在這個異鄉的早晨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啟開了心竅。是梅書的啟發,還是生命自然的演變,我不明白。我嘗試著,帶著鏡中這個妖艷的自己和梅書的混搭藝術走進早晨空氣清新的園子里。

此刻,清亮的陽光正漫過臺階和臺階背后的高樓。高樓在我背后成為背景。這個高大的背景讓我顯得格外的小。即使這樣,他還是準確無誤地看到了我,并放慢了腳步,像要等我過去。

這是在小鎮學習的最后一天。在此之前,我已經在這里度過了二十天雖不能說多么美好但一定是十分寧靜的時光。和我一起來的人有幾十個。他們是來自全國不同地方的作家,臨時組成了一個作家研修班。這個臨時的長度,只有二十天時間。二十天和二十年,只是一個量的不同,本質卻是一樣的?;仡^一望,二十天和二十年都無非是眨眼之間。吃早飯時,人們用不同的方言道別,有人還流了眼淚。我波瀾不驚地看著眼前一張張表情豐富的臉。我想,要不了多久,這些臉就會從我的腦子里一一消失。這一路見過多少張臉,各色各樣的五官,表情,好看的,不好看的,歡喜的或悲傷的。有時一個眼神,會蕩起一縷微波,一抹微笑或一句暗語,會讓人產生某種錯覺。但故事往往尚未開始,就結束了。一些細枝末節還不足以激起心底的波濤??梢f一點留戀也沒有,也不是事實。

我這樣胡亂想著,步履散淡地走下臺階,脖子上掛著鮮紅的學員證牌子,紅絲帶纏繞著我家祖傳的那塊和田青玉。學習期間,不斷有人盯著我看,確切地說,是盯著我的胸口看。盯得我準備躲閃的時候,他們突然發出一聲令我起雞皮疙瘩的驚嘆,呀,一塊好玉。我就下意識地抬起手,護住我的胸口。

此時,那個人離我還有一段距離。他扭頭看我,不可能是因了我胸口的這塊玉。等我離他很近的時候,我看見他臉上的笑容是為我準備的。他戴一副眼鏡。那眼鏡不是那種透明的不擋眼睛的近視鏡,也不是閃光鏡或老花鏡(當然他不能算老,可以說還很年輕),自然也不是那種看不見眼睛的顏色很重的太陽鏡。他戴的是一副淺藍色的更像是一種裝飾的眼鏡。我透過藍色的鏡片很清晰地就看見了他的眼睛。那雙眼睛里蕩漾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深情。我相信,他看誰,一定都帶著深情,甚至容易讓人產生誤解或幻想。

我們用眼神互相打了個招呼。誰也沒動嘴,好像說話是一件多余的事情。順著培訓基地的環形路,我們并肩而行,像一對認識多年的老朋友那樣,而在心里,我們大概都在揣測對方的身份。環形路邊的娃娃萱草開出金黃的花。環形路的路面涂成了蛋黃色,路兩側長著很多茂密的果樹,綠色的草地還有很多開得很盛的花。吃完早飯,離上課還有一小截時間,我們就順著環形路隨意地走著。走到環形路的一個岔口處,我們同時停下來。我先動了一下嘴,問,你是本地人?這樣問,是因為我確信,他不是我們這個臨時班的學員。在這兒二十天了,幾十個人也都陸陸續續認全了。這個人,這張臉,我之前從沒有見過。他或是這小鎮的人,或是為我們提供贊助的這家公司的人。當我把這一判斷換成問句向他提出來時,他在藍色的鏡片后面笑了笑,說,不是。我是特意從另一座城市趕過來聽課的。哦,這么說,你也是我們這個圈里面的人。說出這句話,我在心里尷尬了一下。什么是我們圈里面的人,我們圈里面的人是什么人?我們這個圈是什么?它存在嗎?想到這里,我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他也笑了。他大概發現了我話中的破綻,風趣地說,自然,我們是一伙的。這一點,你盡管放心??墒?,這些天,我沒看見過你。我扭頭用懷疑的眼光看著他。他說,我剛才說了,我今天是特意趕過來聽課的。之前,我沒來過。你已經不需要學習了吧!我嘲諷地說。他說,不是,我欠缺的很多。接著他又補充道,我是開車過來的,我所在的城市離這里有三百多公里。噢,我吃了一驚,跑這么遠,只為聽一節的課。如今還有這樣為文學不顧一切的人?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我看見名片上寫著一個名字:詩人輪子。我笑了。他的名字首先讓我想到頭頂的太陽,之后是腳下這條我們日日散步的環形路,還有我手里拿著的這只水杯。凡是圓的,不,凡是空心圓的,都可稱作輪子。這樣一琢磨,我立刻覺得眼前的這家伙是個哲學家。我笑了一下,輪子?這名字有意思。他用似笑非笑的表情回應了我,沒啥意思,就是一個空心圓。

上課的鈴聲響了。他看著我,在清脆的鈴聲里會心地笑著說,鈴響了,該上課了。當學生真好!我說。我們說著話,快步走向教室??斓浇淌议T口的時候,他問我,你的宿舍在幾樓?我說三樓,你呢?他說,四樓。有空可以串門。畢竟還有最后一天的時間。我說,只有這最后一天了。他把藍色的眼鏡往上扶了扶,兩個黑眼圈從鏡片下掉出來,顯得略微有些疲憊。他說,一天有很多分鐘,很多秒,也可以發生很多事的。一天其實很長。當我們都在為生命短暫焦慮不停時,這個戴藍色眼鏡的家伙卻說一天很長。這句話讓我準備跨進教室的腳停住了。我扭頭望著他的側面,高高隆起的鼻梁像一座綿延的山巒,讓他的臉部顯得不同凡響。他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突然對他生出興趣。是的,我應和他說,一天其實很長。他那高聳的鼻梁就轉過來正對著我。他說,所以,我們還有時間!

我們還有時間,這句話讓我掉進一種莫名的興奮之中。我說不出這句話包含著什么樣的一種意思。但確實,當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用如此溫柔的口氣說出這句話時,它讓我平靜的心臟突然歡跳了一下。我想,至少他對我的印象不是視而不見的那種??墒?,我為什么要給一個陌生男子留下印記,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事實上,我并未覺得有再見他的可能。一天的時間,盛滿了很多緊密的安排。分組討論,交學習心得,還有一些表格要填寫。畢業典禮是最后一場表演。沒錯,生命的每一天都是一場表演。不過是表演的舞臺和道具日有所異罷了。比如在這個叫巴普的小鎮上,我們的舞臺背景,就是這個封閉式培訓基地,環形路,天然池塘,池塘旁邊的一座土山,土山上的樹,還有這幾座由教室、餐廳和宿舍共同構成的一個舞臺。表演者是組織者和我們這些被組織者,管理者和我們這些被管理者,還有被邀請來的那些名角。主角和配角,每日臺上臺下,共同合演了二十天的戲,就要接近尾聲了,明天就要散場,大家將帶著不同的心情離開。路程遠的,像我,最遲到明天午飯后也不得不同這里的一切告別,回到我生活了很多年的那個小城去,重新把自己還原成屬于另一個舞臺上的角色。另一個舞臺就是我長久生活其中的一個小城。那座古老的四四方方的小城,居住越久,嵌入越深,它的面貌于我就越模糊,越無法輕易作出某種表達。我所能清晰說出并永遠無法擺脫的是我作為一家小報記者的真實身份。這個身份讓我無法對生活有更多的選擇。因為我在這家小報社已經工作了十三年。離開它,再從某一處重新開始,對于像我這種視安分守己為天職的人,是不太可能的。我也日漸習慣了這種背著照相機,帶著筆記本和錄音筆四處奔走的生活。我常常覺得自己像一只長著觸須的老鼠,用觸須的長毛捕捉那些發生在這個世界上每時每刻被叫作新聞的事情。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更像一個手藝不怎么精到的裁縫。我的日常工作就是把那些政策、文件、領導講話剪下來,貼到該貼的地方,加上時間地點,拼成一則完整的新聞報道??雌饋砻Σ皇伴e,其實并沒多少實際內容。這個角色讓我既討厭又留戀。像一只??纳谝粔K海底砂巖上,我就是那只???,我的身份就是那塊冒著水泡的海底砂巖。

終于找到了一個機會。我與這塊代表我身份的巖石暫時分離了。我來到晉中這個叫巴普的小鎮上。我以一個沒有出處的自然人的樣子加入到這個作家群里。我的黑白灰色的生活色彩,在這里被改變。他們說,作家是這世界上沒有邊界的人群。而此時,我正在這群人中間,每天和他們同吃同住同學習同散步。特別是同散步,三三兩兩,我們繞著那條環形路,走了一圈又一圈,好像要一直這樣回環下去。雖然不斷有人中途脫逃,但這樣的散步伴隨著每天一句地一句的漫聊,不知不覺中,我也把自己變成了一個沒有邊界的人了。在一個沒有藩籬的陌生環境里,一群半生不熟的人群中,我獲得一種從未有過的自由感。包括這身長裙短褂,這妖艷的色彩,便是這種自由感在服飾上的體現。這種像水一樣的流動的自由感,明天就要結束了。

想到這里,我腦子里的晴天一下就暗下來,像一片清亮的樹葉突然落上了一層灰塵。我看見自己像一尾黑色的蝌蚪,在酒精一樣透明的空氣里無力地游動。

教室,曾經是一個巨大的報告廳。因了我們的臨時入侵,它暫時改作上課的教室。講臺上沒有黑板,只有一張白色的投影布。布上頭掛著這個班的名字,某某某高級作家研修班。這種擺設,讓我感覺像置身于一個大會場里,看到主席臺上寫著標語或會議名稱的大紅條幅或電子屏。會場總是讓人感到壓抑。會場與教室本質上是有區別的。我認為,教室這個舞臺相對于會場,它更逼真更單純一些,比如可以不掛條幅,可以互相對話。大抵是我在會場上浸泡的時間太久的緣故,看見類似會場的地方,就本能地發酵,眼睛發酸發澀,甚至想打瞌睡。這次來參加這個研修班,原本就是想換個戲臺子,換套不同的道具,能有一段時日,重新回到象牙塔,當一回學生,感受一下那種久違的單純與無邪??墒?,最后發現,我還在會場里。一切似乎并未改變。

臺上的老師是個長著大胡子的詩人。他聲如洪鐘,肺活量驚人,不時爆發出笑聲,讓人立刻從昏睡中驚覺。我坐在靠窗戶的地方,窗外是那片橢圓形的池塘。池塘西邊的土山和土山上的樹映在塘面上,那倒影讓人產生幻覺,就好像一面鏡子,讓我們的世界顛倒了一樣。

看見池塘,我就莫名其妙想起了輪子。一個女人在某一瞬間想起一個男人,原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即使這個男人只與她有過一面之緣,他也或許會在某刻劃過她的腦墻或夢境。那個帶著藍色眼鏡的人此時就是這樣,在我的腦墻上劃過的同時,也出現在我眼睛里。他正坐在我的前兩排,講臺下的第一排。他坐得端正,后背挺直,像池塘邊那座土山上的一棵樹,擋住了我視線。我想,他個子那么高,應該選擇坐在后排。而他卻偏偏選擇坐在第一排。他突兀地坐在那里,就像一棵高出草坪的大樹,讓我看不到大胡子詩人的表情,只能聽到他中氣十足的男高音??晌也]有惱恨他。擋在我眼前這只頭發烏黑發亮的大腦袋,不時地晃動一下,或靜止在空中,都很美,像是映在安靜空氣里的一抹黑色的刺猬花。大胡子詩人那極具誘惑力的聲音,繞過這朵刺猬花,不斷撞擊我的耳膜。

下課后,刺猬花站起來,去和大胡子詩人握手親熱??雌饋硭麄兒苁?。我跟在他們后面走進電梯。電梯里擠滿了男作家和女作家。大家的表情像從教堂里走出來一般,滿臉的祥和和圣潔。我頓時想起林語堂說過的一句話,詩歌,是中國人的宗教。吃午飯時,我與刺猬花隔著一張圓形的餐桌對坐而食。我把這句話說給他聽。他一邊用力地啃著一只發黃的雞腿,一邊認真地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吃完雞腿,他告訴我,他也寫詩,寫那些有罪的詩。我笑了一下,說,寫詩也是一種救贖。他抬眼盯著我看了一會兒,那眼神空蕩蕩的,像是看我,又像是在看一個不存在的東西。我對他笑了笑,他似乎毫無察覺,面無反應。眼睛忽而暗淡了下去,眼瞼低垂,在藍色的鏡片后,像有一種絕望隱進兩片深藍的湖水里。他不再說話,專注地吃飯。我再次注意到他的頭發,那一頭濃密的頭發,齊整黑亮,黑得讓人產生幻覺,像被岸上的樹木映黑的池塘,讓人對湖面產生懷疑。樹和樹影對立而存,臨了,池塘或許會變成了一個長滿刺猬花的黑色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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