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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降

2018-01-09 16:59曹多勇
小說林 2018年1期
關鍵詞:二弟黃豆妻子

第一章

1

我妻子在家罵二弟不孝的時候,二弟帶著閨女已經坐火車回浙江金華。

二弟一家在那一邊漂泊打工。二弟在一所農民工學校教書。二弟媳婦在一家廠子做飯。二弟家的兒子先在家里上初中,后去那邊上技校,技校一畢業就在留在那里上班。二弟家的閨女一直在家上學,今年考上廣東的一所大學,手里剛拿到錄取通知書。

我妻子說二弟,天底下能找出這樣的兒子嗎?老子過些天要住院開刀,他卻一拍屁股一甩手丟下老子不管不問跑掉了。

我父親眼睛里生白內障,要住院開刀切除。

我妻子說二弟,前些年一家子四口人坐在家里吃老子的喝老子的,這些年兩口子跑出門去打工,丟下兩個孩子在家里讓老人看管上學,老人這么為他們一家子,他怎么會一點孝心都沒有呢?

我妻子數落二弟,說的句句是實情,我只能聽而不言做啞巴。但啞巴做不了,我妻子轉臉問我,嗯,你說老人是不是我們一家子的?我不得不說話,我一轉話題說,大姐不是在家哪里都不去嗎?我妻子說,老人是三家子的,住院花錢三家子平攤,住院看護三家子輪流。

我說,我知道。

我妻子說,你說你知道,那就趕緊打電話讓二弟回頭。

我說,老人定下哪一天住院開刀,我再打電話讓二弟回頭不遲。

我說這話是緩兵之計。農民工學校跟別的學校不一樣,放假早,開學早,學生流動性大,爭搶生源厲害。二弟他們一個蘿卜一個坑,開學前你不去一家一戶搶學生,你當誰家的老師?我理解二弟的這種情況,我妻子不理解。我妻子不理解有她的私心與考量。

我妻子說,你不要說我不講理,老人這一回住院,要是二弟不花錢,我們家一樣子不花錢,要是二弟不回來看護,我們家一樣不看護。

我們家姐弟三人。大姐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娘家的大事小事可問可不問。也就是說,我父親住院開刀,花錢大姐可出可不出,看護大姐可看可不看。事前,我去醫院咨詢過,醫生說切除白內障算小手術,住院三四天即可出院。我父親住院開刀,不用二弟插手,不用大姐插手,不用我妻子插手,我一個人在醫院里都能頂過來。我妻子的想法跟我不一樣,老人是三家子的,花錢看護也是三家子的。

我妻子說,前些年二弟一家子四口人在家坐吃坐喝,老人花錢。這些年二弟的兩個孩子在家上學穿衣,老人花錢。臨了,老人住院開刀,要花錢,要看護,二弟跑得遠遠的。你說他的責任心哪里去了,孝心哪里去了?

我妻子嘮嘮叨叨,把說過的話重新嘮叨一遍。重新嘮叨一遍,說明她說過的話重要,說明她的心里依舊生氣。

我妻子說,你早打電話晚打電話,我不管,二弟回來不回來,我得管。

我心情煩躁地說,總要定下哪一天住院開刀,我才能打電話讓二弟回來吧?

2

這一天,我帶父親去礦二院,預約住院開刀時間。

礦二院是老家附近最大的一家醫院,這里的醫療條件相對好一些,就是費用貴。在這里住院開刀切除白內障的,大多是煤礦退休工人,他們的費用能報銷百分之八九十。我父親住院是自費,花一分掏一分。村里有人得白內障,有人去住院開刀,一般會選擇小醫院。小醫院花錢是礦二院的一半。一是手術費便宜一半,二是人工晶體便宜一半。小醫院用的是國產晶體,礦二院用的是進口晶體。我執意帶我父親去礦二院,就是想多花錢,多一份保障。

醫生跟我父親說,照你這種情況,完全可以不住院,節省一部分費用。

我問,不住院怎么開刀呢?

醫生解釋說,病人手術過后住院打三天消炎藥水,回家村里有小診所不是一樣嗎?

我父親趕忙說,我不住院,我們村里有小診所。

我說,要是真不用住院,就不住院。

我父親不住院,需要提前去門診做相關檢查,測量心率血壓什么的,化驗血常規尿常規什么的,手術后回家打三天消炎藥水,三天后回醫院復查一下就可以了。這樣安排,不單是節省床位費用和吃飯費用,最起碼我不用去醫院看護了,不用打電話讓二弟回來了。要是我父親住院,我不打電話讓二弟回來,或我打電話二弟不回來,我妻子嘮嘮叨叨都不會停止。

父親一事就這么定下來了。

第二章

1

初夏,我父親察覺兩眼長出了白內障。白內障,我們這里人家叫翳子。眼里有了翳子不可怕,村里有人這樣子,去醫院花錢開刀,眼睛就清亮了。我父親一天不耽擱,一天不想等,恨不得早早地去醫院開刀切除掉。一天,我父親就近去一趟鎮衛生院。醫生查看我父親的兩眼說,你的白內障不輕不重。我父親說,這話怎么講?醫生說,不輕,是說白內障已經影響你的視力;不重,是說白內障還不到開刀的程度。我父親還是問,你這話怎么講?醫生說,你的白內障需要回家養一養,長厚實了,長成熟了,再住院開刀不遲。我父親問,需要養多久?醫生說,差不多兩個月。

醫生開兩盒眼藥水,我父親掏錢買下來就回家養他的白內障。

我父親兩眼長翳子,心里焦躁發急,他覺得就像晴朗的天空里起了一層云彩,眼前的景物,慢慢地模糊下來,慢慢地黯淡下來。醫生交代我父親,眼藥水早中晚點三遍,他是隨手帶在身上,想起來點上兩滴,想起來又點上兩滴。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眼藥水確實有效。我父親點一點眼藥水,確實覺得兩眼清亮了。我父親跟我說,這就像天上刮大風,就算吹不散云彩,哪怕云彩動一動,天空都亮堂一截子。

我父親不奢望天空綻放晴朗,只希望風吹云動,透一透亮。

這是一個禮拜天。大約上午十點半鐘,二弟家的閨女回來了。二弟家的閨女名字叫勝楠。我父親驚奇地問,勝楠你怎么回來啦?勝楠反過頭問我父親,禮拜天我不回家回哪里?我父親依舊不相信地問,今個是禮拜天啦?勝楠說,不是禮拜天我有空回家?我父親丟下手上的家務活要上街買菜。勝楠說,不用上街買菜,家里有什么吃什么。我父親說,家里什么都沒有,就剩半碗咸菜。勝楠說,半碗咸菜就半碗老臘菜。我父親腳下遲疑,想一想說,過一會兒我去村里小飯館端個菜。勝楠說,端一碗紅燒肉。我父親說,好!那就紅燒肉。

勝楠在城里上高三,離家有二十多里地,住校嫌人多嘈雜不利于學習,就在學校附近租一間房屋單獨住,每個禮拜天上午回來家一趟,問我父親要下一周的生活費,吃一頓晌午飯,下午回學校。二弟和二弟媳婦一塊去金華打工,一分錢不往家里寄。勝楠缺學雜費,問我父親要;缺生活費,問我父親要。勝楠生活節儉,每個禮拜天回一趟家,帶面條,帶咸菜,帶三十五塊錢,下一周就糊弄過去了。每個禮拜天上午,我父親停下手上活兒,專門上一趟街,買兩樣蔬菜,割上一塊肉。家里有半缸咸菜,不用上街買。家里有麥子面,我父親去村里人家軋出面條,早早地晾曬干。勝楠禮拜天上午回家,書本丟一邊,燒刷洗弄家里家外忙一遍。勝楠燒好飯菜,端上飯桌,喊我父親吃飯。我父親坐在飯桌旁,不動筷子,看著勝楠狼吞虎咽地夾菜扒飯。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個禮拜熬下來,勝楠肚里缺油水,嘴里顯得饞,扒一口米飯夾一塊瘦肉塞嘴里,嚼一嚼咽下去,再扒一口米飯夾一塊肥肉塞嘴里,嚼一嚼咽下去。我父親不由得一陣子眼濕心酸,想著自個沒有照顧好這個孫女,想著下一個禮拜天,應該上街多買一樣葷菜。

不想這個禮拜天,眼里長翳子,去醫院看醫生,回家點眼藥水,忙來忙去,整個心思都放在了眼睛上,就忘記勝楠禮拜天回家這茬事。忘記不要緊,村子里有小飯館,小飯館里有紅燒肉。不過……不過什么呢?我父親知道忘記的是責任,忘記的是承擔。勝楠回家忙她的家務活,我父親接著忙他的家務活。我父親面對自個的孫女,手上做事慌亂,心里總是不自在。

我父親自責地說,你看我這個當爹爹的,年歲稍微大一大,就什么事都忘記了。

爹爹就是爺爺,我們這里人都這么叫。我父親不去說自個眼睛長翳子的事,不想讓勝楠學習上分心。

我父親說,下個禮拜天我上街買一條魚,燒魚吃。我父親抬起頭,兩眼望著霧蒙蒙的天空,想向孫女許諾出一大堆吃的東西,想來想去,最終想出一條魚。此時此刻,這條魚生長出一副翅膀,“撲棱棱”地飛翔在眼前霧蒙蒙的一大片天空里。

我父親說,我上街買一條大頭鰱子魚,魚頭剁下來,上鍋上油煎一煎,燒出一盆魚湯;魚身剁下來,上鍋上油煎一煎,燒出一盆魚肉。

勝楠說,又燒魚湯又燒魚肉,我哪有那么多時間燒呀?

我父親大包大攬地說,我來燒。

我母親活著,我父親不燒鍋。我母親死后,我父親學燒鍋。

我父親問勝楠,你多咱考大學?

勝楠說,還有兩個月。

我父親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怎么這么巧,我眼睛開刀差不多要候兩個月,勝楠考大學一樣要候兩個月。

2

接下來這個禮拜,我父親是在不斷糾結中度過。他不斷地糾結,是接著點眼藥水,還是停下點眼藥水。依照我父親的理解,點眼藥水就是往眼里刮大風,眼里的翳子就能吹一吹散一散,是往轉晴處發展,能延緩翳子成熟的時間。這樣一來,翳子長得慢,眼睛開刀的時間,兩個月開不了,拖延到三個月開,三個月開不了,拖延到四個月開。真要這樣,我父親眼睛開刀就能拖延到孫女考大學以后,就不會對孫女考大學有影響。勝楠不算聰明,卻懂得咬牙實干。在一所不算太好的學校上高中,起早貪黑,拼死拼活,就是想考上一所大學,將來有一個前程。這一點跟我父親的愿望是一致的。我父親不想因為自個的眼睛開刀去影響孫女考大學,就不停地點眼藥水,讓翳子緩慢生長。另一個方面,我父親擔心眼藥水點多了,抑制住翳子的生長,是不是對自個的眼睛損害大。他擔心哪一天早上睜開眼來,眼前黢黑地不見一星光亮。眼瞎是一種什么境況?不用別人告訴我父親。他兩眼緊閉,制造出一個黑暗的世界,就會身臨其境。我父親告訴自個說,眼瞎比死還可怕。我父親內心膽怯地說,要是眼瞎,我怎么過生活?誰來伺候我?

眼藥水點一點,停一停,停一停,點一點。我父親這一生不管做什么事從來沒有這么猶豫不決過。

不管怎么說,這個禮拜天勝楠要回來,我父親記住沒有忘。就像他老人家許諾的那樣,他早早地上街,撿個頭大,新鮮的大頭鰱子魚,買一條提回家。就像他老人家許諾的那樣,他早早地刮魚鱗,剖魚肚,掏魚腸,洗干凈,剁出來,燒出一盆魚湯,燒出一盆魚肉。我父親燒好菜做好飯,看一看時間還早得很,就接著把院子掃一掃,把桌子抹一抹,又把兩件臟衣服洗出來。這些家務活,往常都是勝楠回來家要做的。我父親自個做這些家務活,他想讓孫女這個禮拜天回家吃現成飯,他想讓孫女這個禮拜天回家落清閑。我父親心里明白,孫女考上大學,就會像一只羽毛豐滿的家燕,“撲棱”一下飛出這個家。往后不到放假的時候,都不會飛回家。這些年我父親是與勝楠相依為命過來的。一年間,我和妻子能回家幾天?二弟和二弟媳婦能回家幾天?再說,我和妻子有什么具體事要他老人家操心的?二弟和二弟媳婦有什么具體事要他老人家操心的?真正要他操心牽掛的就是二弟家的這個閨女。勝楠冷了熱了跟他老人家說。勝楠渴了餓了跟他老人家說。勝楠遇事可以跟她父母打電話說一說。電話里聽一聽他們的聲音,聽一聽他們的關心和教誨,可實際效用一點兒起不到。勝楠聽話懂事,只要一天能吃上三頓飯,學習上的事不要我父親去操心。我父親大字不識一筐,想操心孫女學習上的事也操心不上。反過來說,我父親有一個孫女在身邊,無形地排解去多少孤獨和寂寞呀!我父親經常地對自己說,我有這個孫女在跟前,是我的福氣呀!

一轉眼,上午十點半鐘到了。往常這個時候勝楠該回家了,今天這個時候勝楠沒有回來家。我父親丟下手上活,想去家后看一看。家后有一條村大路,勝楠要是回來,會走這條路。我父親站在路邊,脖子一伸一縮地往前瞅,眼前人影綽約的,霧氣迷蒙的,看不清人,看不清物。我父親逮住一個村人問,你幫我看一眼,我家孫女有沒有回來。村人敷衍了事地看一眼說,沒看見!我父親不放松這個村人,依舊問,今天我孫女怎么到這咱不回來呢?這個村人搖頭說,你問我這話算白問了,我怎么會知道呀?我父親舍下這個村人,沿著村大路往前走,一邊走一邊細瞅每一個路過的村人。走著走著,我父親來到村頭。一條村大路繼續往前延伸,延伸至小王莊,穿過小王莊就是畢家崗車站,從這里坐上公交車就能到勝楠的學校和出租房。我父親站在村頭,腳下遲疑了那么兩秒鐘,就急匆匆地邁開大步往前走。我父親一邊走一邊說,今個禮拜天我孫女不回家,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對頭!

我父親到學校,去教室找勝楠。我父親之前來過勝楠的教室。教室里空空蕩蕩不見勝楠的人影。我父親到出租房,找勝楠。我父親之前來過勝楠的出租房。出租房里空空蕩蕩不見勝楠的人影。我父親找房東。房東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說話大嗓門。房東說,哎喲,你是勝楠爹爹(爺爺)吧?就說找人帶口信讓你過來一趟呢!我父親緊張地問,我家孫女怎么啦?房東說,在小診所里掛吊水呢!我父親更加緊張地問,我家孫女怎么啦?房東說,傷風,頭疼,發燒,不吃不喝睡一兩天了。我父親松下一口氣,傷風頭疼發燒算不上大毛病。我父親問,小診所在哪里?房東說,我帶你去。走過三排房屋,拐過三道彎子,找到小診所。勝楠見到我父親吃驚地問,爹爹(爺爺)你怎么來啦?勝楠精神委頓,臉色蠟黃,我父親心里一酸說,打完吊水跟爹爹(爺爺)回家!勝楠點一點頭。

按理說,一般孩子傷風頭疼發燒,吃一吃藥,打一打針,扛一扛就過去了。二弟跟前的閨女,吃的差,營養差,身體差,一病就躺在床上起不來了。房東熱心腸,勝楠吃藥錢、打針錢都是她一手墊付的。

房東跟我父親說,沒見過像你家孫女這么苦的孩子,天天下面條吃,你說能吃出一個什么好身體呀?

我父親羞愧地低下頭,覺得自個沒照顧好這個孫女。

房東問我父親說,你家兒子媳婦在外面掙金山還是掙銀山,閨女考大學這么大的事,都不在跟前?

我父親大包大攬地說,我沒讓他們回來。

房東走后,我父親留下照看勝楠打吊水。

我父親跟勝楠說,你回家爹爹(爺爺)頓頓燒好吃的,不耽誤你調養好身子骨考大學。

勝楠眼淚汪汪地哭起來。

3

一場病到底影響多少高考成績,實在沒辦法去量化。好在高考過后,二弟跟前的閨女被廣東的一所二本大學錄取了。我家侄女的心愿有沒有實現,我不知道。我父親想把這個孫女送進大學的心愿卻實現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一到,我父親兩手舉著它去村里的十字路心。那里是村子的熱鬧場所,聚集的村人最多。錄取通知書是一張薄薄的紙,你說它輕它就輕,你說它重它就重。我父親舉在手上,就像舉著半口袋糧食那么沉、那么重。當年我上大學的時候,我父親也沒有這樣高興過?,F在我父親有這么一份資格,應該得到這么一份自豪與榮耀。我父親跟村人說,你們看一看這是我家孫女上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你們家的孩子去廣東是打工,我們家的孩子去廣東是念大學,將來我家孫女大學畢業留在那一邊,不比你們家的孩子掙錢多,不比你們家的孩子有臉面?哈哈哈……或許我父親憋屈得太久了,壓抑得太久了,隱忍得太久了。我父親跟村人說著話,竟然控制不住地大笑起來。村人望著我父親,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不知道我父親這是怎么一回事,紛紛地離散開。我父親喊村人,你們都莫走開呀,你們還沒看清我家孫女念的是廣東哪一家大學呢,你們還沒看清這張紙上的大印有多大多圓呢,哈,哈,哈……我能理解我父親此時此刻的失控情緒。此時此刻,我父親應該有著這么一份狂妄與狂喜。

其實,上述這個場景是我虛構的,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實際上,我父親從勝楠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時刻起,頭腦里就盤算著賣牛了。至少需要賣掉一頭牛才能湊齊勝楠的學費。不到賣牛的季節,牛的價錢便宜,牛的個頭也沒有長起來。這些天,我父親每天割草挑最嫩的青草,還買回一口袋玉米面,給兩頭牛加飼料,想盡量地把牛膘往上頂一頂,才能賣出一個好價錢。

二弟跟二弟媳婦有三個年頭沒有回家過年了。說春節火車票難買,說二弟媳婦的工廠春節放假少,說農民工學校開學早,實際上他倆想節省錢。春節回頭,他倆要花車票錢,要花過年錢。代表他倆回家過年的是二孩子小亮。小亮在那邊上技校,坐火車是半價,回家過年象征性地給我父親買點東西就算過去了。甚至一分錢不花,我父親又能說些什么呢?在這件事上,我父親倒是看得很開。我父親說這么遠的路程,一來一去能過幾天,掙一點錢不都扔在半路上?

二弟跟二弟媳婦在外面混得連個年都不能回家過,我父親只能這么說。

勝楠高考過后,二弟回來一趟。他家閨女需要填報高考志愿,這份責任沒人能夠替代。我父親想讓我幫這個忙,我推脫掉。高考志愿關系到孩子的前途與命運,這個責任不該由我來承擔,我也承擔不起來。填報志愿的時候,勝楠不想在本省上大學,想去遠一點的地方看一看。第一志愿填報的廣東一所大學沒有被錄取,第二志愿還是填報的廣東一所大學被錄取上。二弟忙過這件事,就急忙回浙江金華去了。

農民工學校放假早,按說二弟暑假回去沒事干。二弟在家,一是不能代替我父親割牛草,二是不愿下地干農活,同樣是一個沒事干。二弟在家心神不安,整天心里毛躁躁的,像是一只熱鍋上的螞蟻。究其原因,是二弟離家時間長,這個家他愈來愈陌生,陌生的一個家他待著感到不舒適。村里有許多二弟這樣的人,他們漂泊在哪里打工,哪里就是他們的家,真正的家反倒不是家,陌生了,疏遠了。我父親說二弟,你快點回去吧!你整天在家里晃來晃去的,晃得我頭暈。二弟說,那我買火車票明天回去。

這一天,我父親帶口信喊來牛行令,同時喊來牛屠夫。我父親想快刀斬亂麻賣掉一頭牛。當初兩頭小牛犢子分別從兩戶人家買來的。一頭大一點兒,一頭小一點兒,大一點兒的花三千五百塊錢,小一點兒的花兩千九百塊錢。半年過去,大一點兒的一頭牛還是大一點兒,小一點兒的一頭牛依舊小一點兒。我父親決定把小一點兒的那一頭牛賣掉,大一點兒的那一頭牛留下來繼續喂。熱天是宰牛的淡季,牛肉賣不上價格,牛就賣不上價格。我父親提早找個懂行的人來家里看過這頭小一點的牛。這人說,不會超過五千塊錢。這頭牛就算能賣五千塊錢,又能賺多少錢呢?我父親心里隱隱地一疼,額頭生出冷汗。牛的價格跟隨豬的價格走。近兩年,豬的價格一年比一年往下掉,牛的價格也就一年比一年往下掉。喂牛賺不著錢、或干脆不賺錢已經成為定局。

牛行令先來的,一走進我家門,眼睛就盯著牛槽上的兩頭牛。牛行令說,三哥,不是賣牛的時候怎么想起來賣牛呀?兩頭牛在牛槽上吃草,一副吃草的勁頭,一身油亮的皮毛,打眼一看就知道兩頭牛沒有毛病。我父親跟牛行令實話說,賣牛是為了我家孫女上大學。牛行令職業性地伸出一只巴掌在我父親眼前晃一晃說,就怕不值這個數。一巴掌是五千塊錢。我父親心里隱隱地又一疼。我父親說,不值也得賣。

牛屠夫后來的?!巴煌煌弧遍_著一輛裝牛的三輪農用車,一下來爺倆。老子是屠夫,兒子是幫手。牛屠夫走進門,先不說牛價錢,要去牛槽上摸一摸牛膘,我父親上前一步攔住他。牛行令、牛屠夫身上有殺氣,都不能搭手招惹牛。我父親在這方面吃過大虧,心里有防備。我父親說,你得站遠一點,不能摸我的牛。牛屠夫“哧哧”地笑一笑說,好,好,好,我不摸牛。牛屠夫叫我父親從牛槽上解下牛韁繩,拉著這頭小牛在院子里走一走,他遠遠地看兩眼,這頭小牛能宰多少斤肉,心里便八九不離十。

牛屠夫讓牛行令說價錢。牛行令說,你跟三哥直接說吧。牛行令清楚這個時候我父親賣牛吃虧大,接著跟牛屠夫說,三哥這么大歲數喂牛不易,你多出幾個錢。我父親緊張地看著牛屠夫的兩只手。買牛賣牛不說錢數,靠比劃手指頭。牛屠夫先是伸出一只巴掌搖一搖,我父親看清楚牛屠夫的一根手指頭彎曲著。這表示四千塊錢。緊接著牛屠夫把一根彎曲的手指頭伸展開,使足勁地搖一搖。這表示五百塊錢。

一頭牛的價格最終被定在四千五百塊錢。

我父親斷然地說,不賣!五千塊錢少一分,你拉不走這頭牛。

做生意,買賣雙方總要討價還價幾個回合。我父親這么生硬的一副態度,是牛行令從前沒有見過的。牛屠夫臉色很難堪,牛行令臉色更難堪。牛行令硬著頭皮說牛屠夫,你多少加點錢?牛屠夫說,一分錢不加!我父親說,我的牛不賣!

就這么一頭牛沒賣成。

眼看開學日期一步步臨近。過些天,我父親還得找牛行令賣牛。

4

二弟帶閨女回浙江金華前一天,在電話里惹起一場紛爭。這是二弟這個夏天第二次回來。第一次回來是替勝楠報志愿。第二次回來是替勝楠遷戶口。勝楠遷走戶口,開學直接從浙江金華去廣東。

電話先是大姐往我家打來的。大姐說,鎮里打電話讓二弟把戶口本的復印件送過去。大姐說不清楚鎮里要戶口本復印件干什么,只是說前兩天二弟去鎮里辦事,少一份戶口本復印件。老家沒有電話,二弟把大姐家的電話留在鎮里。我猜測肯定跟勝楠上大學有關聯。大姐打這個電話是問我有沒有二弟的手機號碼,跟二弟趕緊地說一聲,免得誤事。大姐說,二弟說他這兩天就帶閨女一塊回去,不知道走沒走?

我說,我把二弟的手機號碼報過去,你打手機試一試看他走沒走。

大姐說,我的眼睛哪能看清電話呀,號碼一按就按錯。

大姐糖尿病十幾年,后遺癥影響眼睛視力,只能看見眼前的一團影子晃來晃去的。

我說,那就我來打吧。

我說這話的口氣,有點勉強,有點不樂意。

說實話,在大姐打來這個電話之前,二弟家的閨女考沒考上大學,我跟我妻子一點都不知道。臨近高考的時候我妻子就告誡我說,二弟跟前的閨女考大學,你什么都不要去過問。理由是,三年前我家的閨女考大學,二弟跟二弟媳婦連一個電話都沒打過來。那一年,二弟跟前的閨女考高中,我妻子特意買兩件襯衫帶過去,二弟跟二弟媳婦也沒說一句感謝的話。

我妻子說,他們不仁,我們不義,他們不仁在先,我們不義在后,這話我說到哪里都在理上。

俗話說,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我們家的這本經難念,說白了都是二弟沒能耐干的事。要是二弟有能耐,把一個家支撐起來,不用我父親去操心種地,不用我父親去操心喂牛,不用我父親去操心孫女上學,就算我妻子與二弟兩口子生隔閡又能生多大的隔閡呢?現在倒好,兩口子跑得遠遠的,過年都不回一趟,把老家丟下,把土地丟下,把閨女丟下,不往家里寄一分錢,還得我父親操心勝楠的學雜費、生活費。這樣一來,我妻子能不有意見嗎?我妻子生意見不止針對二弟跟二弟媳婦兩口子,連帶我父親、連帶我一塊生怨言。

我妻子說我父親,你就是偏心他們,你就是慣著他們,我看你還能偏他們多久,我看你還能慣他們多久?

我妻子說我,當老大就要有一個當老大的樣子,二弟和二弟媳婦就得去說一說,不好說二弟媳婦,總能說二弟吧,告訴他什么是一個做兒子的孝心,告訴他什么是一個做父親的責任。

這些年,我很少去說二弟和二弟媳婦。有我父親活著一天,我就是一個兒子的角色。再說在二弟和二弟媳婦面前,拉出一副當老大的派頭,我拉不出來。要是我做生意口袋里有錢,要是我做官了手上有權,二者居其一,能夠改變家里的現狀,或許我會回去說一說。面對老家的現狀,我是無能為力與力不從心,能回家說什么呢?我父親當然希望我多問一些老家的大事小事,尤其是他力所不能處。比如說,二弟跟前的閨女學習怎么樣,希望我打電話去學校問一問。再比如說,我父親前些年做生意有一筆爛賬,希望我通過法律途徑解決。有些事,我有能力過問,但我不想過問。能拖則拖,能推則推。漸漸地我父親心里生出一大堆失望,覺得我做人做事總是溫溫吞吞的,縮頭縮腦的。

我父親嘆一口長氣說,當年你真不應該考大學去城里。我父親認為是城市改變了我不再是我了。

我打二弟手機,沒打通。接著打二弟家兒子的手機,是二弟媳婦接的。

我問,二弟現在回沒回去?

二弟媳婦說,沒回。

我松了一口氣,叫她轉話,快點讓二弟把戶口本的復印件送鎮里。

二弟媳婦說,他不是說去鎮里辦好手續了嗎?

我問,鎮里要戶口本復印件干什么?

二弟媳婦說,鎮里考上大學的,每個孩子獎勵一千塊錢。

我問,勝楠考的是一所什么大學?

二弟媳婦說,我只知道是廣東的一所大學,具體什么大學我說不清楚。

我問,學的是什么專業?

二弟媳婦說,這個我更不知道。

二弟媳婦到底知道什么呢?真是甩手甩慣了。

要不是二弟把電話打過來,一場電話紛爭可能就不會發生了。

大約十分鐘過后,二弟把電話打到我家的座機上。我家閨女趴在桌子上看書,隨手把電話轉給我。二弟與我家閨女沒有說一句話,像個陌生人似的來找我。二弟三年沒回家過年,我三年沒見過二弟。二弟最近回兩趟老家,沒來我家,也沒往我家打電話。二弟大致說了他家閨女的一些情況,說我父親在家念叨我,要我有時間回去看一看。我差不多有兩個月沒回老家了,我說明天我回去。其實我心里是想回去看一看二弟。人說兄弟是手足。手足間的關聯,就是兄弟間的關聯。一家人生生分分,疙疙瘩瘩,我心里很難受。這種心理,我妻子不理解,我閨女更是不理解。二弟和我通完電話,我妻子沒說什么話,倒是我家閨女生氣了。

閨女說,不許你明天回家,不許你搭理我老叔。

我說,我回家看你爹(爺)跟你老叔有什么關系呀?

閨女說,你回家去看我爹,就是想去看我老叔。

我的心理她倒猜得很準確。

我說,這是大人之間的事,你不要瞎摻和。

閨女說,我都二十多歲了,早已經是個大人,不要以為我是個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我問,你都知道些什么呀?

閨女說,我知道你們一家子人心里只有那個孫女,沒有我這個孫女。

“那個孫女”是指二弟跟前的閨女,“你們一家子人”自然不包括我妻子。我一聽我閨女跟我妻子說話一個腔調,就把怒氣移到我妻子身上。

我說,你看孩子都跟你學了些什么?大人之間的積怨都蔓延到孩子身上了。

我妻子說,我最近什么話都沒跟孩子說,你家閨女說的話沒有錯,句句都是實話。

我妻子這樣說話不是火上澆油嗎?

我說,這些年你言傳身教還要用去跟她具體說些什么事嗎?

我妻子說,你怎么不去說你家老人呀?你怎么不去說你家二弟呀?你家老人喂牛給他家二孫女交學費,怎么不給他家大孫女交學費?你家二弟打電話一直說他家閨女上學的事,怎么不問一問我家閨女上學的事?

吵話吵話,真是越吵越話多,越吵越說不清。我閉嘴不說話。

我妻子說,說來說去,這個家不和睦,你的責任最大,上面不去說老人,下面不去說二弟,弄得老婆孩子跟在你后面受窩囊氣,你要是個男人,就回家跟你老人、跟你二弟把話說清楚。

我說,你跟孩子受誰家的窩囊氣啦?你半年不回一趟老家,二弟三年打這一次電話,誰有窩囊氣給你們娘倆受?

不料我妻子一下“嗚、嗚、嗚”地哭起來。閨女總歸是個孩子,一看我跟她媽吵起來,趕緊關上臥室門,不露一次面,不說一句話,好像吵話的起因不是由她引起的,與她一點關聯都沒有。

我妻子哭著說,你心想我不想做一個好媳婦呀?你心想我不想做一個好嫂子呀?你心想我不想一家子人和和睦睦呀?有你這樣的男人在中間和稀泥我能做好嗎?

難道我在處理家庭問題上真的沒盡到一個做兒子、做大哥的責任嗎?這一夜我沒有睡好覺。隔天一大早,我決定回一趟老家,去跟我父親說一說家里的事,去跟二弟說一說家里的事。最起碼我能說一說我父親,不要再種地、不要再喂牛了吧?最起碼我能說一說二弟,他家閨女上大學后不要讓我父親再操心了吧?我妻子看我出家門,她也跟著出家門。

我問,你這是去哪里?

我妻子說,家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呀?

老家是我的家,自然就是我妻子的家。我妻子跟我一起回老家,我不能不讓她回。我倆依舊彼此生著悶氣,一路上沒說兩句話。老家大門緊鎖,鄰居說二弟帶他的閨女剛走??磥磉@一趟是見不著二弟和二弟家的閨女了。我心里有點失落。我與我妻子站在家門口,等我父親割草回頭。半小時過后,我父親騎三輪車從村頭回來。我趕緊迎上去幫他推三輪車。

我父親欣喜地說,今個不是禮拜天你怎么回來啦?

往常我喜歡禮拜天回去。禮拜天回去能見到二弟家的閨女。

我說,我跟媳婦一塊回來看一看你。

我妻子與我父親半年沒見面。我父親愣一愣神,轉眼去尋找他家的大兒子媳婦,而后朝著我妻子疾步走過去。

我父親跟我妻子說,趕快進屋吧!

我妻子說一聲,唉!

第三章

1

我父親做白內障手術沒住院。我跟大姐陪著我父親在醫院做完手術,三人打一輛車來到大姐家。我父親兩只眼一齊長翳子,先開右眼,左眼留下來過兩年再說。我父親手術后的右眼捂著一塊白紗布,模樣有些怪怪的。醫生吩咐我父親不能低頭走路,防止人工晶體從眼眶脫落下來。上車下車我架著我父親,他把頭抬得高高的。我父親平生頭一次開刀做手術,心里有些膽怯害怕,手術前緊張,手術后依舊沒有松緩下來。

我問,疼不疼?

我父親說,疼!

頓時,眼淚水從我父親的左眼落下來。

我問,是麻藥過去了吧?

父親說,麻藥沒過去也疼。

做手術哪有不疼的。我后悔問我父親這種話。

晌午飯是在大姐家吃的。飯后大姐帶我父親去附近小診所掛消炎藥水。按照我與大姐的商定,我父親手術后的這三天就吃住在她家。我父親做手術,我妻子提出只給一千塊錢費用。她的想法是我們家出一千塊錢,二弟跟大姐各出一千塊錢,剩下的一千塊錢我父親自個負擔。我說,大姐家不會出一千塊錢,二弟家也不會出一千塊錢。我妻子說,這些我們不用去管,大姐跟二弟兩家不出錢,剩下來的三千塊錢老人一個人出。

二弟家不出錢是因為這些年經濟跟我父親裹在一起沒分開,大姐家不出錢是因為家里的土地青苗費有她家的一份。最初土地分到一家一戶,我們家有我的一份土地。兩年后,我考上大學,遷走戶口,我的一份土地就面臨被收回的境地。我父親想辦法保住我的一份土地,讓大姐把她家的兩個孩子戶口遷過來。就這么,我的一份土地保住,一年一年煤礦賠償的青苗費,我父親卻沒有給大姐家一分錢。

大姐家不出錢,我父親在她家吃住三天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協商這件事的時候,大姐沒說不同意,我父親沒說不同意。我父親去打吊水,我回家。當天晚上,我打電話問父親的情況。沒想到我父親打過針水回家了。大姐說我父親放心不下家里的兩頭牛。我父親把家里的兩頭牛交給我四叔,我四叔替他喂兩天不會有問題。我知道我父親不想住在大姐家。在我父親的思想里,閨女家是親戚,不算自個家。老話說,親戚家易走不易住。

我問大姐,父親是怎么回去的?

大姐說,我送他到車站,他自個坐公交車回去的。

我在心里隱隱地埋怨大姐不盡心盡責,嘴上卻說不出半句埋怨話。難道我盡心盡責了嗎?我自個都不盡心盡責,怎么好去說大姐呢?

隔天一早我回一趟老家。出門前與我妻子吵一架。我妻子說,老人有三個孩子,三個孩子都孝順,老人才算有福氣,現在光你孝順有屁用???不能說我妻子說得沒道理。我父親做手術,二弟應該回來,大姐更應該攔住父親不回家。我父親跑回家,不說別的,萬一晶體從眼眶里脫落下來可就麻煩大了。畢竟我父親是一個剛做過手術的病人,照理說他應該住在醫院里,躺在病床上,我們姐弟三人輪流在一旁伺候著。我父親餓了,有兒女把飯菜端過去;我父親渴了,有兒女把茶水遞過去?,F在我父親一個人跑回家。家里除去空空蕩蕩的四間房屋,誰去燒一口飯給他吃,誰去端一口水給他喝?我一路上不斷地責怪自個沒有盡到一個做兒子的責任。

我父親不在家,竟然下地割草去了。

我父親眼睛開刀只一天,還能去割草?我一聽頭腦就炸開,“嗡、嗡、嗡”地不停鳴響。我父親怎么會這樣呀!三個兒女不盡心盡責是一回事,你自個對自個不負責任是另一回事。鄰居說我父親昨天回家,從街上買回一斤馓子,從她家要一瓶開水,就這么開水泡馓子吃一頓。我去找我四叔。我四叔說兩頭牛被我父親慣壞了,干草不喜歡吃,昨天半饑半飽地湊合一天,今天要是不去割草還是老樣子。兩頭牛挨餓,我父親看不下去,一大早就下地割草去了。

我去找我父親。聽村人說,我父親就在村子西頭的一片空地里。我氣鼓鼓地找去,見著他我肯定要質問,是兩頭牛重要,還是你的眼睛重要?遠遠地瞧見我父親的三輪車停放在路邊上,一片洼地里蹲伏著我父親。四周都是田地,四周都是莊稼,四周都是綠色,只有我父親一個小小的黑黑的身子點綴在其中。我父親手握鐮刀揮舞的幅度不算很大,能看出他很克制,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開刀的眼睛。我遠遠地站著,沒有走過去。面對眼前的我父親,我心里的一股氣泄下來。我沒有資格去責備我父親!

2

三天后,我妻子、我閨女和我一起去醫院看我父親。我父親需要去住院部接受醫生的檢查。病房里住著十幾位與我父親同一批做手術的白內障病人。這一批病人當中,我父親是唯一不住院的。我們去得早,我父親去得遲。我父親從老家趕到醫院,醫生已經檢查完一多半病人。所謂檢查就是拆除紗布,查看一下手術后的視力恢復情況,再往眼睛里注射一針藥水。就這樣,病人的手術算是告一段落。余下來就是點眼藥水,自我養護了。見著我父親,我問他的眼睛情況怎么樣。是不是疼痛?有沒有按時打消炎藥水?他悄悄地告訴我,手術后的視力不錯。我問他怎么知道的。他神秘地告訴我說,早上在家偷偷地摘掉紗布,右眼清清亮亮地能看很遠??粗腋赣H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我十分欣慰。

我父親語氣堅定地說,四千塊錢值!

我父親不住院,后續治療的眼藥水從外面藥房里買。辦好這些事,我妻子買一把香蕉、兩袋奶粉,我父親接過去提手上就回家了。

這一天,大姐來醫院,跟我父親一塊走。大姐家與老家同一個方向。我沒有送我父親回家,大姐更不會。二弟知道我父親做白內障手術,自始至終沒打一個電話。公交車開走,我站住不動,使勁地盯著。車屁股冒出一股子藍煙,在我眼前搖呀晃呀的越跑越遠。

第四章

1

那一年秋天,一連好多天,我頭昏腦漲,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搖一晃的,一浮一飄的。起初我心想,是那一段時間趕稿子趕得急所致。我急性子,一篇稿子開上頭,就想連天加夜趕出來。那么一段時間里,我像一只下蛋的老母雞,吃不香飯,睡不安覺。頭腦發熱膨脹,不安地飛旋著文字和畫面。一篇稿子趕出來,扔一邊待修改,頭腦從高速運轉狀態,漸漸地緩慢下來,漸漸地復原常態。

這一回,我停下稿子三四天,一個人依舊復原不了常態。吃飯沒有問題,睡覺沒有問題,依舊頭昏腦漲得像是踩在棉花上?;蛟S我身體的哪個部位真的出了毛病。我妻子驚慌地說,趕緊去醫院做檢查。我不想去大醫院。去大醫院就是自投羅網。醫生三下五除二開出一大堆化驗單,你樓上樓下跑半天,不一定能夠檢查完,更別想當天就有一個明確的診斷結果。市委診所離我家近。我跟我妻子說,我先去那里看一看再說吧。我妻子說,現在就去。

走出小區大門,往東走過一個十字路口,就是市政府北大門。市委、市政府坐落在同一個院子里。北邊是市政府大樓,南邊是市委大樓。走出市委南大門,再往南走上不足一百米,就是市委診所。我們這座地級城市的布局,就這么小巧而精致。日常生活圈,絕對不超過方圓十里路。市委診所病人少,看病便捷。醫生讓我擼起衣袖測量血壓。一測量,低壓86,高壓150。

醫生問,這種狀態有多長時間了?

我說,半個月。

醫生說,趕緊吃降壓藥。

高血壓重者腦溢血死亡,輕者腦溢血半身不遂,哪一樣都可怕。

我說,那開降壓藥吧。

醫生“刷拉拉”地開出一張處方,兩盒硝苯地平控釋片,龍飛鳳舞地落上面。

醫生吩咐我說,早晚各一粒。

我去藥房劃價取藥,我妻子阻攔住。

我妻子說,降壓藥是隨便吃的嗎?

我說,血壓高不吃降壓藥怎么辦?

我妻子說,吃降壓藥也要聽一聽大醫院的醫生怎么說。

我妻子不放心市委診所的醫生。

第二天,我跟我妻子去市第一人民醫院,早早地排隊,早早地掛號,早早地看醫生。大醫院的醫生跟市委診所的醫生,果真說法不一樣。這里醫生說,回家注意調養休息,觀察一段時間,若血壓一直居高不下,到了非吃藥不可的地步,再吃降壓藥。

醫生跟我分析說,血壓高的病因很多:有遺傳因素,大約半數高血壓患者有家族史;有環境因素,過度緊張的腦力勞動易發高血壓;有年齡因素,發病率隨年齡增長而增高,中年以上者發病率高;有飲食因素,食鹽攝入多者,高血壓發病率高;有季節因素,夏天至秋天,季節更換是一種誘因……

我妻子過去在企業職工醫院當過護士,她判斷我頭暈目眩的主要根源在焦慮上面。我焦慮老家的目前現狀。更焦慮老家的將來看不見出處。那段時間,我差不多隔上一個星期就要回去看一看??匆豢慈諠u破舊的四間瓦房??匆豢慈諠u衰老的父親??匆豢炊芎投芟眿D丟下來的兩個孩子。只能是看一看。我幫不上忙,更改不了現狀。我一心沉重地去,一心沉重地歸。好在我父親過日子有未來不悲觀。這可能與他遇事不生畏懼的堅毅性格有關。這可能與他一生經歷過的苦難太多有關。

他說,挨一挨二毛和小琴的工資漲上去就會好了。

二毛是二弟的小名。小琴是二弟媳婦的小名。

他說,挨一挨勝楠和小亮大一大就會好。

有時候,我會在心里暗暗地怨恨二弟。這個家原本該由他來支撐,不應該把這么重的一副擔子壓在我父親身上。我父親早到了不該操心生計大事的年歲,早到了頤養天年的年歲。有時候,我會在心里暗暗地自責自個沒本事,二弟支撐不了這個家,要是我能夠支撐,我父親一樣可以不操心家里的生計大事,一樣可以在家頤養天年。早年我從村子里第一個考上大學,走出大河灣村,我父親自然是寄予了很大希望。不說升大官發大財,最起碼照顧照顧這個家是可能的。其結果呢?幾十年混下來,我沒當上官,我沒發上財,日子一直過得緊緊巴巴,哪里顧得上老家一點點。有一次,我父親跟我說,當年你要是沒考上學校就好了。我當時一愣,不知道我父親為什么說這種話。我父親說,你要是留在家里,不說做其他生意,就算拖拉機販煤炭不停下來,我們家在村里扳著手指都數得上。我父親這是懷念過去家庭興盛的好時光。

2

我停下看書,停下寫作,整天賦閑在家,靜觀血壓起伏升降。我的一顆心能夠安寧下來嗎?我妻子說,從現在起,從今天起,你就不要回那個家了,你回一趟那個家,一連好多天心情都不好。我妻子這是要我逃避老家。我能逃避得了嗎?

我說,我不回去看一看更是不放心。

我妻子說,你不回去,我回去不是一樣嗎?

我妻子身體力行,說到做到,上街買肉,上街買奶,隔天一大早就準備回老家看一看。我父親人老牙不好,喜歡吃紅燒肉。我妻子就把紅燒肉放在鍋里慢慢地燉出來,燉到一觸即化的程度。我父親早年沒喝過牛奶,晚年喝不慣牛奶。我妻子逼迫他逐步地適應。我妻子跟我父親說,老年人缺鈣,不喝牛奶補充鈣,你的腰越來越彎不說,你身上也會越來越沒有力氣。我父親不怕缺鈣腰佝,卻怕身上沒有力氣。身上力氣一旦虛弱,怎么能夠割得動牛草,怎么能夠帶出來二弟家的兩個孩子?

我妻子提前一天上街買回一大塊五花肉。適合我父親吃的紅燒肉,太瘦不行,太肥不行。我父親自個上街、自個買肉、自個紅燒,就是燒不出他家大媳婦的一種味道。究其原因,除去我父親的燒菜手藝不夠精細,恐怕五花肉的肥瘦搭配不當也是一個重要方面。

晚上,我妻子把買回來的五花肉洗凈、切塊,肉塊的大小很講究、下刀的刀法更講究。五花肉塊放鍋里先焯一遍水,除去肉里的血腥沫子,而后炒干水氣,再加菜籽油、干辣椒、姜塊、蔥段、桂皮、花椒等作料。我妻子紅燒五花肉不放醬油,自個打糖色。方法是舀兩勺白糖放鍋里,待白糖溶化,不停地炒,漸成醬色,直至冒泡,糖色就打好了。我妻子的紅燒肉方法是家傳的,岳母的母親就用這么一種法子。一鍋五花肉在鍋里燉燒兩小時后,其香味越來越濃郁,極具穿透力地擴散至每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誘惑得我在房間里不能安心看書寫作。我妻子不喜歡吃肉,不受肉香味的誘惑;閨女害怕長胖,能夠自覺抵制肉香味的誘惑,唯獨我丟開書本、扔下電腦,像一只困獸在屋里轉圈圈。我妻子早看出我一臉饞相說,待一會紅燒肉燒好,你嘗兩塊解一解饞。我父親喜歡吃紅燒肉,我喜歡吃紅燒肉,這是不是一種血脈遺傳呢?

我明知故問地說,怎么就不能留下半碗,我明天晌午好好地吃一頓呢?

我妻子說,你真敢吃肉你就吃,你吃出毛病來你自個受?

不知道從哪一年起,紅燒肉就漸漸地遠離我家餐桌。偶或地吃一吃,只是象征性地吃兩塊,絕不敢多吃。我妻子害怕進中年后因為吃紅燒肉,染上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也不知道“三高”的毛病與吃紅燒肉是否有內在關聯,反正別人這么去說,我妻子就去信,我就只好跟著委屈自己的一張嘴。我父親身子骨干瘦,勞動不斷,他喜歡吃紅燒肉,我妻子也認為他老人家應該適當地吃紅燒肉。我妻子跟我說,他牙齒不好,吃不動魚,吃不動牛羊肉,再不吃一點紅燒肉,一點肉類的營養都沒有。因此,提一鍋紅燒肉便成為我妻子每一趟去看我父親不可缺少的東西。

這一回不同以往。我妻子坐在客廳里一邊看電視一邊燒紅燒肉。我不看書不寫作,躺在沙發上陪我妻子看電視。聞到紅燒肉的香味,嗓子一硬,舌頭一壓,就把誘惑出來的口水往肚子里咽下去。我妻子說,從今天起你一塊紅燒肉都不能吃。不但不能吃紅燒肉,凡是能誘發高血壓的食物都不能吃。

我妻子最后跟我說,我倆從今后那個事也要少了。

我問,哪個事?

我妻子說,你忘記哪個事更好。

我說,我干脆去寺廟當和尚吧?

我妻子說,你在家當和尚是一樣的。

一鍋紅燒肉燒好,我妻子隔天一大早就回老家看老人去了。

我妻子二十五歲那一年嫁給我,算來已經二十多個年頭了。她從一個大姑娘,一個小媳婦,一轉臉走進中年,自家閨女都長成一個大姑娘。人生過程是短暫的,又是漫長的。夜深人靜,我妻子忙碌完一天吃喝拉撒的瑣事躺在床上,會神清氣定地想一些過去的往事。有時候,我妻子會詫異地跟我說,我怎么覺得我倆認識仿佛就在昨天呀?我妻子面色羞紅,她肯定是想起我倆戀愛時候的某件事情。年輕時的戀愛,男人經歷過就忘卻,女人卻用一生的時間綿延著,回味著,完善著。一個女人嫁給一個男人,面對的不止是這個男人,還有這個男人身后的龐大家族,包括男人的父母,可能還有父母的父母,兄弟姐妹,叔叔大爺,七大姑八大姨等等。一個男人娶一個女人,同樣面對女方家的一個龐大家族。但兩者在實質上差別卻很大。歸根到底,是女人的血脈流傳到男方家,而不是男人的血脈流傳到女方家。這一點古今中外都一樣,亙古不變。一個已婚女人的衰老過程,其實就是一個女人的生命慢慢與男方家族相融合的過程。

我妻子最初嫁入我家,嘴上不認這些老理,心里更是不認這些老理。我妻子跟我說,我倆到什么時候都是你姓你的曹,我姓我的張。我說,你說的這一點沒有錯,現在誰也不會像古代似的喊你曹張氏,不過有一點……我有意停住話。我妻子緊逼著問,你說你說,有一點什么呀?我說,趕明我倆有孩子,孩子不是還得姓曹嗎?我妻子一張臉通紅起來,氣呼呼地說,趕明就是不讓孩子跟你姓,看你能怎么樣?我妻子城市里生、城市里長,兄弟姐妹五人,排行老小。我在我們家上面有一個姐姐,男孩子里排行老大。我妻子嫁給我,自然而然地成為曹家大媳婦。我妻子回老家,我父母親向村人介紹她也是這么說,這是俺家的大媳婦。在我們老家,你是一個大媳婦的角色,就有一個大媳婦的名分,就有一份大媳婦的責任與義務。那時候我與我妻子都在一家陶瓷廠上班,離老家十余里路,老家稍微有一點大事小事,我父母都要跑過來跟我們說一說。大到家里準備買一輛四輪拖拉機跑運輸,小到麥子成熟準備哪一天收割。我妻子不能理解,覺得我父母親太啰嗦,不該我們知道的事也要跑過來跟我們說一聲。我妻子在嘴上、在心里、抑或在行動上,一直把我們的小家與我父母親的大家,對立看待,分得很開,一口一聲“我們家”,一口一聲“他們家”。

我妻子跟我說,他們家買拖拉機跑過來跟我們家說一聲干什么呀,莫不是想讓我們家出一份錢?再說他們家收麥子,哪一年不喊我們去,哪一年不是我鍋上鍋下地忙燒飯?

我妻子在問題的理解上顯然與我父母親大相徑庭。其實,他們買拖拉機不要我們出一分錢,就是想跑過來說一聲,聽一聽我的意見,聽一聽他們家大媳婦的意見。在我父母親的心里,似乎我的意見,還沒有他們家大媳婦的意見重要。這倒不是說他們家大媳婦能說出什么我所不及的高見。在我們老家,祖祖輩輩都是男主外、女主內。從表面上看,一個家是男人當著,但實際上只有掌控在一個女人手上,這個家才能安穩,這個家才能落實,這個家才能穩固。自從我妻子走進曹家門,我父母親就在潛意識里這么做,一步一步地把一些掌控權移交在她手上。我妻子不要這個權利,不愿承擔這個權利賦予的責任與義務。我妻子跟我父母親說,我能把我們這個小家的日子過順當就算不錯了,我怎么能管好這么一大家子呀?我母親笑瞇瞇地說,一個家,大家不穩當,小家能穩當?在一些事情上,我妻子連續搖手推辭,不愿承攬。我父親不高興,認為我找老婆找走眼,不跟大家一條心。我父親憂心忡忡地跟我母親說,我怎么看著大媳婦都跟我們家離皮離肉的。我母親說,女人年輕時都這樣,過些年老靠老靠就好了。我母親是個過來人,她知道他們家大媳婦年輕,進曹家門的日子不算久,在一些事理上缺乏經驗,缺少實踐,光靠說道理是說不進心坎里的。我父親交代我母親說,那你得多敲打敲打大媳婦。我母親說,這個不要你交代。

我母親敲打他們家大媳婦的方法就是多跑、多說、多問。老家遇見西瓜那么大的一件大事,我母親趕緊跑過來說一說、問一問;老家遇見芝麻那么小的一件小事,我母親也趕緊跑過來說一說、問一問。我母親想早一天把曹家的掌控權移交在我妻子手上。這也是我母親的一份責任與義務呀!

我母親死得太早了。我母親六十一歲那一年猝然去世,把一個完整的家一下子閃出一道天大的裂縫來。二弟頂不上我母親空缺出來的位置,我父親一個人開拖拉機不湊手,耽誤做生意,耽誤掙錢,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更主要的是我妻子頂不上我母親空缺出來的位置,一個家“嘩啦”一聲就松散攤子,失去一個家庭應有的凝聚力,從此矛盾叢生,此消彼長,走上一條漫長的無序爭吵之路。我母親活著,一些家庭矛盾就客觀存在著。比如說,婆婆與媳婦之間的矛盾,妯娌與妯娌之間的矛盾,小叔子與大嫂之間的矛盾,姑子姐與弟媳婦之間的矛盾。這些家庭矛盾,千絲萬縷,千頭萬緒,我母親活著時,經過她老人家的兩只手一梳理,就理順了,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場原本可能掀起的滔天巨浪,卻波瀾不驚地消亡下去。這就是一個女人在家庭中的核心作用。其作用是隱形的,看不見,摸不著,卻時時刻刻在家庭的正常運轉中,起著中流砥柱的穩定作用。這個女人一旦從家庭中消失,缺少另一個女人頂上去,一個家庭的境況就可想而知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家都處在這種無可奈何、支離破碎、搖搖欲墜的境況中。

……

我妻子回家一趟,回頭盡揀好聽的跟我說。

我妻子說,老人的胳膊腿硬朗得很,割草喂牛一身勁兒。

我妻子說,二弟家兩個孩子的學習不用多操心,考試成績都不錯。

我妻子說,我四叔每天都過來幫老人鍘牛草。

我妻子單說好聽話,無非是想減輕我對老家的焦慮,無非是想化解我對老家的擔憂。

3

我不讀書不寫作賦閑在家,不是一直躺在床上睡大覺。上午要上街買菜。下午要上山溜達。上午上街買菜轉悠兩個小時,下午上山溜達轉悠兩個小時。其余時間,留在家里吃飯睡覺看電視。

我一年四季早睡早起,多年養成了習慣。每一天早早地起床,早早地寫作,早早地歇息。一般情況下,到了上午九點半鐘,就該停下來歇一歇了。歇一歇干什么呢?上街去買菜。我喜歡上街買菜。是要散腦子。腦子像一臺運轉的機器,一早上趕稿子高速地運轉下來,頭昏腦漲地發熱冒汗。這時候,腦子需要降速運轉,散一散熱量,冷卻一下。我更換衣服,走出小區,穿過一條大馬路,再往南走上五百米那么遠,就是菜市場。這里賣菜的,專業的菜販子少,附近的菜農多。菜農賣菜,多是隨季節生長的時令蔬菜,少有塑料大棚的反季節蔬菜。一到菜市場,挑菜選菜,討價還價,不由得頭腦不從寫作的狀態中走出來,不由得頭腦的運轉速度不降下來。我挨個菜攤子走過去、走過來,看有沒有時令野菜買回去。比如說,春天我喜歡買香椿頭。一小把香椿頭足夠了。買一小把香椿頭拌豆腐吃,或買一小把香椿頭炒雞蛋吃。香椿頭是野菜嗎?我想算是吧。冬天我喜歡買薺菜。半斤薺菜足夠了。買半斤薺菜,再買半斤瘦肉,做薺菜丸子吃,或包薺菜餃子吃。吃薺菜,要剝下苦霜??嗨且粚铀獌?。遭過苦霜的薺菜,跟沒遭過苦霜的薺菜,不是一種香味。香椿頭第二茬最香。頭一茬香椿頭,陽光照射不足,嫩是嫩,就是缺少香椿頭特有的香氣。吃香椿頭,講究的是季節與陽光的分寸。吃薺菜,講究的是經歷與苦難的分寸。

夏天我喜歡買南瓜花。南瓜花怎么吃?俗話說,南瓜花炒雞蛋對色了。真拿南瓜花炒雞蛋,我嘗試過,對色是對色了,卻不怎么好吃,壓不住南瓜花的藥腥味。我買回南瓜花,拌上面糊,上油鍋油炸。這樣油炸出來的南瓜花,能去除南瓜花的藥腥味,留下南瓜花的清香味。要是在面糊里打上一只雞蛋,油炸出來的色澤會更好看,味道會更鮮美。

一般菜農不賣南瓜花。一般人家不買南瓜花,不吃南瓜花。我常年上街買菜,跟幾個菜農面熟,我讓他們專門帶南瓜花。他們問,你要南瓜花干什么?我說,喂叫蚰子。叫蚰子,就是蟈蟈。我不說實話,不是欺騙菜農,是尋找能說得過去的理由。我總不能說,油炸南瓜花當菜吃吧?如若那樣的話,菜農會露出異樣的眼神,你要找出更多的說服理由。叫蚰子喜歡吃南瓜花。早早晚晚菜農下菜地,很容易瞧見南瓜花上大快朵頤的叫蚰子。

他們問,你一個大男人喂叫蚰子?

我說,喂兩只玩一玩。

我們這地方,不是京城,不是天津衛,沒人玩蟈蟈蛐蛐之類的。

他們接著問,看著你年歲不大,怎么整天閑著不找一件正經事做一做呢?

我說,我內退,工資夠花,不需要找事做。

有時候就這樣,說過一句謊話,就得再說另一句謊話去掩飾。如若我說我是一個作家,整天待在家里看書寫作不需要上班,勢必會引來更多的疑問與解釋。再說都哪種年月了,說我是一個作家,跟說我是一個街溜子,有什么區別呀!

眼下是初秋,節令剛過白露。白露夜寒天涼,萬物逐漸停止生長。時過白露,豆角彎彎曲曲,結不出一個豆角的樣子;茄子縮頭縮腦,結不出一個茄子的樣子;辣子蜷縮身子,結不出一個辣子的樣子。最特別的數秋南瓜。秋南瓜長不大,長不熟,結出來的南瓜紐,一個個圓乎乎的,嫩汪汪的,像做著一個不醒的夢。這種天我上街買菜,天天都帶一個南瓜紐回家做南瓜餅子吃。

南瓜餅子是一種常見小吃,做法和吃法都沒什么好說的。但秋南瓜有催孕作用,連續吃,吃多了,女人容易懷孕,其后竟然嚇出我妻子一身冷汗,這是后話。

上午上街買菜,我妻子不用陪我。下午上山溜達,我妻子要陪我。我妻子陪我,是不放心我血壓高。我頭昏腦漲,上山下山,萬一一腳踏空摔跤,就不得了了。我家南三里地的舜耕山是一溜單層山,呈東西走向。相傳,舜曾在此地狩獵稼穡。舜耕山矮小,海拔兩百米左右。登臨舜耕山頂,北可見湯湯浩蕩的淮水,南可見鱗次櫛比的高樓。早些年,舜耕山是市與縣的界山。北一半屬市里,南一半屬縣里??h民在南一半開山鑿石。市民在北一半占地埋墳。有一年,行政區劃更改,從山南劃撥七個鄉鎮歸市里管轄。時任市領導當家,禁止山南開鑿石頭,遷移山北墳墓,還原市民一個清凈的休閑場所。接下來,打通兩眼隧道,貫穿舜耕山南北。再接下來,就要著力山南新區的謀劃與建設了。山南新區正在如火如荼之際,市主要領導倒下了。新一任市領導當家,在舜耕山南劃撥幾千畝土地,建一處大型游樂公園,豎起的摩天輪,號稱亞洲第一高輪。摩天輪沒有運轉起來,新一屆市領導又倒下了。就這樣,前后四任市主要領導,前仆后繼,相繼倒下,創一項國內政壇紀錄。

那一年,我頭昏腦漲,停下讀書,停下寫作,是在摩天輪豎起來之前,山南新區一片塵土飛揚,到處都是熱火朝天的建筑工地。我不讀圣賢書,不聞窗外事,一心一意養身體。山南的山腳下有大片荒蕪的莊稼地。莊稼地長半人高雜草蒺藜。雜草蒺藜窠里有大的小的各種螞蚱。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逮一串螞蚱帶回去。小時候,我下地拔豬草,見著螞蚱就這樣找一根狗尾巴草串起來,帶回家喂雞?,F在我家住樓上,不能喂雞。樓下邱大媽喂幾只雞,母雞下蛋,公雞打鳴。每天早上,我按照她家的公雞打鳴時間,準點起床。我帶回去的螞蚱交給邱大媽,喂她家的公雞,喂她家的母雞。我感覺吃過螞蚱的公雞打鳴,更加準時而響亮。

我走下草窠逮螞蚱,我妻子站在路上等。我妻子不害怕螞蚱,卻害怕毛毛蟲,飛蛾子,大豆蟲。

我妻子問我,草棵會不會有蛇?

我說,這些年莊稼地打農藥,早已不見一條蛇。

不曾想,這一天我就看見一條蛇。是一條小蛇,半尺多長,我認不出是土斑蛇,還是花斑蛇。小蛇原本躺在一處空地上曬太陽,覺察到我走過去的腳步震動,“簌簌簌”地往草窠深處鉆。有小蛇,就有大蛇。有母蛇,就有公蛇。我天生地害怕蛇,趕緊地往路上跑。

就是這一天晚上,我妻子跟我說,她可能懷孕了。一轉眼,我血壓高近兩個月。這些天,原本與妻子就稀少的那種事更加的稀少了。就這么稀少的一兩回,沒有采取相應措施,還有了這么一種意外結果。我說,我明天陪你去醫院查一查。我妻子問,真懷孕怎么辦?我說,生二胎。我妻子氣哼哼地說,生個屁。

我小時候,大河灣村有這么一種風俗。秋天里,誰家地里結有南瓜紐,村里的婆婆或小媳婦就會求上門,說是吃秋南瓜容易懷孕。從初秋天一直吃到深秋天。深秋天下苦霜,南瓜秧子枯死,不再結南瓜紐。翻過一個冬天,走進春暖花開時節,脫下厚重棉衣的小媳婦,真有不少袒露出圓滾滾的肚子。

我問我妻子,明天還吃不吃南瓜餅?

我妻子說,再吃就懷雙胞胎啦!

4

就這么二弟躲避在浙江金華不回老家,我躲避在我家不回老家。我父親一個人咬牙跺腳地一天一天支撐這個家。兩年過后,二弟和二弟媳婦接走小亮去金華上學。勝楠留下上初三,學校要求上晚自習,改住校。禮拜天,或中間隔一個禮拜天,勝楠回家一趟,向我父親要生活費、書本費。我父親身上有錢就掏出來。我父親身上缺錢就說你等一下。我父親去找左鄰右舍借,趕緊回家遞在勝楠手上。二弟家的兩個孩子,小亮聰明不學習,勝楠不算聰明,卻知道腳踏實地地實干。小亮在學校一天一天混著過,在村里成績不算好,去金華那一邊成績依舊不算好,初三畢業上一所技工學校,三年畢業就留在金華打工。從性格上來說,勝楠有那么一點像我。我就是一個不算聰明,卻知道腳踏實地地實干的人。做任何一件事,都十二分地努力去做,絕不投機取巧。勝楠高中畢業考上廣東的一所二本院校,我知道她已經盡心盡力了。

二弟掙工資,二弟媳婦掙工資,小亮掙工資,一家三口人掙工資,勝楠上大學的費用,二弟和二弟媳婦就不好意思再讓我父親負擔了。就是從這一年起,我父親真的不用操心二弟和二弟媳婦跟前的兩個孩子了。我父親真的可以在老家一心一意地種地、一心一意地喂牛、一心一意地養老了。也就是從這一年起,那個冰封在我父親心里的蓋樓夢,漸漸地蘇醒了。我父親是一個不斷有夢想的人,也是一個需要不斷有夢想的人。時下他老人家的夢想,就是在他有生之年,親手扒了自家的四間瓦房,親眼看到樓房一寸一寸地一尺一尺地長起來,長成一座高大挺拔的樓房,跟他夢想的一模一樣的樓房。

第五章

1

二弟已一連五個年頭沒有回家過年了。

農歷八月十二日下午。老家的院落里坐著三個人:我,我父親和我妻子。我們的面前停放著一輛電動三輪車,車斗里堆放著我父親割回來的牛草,腳踏板上擺放著一只充電器,一根電線把電源從屋接出來。說話間隙,能聽見“嗡嗡嗡”的電流聲響,持久而有恒心。不遠處,緊靠南院墻,就是一處簡易的牛棚。牛槽上拴著兩頭牛,各吃各的青草,圓潤肥碩的牛屁股沖著這一邊,偶或地彈一彈蹄子,甩一甩尾巴,抖一抖肌肉,驅趕叮咬身上的牛蠅。我坐的位置離牛棚遠,離大門近。兩扇大鐵門,一扇開一扇合,風一陣一陣從半開的大鐵門溜進來,再裹挾著一種名叫時間的東西一并溜過去。挨近中秋時節,大鐵門旁邊的一棵柿子樹上,碩果累累,危如累卵,像是輕輕地一碰樹枝,一只只柿子就會從樹枝間紅彤彤地跳下來。我父親喜歡吃柿子,卻不會漤柿子,任由柿子掛在樹枝上,自然天熟,吃一只摘一只,一扯氣能吃到寒冬天。有一年下雪了,樹梢上還剩下十幾只柿子,我父親夠不著就留在那里觀賞養眼。在一片飛舞的雪花中,十幾只柿子,像是提前掛起過年的小燈籠,顯得喜慶而富足。

秋陽暴烈,氣溫高達三十多度。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說,南方某地高溫三十九度,學校只好放假避暑,而北方的一股強冷空氣一路南下,正在橫掃整個華北地區,一夜間氣溫驟降十幾度。大河灣村不屬于華北地區,卻靠近華北地區,四季冷暖受到它的強烈影響。我與我妻子趕在這股冷空氣到來之前回老家看看我父親,提前把中秋節的吃物送過去,順便再看一看收割秋莊稼趕在哪一天。大河灣土地一年兩季,一季麥子,一季黃豆,趕上收莊稼,我回去做幫手,一連好多年都這樣。收麥子使用收割機,收黃豆使用收割機,回家半天幫我父親把收割的糧食運回家就可以了。今年有些特別,黃豆種子撒少了,黃豆秧苗出稀了;除草劑藥力差,雜草瘋長開來,把莊稼吃掉了;前兩天下一場大雨,地里積水下不去人,更是下不去收割機。

我問,那幾畝黃豆怎么收?

我父親說,我下地割,用電動三輪車把黃豆棵子運回家。

我問,那要割到哪一天?

我父親說,雜草里沒幾棵黃豆,真是動用收割機,怕是還不夠收割機的費用錢。

我問,村里其他人家都怎么收?

我父親說,家家都這樣人工收。

大河灣土地被煤礦扒塌陷,土地原本就不成樣子,趕上大雨天,黃豆成水稻,下半截站水里。我父親說種莊稼越來越寒心,下一季麥子都不想再種了。犁地、播種、收割,種子、化肥、農藥,樣樣花錢,種地已是一件虧本的事。我父親年年說扔下土地,年年還是堅持種上。我父親對土地的一份復雜情感,我能體會到,卻不能明晰地說出來。

我說,我明天回家一趟。

我父親說,你回來一起割。

我父親年近八十,喂牛種地,大姐說起來心疼,哭起來鼻涕眼淚一起流。我父親說,我不喂牛,我不種地,就天天坐在家里等死嗎?自從二弟家的閨女考上大學,我父親身上的擔子輕松下來,我也主張我父親坐在家里吃、坐在家里喝,全身心地照顧自己。我父親不愿過這種日子,也不能過這種日子。一個人不管年歲有多大,只要一張嘴能喘氣,只要兩條腿能走路,只要兩只胳臂能活動,每天任啥事不做,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我父親喂牛,能跟牛說一說話,緩解個人的孤寂與空落。我父親種地,能下地干一干活,延續一輩子的生活習慣。我父親過得忙碌,活得充實,不說高血壓、高脂肪、高血糖這樣的大毛病找不到他頭上,就是腰酸背疼這樣的小毛病也遠遠地避開他。一個七十五歲的老人,這病那病沒有,能吃能喝能睡,我跟我妻子過去不理解我父親選擇的這種勞作生活方式,現在逐漸地理解了。大姐怎么就不能理解呢?

說著說著,說到二弟一家子。我父親說前幾天他打電話找二弟,問他能不能請幾天假,回家收莊稼、種莊稼。二弟說他請不下假,回不來。我父親知道打電話是白打,二弟就是滿口答應請假回來家,說不定不用遲鈍半秒鐘,我父親就會一口回絕掉。從經濟上來說,二弟回來一趟,請假耽誤錢,來回車票花費錢,收那么一點兒黃豆,種那么幾畝麥子,根本不劃算。我父親打電話找二弟,就是想聽一聽二弟說話的聲音,就是想問一問他們一家子在那邊過得怎么樣。二弟長時間不回家,我父親見不著他的面,想念積沉在心里發酵,越來越想念二弟。但我父親打電話選擇的時機是錯誤的,尋找的借口更是錯誤的。挨近中秋節,我父親想念起身處異鄉的二弟,就打電話過去。恰恰這時候,二弟在心理上最回避、最排斥。過年過節,二弟不會想著回家,誰要是提起這回事會反感、心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父親種幾畝土地就是幫二弟家種的。到了收莊稼種莊稼,不要我父親說半句話,二弟都應該理所當然地回家??蛇@些年過去,二弟一次都沒有回來過,丟掉種地的責任不說,連一份親情都丟掉了,今年春節要是依舊不回來,就算第六個年頭了。我妻子讓我打電話說一說二弟,我怎么去說呢?我妻子說,一個快八十歲的老子扔在家里,長時間不見一面,不說責任,不說孝心,萬一老人在家有個什么三長兩短的,你說他的良心能安嗎?我不知道二弟的良心一年一年安不安,我只知道二弟一年一年不往家寄一點東西,寄一分錢。二弟兩口子打工,小亮技校畢業打工,一家三口子人打工,供著勝楠一個人上大學,照理說家庭經濟能有多難呢?我父親說,八成還是夠嗆。我父親接著跟我說起一件事。今年五月份,二弟媳婦娘家媽生病去世,二弟兩口奔喪,口袋里帶回好多錢我父親不知道,這些錢怎么花掉的我父親不知道。臨回金華前二弟兩口拐回家一趟,這一趟還不是專門看我父親的。二弟說話吞吞吐吐半天,是想問我父親要幾百塊錢,說回去的車票錢不夠了。聽到這里,我心里“咯噔”一酸。二弟兩口怎么把日子過到這種份兒上呀!我暗自慶幸,虧得沒聽我妻子話,給二弟打電話,說服他們一家子今年回來過年。要是那樣的話,面對冰冷的話筒,不知二弟在那端會說些什么話。

二弟今年真的不打算回來家過年嗎?

二弟帶老婆兒子去浙江金華,一去五年沒回家過年。表面上看,是手頭上緊巴,想省幾個路費錢,想省幾個過年錢.其實二弟的心理很復雜,想與土地一刀兩斷,想與老家一刀兩斷,想與自個的過去歷史一刀兩斷。二弟錯了,一個人恰恰與這些東西難以割舍,或割舍不斷。這些東西是一個人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你真的割舍清楚,什么都舍棄,沒有父母,沒有家鄉,沒有親情,沒有過去的情感與記憶,這樣的一個人跟一具行尸走肉有什么區別呢?

2

農歷八月十三這一天,我回老家幫我父親收割黃豆。我家離老家一個小時車程,加上下車徒步走四里路到河下渡口,再過河到莊稼地頭,一共需要花費兩個半小時在路上。河下擺渡的是柴油機鐵駁船,村人,拖拉機,摩托車,腳踏車,鐮刀,繩索,鐵叉,滿滿一船都是忙著收割黃豆的。今年不同往年,一場大雨過后,莊稼地里積存著雨水,收割機下不去莊稼地,家家戶戶都要人工收割黃豆。過河不遠翻越一道堤壩,堤壩那邊是一個幾百米寬的塌陷水塘,一條長長的矸石路從中間穿過去,水塘那邊就是塌陷剩下來的莊稼地。這么大一片水域里,看不見有人在里邊網箱養魚。前幾年是有的,淮河漲水落水,性情不穩,村人吃過大虧,不敢養魚。塌陷塘北面的淺水區,長著一溜水草蘆葦,其間點綴一片片荷葉。水草間,蘆葦間,荷葉間,有不少野鴨出沒其間,鬼祟而膽怯。水塘再北面,新塌陷的土地里栽插著水稻,綠綠旺旺的,蔥蔥蘢蘢的,倒是一派可人眼。再往前走一截,是一條東西橫路,沿著這條橫路就能找見我家的莊稼地。莊稼地一塊連一塊,縱橫交錯,大小不一,我認不出我家的莊稼地。我去尋找我父親。

我父親一大早下地里,我到地頭找見他,一輛電動三輪車上堆滿收割下來的黃豆棵子,都準備回家了。幾畝黃豆,我父親就準備這么一點一點地收割,一點一點地拉回家。依照我父親這樣收割黃豆的速度,半天只能收割一趟,下午還要留在家割牛草。算一算,我家的幾畝黃豆,少說要收割十天半個月。我父親說,我一個人慢慢地割,一天能割多少割多少,哪一天割完哪一天算。我父親遞給我一把鐮刀,交代我割黃豆不要割得太多,割太多電動三輪車拉不動。我父親趕早下地,趕早回家再回來,我倆晌午才能趕回頭。也就是說,我回家半天,也只能幫著收割一三輪車黃豆棵子,剩下的還要他老人家慢慢地收割。我有我的一份工作,不可能隔天上午接著跑過來。一輛電動三輪車,我父親時時刻刻都要依靠它。我父親在哪里,電動三輪車就在哪里。我父親割草騎著電動三輪車,我父親下地騎著電動三輪車,我父親上街騎著電功三輪車。一輛電動三輪車是我父親的勞動工具,也是我父親的代步工具。電動三輪車載著我父親悄無聲息走遠,我脫下皮鞋換上一雙球鞋,戴上一副手套走下黃豆地。正如我父親昨天在家向我描述的那樣,黃豆地里積滿雨水,下腳走幾步遠就濕透鞋;正如我父親昨天在家向我描述的那樣,雜草比黃豆多,雜草比黃豆高,我手持鐮刀一棵一棵黃豆尋找;正如我父親昨天在家向我描述的那樣,四周地里家家人工收割黃豆,四周地里除掉雜草,家家黃豆長得都不像樣子??磥泶蠛訛惩恋卣娴南褚粋€七老八十的老婦人,衰老得沒有一點生殖能力了。

這一天,我在黃豆地里找到兩樣我小時候吃過的東西,一樣叫天寶,一樣叫馬泡。天寶有點像櫻桃,長熟透,剝開外衣,一個個圓溜溜的,亮晶晶的。櫻桃長在樹枝上,天寶長在秧子上。馬泡的秧子、葉子、果實都跟香瓜類似,只是微型縮小而已,一個個圓乎乎的,香噴噴的,只有棗子那么大。小時候,有一年我帶二弟一起去生產隊地里拾黃豆。生產隊收割下的黃豆地分兩種,一種放風過的,一種沒放風過的。那時候糧食金貴,黃豆地里的黃豆棵子生產隊拉運干凈,還要派婦女撿拾一遍,才能放風讓村孩子撿拾。放風過的黃豆地,撿拾過后再去撿拾,就一點撿拾不到了。大河灣土地一馬平川,我個頭大,去生產隊沒放風的地里招惹眼。二弟個頭小,我縱容二弟去。二弟戰戰兢兢地去,一把黃豆沒拾著,生產隊看莊稼的曹傻子攆過來,二弟慌忙往地跑,腳下一絆摔倒,黃豆茬戳破手,流出血,“哇啦哇啦”哭起來。我母親在家交代過我,不要帶二弟去生產隊沒放風的黃豆地里拾黃豆,看著二弟不要受別的村孩子欺負。二弟戳破手,我害怕我母親打我,就好言好語地哄勸二弟,把口袋里找到的天寶、馬泡全部掏出來給二弟。二弟是個貪吃嘴饞的家伙,一扯氣吃光天寶,吃光馬泡。天寶、馬泡的味道差不多,甜盈盈,酸溜溜的,多吃倒牙。晚上吃飯,二弟咬不動饃饃,喝不下稀飯。我母親問是怎么一回事,二弟還是把我出賣了。

割黃豆時節,落在寒露前后?!对铝钇呤蚣狻ず丁氛f:“九月節,露氣寒冷,將凝結也?!币馑际呛稌r的氣溫比白露時更低,地面的露水更冷,快要凝結成霜了。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這樣的時節里,就算黃豆地里沒有積下雨水,露水一樣會打濕我的一雙布鞋,我的一雙腳一樣會凍得受不了。我趕緊走出黃豆地,換上皮鞋,暖一暖我一雙腳。我順手從口袋掏出一把天寶或馬泡塞進嘴里。甜盈盈的,酸溜溜的,依舊是小時候的味道,依舊是記憶中的味道。不論時代如何變化,不論這塊土地如何衰老,天寶和馬泡的味道卻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我給二弟打電話。幾年沒見二弟,我與他電話通得稀少。我跟二弟說,我現在在家里割黃豆。二弟在那邊回答一聲,噢。我說,我在黃豆地里找到了天寶和馬泡。二弟依舊回答一聲,噢。我問二弟,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咱倆有一回在生產隊地里拾黃豆,黃豆茬戳破你的手、你吃天寶和馬泡酸倒牙這么一件事?二弟遲疑一下問,大哥你打電話不會只想問這件事吧?我想說,二弟你今年過年回家吧。話到嘴邊,我使勁地咽回肚子里。

噢,我常年漂泊他鄉的二弟呀!

作者簡介:曹多勇,男,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邊的大河灣村?,F為安徽文學院專業作家,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4部,中短篇小說集6部。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作家》《山花》《天涯》《鐘山》《小說界》《大家》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300萬字。長篇小說《美麗的村莊》(與人合作)獲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中篇小說《好日子》榮獲安徽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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