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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的一封信

2018-01-09 21:42[澳大利亞]歐陽昱
華文文學 2017年6期
關鍵詞:貴刊首詩空氣

[澳大利亞]歐陽昱

摘 要:這是歐陽昱無意中發現的一封寫于80年代的退稿信。文章講述他翻譯的一首詩歌被某著名詩刊的編輯部退回的往事。

關鍵詞:80年代;詩歌;退稿信

中圖分類號:I0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7)6-0011-06

在寒冷的8月中旬,墨爾本的冬天,我找到了一個二十九歲的年輕人手寫的一封信。我沒仔細看,就撂到了一邊,因為我得完成我的英文長篇。

就在長篇完成的當日,我又拿起那封信看了一眼,不覺被內容吸引住了,竟然一口氣讀完。之后不覺嘆口氣:此人當年可能有點太沖動了點。

無論如何,我還是覺得,有必要把這封寫于1985年4月份的信請人打印出來,全文如下:

編輯同志:

你好!前寄數次詩稿想已收到,不知看后印象如何?

這首詩的譯校工作整整用去我的兩個晚上加一個下午的時間,稿子謄清后,人已經累得筋疲力盡了,好在大腦受了這股“新鮮空氣”的吹拂,仍然十分清醒,所以在這兒想閑扯兩句所謂的譯后感。

老實說,這首詩并非十全十美,它顯得拖沓、累贅,且有的地方受意識流影響,意象紛陳,雜亂無章,但總的來說,仍不失為一首好詩。這首詩的主題十分明晰,它抒發了詩人的一種愿望,要將一股藍色的空氣吹進詩壇,一掃傳統的陳腐觀念,尋找新的表達方式,表達新的思想和感情。這些,編輯和讀者都是明眼人,一眼就可看清的。我很喜歡這首詩,而且讀后就想譯出來。一般來說,一首詩要好得使我想把它譯出來,必須具備兩個條件,1,具有強烈的美感和抒情性,使我一見傾心,難以忘懷;2,具有強烈的時代感,敢于突破,敢于創新,敢于打破傳統老框框,甚至敢于反抗老一輩,公然藐視他們的名聲和才能。這首詩顯然符合后一個條件。

我譯此詩為何不寄往它處,而特寄往貴刊?非貴刊易,它刊難也;非本人自視過高,自信一投即中也;更非暗知貴刊喜愛此類詩歌,專門投其所好也,恰恰相反,貴刊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大型詩歌刊物,決非其它蕞爾小刊所能比擬;其投稿者之眾,中稿者之稀,為本人無法料及;而且,貴刊最重要的一個特點是:四平八穩,規行矩步,政治色彩濃厚,堅決與現代派之類的流弊作斗爭。貴刊的詩,恕我毫不客氣地直言,我每看一次就頭痛一次,難怪現在沒有人要看《詩刊》,我更羞于在人前提到《詩刊》的名字,那似乎已成為陳腐僵化,想象貧乏,缺少創新、固步自封的代名詞了。去看看《中國》85第一期登的幾首詩吧,我指的當然不是鄒荻帆、張志民等的詩,這些身前紅極一時的人,死后肯定會一落千丈的。我指的是舒婷、顧城、北島等的詩,舒的詩有退化的趨勢,顧的詩逐漸成熟,而北的詩最為奇險,最有潛力,他們三人以及別的青年人將是二十世紀后期中國新詩的先鋒。老年人馬上要死了,如艾青等,何必老在那兒“稱當年勇”呢。寫不出東西就不要硬寫,可悲的是,憑著名聲招搖撞騙的名家、粗制濫造的名作太多了?!对娍繁M是“名家”的作品,偶爾也來一點“無名詩人之頁”的點綴。

上述一番話也許有些離題,但并非真正離題,因為我譯此詩的目的就是針對上述流弊的,社會主義內所產生的陳腐文風的流弊。至今我還記得貴刊去年發表的一篇評論,對一首圖案詩大加撻伐,極盡辱罵之能事,我看后心中極為不滿,回來翻了翻英文原版的文學辭典,才知圖案詩(即pattern poetry)源于東方,甚至早在古希臘就有了,最早出現在英國是16世紀,這類詩流傳下來許多著名的篇章,當代仍有很多詩人在創作pattern poems。寫那篇評論的人要么是純出于無知淺薄,要么就是投機取巧,為了迎合政治口味對圖案詩大加攻擊。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的無知實際上就是編輯的無知,他的投機也是編輯本人的投機,你說對嗎?否則,怎么會讓這種愚昧無知、昏庸守舊的思想有市場,怎么會讓這種投機商人橫行霸道呢?

夠了!夠了?。ㄟ@不是我在說,請注意,這是你本人在說,不許我再講下去了,我看見你氣得鐵青的臉色和顫抖著想撕碎稿子的手,你若要撕,撕碎的只是我的兩個夜晚和一個下午,但這些思想決不是兩個夜晚和一個下午忘得了的。)

我寫此詩就是為了這目的,也許什么也不為,僅僅是想刺激刺激清教徒們的麻木僵化的腦瓜吧!

敬禮!

1985.4.11

稿件不用,

敬請退回,

因我未留底稿,

且還想投寄它處。

信和譯注也必須隨稿退回。

又及

記憶中,這封信中提到的那首詩,我手上是有的。于是,我逐篇查了一下當年翻譯的英美詩歌。眼睛一亮,找到了!該詩全文如下:

《新鮮空氣》

肯尼思·科克(Kenneth Koch) [著]

歐陽昱 [譯]

1.

在詩歌協會一個黑頭發的人站起來說,

“你談的那套文體謹嚴和成熟的才能使我惡心!

你看過窗外馬蒂斯的畫沒有?

在蜘蛛滿臉亂爬的旅館,你難道還呆著不肯走嗎?

你難道從不朝冒泡的酒瓶里瞅一眼?

也沒看見閃電把一個公民劈成兩半?

恐怕你看幼熊冬眠時從來不笑,

以為這只跟人類的苦難和愿望

緊密相連,哎,真是一群瘋子!”

黑頭發男人坐下來,其它的人把箭朝他射去。

一個亞麻色頭發的人站起來說,

“他說得對!我們干嗎組織起來保衛枯燥乏味的

王國呢?跟詩歌沾邊的討厭的家伙太多了!

不懂詩的人太多了!

我并沒有建議要詩人相親相愛,同心協力與那些人斗爭,

我只希望他們遭五雷轟頂?!?/p>

馬上,群集的庸才把箭向亞麻色頭發的男人射去。

主席在臺上站起來,哎呀,他長得真丑

四肢短粗,骨架矮小,他還以為自己富有魅力,

禿頭禿腦,長著幾根難看的黑毛,

嗓門像凡士林澡盆嘩嘩放水,

他說“今晚討論的論題是,

描寫天鵝相愛主題的詩?!庇谑侨巳税烟切?/p>

朝那令人生厭的男人扔去,糖粘在他的圍涎和襯領上,

他在臺上手舞足蹈、樂不可支,

背誦起他的小朋友們的詩——但那亞麻色頭發的男人把他的頭

從云中探出,背誦起東方和雷的詩,

而那黑發男人在平流層移動,一邊吟誦

可怖的史前期木炭鯨魚之間關系的詩,

身上沾滿糖心的討厭的人

像一張野蜂屙過尿的煙紙萎縮下去,

所有的教授都離開房間,回去盡自己的義務,

留在房里的只有五到六個詩人,

他們一起唱著二十世紀的新詩,

這新詩盡管受了馬拉美、雪萊、拜倫、惠特曼

以及成百萬其它詩人的影響,仍然全新,獨樹一幟,

而且令人激動、難以再次復述。

你必須到詩歌協會去,等著它發生。

你一旦聽到這首詩就不會喜愛其它的詩,

你一旦夢到這個夢就不會得到安慰,

你一旦愛上這個夢就會像一個人死了,

你一旦參觀時間這個偉大藝術的長廊!

2.

“啊,假如又回到

十七歲,”紅頭發男人唱道,“而不知詩歌

被聾啞人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君王節杖所統治!”

大喊大叫的人們用石頭砸爛了他不朽的身體,

并將他原始的喜劇扔進海里

從那兒它唱出藍得不可救藥的詩歌。

誰是我們時代的偉大詩人?他們叫什么名字?

影響很壞的葉芝,影響很壞的奧登,影響很壞的艾略特

(艾略特是偉大的詩人嗎?誰知道呢),哈代、史蒂文斯、威廉(哈代是我們時代的嗎?)

霍普金斯(霍普金斯是我們時代的嗎?),里爾克(里爾克是我們時代的嗎?),

洛迦(洛迦是我們時代的嗎?),誰仍然是我們時代的呢?

馬拉美、瓦雷里、阿波里奈爾、埃呂雅、勒夫迪,法國詩人仍然是我們時代的,

巴斯捷爾納克和馬雅可夫斯基,尤夫是我們時代的嗎?

美國的年輕詩人在哪兒?他們在出版社和大學里發抖,

他們首先是在大學里發抖,他們用自己的痰沐浴圖書館的臺階,

他們略略地(向誰)嗽出有關楓樹和他們孩子的無害的詩歌,

有時他們冒險寫一個諸如埃斯特別墅或羅德島燈塔的主題,

哎,真是些可憐的小人!他們竟想使自己的形式臻于完美。

然而,這些年輕人如果干另一行,

就說開船吧,難道不是能取得令人艷羨的成功嗎?這我并不懷疑,先生,我希望把他們試一試。

(一架飛機飛過輪船上空裝著炸彈但也許它不會往下扔,

大學來的年輕詩人焦慮不安地凝視著天空,

啊他們回憶起他們在校園里抬頭看鳥拉屎的日子,

他們回憶起做他們講究的詩的日子。)

難道風沒有喊叫,對你說做風是怎么一回事,

被樹林毆打一頓,從四散的房和石頭帶來音樂,

與大海建立起親密到你理解不了的關系,這些都是怎么回事?難道

沒有任何人產生過像一條褲子的感覺?

3.

夏天在樹中!“扼死幾個蹩腳詩人吧,是時候了?!?/p>

黃色的竹馬搖來搖去,煙囪里

扼殺者掉下來!撕打將白玫瑰和紅玫瑰微微

搖動,

但后來在死了的“詩人”旁邊它們靠著花瓶

互相慰藉蜷縮一團。它們現在更安全了,沒人再將它們

與大海相比。

這里,在火車上,那扼殺者又一次出現。

他準備把那邊那個人抓住,他在旅行,去參加一次詩歌朗誦會。

咚!??!一段軀體倒在正在行進的地板上。

足球場我也看見他,

他跳起來,穿過寒冷的空氣,撲向那個把足球與生活

相比的人,悄悄地、悄悄地將他扼死!

這兒,扼殺者穿一套牛仔服,

從馬上一躍而起,去殲滅研究神話的人!

扼殺者的耳朵謹防俄耳普斯、

庫胡倫、加溫、奧德修斯的名字,

謹防獻給簡·奧斯汀、弗·斯科特,費茨杰拉德,

伊茲拉·龐德,獻給那些不再活著的名人,

甚至不再活在任何人思想中的人的詩——啊,扼殺者呀,扼殺者!

他仰面朝天躺在太平洋的波濤上。

4.

假定某人在一個新鮮的春日

到外面露天下散步,卻不幸

在《新世界寫作》上遇到一篇

論述詩歌的文章,或不幸

看見那些眼睛盯著神話、

夫人和期中考試的人發表在《哈得森評論》上的

某些詩歌的某些詩例

或當某人出國,在《奧斯苦爾的博特格》,

甚至在《相遇》上遇到上述的東西,那么,

對一天所剩下那已炸成廢墟

在藍色一團包圍他的時間,他該怎么辦呢?怎么辦呢?

啊當然他不能向校長抱怨,

也不能向哥倫比亞大學的系主任,

不能向T·S·艾略特,向伊茲拉·龐德抱怨,

假定他給卡埃塔莉公主寫信說

“你的詩人太可怕了!”那又起什么作用呢?

假定他到《哈得森評論》去,

帶一盒火柴,把大樓放一把火燒掉?

他的下場不過是進監獄,隨身帶著

《黨人評論》、《斯威尼評論》和《肯尼翁評論》的試訂本!

5.

太陽出來吧!也許這些不滿的靈魂

有其缺乏詩意的理由,也許它們需要空氣!

藍色的空氣,新鮮空氣,進來吧,我歡迎你,你是一個藝術??粕?,

把帽子摘了,把衣服脫了,在椅子里坐下吧。

咱倆一起油漆詩人們吧——不行,空氣!也許你應該去它們那兒,快,

送他們一點靈感,他們需要靈感,也許它們喘不過氣,

趁他們還沒把英語凍死,送他們一點非人的交際!

(讓他們打字機生一點銹,做大海的空氣吧!放毒吧!殺死他們,如果你不得不

這樣的話,但必須停止他們的詩!

我記得我看見你在藍色海岸的拍岸浪上跳舞,

我停步,摘下帽子,但你并不記得我,

過后你到我房間來抱著一捧橘子花,

整個夏夜我倆都在一塊兒?。?/p>

以便我們可以一起離去,海上多美麗,天空有幾片白云!

可是不行,空氣!你必須走……啊,別走!

但是她已離去而——呸!這云霧毒氣真大!這氣氛真令人窒息!

咳嗽吧!眼前這些丑臉是誰的?這傳染大腦的寒戰

是什么?綠色的亞速爾群島,

孩提時代可愛的回憶,令人喜愛的桔黃有軌電車,

一張少女的臉,白里透紅,她的乳房和小腿,藍色的眼睛,棕色的

溫度,蒲公英,火車,這些東西在哪兒,啊藍色?!

風,風,發生什么了?風!我什么鳥也不看不見除了海鷗,我感到它應該象征……

啊,請原諒,有一只天鵝,一二三只天鵝,一只很大的白天鵝,哈哈哈,它們

多漂亮??!咂嘴吧!

啊,停!救命呀!是的,我看見——對我的上司的不敬——請寬恕我,

親愛的宙斯,可愛的宙斯,寓言的鳥,啊,長著羽毛的杰出!

白!”

還有阿基里斯!有尤利西斯,我一直都想見見他們,哈哈哈!

有特洛伊的海倫,我想她也是宙斯,她長得太漂亮了——哈羅,宙斯,

我的你真美呀,邦!

再犯一個錯誤我就會被逐出現代詩歌協會,救命??!干嗎周圍一個

形容詞也沒有?

啊有了,實際上除形容詞再沒別的——瞧,這兒有灰色的、完全的、

受苦的、全部的、非凡的、纖長的、招嫉妒的、切斷的,以及

熔化的,

優雅的、絕對的、金字塔的,以及……尖叫呀!可是我用這些詞

匯能描寫什么呢?各種情緒!

被二維象征割裂的各種情緒,復雜的情緒,魔術的情緒,

被喚起的忠誠,柯卡杜都,被控制的意識的情緒!

又一只鳥!是早上嗎?救命??!我在哪兒?我在倉前空場上嗎?

油墨油墨,搔一搔,哞!噼噼啪啪濺水吧! 我的第一課!“看看你的周圍?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感受?”

唔~~~~~~“快說!”這幅康涅狄格風景畫要是維米爾看了

將會喜歡。轟!A+?!白YR你!”我升級了。

噢~~~~~~我真希望我死了,頭好痛呀!我的第二課:

把你第一課學的詩寫六百遍。盡可能把它變成磁場?!斑@我也辦得到?!?/p>

可我寫的詩真糟!怎樣的惡夢喲!來了一匹巨馬,

特洛伊木馬,我想,不,這是我的第三課?!扒?,瞧!你看他,

看見他在干什么嗎?我們要求你照他那么干。當然

開始時不可能干得一樣好,不過……”我遲疑了。難道再沒有其它的

方式肥沃大腦嗎?

崩!我讓步了……我已經看見自己的名字登上二到三本文集,

一個年輕女傭人走進谷倉給我送來文集,

她很漂亮,我略微有些悲哀地對她微笑,也許這是我最后的微笑!

也許她會打我!不,她也報以一笑,她把我的手拿起來。

我的手,我的手!我手中摸的臂上、胸上、臉上所感到的奇怪的東西是什么——

莫非是……?

它是!空氣!

空氣、空氣,你回來了!你成功了嗎?“你怎樣想呢?”我不知道,空氣。

你這樣強壯,空氣。

她把我的草鏈打斷,我倆順著道路走去,后面是一縷縷可怕的煙氣!

很快我們到了海邊,她是一個年輕的藝術女性,把頭靠在我肩上,

我吻她溫暖的紅唇,扼殺者在這里,正在看《肯尼翁評論》!。

祝你好運,扼殺者!

再見,海倫!再見,煙氣!再見,心不在焉的、曬干的男孩們!再見,死

樹!再見,臭鼬!

再見,人糞!再見,修指甲的批評!再見,你這肥胖的大個子站在東邊和

西邊把詩歌檢驗!永別了,瓦雷里的嚴峻的宣言!

等到明天,那時,沉渣泛起在詩歌的表面!再見一會兒吧,偶然在詩歌的

界登錄的渣滓!adieu,教笨蛋詩歌以費勁地支撐你的

自我的臭蛋!adios,同樣的這些臭蛋討人厭的反常!

啊,但渣滓很深!來吧,讓我幫你忙!馬上我們就走進碧藍清澈的水中。

啊,再見了,詩歌的卡斯特拉蒂!永別了,腐臭、灰白、可惡的

五音步(唯一誠實的英詩格律,去你的、去你的?。┑鹊矫魈?,多少恐怖!

啊,再見吧!

哈羅,大海!早上好,大海!哈羅,清澈與激動,你這偉大浩瀚的綠——

啊,綠,在綠的下面他們所有的人都將淹死!

(1985.4.4譯,4月11日再改)

為什么這封信至今還在,但譯詩原稿卻沒有跟信放在一起?是否寫信人從來都沒有發出去?現在不得而知,即使問當年那個還活著的人,他的記憶也幫不了他的忙。

巧得很,他跟我同名,也叫歐陽昱。

(2017年8月17日星期四晚上9.24分于金斯勃雷家中)

(責任編輯: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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