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儀式與城市中心的確認*
——以清代蘇州玄妙觀“萬壽慶典”為中心的考察

朱春陽

（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江蘇南京210023）

社會儀式與城市中心的確認*
——以清代蘇州玄妙觀“萬壽慶典”為中心的考察

朱春陽

（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江蘇南京210023）

“萬壽慶典”是清代蘇州社會一項重要的政治活動，顯示了地方宗族利用社會資源的方式。原本彰顯“王權”的慶典儀式在舉辦過程中逐漸融入了多種社會訴求，如政治和社會話語權的謀求。蘇州玄妙觀是舉辦該儀式的重要場所，與慶典活動相伴生的是地方家族以之為中心出現了大規模的遷徙，并利用帝王南巡等各種機會掀起活動的高潮。從光緒年間開始，蘇州“萬壽慶典”的商業色彩不斷加強。慶典活動承載的政治、經濟因素使得玄妙觀逐漸成為蘇州城市的中心。

萬壽慶典，蘇州玄妙觀，城市中心，社會儀式

所謂“萬壽慶典”，是清代朝廷為慶賀皇太后、皇帝的誕辰而舉辦的祈祝典禮。在清代，“萬壽慶典”與元旦、冬至并稱為“三大節”。朝廷專設機構負責該典禮的督辦，各地方官府則更是對此不遺余力。遺憾的是，目前學界關于清朝“萬壽慶典”的研究較為薄弱，已有的研究多局限于人文藝術方面，較少注意該現象的社會性。①目前代表性研究有：向東《崇慶皇太后萬壽慶典時期的五塔寺》（《故宮博物院院刊》1984年第1期）一文考證了崇慶皇太后萬壽慶典期間寺內的活動及寺廟重修情況，并注意到活動本身政治性。梁憲華《乾隆時期萬壽慶典〈九九大慶〉戲》（《歷史檔案》2007年第1期）一文著重對《九九大慶》戲的演出及特點進行了考證，文末略微提及乾隆八旬萬壽慶典時，昆曲等在內的全國各地戲班紛紛來京獻藝?？v觀這一社會儀式可以發現，地方大族在其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通過“萬壽慶典”的社會化，地方大族掌控和利用了這一社會資源，從而謀取政治和經濟利益，在此過程中城市格局也發生了變化。

一、“萬壽慶典”與蘇州玄妙觀

“萬壽慶典”是“習儀祝厘”的重要形式之一。所謂“習儀”即演習禮儀，早在春秋時期就已出現。如《左傳·昭公五年》記載：“為國君，難將及身，不恤其所，禮之本末將于此乎在，而屑屑焉習儀以亟。言善于禮，不亦遠乎？”②傅遜：《左傳屬事》卷9，《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690頁?！白＠濉奔雌砬蟾Ｓ?，如《史記·孝文本紀》記載：“今吾聞祠官祝厘，皆歸福朕躬，不為百姓，朕甚愧之?！雹鬯抉R遷：《史記》卷10《孝文本紀第十》（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429頁?！傲晝x祝厘”一是構建君臣之間的秩序，二是不斷鞏固帝王的權威，由此衍變而來的清代“萬壽慶典”在玄妙觀（宋時稱“天慶觀”，元以后改稱“玄妙觀”，清代為了避諱，一度稱之為“元妙觀”或“圓妙觀”，民國以后再次恢復為“玄妙觀”，除引文外，文中統稱為“玄妙觀”。）等寺觀開展有著歷史的淵源，至少可以追溯到唐宋時期王權彰顯的宗教色彩。祖先崇拜是道教活動的重要形式之一，古代社會統治者專門建有祭祀祖先的廟宇，規定一整套嚴格的祭祀制度。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宣揚統治者的尊貴，“因為推本朔源，他們的祖先都是遠古時代的顯赫帝王，以此來證明天命之所歸和現階級統治的合法性”。④周振鶴：《中國歷史文化區域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58頁。唐朝李氏皇室為抬高自身的社會地位，標榜其為老子后裔，故而尊稱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唐開元二年（716年），“帝感祖錫瑞之，更名為開元宮，賜內帑重修”。⑤（乾?。堕L洲縣志》卷29《寺觀》，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刻本，第9頁上?！伴_元宮”即玄妙觀的前身，帝王“祖先崇拜”思想的凝聚推動玄妙觀不斷發展。正如《元妙觀志》序言所稱：“唐有天下自以為李氏精苗，遂尊老子為元元皇帝，若禮經所謂所自出之祖，由是宮觀遍天下?！雹伲ㄇ澹╊欍洌骸对钣^志》卷之《序》，道光十二年（1832年）彌羅寶閣刻本，第1頁上。 （明）黃省曾：《五岳山人集》卷32，《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94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802頁。古代社會祖先崇拜意在證明王權的合法性，“統治權力只有具有了社會的‘合法性’，即這種統治權力符合社會中大多數人關于公正、公平和道德的觀念，為大多數人所接受認可”。②李路路：《再生產與統治——社會流動機制的再思考》，《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2期。 （清）金之?。骸督鹞耐ü吠饧?，《續修四庫全書》（第1393冊），第434頁。對于道觀而言，一旦有了“權力”作為依附，便獲得了廣闊的發展空間。據《元妙觀志》記載：“迨宋真宗托天書之瑞，特建玉清、昭應宮，以崇奉香火，而其教益大行?！雹郏ㄇ澹╊欍洌骸对钣^志》卷之《序》，第1頁下。 （道光）《蘇州府志》卷44《道觀一》，道光四年刻本，第7頁下。正因為王權與神權有機融合，玄妙觀地位迅速提升。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建景靈宮太極觀于壽丘，以奉圣祖、圣母，且詔天下天慶觀并增建圣祖殿”。④（明）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卷22《天書封祀》（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71頁。又以玄妙觀通神庵為例，該庵曾為何蓑衣真人所居，“淳熙三年左街道箓李若濟奉命建，亦御書其額，有高、孝二廟問安書及金字牙牌”。⑤（清）顧沅：《元妙觀志》卷1《本志》，第2頁下。朝廷利用祖先崇拜神化王權在白玉蟾《詔建三清殿記》中同樣清晰可見：“君人者欲表儀天下，所以示國家尊祖之意，凡今諸郡之天慶觀，所以祠圣祖也?！雹蓿ㄇ澹╊欍洌骸对钣^志》卷8《集文上》，第3頁上。王權思想在玄妙觀占據著重要的地位，支配著人的思想意識形態，受此影響，祖先祭祀活動在玄妙觀的開展有著重要意義。王遂守平江期間，朝廷“立天慶觀，前奉天帝，后奉圣祖，他祠不得與焉”。⑦（明）王鏊：正德《姑蘇志》卷40《宦跡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93冊），第720頁。緣于人們認知水平有限，神靈信仰在當時彌漫整個社會。

隨著科舉事業的興盛，王權彰顯的宗教神秘性日益淡化，祈祝儀式逐漸與儒學活動相融合，加速傳統禮制的構建。明洪武年間，朝廷于玄妙觀設立地方宗教管理機構即道紀司，并將三清大殿確立為“習儀祝厘之所”。⑧（清）徐崧，（清）張大純纂輯，薛正光校點：《百城煙水》卷3《長洲》，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97、180頁。殿前列有“鐘鼓樓”，吳地舉子定期習儀于此，如《堅瓠集》曾載明代“吾郡蔣燾，年十一為府學生，遇圣節赴玄妙觀習儀”。⑨（清）褚人獲：《堅瓠集》丙集卷1《人中龍》，《續修四庫全書》（第126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87頁。玄妙觀亦是地方官員習儀的場所，如《元妙觀志》記載：“崇禎十五年七月四日夜，烈風大作，雷震三清殿，龍馭災，舊設龍馭于殿中，府縣官每遇長至元旦萬壽千秋節，先一日習儀于此，是日行禮，忽雷霆擊碎石柱，龍馭遂毀?！雹猓ㄇ澹╊欍洌骸对钣^志》卷12《雜志下》，第6頁上。祀典功能還在修觀過程中有所體現，《重修東岳行宮記一首》即說該殿“冶鐘一懸，為晨旦祝厘之節”。①（清）顧沅：《元妙觀志》卷之《序》，道光十二年（1832年）彌羅寶閣刻本，第1頁上。 （明）黃省曾：《五岳山人集》卷32，《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94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802頁。然而，明代萬壽祈?；顒佣酁楣俜街鞒?，社會參與程度偏低。該時期，地方家族以城西較為密集。入清后，隨著家族的遷徙，此種局面逐步發生改變。

二、家族政治地位的謀求與玄妙觀城市中心的確認

繼明代之后，清代蘇州地方社會涌現出一大批家學底蘊深厚的名門望族。這些家族與國家權力架構起緊密的聯系，“萬壽盛典”在民間社會的頻繁開展即是典型表現之一。

（一）玄妙觀為中心新興家族的群體性遷徙

入清后，玄妙觀的政治地位被不斷凸顯，這在修觀記文中得到充分體現。順治、康熙年間，金之俊是玄妙觀修觀活動的主要倡導者，據其在《募完石佛殿工疏》中說，姑蘇玄妙觀三清大殿系“祝厘萬壽之勝場”，②李路路：《再生產與統治——社會流動機制的再思考》，《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2期。 （清）金之?。骸督鹞耐ü吠饧?，《續修四庫全書》（第1393冊），第434頁。不能聽其廢壞，而應及時修建。相對于普通意義上的道觀，蘇州玄妙觀因萬壽祈?；顒佣毁x予了更豐富的政治內涵。又如鄭敷教在《重修衛道觀碑記》中說：“吳故有兩三清殿，一在圓妙觀，為祝厘祈禱之地?！雹郏ㄇ澹╊欍洌骸对钣^志》卷之《序》，第1頁下。 （道光）《蘇州府志》卷44《道觀一》，道光四年刻本，第7頁下。帝王權力彰顯背景下，玄妙觀日漸受到地方家族的青睞。明清之際，吳地社會形成一大批新興儒學家族。這些家族在壯大的同時，以玄妙觀為中心發生大規模遷徙的現象。為分析家族特征及遷徙動機，我們選取部分家族簡要進行分析：

第一，彭氏世族。明初彭氏家族由江西遷入閶門，在其壯大過程中遷徙現象隨之出現。彭紹升在《彭氏家傳》記載明末清初之際該家族“或居盤門，或居葑門，或居城中草橋張家巷沿倉巷，或居葑門外郭巷，或居車坊”。①（民國）彭文杰、彭鐘岱纂修：《彭氏宗譜》卷4《祠墓祭田圖說家傳二篇》，彭氏衣言莊1922年刻本，第228頁下。引文中的“草橋”位于玄妙觀附近，其他地點亦多位于玄妙觀所在城東地區。家族遷徙后其社會地位進一步提高，從康熙至光緒兩百多年間，蘇州彭氏世族共收到了朝廷御賜的制詞116道。此外還有匾額、橫幅共27塊/幅、上諭兩道、祭文碑文各一。朝廷向一個地方世族頒發詔書的總數如此之多，顯然令人咋舌。彭氏世族的發展只是當時社會的一個縮影，以文立家成為眾多地方世族持家的理念。

第二，潘氏家族。潘氏家族與彭氏有著大致相同的發展軌跡?？滴醭跄?，潘景文（1639～1706年）自蘇州南濠遷徙至玄妙觀附近的黃鵬坊橋巷。顧頡剛曾說：“蘇州人家由徽州遷來的甚多，其初率以經商，后乃漸以科第稱巨族，如潘介泉家，吳湖帆家，汪仲周家，及吾嗣祖母張家是也?！雹陬欘R剛：《蘇州史志筆記》，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16頁。顧頡剛本人及他列舉的家族以玄妙觀較為集中。與彭氏家族一樣，潘氏家族遷徙城東后迅速成為吳地望族，發展勢頭甚至超過彭氏家族。

僅根據同治《蘇州府志》的統計，清代遷入玄妙觀所在長洲縣的就有14個家族。事實上，以玄妙觀為中心，城鄉范圍內出現了更大規模的家族流動，家族遷徙的數量遠非如此。如乾隆間徐堂在《吳郡徐氏宗譜》中說，該家族于清初“始遷吳，居于城之祥符古里。迄今百有余載，子姓繁衍，科名儒業”。③（清）徐堂纂修：《吳郡徐氏宗譜》，清同治年工鈔本?！跋榉爬铩奔次挥谛钣^。該處向來故族較多，新興家族的遷入使得這里家族聚集現象更加顯著。這些家族大多以文傳家，并與朝廷構建了緊密的聯系。透過家族文書內部記載的不一及與朝廷正史記錄的巨大差異，我們還發現清代新興家族甚至借助康熙、乾隆的南巡，或杜撰，或放大帝王駐蹕于玄妙觀之說，并借此提高家族的社會名望。以帝王南巡為契機，地方大家族借助于玄妙觀頻繁開展“萬壽慶典”的活動。

（二）帝王南巡為契機慶典活動的開展

帝王權威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也是提升家族影響的重要因素。帝王南巡時吳地社會出現的“慶典”高潮即是如此，為了便于論述，文中以列表形式進行例舉。（詳見下頁表1：清代蘇州玄妙觀“萬壽慶典”活動一覽）

根據表1分析，帝王南巡為家族慶典活動的開展提供了有利的契機?？滴跞四辏?699年）第三次南巡至蘇州時，“瑞光寺、圓妙觀及鄧尉華山諸處紳士、商民、僧道人等皆建醮祝壽，內而扈從諸臣，外而各省將軍督撫提鎮司道諸臣，及在籍各官多有進獻”。④（同治）《蘇州府志》卷首1《巡幸上》，第18頁上?？滴跛氖甑谒拇文涎仓撂K州時，“紳士、商民、僧道于瑞光寺、圓妙觀及各名山建醮祝壽”。⑤（同治）《蘇州府志》卷首1《巡幸上》，第27頁上?？滴跛氖哪甑弁醯谖宕文涎仓撂K州，三月二十一日，“圓妙觀建萬壽皇壇，本日圓滿道場，今法官、道士四十八眾赴行宮，祝頌圣壽無疆”。⑥佚名：《圣祖五幸江南全錄》，（清）振綺堂叢書本，第13頁上。這些描述可以看出家族子弟利用寺觀場所與僧人、道士一道舉辦慶典活動，拉近了家族、寺觀與國家之間的關系。

從下頁表1中還可以看出，乾隆至道光期間慶典活動多被某一大家族所主導，主要表現如下：

第一，彭氏家族與“萬壽慶典”活動的開展。彭啟豐在《重修元妙觀碑》說：“乾隆十六年圣駕南巡，扗籍諸臣于觀中設經壇祝慈寧萬壽，駕親臨視。越六年再建萬福經壇，恩賚帑金三百……越五年，又南巡，越三年，又南巡，禮亦如之?！雹撸ㄇ澹┡韱⒇S：《芝庭先生集》文稿卷11《記》，第25頁下、26頁上?！叭f壽慶典”對于家族的意義非同一般，甚至光緒年間彭氏后人彭慰高在《元妙觀重修壽星殿記》繼續提及：

乾隆四十九年歲次甲辰，高宗純皇帝六舉南巡，維時先高祖以尚書致仕家居，謀于同郡諸搢紳，在元妙觀三清殿之西偏建殿三楹，供奉南極，以祝圣壽。⑧（清）彭慰高：《仙心閣文集》卷1，光緒刊本，第11頁上。

修觀一定程度上是家族對王權的進一步彰顯，與“萬壽慶典”形成呼應。家族之所以熱衷于慶典及修觀活動的開展，實際有著自身利益的驅使。從對彭氏家族頻繁受到的賜封看，慶典活動有利于構建家族與朝廷的聯系。

表1：清代蘇州玄妙觀“萬壽慶典”活動一覽

第二，潘氏家族與“慶典活動”的開展。乾隆中期以后潘氏家族參與程度日漸提高，“封官加爵”是其熱衷于慶典活動的又一動機。據《大阜潘氏支譜附編》記載，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適逢皇太后八旬萬壽，潘奕雋因“覃恩加一級。五十三年恭遇覃恩加一級，京察一等加一級。嘉慶元年恭遇覃恩以子世璜官封翰林院編修”。⑧（民國）潘承謀、潘家翃：《大阜潘氏支譜附編》卷5《恩榮錄一》，第1頁下。隨著社會地位的上升，潘氏家族在玄妙觀開始活躍。道光十五年皇太后六旬萬萬壽，潘曾彥與郡紳士共設經壇于元妙觀，“是歲叔祖由體仁閣大學士改充東閣”。⑨（民國）潘承謀、潘家翃：《大阜潘氏支譜附編》卷9《志銘傳述三》，第18頁下?？梢钥闯?，潘氏家族較多強調“萬壽慶典”的參與對于家族命運轉折的重要性。

第三，范氏家族與慶典活動的開展。家族參與背景下慶典活動不斷走強，緣于義田義莊為活動提供了重要的經濟來源。位于玄妙觀附近的范氏義莊興建于宋代，為范仲淹后人所建。嘉慶十四年皇上五旬萬壽，慶典活動由范氏義莊出資。⑩（清）范端信：《范氏家乘》卷16《義莊歲記》，清光緒二十五年刻本，第106頁下。家族勢力的介入使得慶典活動盛況空前，列表中嘉慶十四年慶典活動，玄妙觀張樂七日即可看出。

慶典活動的開展使得玄妙觀政治地位不斷提升。乾隆三十年十一月十二日帝王南巡至蘇州時：

奏事總管王常貴交養心殿造辦處供器銀一千兩，太監胡世杰傳奉諭旨，交杭州織造西寧盡銀數目，照天竺寺供器成造二分，造成交蘇州織造薩載，在圓妙觀供一分，虎邱寺供一分。①（清）陸肇域：《虎阜志》首卷《巡典》，西溪別墅乾隆五十七年刻本，第7頁上。 《萬壽祝儀》，《申報》1884年 12月 1日，第 2版。

朝廷的封賜與民間參與的熱情形成了呼應，巡撫吳存禮在修建萬壽宮記文中曾說，帝王南巡期間“每遇萬壽圣節，焚香膜拜，歡呼夾道，愿效華封，人者蓋肩相摩，踵相接也”。②（同治）《蘇州府志》卷21《公署一》，第1頁上、下。 《萬壽祝儀》，《申報》1884年 12月 1日，第 2版。相對于其他寺觀，乾隆朝蘇州“萬壽慶典”以玄妙觀更加集中。正因為玄妙觀慶典場面“喧囂湫隘，儀觀勿肅”，③（同治）《蘇州府志》卷21《公署一》，第1頁下。朝廷又于乾隆末年在玄妙觀南修建萬壽宮殿，且二者之間有著密切地互動，這從外圍進一步凸顯了玄妙觀地理板塊城市政治中心的地位。道光年間，玄妙觀因慶典活動與衙門亦形成了緊密的聯系。據《清嘉錄》載，道光年間“紳士詣玄妙觀三清殿，望闕遙賀，一如祝厘之儀，謂之拜牌。禮畢，盛服往來，衙門交慶”。④（清）顧祿：《清嘉錄》卷1《一月》，王邁點校，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4頁。祈?；顒娱_展背景下玄妙觀政治影響不斷擴大。清人胡正亨作有《元妙觀萬壽醮壇》，其曰：“華渚虹流受命祥，普天廣慶頌無疆。彌羅杰閣齋壇肅，元始瑤階御氣香……應識堯天日更長?！雹荩ㄇ澹╊欍洌骸对钣^志》卷7《集詩下》，第9頁上、下。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吳郡紳士于玄妙觀恭設經壇，祝六旬萬壽。紫陽書院山長朱蘭坡侍講（珔）撰燈聯數付，如云：

元符根太極，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春秋算協?；I，八葉椿開無量壽。妙果證長生，三千年一花，三千年一實，花實數周星紀，九重桃獻大羅天?！贝擞谑拙浞钟谩霸?、妙”兩字也。⑥（清）梁章鉅等撰：《楹聯續話》卷1《庶制》，白化文、李如鸞點校，第182頁。

玄妙觀社會影響不斷提高的過程中，王權思想亦不斷彰顯并在鄉里社會進行滲透。隨著社會因素的不斷融入，玄妙觀政治功能繼續強化的同時商業地位日漸顯現。

三、家族商業利益的獲取與玄妙觀城市中心的確認

乾隆前后玄妙觀社會環境發生變化，這在《明清以來蘇州社會史碑刻集》中得以進一步驗證，嘉慶二十四年郡人石忠就曾稱“在觀外場地擺立攤肆，已有多年”。⑦道光十一年《長洲縣永禁滋擾圓妙觀搭建攤肆碑》，王國平、唐力行主編：《明清以來蘇州社會史碑刻集》，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636頁。至道光年間，攤肆數量逐漸增多，以至朝廷“令方丈道士出資搭蓋（敞篷——引者），開設攤肆”。⑧道光十一年《長洲縣永禁滋擾圓妙觀搭建攤肆碑》，王國平、唐力行主編：《明清以來蘇州社會史碑刻集》，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636頁。此后，觀外一帶商肆更加走向興盛，逐漸縮小與城西閶門社會環境的差異。清初以來地方家族的遷徙無疑成為商業經濟發展的關鍵因素之一。乾隆年間，家族商業消費即日漸奢靡，如彭啟豐在《跋前布政使胡公禁戲園碑文》就曾有詳實的描述。⑨（清）彭啟豐：《芝庭文稿》卷8《行述雜著》，《四庫未收書輯刊》集部第9輯23冊，第571頁。遷徙至這里的家族甚至直接參與商業活動，如吳地潘氏。清中前期，蘇州地區幾乎沒有商賈階層參與“萬壽慶典”的記載。晚清，在商業擴張且時局艱難背景下，商賈階層借助“萬壽慶典”活動招攬商機。與此同時，商業經濟又為慶典活動的開展提供了物質保障。政治、經濟因素在玄妙觀不斷積淀、融合。

（一）光緒中前期玄妙觀內、外“萬壽慶典”的差異

光緒年間，慶典活動發生了質變，商業特征較為突出。光緒七年《申報》記載當時蘇城店鋪大多裝扮奢華，此種現象緣于受太平天國戰爭的破壞，“蘇州元氣較傷，似未若從前之盛，然閶門、圓妙觀前一帶鋪戶亦未嘗不點綴生色，以為招徠貿易之地”。⑩《論習奢華》，《申報》1881年9月23日，第1版。以城西為主，“萬壽慶典”開始被商家所利用，借以搭建商業活動的平臺。如光緒十年，“自中街路接駕橋以達東、西中市直至金閶門外上、下塘，錦天繡地。鋪戶甚至在半年之前便已預延彩匠，定購花燈”。①（清）陸肇域：《虎阜志》首卷《巡典》，西溪別墅乾隆五十七年刻本，第7頁上。 《萬壽祝儀》，《申報》1884年 12月 1日，第 2版。朝廷對此“三令五申，仍無法禁止，各處鋪戶竭意鋪設，故窮鄉下縣以及別省士民爭至游觀，以至于道路壅塞”。②（同治）《蘇州府志》卷21《公署一》，第1頁上、下。 《萬壽祝儀》，《申報》1884年 12月 1日，第 2版。此后，慶典期間玄妙觀外亦與閶門一樣呈現出奢華的現象，禁令失敗的背后緣于社會巨大需求的存在。

較觀外社會環境的變化，觀內慶典活動日漸呈現出歡愉的氣息。作為官辦慶典活動的萬壽宮亦是如此，并與玄妙觀形成互動。據光緒年間《申報》所載，每逢“萬壽慶典”：

各衙門除院司榷四憲及首府三縣按年循例演劇祝嘏，下至兩參將府縣學，十年一慶，亦皆高扎彩臺唱戲，各紳士則于元妙觀排班行禮，甬道上搭蓋二層彩臺，分用昆弋清音演唱。①《萬壽祝儀》，《申報》1884年12月1日，第2版。 《鶴市清談》，《申報》1900年7月31日，第3版。

商業背景下，玄妙觀顯示出盛世太平的祥和氣象，帝王權力進一步得以顯現。光緒二十年，江蘇巡撫奎華俊令地方官員將“元妙觀中所搭草篷一律拆卸，以便懸燈結彩，華祝嵩呼，并令將觀內戲臺細加髹飾，演劇十日，以樂升平”。②《吳儂軟語》，《申報》1894年11月15日，第3版。 《禮訪耆年》，《申報》1904年11月23日，第2版。觀內用于商業活動的敞篷無疑阻礙了慶典活動的開展，此種現象早在道光年間即已出現。道光十一年朝廷令方丈、道士搭建瓦棚的同時就曾規定：“如遇觀中公事，仍遵前憲示諭，隨時拆除?！雹鄣拦馐荒辍堕L洲縣永禁滋擾圓妙觀搭建攤肆碑》，《明清以來蘇州社會史碑刻集》，第637頁。 《金閶錄要》，《申報》1904年11月8日，第3版。晚清，瓦棚被臨時拆除現象較為常見。光緒二十年，萬壽祈?；顒悠陂g“經紳董聯名稟請，長洲縣飭差傳諭拆去，以便扎彩懸燈”。④《普天同慶》，《申報》1894年11月7日，第2版。數日后，“蘇省地方官預飭辦差人等在萬壽宮結彩懸燈，預備慶祝。又將元妙觀中所支篷屋概行拆卸，高搭彩架，障以五色圍?！?。⑤《蘇臺燈景》，《申報》1894年11月10日，第2版。引文中的“飭”顯示出朝廷政令背后慶典活動與商民之間的矛盾，深層次原因在于與觀外及閶門地區相比，觀內慶典活動的開展不僅不能招來商機，反而使得商業活動暫停。這從玄妙觀道士方面得以進一步印證。光緒二十年十月初十日適逢皇太后萬壽圣節，吳地鋪戶居民紛紛結彩懸燈，以同伸慶祝。然玄妙觀羽士“慳吝性成，一毛不拔，借口毫無進款，無力從事，殿內外并不略加點綴”。⑥《惡道應罰》，《申報》1894年11月17日，第3版。道士之所以竭力抵制，緣于道光以來朝廷就曾規定廠篷搭建用于“開設攤肆，自向方丈議租，所得租息抵補殿庭門戶歲修經費”。⑦道光十一年《長洲縣永禁滋擾圓妙觀搭建攤肆碑》，《明清以來蘇州社會史碑刻集》，第637頁。出于共同利益的訴求，道士的態度實際上與商家一致，這當然為朝廷所不容，在地方官獲悉后“不準再支篷屋”。⑧《惡道應罰》，《申報》1894年11月17日，第3版。無疑，商賈階層亦間接受此牽連。隨著商業經濟的不斷擴張及清廷的衰敗，此后二者關系進一步發生微妙的變化，對于玄妙觀亦產生較大的影響。

（二）“萬壽慶典”與商業因素的進一步融合及衍變

光緒末年，玄妙觀與閶門爭相開展慶典活動，慶典儀式商業動機更加顯著。如表1中光緒二十六年皇帝三旬萬壽時，“蘇垣閶門一帶綢緞莊首先結彩懸燈，預備屆期恭祝。元妙觀左近店鋪亦聞風興起，相率樂從”。⑨《敬備祝厘》，《申報》1900年7月19日，第2版。數日后，對于此次慶典，《申報》再次進行報道：“他若養育巷及道前街一帶著名店鋪，亦皆鉤心斗角，踵事增華。入夜，萬道燭龍照遍大千世界，嵩呼華祝，就日瞻云，三吳士民無不歡騰雀躍?！雹狻耳Q市清談》，《申報》1900年7月31日，第3版。其他地區亦不甘落后，“蘇垣各衙門無一不鋪陳華麗，閶門內中市大街各店鋪亦皆懸燈結彩，點綴新奇，元妙觀街自察院巷口直至楚坊橋沿途大張錦幔，望之如彩云萬道，掩映于瓊宮玉宇間，誠奇觀也”。①《萬壽祝儀》，《申報》1884年12月1日，第2版。 《鶴市清談》，《申報》1900年7月31日，第3版。由此，吳地“萬壽慶典”活動呈現出嶄新的面貌，活動開展背景下玄妙觀一帶成為蘇州城市的重要板塊。

商業機構開始成為“萬壽慶典”活動的重要據點。光緒三十年十月初十日為皇太后七旬萬壽，據《申報》所載：

長元吳三縣蘇、郭、李三大令，在長春巷全浙會館特設盛筵，邀請各紳董詳細查訪，如有合格之人，準于二十日帶至元妙觀壽星殿，用西法撮影，以便呈候上憲奏請皇太后慈鑒。②《吳儂軟語》，《申報》1894年11月15日，第3版。 《禮訪耆年》，《申報》1904年11月23日，第2版。

在官方推動下，閶門及玄妙觀一帶熱鬧之區均已預備扎彩。光緒末年，朝廷與商民之間的關系再次發生變化。如此次慶典活動，長、元、吳三縣主蘇、郭、李三大令于九月二十七日就曾傳見綢布二業董事，“令備五色綢布各二千匹，以應萬壽宮及各衙門各局廠結彩之用，并飭各地甲傳諭鋪戶居民于十月初六日起結彩懸燈，同申慶?！?。③道光十一年《長洲縣永禁滋擾圓妙觀搭建攤肆碑》，《明清以來蘇州社會史碑刻集》，第637頁。 《金閶錄要》，《申報》1904年11月8日，第3版。傳諭中的“飭”與此前朝廷禁令形成了鮮明的對此，實際上，隨著帝王專制權力的衰弱，民眾政治情感發生變化，慶典活動隨之衍變為愛國運動并成為商業活動新的載體。光緒二十六年九月二日，各界反日援僑委員會擬在“玄妙觀山門建設國貨商場”，①吳縣商會：《吳縣整理玄妙觀委員會第三次會議記錄》，蘇州檔案局藏，檔號：I14-002-0253-063。并議決定期勸導，提倡國貨。同年，吳人顏心介等“擬集合股本，在元妙觀內設立國貨商場”。②觀內商店維持善后會：《為有人擬集合股在元妙觀內設立國貨商場事函國貨商場籌備處（附信封）》，光緒二十六年，蘇州檔案局藏，檔號：I14-002-0495-109。政治、經濟等因素在玄妙觀持續積淀，并在吳地社會產生深遠的影響。在此過程中，蘇州玄妙觀逐漸走向城市的中心。

在神靈色彩較為濃厚的古代社會，玄妙觀歷來是帝王權威彰顯之所。清代，“萬壽慶典”活動在此開展即是數千年來政治活動的延續。玄妙觀政治屬性的優勢被清代新興家族所看重，成為家族大規模遷徙的關鍵因素。民間性質的“萬壽慶典”在玄妙觀頻繁開展，甚至擠占了官方慶典活動的空間。在此背景下，朝廷在玄妙觀附近新修了萬壽宮，以便地方官員舉辦慶典儀式?；顒拥拈_展使得玄妙觀與萬壽宮、府衙、府學等聯系更加緊密，政治中心地位不斷突顯。

乾隆以后，玄妙觀商業經濟逐漸興起，至光緒年間更加興盛。商業因素的擴張與政治因素形成了碰撞、融合，并持續在玄妙觀形成了積淀。在此過程中，蘇州城市中心逐漸由明代城西閶門一帶轉向清代城東玄妙觀地區。

The Establishment of Social Ceremony and City Center:An Investhgation Focused on Xuanmiao Guan’s Celebration for Emperor or Empress Dowager’s of Suzhou in the Qing Dynasty

“Celebration for Emperor or Empress Dowager’s Birthday”represents an important political program of Suzhou in the Qing Dynasty,which demonstrates how regional clans made use of social resources.Many kinds of social appeal,such as the request for political and social discourse,have been integrated into the celebrations,which were originally held to manifest the“imperial power”.Xuanmiao Guan （Templeof Mystery）in Suzhou used tobe a place of weight for holding such ceremonies.Regional clans also relocated to where centered around Xuanmiao Guan.They took advantage of all opportunities,including the “Emperor’s Visit to the South”,leading the movement to an all-time high.The commercial connotation embedded in the“Celebration for Emperor or Empress Dowager’s Birthday”in Suzhou has been in constant reinforcement since Emperor Guangxu （1871～1908）.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implication carried by celebrationsmade Xuanmiao Guan gradually becomethecenter of Suzhou.

Celebration for Emperor or Empress Dowager’s Birthday,Xuanmiao Guan （Temple of Mystery）in Suzhou，Center of the City，Social Ceremonies

K2

A

0457-6241（2017）24－0019－07

2017－10－18

* 本文為2010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江南地域文化的歷史演進”（項目編號：10&ZD069）之階段性成果。

① （同治）《蘇州府志》卷首1《巡幸上》，第18頁上。

② （同治）《蘇州府志》卷首1《巡幸上》，第27頁上。

③ 佚名：《圣祖五幸江南全錄》，第13頁上。

④ （清）彭啟豐：《芝庭先生集》文稿卷11《記》，清乾隆刻增修本，第25頁下、26頁上。

⑤⑥⑦ （清）彭啟豐：《芝庭先生集》文稿卷11《記》，第26頁上。

⑧ （清）彭慰高：《仙心閣文集》卷1，第11頁上。

⑨ （清）范端信：《范氏家乘》卷16《義莊歲記》，清光緒二十五年刻，第106頁下。

⑩ （清）石韞玉：《獨學廬稿》四稿卷1，《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4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59頁。

11○ （民國）潘承謀、潘家翃：《大阜潘氏支譜附編》卷9《志銘傳述三》，潘氏松鱗莊1929年刻，第18頁下。

12○ （清）梁章鉅等撰：《楹聯叢話》之《楹聯續話》卷1《庶制》，白化文、李如鸞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82頁。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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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萬壽祝儀》，《申報》1884年 12月 1日，第 2版。

15○ 《蘇臺燈景》，《申報》1894年11月10日，第2版。

16○ 《敬備祝厘》，《申報》1900年7月19日，第2版。

17○ 《百老圖形》，《申報》1905年1月7日，第2版。

朱春陽，南京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蘇州博物館館員，主要從事明清社會經濟史研究。

楊蓮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