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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江寧出土劉宋羅氏家族買地券研究
——南徐州僑民與晉宋之際的建康社會

2018-01-23 20:33
東南文化 2018年2期
關鍵詞:宋書建康羅氏

陸 帥

(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展學院 江蘇南京 210046)

建康城研究是六朝史領域的基本課題。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海內外學界不斷加以關注,成果豐碩,尤其在城市空間布局的復原上取得了較大進展[1]。另一方面,由于文獻不足征等原因,由建康城(今南京)內外居民的具體活動所構成的社會歷史圖景,目前仍不清晰[2]。如何將考古新資料與傳世文獻相結合,深入描畫六朝建康社會變遷的具像,無疑是值得進一步探索的課題,也是近年來建康城研究中新的學術增長點[3]。在這方面,南京市江寧區出土劉宋羅健夫婦、羅道訓買地券提供了一組嶄新的資料群,彌足珍貴。由于這三方買地券學界尚未有深入研究,故本文擬以此為中心,圍繞券文所提示的墓主人籍貫變遷、仕宦經歷、葬地選擇等問題展開討論,以此觸及晉宋之際建康周邊人群、社會的變動實態。

一、買地券的基本情況與錄文

羅健夫婦買地券兩方(下文簡稱A券、B券),羅道訓買地券一方(簡稱C券),現藏于南京江寧博物館。2013年,《東山擷芳:江寧博物館暨東晉歷史文化博物館館藏精粹》一書中刊布了券磚正面部分的照片,并提供了形制、出土地點等信息[4]。盡管照片有若干處不甚清晰,但文字大體可讀。為研究需要,現初步錄文、標點如下:

1.羅健夫婦買地券I(A券)

宋元嘉廿二年八月丁亥□十日丙申□。堂邑郡高山縣都鄉治下里蘭陵太守釗陽縣開國男羅健,□□□□里/□□□□□□□□□丘丞墓伯、地下兩千石、東都丞、武夷王、□共買此地,□廣五頃?!跆靡?郡□男女死人羅健夫妻,得錢萬々九千九百九十九□錢,即日畢了。玄都鬼律、地下女青詔書□:/自軍亂以來,普天死人聽得隨生人所□丹陽郡湖孰縣西鄉都鄉里中□□買/地葬□,入□□此地中,掘作葬墓埋健夫妻尸喪,魂魄自得歸此冢廬。隨/地下死人之俗五臘及日月會十五日,休假上下,往來不得留難。有□問左/右,比居他人,妄仍奪取健地。時人張堅固、李定度,沽酒各半,共為券莂。

2.羅健夫婦買地券II(B券)

宋元嘉廿二年太歲己酉八月丁亥□十日丙申□。堂邑郡高山縣都鄉治下里蘭陵太守/釗陽縣開國男羅健八十歲,妻□□八十歲。醉酒□□官歸?!酢跣脊砺?,地下/女青詔書科律:從軍亂以來,普天下死人皆得隨生人所在□□□□□丹陽郡湖孰縣□鄉/西鄉里中地下□、蒿里父老、□□□□□□□丘丞墓伯、地下二千石、~/□尸□□□□□□□□尸喪□□萬々九千九百九十九枚,即日畢了。地下先人、□里□□□/□石□□□□□□丘丞墓伯、地下二千石、安都丞、武夷王、□(皆)聽□□此地中,□□□□□□/□得使左右比居,妄志此地,□□不□。時知者張堅固、李定度,沽酒各半,共/為券莂。

3.羅道訓買地券(C券)

宋元嘉卅年太歲癸巳七月辛丑朔廿一日辛酉,予南/徐州彭城郡彭城縣都鄉安上里地下先人、蒿里/父老、墓縣右秩、左右冢候、丘丞墓伯、地下二千石、/安都丞、武夷王□□買此地,廣一傾余。地/□□城都鄉安上里羅道訓,以義熙五年/六月三日庚申,詔書除襲父封釗陽縣開/國男,食邑五百戶,地□卅五里。到十二年四月十七/□□子,詔書除武原令?!酢踉嗡哪昶咴乱蝗展镉?、/詔書除魏郡廣川令。到六年六月廿一日辛巳、/詔書除南廣平太守。到□年十月十九日丙申、/詔書除龍驤將軍。到十七年十月七日壬戌、詔/書除左衛殿中將軍。到廿二年十二月十八日壬寅、詔書/除南平昌太守。到廿七年十二月卅日乙酉、詔書/除行參征北將軍。事道訓得錢萬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枚,即日畢了。承玄都鬼律、地下/女青詔書科律:從軍亂以來,普天下死人/聽隨生人所在郡縣鄉里亭邑買地墓埋。今/皆于地中掘土作冢藏埋尸喪,魂魄自/得還此冢盧,隨地下死人科法?!跫醇?,/月晦十五日□□上下往來,不得留難。有所□/□□□比居他人,妄仍奪取道訓地。時知者/張堅固、李定度,沽酒各半,共為券莂。/右□□□門□□□。

此外據書中介紹,A、B兩券側面亦有銘文。A券為一行六字、B券為一行二十四字。更為精確、完整的錄文,尚有待相關部門公布清晰拓片。

三方買地券文內容豐富,涉及墓主籍貫、官職、爵位以及買地位置、時間等信息。A、B券主人為羅健夫婦,其內容、形制相同。C券主人為羅道訓,其與A、B券在結構上的區別在于詳細記錄了墓主的仕宦履歷,這在六朝買地券中不多見[5]。

眾所周知,買地券的主要功能是宣告亡者在陽間的生命結束,通過“買地”獲得陰間的居留權,且往往與特定的宗教信仰聯系在一起,羅氏買地券也不例外。上述三份券文都提到了“玄都鬼律”與“地下女青詔書科律”。研究認為,其源自天師道信仰[6]。東晉南朝時代,建康周邊是天師道頗為流行的區域,羅氏買地券出土地東面不遠的茅山更是南朝道教的中心所在,信仰氛圍極其濃厚[7]。羅氏買地券文中鮮明的天師道因素,正是這種信仰氛圍的具體表現。

券文所反映信仰實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買地者羅健、羅道訓的情況,同樣令人很感興趣。具體而言,他們究竟來自何處?是何身份?又為何葬于建康周邊?見于三方買地券的年代、職官、地理等信息,提供了不少線索。

二、羅氏父子的行跡

首先需要判定的是羅健、羅道訓的關系。上述三方買地券出土于同一地點,墓主又為同姓,很容易將之聯想為一個家族。事實上,券文中的爵位記載也證明了此點。

據券文,羅健、羅道訓封爵都為釗陽縣開國男[8]。羅健葬于元嘉二十二年(445年),受封時間不詳,但肯定在此年以前。羅道訓亡于元嘉三十年(453年),C券記載其受封的時間與緣由曰:

義熙五年六月三日庚申,詔書除□襲父封釗陽縣開國男。

可知羅道訓的爵位是東晉義熙五年(409年)襲父封而來。此后至元嘉三十年下葬,其間并無改封。按中古爵制,一爵不能同時分封兩人。若羅道訓自義熙五年至元嘉三十年之間為釗陽縣開國男,羅健便不可能在元嘉年間持有此爵位。這一矛盾,恰說明兩者為父子關系:羅健為父,先封釗陽縣,義熙五年時由子羅道訓襲封。A、B券爵位于羅健是對死者的尊稱,與C券并不沖突。

羅道訓于義熙五年襲封,羅健夫婦買地下葬卻是在三十余年后的元嘉年間。這一時間差的產生原因,可以考慮兩種可能。其一,羅健于義熙五年致仕,讓爵于子羅道訓,至元嘉二十二年去世,夫妻合葬[9]。其二,羅健的亡故就在義熙五年,由子羅道訓襲爵。翻檢史傳,是年四月劉裕伐南燕,于青齊合戰多次,戰事激烈[10]。羅健作為劉裕舊部(說詳下文)或于此時戰死。由于盧循、徐道覆與此同時在南方起兵,進逼建康。故青齊戰事甫定,劉裕隨即班師。紛亂之際,羅健很可能就地草葬,靈柩未歸。至元嘉二十二年,羅健夫人去世,其親屬重新擇地,將兩人正式合葬。

另可注意的是,券文所記羅氏父子的籍貫并不相同:A、B券載羅健為堂邑郡高山縣人,C券載羅道訓為南徐州彭城郡彭城縣人。梳理兩晉南朝政區,堂邑郡高山縣位于江北,東晉末已撤廢,南徐州彭城郡彭城縣在江南,劉宋元嘉時尚存[11]。則羅氏一族應是南渡過江的僑民,堂邑郡高山縣是其本貫,南徐州彭城郡彭城縣是南渡后所著籍貫,其南渡時間當不遲于東晉末[12]。

永嘉亂后,南徐州彭城郡所在的京口周邊,正是僑民在江南的一個聚居地[13]。晉末、劉宋時代,南彭城郡的地位很特殊。一方面,它是宋武帝劉裕的鄉里所在;另一方面,郡內僑民在代晉建宋的過程中也很活躍?!端螘肪硭木拧秳㈢妭鳌份d劉裕起兵京口之際,僑彭城郡民頗多“赴義者”。這些僑民被“立為義隊”,“恒在左右,連戰皆捷”,是劉裕極為信賴的一支力量[14]。

著籍南彭城郡的羅氏父子,就是追隨劉裕起事的舊部。史載,劉裕登基后隨即下詔對前代爵位按例“降殺”——即減封、除國,但“宣力義熙,豫同艱難者”,則“一仍本秩,無所減降”[15]。劉宋《謝珫墓志》載謝氏家族在晉宋禪代以后“諸國并皆削除”,即爵位“降殺”的實例[16]。如前所述,自東晉至劉宋,羅氏父子爵等沒有變化,正說明他們曾經參與了“造宋”大業。這一層淵源,也成為了羅氏父子進入劉宋政權的契機。券C所載羅道訓的官職轉遷情況,就是最為直接的體現。

如券C所見,羅道訓的仕宦生涯長達三十余年。所任官職大致可分為郡縣守令與武職兩大類。其所守諸郡縣中,魏郡廣川縣隸揚州,其余都屬南徐州[17]。揚州為京畿所在,南徐州是劉宋帝室的“桑梓本鄉”,皆地位優重[18]。羅道訓在此兩州頻繁任職,是劉宋政權對羅氏參與佐命的回報,無需贅言。不過,這些郡縣都是無實土僑郡縣,事務清閑,近于寄祿之職。真正體現出其與當時政治密切聯系的,是其于元嘉十七年(440年)轉任左衛殿中將軍一事。

按《宋書》卷四〇《百官志·下》,殿中將軍為皇帝近侍武官,“朝會宴饗,則將軍戎服,直侍左右,夜開城諸門,則執白虎幡監之”,在宮城防務中地位關鍵[19]。羅道訓任此職在是年十月,此時劉宋宮廷發生了一起重大事變:權傾朝野的彭城王劉義康失勢,劉湛等黨羽伏誅?!端螘肪砹恕段涠酢づ沓峭趿x康傳》述其梗概云:

(元嘉十七年十月戊午)其日刺(劉)義康入宿,留止中書省,其夕分收(劉)湛等,青州刺史杜驥勒兵殿內,以備非常。遣人宣旨告以湛等罪釁,義康上表遜位。[20]

宮內防務例由禁軍負責,宋文帝卻在處分劉義康、劉湛等人時令“青州刺史杜驥勒兵殿內,以備非?!?,引入外軍,這一細節值得玩味。翻檢史傳,自元嘉九年(432年)至當年五月,統領禁軍的領軍將軍一直由義康黨羽劉湛所擔任[21]。宋文帝對禁軍不完全信任,正在于此。而劉湛伏誅后,引入心腹力量,重新控制禁防也就成為了當務之急。羅道訓轉任殿中將軍恰在事件發生后四日。不久后,宋文帝又任命皇弟劉義融為領軍將軍[22]。這些人事調整,皆可以置于此背景下理解。羅氏父子是早年的從龍舊部,與劉宋皇室淵源頗深,這或許是羅道訓為宋文帝所信任的原因。

羅道訓的死,同樣與劉宋政治有關。券文記載,元嘉二十七年(450年)起,羅道訓除征北行參軍。檢《宋書》紀傳,時任府主的是始興王劉浚[23]。元嘉三十年二月,皇太子劉劭弒文帝即位,劉浚協成其事。此時羅道訓的動向不詳,但作為劉浚的僚屬,難免被卷入其中。元嘉三十年五月,劉駿平定京邑,劉劭、劉浚及同黨伏誅,羅道訓則葬于是年七月。此后,羅氏家族的封國也被廢除。綜合這些來看,他很可能是作為“二兇”的同黨而受到牽連[24]。

堂邑羅氏名不見經傳,史書中幾乎無跡可尋。質言之,他們屬于隨劉宋政權而興起的一批新貴。立足于這一背景,有助于對羅氏父子的墓葬位置作進一步的觀察與認識。

三、都城圈與新居民

羅氏家族買地券出土于今南京市江寧區淳化街道咸墅崗[25]。但券文所記地望卻不盡相同:A、B券皆記為丹楊郡湖孰(熟)縣,之后作“西鄉都鄉里”與“□鄉西鄉里”不一。這類訛誤在古代買地券中很常見。券C則云買地于“南徐州(南)彭城郡彭城縣都鄉安上里”。

綜合相關資料來看,羅氏父子葬地屬于湖熟縣西鄉的可能性較大[26]。當然,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墓葬所在的這片區域與都城建康的聯系很緊密。這一點,通過墓葬西北、西南不遠處的兩個地點——倪塘與方山,就能夠清晰地觀察到。

倪塘在今江寧區上坊街道附近,關于這個地點,《太平寰宇記》引《金陵記》云:

梁都之時,城中二十八萬余戶。西至石頭城,東至倪塘,南至石子崗,北過蔣山,東西南北各四十里。[27]

蕭梁時代,倪塘是建康城東面的主要地標。不過其與建康的聯系,遠早于梁代。南齊柳世隆“于倪塘創墓”;晉末劉毅赴任荊州,路過建康,劉?!俺瞿咛習?;王恭為司馬道子所拘,“于建康之倪塘斬之”,皆為其證[28]。在上坊街道周邊發現的大量高等級皇族、官僚墓葬與神道石刻,如孫吳上坊大墓、棱角山、沙石崗天冊元年墓、石馬沖東晉荀籍墓、中下村東晉南朝墓,耿崗、侯村、劉家邊(梁蕭正立)南朝神道石刻等,也從另一角度說明了倪塘是仕宦于建康的諸多官僚貴族活動、營葬的場所[29]。

方山位于倪塘以南,即今江寧方山。其東側有方山埭,是六朝時代連接秦淮水系與三吳水系的重要水道——破岡瀆的起點,也是建康東面最重要的關津。作為交通樞紐,方山埭是商旅輻輳之地[30]。都城中的貴族官僚,在此周邊殖產營業者也為數不少。如劉宋何尚之致仕,“于方山著《退居賦》”;州韶“筑室湖熟之方山”;梁蕭正德“自征虜亭至于方山,悉略為墅”[31]。又《初學記》卷七《地理下》曰:

常熟有赤山湖、夏架湖、丹陽湖、張昭湖。昭封婁侯,又因名婁湖。高平湖、太傅湖。太傅即謝安也。著作簿湖、劉南蠻湖、侍中湖、張侯湖、葛塘湖、倪塘湖、庾冰湖……自婁已下,謂皆獨擅一湖之利。[32]

上引文字出自點校本。文首的“常熟”與赤山湖(今江蘇句容赤山湖)、倪塘湖(今江寧上坊街道附近)等距離甚遠。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藏南宋刻本《初學記》作“湖熟”,是。按引文所言,婁湖、太傅湖、庾冰湖、倪塘湖等“獨擅一湖之利”的產業,遍布湖熟縣境內。其主人如張昭、謝安、庾冰等,都是來自于建康的權貴官僚。六朝時代,權貴官僚熱衷于以屯、邸、別墅等形式封山占澤[33]。倪塘、方山所在的湖熟縣密邇建康,自然頗受青睞,乃至于東晉皇室在此亦有產業[34]。

以方山、倪塘為代表,六朝建康城周邊存在著一系列與之緊密關聯的經濟、生活區域,學界將之命名為“建康都城圈社會”[35]。買地營葬于方山東側的羅氏父子,當然也是都城圈社會的一員。這片區域對于羅氏家族的意義,在反復出現于三方買地券文中的一段文字中有所提示:

從軍亂以來,普天下死人聽隨生人所在郡縣鄉里亭(邑)買地墓(埋)。

以上引自C券,A、B券大體相近。如其所言,這里不僅是羅氏父子“買地墓埋”之所,也是其家族的“生人所在”,也就是實際居住地。文中提到的“軍亂”,指東晉末年的孫恩、盧循之亂[36]。由此還可推知,羅氏生居、死葬于此是在東晉末以后。若不是這樣,也就沒必要特意寫上這番話了。

羅氏家族遷居建康周邊的動因不難索解。前面說到,憑借代晉建宋的功勛,羅健、羅道訓活躍在晉末、劉宋政治中。尤其是羅道訓,元嘉年間兩次任職京邑,其為雙親營葬的元嘉二十二年,更已在建康宮中達五年之久??梢韵胂?,仕宦生涯的中央化,使得建康成為羅氏家族的生活重心所在,他們也由此在東南不遠的湖熟縣購地置業,成為了都城圈中的新居民。

那么,羅氏家族在新居地的生活如何?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是,羅氏父子先后下葬的元嘉年間,淮水兩岸仍為劉宋所控制,原高山縣地仍在版圖內。顯然,定居日久的他們已不打算回去了。從這一角度理解買地券中的“死人聽隨生人所在買地墓埋”這句話,其表現出的也就不僅是僑民異地埋葬的無奈,更是他們對于江南新居地、對于建康社會的實際認同。六朝江南僑、舊民之間的融合,也正是以這種心理認同為基礎而不斷展開的。

四、結語

晉宋之際,隨著政治格局的劇烈變動,建康的居住人群也出現了相應的變化。羅氏父子的活動,可以說就是這種變化的一個縮影。在當時,類似的情況還有不少,如彭城劉氏、東莞臧氏、高平檀氏、下邳趙氏、蘭陵蕭氏等。借助于王朝易代所提供的上升渠道,這些原本僑居京口、晉陵的僑民家族成為一時新貴,不斷向都城建康及其周邊集中。由此來看高平檀道濟、蘭陵蕭思話、蕭道成家族移居“建康青溪”[37],蕭衍家族移居“秣陵縣同夏里”[38],彭城劉襲家族在位于建康北郊的“江乘白山”、“瑯琊乘武岡”擇地營葬等史實[39],對其所透射出的歷史內涵會有更進一步的認識。羅氏家族買地券對于理解六朝建康社會發展脈絡所具有的個案意義,也正在此處。

其實,類似的人群流動,在此后仍不斷發生。南北方的政治、社會變動,往往都伴隨著各色人群對建康周邊的進入。宋齊之際“青齊土民”的南下,蕭梁時代從中原南奔而來北魏皇族、士人等等,都是如此。新居民的到來,不僅改變了建康社會的人群結構,還帶來了自身所固有的生計習俗、信仰傳統,構成了更為多元的社會文化圖景。這種圖景,也就是《隋書》卷三一《地理志·下》所概括的“(建康)人雜五方,其俗(與二京)頗相類”[40]。那么,不斷進入的新居民是如何與建康社會展開互動的?他們給建康的城市景觀、文化樣貌帶又來了哪些影響?以這些問題意識為參照,六朝建康城的研究將會變得更加有趣。

(附記:本文寫作期間,承蒙張學鋒、王志高、姚樂、許志強、劉萃峰等師友恵賜諸多寶貴意見,謹此一并致謝。)

[1]a.張學鋒:《六朝建康城的發掘與復原新思路》,《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b.〔日〕中村圭爾:《六朝江南地域史研究》,東京:汲古書院2006年,第453-553頁;c.楊國慶、王志高:《南京城墻志》,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11—97頁;d.陳剛:《六朝建康歷史地理及信息化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

[2]盧海鳴:《六朝都城建康研究狀況綜述》,《南京理工大學學報》2005年第1期。

[3]a.張學鋒:《六朝建康都城圈的東方——以破岡瀆的探討為中心》,《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32輯,2015年,第63-83頁;b.魏斌:《南朝建康的東郊》,《中國史研究》2016年第3期;c.〔日〕小尾孝夫撰,陸帥譯:《六朝建康都城圈的形成與江右地區》,《中國中古史集刊》第2輯,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40-57頁。

[4]江寧博物館、東晉歷史文化博物館編:《東山擷芳:江寧博物館暨東晉歷史文化博物館館藏精粹》,文物出版社2013年,第14-15頁。

[5]魯西奇:《中國古代買地券研究》,廈門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21頁。

[6]劉安志:《六朝買地券研究二題》,《新資料與中古文史論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5-86頁。

[7]a.劉屹:《晉宋“奉道世家”研究》,《天問》(丁亥卷),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13-240頁;b.魏斌:《句容茅山的興起與南朝社會》,《歷史研究》2014年第3期。

[8]釗陽縣于史無載,劉宋時長沙國下有瀏陽侯國(縣),亦作劉陽?!皠ⅰ?、“釗”字型相近,古代常異寫。承蒙南京大學聶溦萌老師告知,《晉書》中便頗有其例,如卷八七《涼武昭王傳》“非劉孫之鴻度”一句,南圖本、池州本等作“劉”,宋楊氏海源閣本作“釗”。瀏陽侯國的記載,見南朝梁·沈約:《宋書》卷三七《州郡志·三》,中華書局1974年,第1129頁。

[9]南北朝時代生前讓爵的例子,如北魏大臣源賀“辭老”,讓爵于其子源思禮,見北朝齊·魏收:《魏書》卷四一《源賀傳附源思禮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923頁。

[10]《宋書》卷一《武帝紀·上》,第15-16頁。

[11]堂邑、高山原均為縣,西晉武帝時屬臨淮郡。晉惠帝永興元年(304年),立堂邑郡,治堂邑縣。此時高山縣所屬不詳,不過兩縣相互毗鄰,屬堂邑郡的可能性很大。東晉在江南又僑設過堂邑郡,但僅領堂邑一縣。因此該行政區劃必然位于江北。彭城郡原在江北,后僑置屬南徐州,在江南。堂邑郡見《宋書》卷三五《州郡志·一》,第1029頁;《晉書》卷一五《地理志·下》,第451—452頁。南彭城郡的情況見胡阿祥:《〈宋書·州郡志〉匯釋》,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4-35頁。

[12]位于江北的堂邑郡東晉末被改為秦郡,僑設于江南的堂邑郡則于宋文帝元嘉十一年時被省并。羅健下葬之際,堂邑郡不存在于當時的行政區劃中,故只能是其南渡前的原籍。南徐州(南)彭城郡彭城縣在江南,元嘉時代尚存,其應是羅氏南渡后的著籍郡縣。南彭城郡彭城縣雖不見于《宋書》卷三五《州郡志·一》,但如點校本第21條??庇洠ǖ?066頁)引孫虨《宋書考論》之說,《州郡志》記南彭城郡轄縣十二,縣名卻僅有十一,所缺當即為彭城縣。

[13]a.胡阿祥:《〈宋書·州郡志〉匯釋》,第34-35頁;b.田余慶:《北府兵始末》,《秦漢魏晉史探微(重訂本)》,第330-378頁。另需指出的是,劉宋永初元年(420年),詔令位于南方的僑州郡縣均加“南”字。故C券所謂彭城郡,當作南彭城郡。參見《宋書》卷三《武帝紀·下》,第55頁。

[14]《宋書》卷四九《劉鐘傳》,第1438頁。

[15]《宋書》卷三《武帝紀·下》,第53頁。

[16]張學鋒:《南京司家山出土謝氏墓志研究——東晉流寓政府的挽歌》,《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04年第3期。

[17]胡阿祥:《〈宋書·州郡志〉匯釋》,第24-42、144-153頁。需要稍作解釋的是魏郡廣川縣。該縣劉宋時冀州、揚州均有設置,但屬冀州者元嘉九年始置,故羅道訓元嘉四年所任廣川令當屬揚州。

[18]a.同[15]b;b.〔日〕中村圭爾:《南朝政権と南徐州社會》,《六朝江南地域史研究》,第124-158頁;c.〔日〕小尾孝夫:《南朝宋斉時期の國軍體制と僑州南徐州》,《唐代史研究》第13號,2010年,第3-32頁。

[19]《宋書》卷四〇《百官志·下》,第1249-1250頁。

[20]《宋書》卷六八《武二王·彭城王義康傳》,第1792頁。

[21]張金龍:《南朝禁衛武官組織系統考》,《史學月刊》2005年第1期。

[22]是月丙辰朔,劉義康事變發生于戊午(三日),C券載羅道訓任職于七日;劉義融的任職時間,見《宋書》卷五《文帝紀》,第87頁。

[23]《宋書》卷五《文帝紀》,第98頁。

[24]《宋書》卷三七《州郡志·三》長沙國下有“瀏陽侯相”,而非“瀏陽男相”。如沈約在《州郡志》序中所言,這是劉宋大明八年的行政區劃?!盀g陽”即“釗陽”,同[8];又《宋書》卷九一《孝義傳·卜天興》(第2253頁)、卷九九《二兇傳》(第2434頁)均提及當時劉劭麾下有“舊將”、“軍主”羅訓,與羅道訓身份相類。若再考慮到六朝人名中“道”、“之”、“靈”等皆為虛字,常略寫,此羅訓或就是羅道訓?!岸础笔录?,劉浚是劉劭的主要支持者,其僚屬羅道訓為劉劭所用很正常。

[25]同[4],第14-15頁。

[26]漢六朝湖熟縣均治今江寧區湖熟鎮。1989年,湖熟鎮東北東漢墓葬中曾出土木牘一方,上有“丹楊郡湖孰(熟)都鄉”等字,羅氏買地券出土于湖熟鎮西北8公里處,似屬西鄉。至于C券云買地于“南徐州(南)彭城郡彭城縣”,恐非現實。因為宋、齊時代,南彭城郡均為寄治京口的無實土僑郡。既無實土,也就不存在買地的實體空間,此地點應是葬者觀念中的籍貫。木牘見南京市博物館、江寧縣文化局:《南京湖熟漢代朱氏家族墓地》,《南京文物考古新發現》,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15頁。南彭城郡無實土的記載,見南朝梁·蕭子顯:《南齊書》卷一四《州郡志·上》,中華書局1972年,第246-248頁。

[27]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九〇《江南東道二·升州》,中華書局2007年,第1774頁。

[28]《南齊書》卷二四《柳世隆傳》,第453頁;《宋書》卷五〇《胡藩傳》,第1444頁;《晉書》卷八四《王恭傳》,第2186頁。

[29]a.南京市江寧區博物館:《南京江寧孫吳天冊元年墓發掘簡報》,《東南文化》2009年第3期;b.南京市考古研究所、南京市江寧區博物館:《南京江寧上坊中下村五座東晉南朝墓發掘簡報》,《南京文物考古新發現(第四輯)》,文物出版社2016年,第78—88頁。石馬沖荀籍墓見[4],第6、13、110、163頁。上坊周邊神道石刻見徐湖平:《南朝陵墓雕刻藝術》,文物出版社2006年,第213-225、259-266、281-282頁。

[30]同[3]a。

[31]《宋書》卷六六《何尚之傳》、卷九三《隱逸傳·州韶》,第1736、2296頁;唐·李延壽:《南史》卷五一《梁宗室傳上·蕭正德》,第1281頁。

[32]唐·徐堅:《初學記》卷七《地理下》,中華書局2004年,第140頁。

[33]唐長孺:《南朝的屯、邸、別墅及山澤占領》,《歷史研究》1954年第3期。

[34]《晉書》卷一〇《安帝紀》載:“(義熙九年)夏四月壬戌,罷臨沂、湖熟皇后脂澤田四十頃”(第264頁),可證。

[35]同[3]a。

[36]劉昭瑞:《妳女買地券與早期道教的南傳》,《考古發現與早期道教研究》,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320-335頁。

[37]高平檀氏見《宋書》卷四三《檀道濟傳》、卷四五《檀韶傳》,第1341、1372頁;宋·李昉:《太平廣記》卷三二四《檀道濟》,中華書局1961年,第2571頁。蘭陵蕭氏見《宋書》卷八七《蕭惠開傳》,第2200頁;《南齊書》卷一《高帝紀》、卷三《武帝紀》,第1、43頁;《太平廣記》卷一三五《宋明帝》,第967-968頁。

[38]唐·姚思廉:《梁書》卷一《武帝紀》,第1頁。

[39]邵磊:《劉宋臨澧忠侯〈劉襲墓志〉疏證》,《冶山存稿》,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138-150頁。

[40]二京即長安、洛陽?!端鍟肥銎滹L俗云:“京兆王都所在,俗具五方,人物混淆,華戎雜錯”,則建康風俗亦大致如此。唐·魏征:《隋書》卷二九《地理志·上》、卷三一《地理志·下》,中華書局1973年,第817、88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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