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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兮魚兮奈若何

2018-03-06 09:10余義林
神州·時代藝術 2018年1期
關鍵詞:江中學名飯店

余義林

從小愛吃魚。愛吃活魚。愛吃河魚更愛吃海魚。我小時候,魚是金貴的東西,過年過節才得以一見。我生活在北方。幾十年前的北方,物質不豐富商品流通難,關鍵還沒錢,所以平時幾乎是吃不到魚的,只有年節才“開開魚葷”。而且,那時候買魚要憑“副食本”供應,每個人的魚都被嚴格地限制了量。待到魚買回,收拾干凈,做熟上桌……媽媽會用筷子給每個孩子分一點魚,還要叮囑:“有刺啊,慢慢吃,多吃會扎著……”呵呵。我只能說,對我而言那就不叫吃魚,只能叫“嘗”魚。而這種“嘗一嘗”式的吃魚方式,除了感覺特別香,就是殘酷地留下了對魚的美味的渴望與懷念。所以在我全部的味覺系統中,就覺得魚肉之鮮美高于一切。這大概就是“童年記憶綜合癥”吧?這種癥狀的表現就是:小時候覺得什么好吃,長大仍會保持這種喜歡,以至形成對口味的偏好。

長大以后,終于可以隨時遂愿地吃魚了,那感覺真是特別愉快??梢韵氤允裁呆~就馬上去吃。于是,快樂時就呼朋喚友去吃魚,悲傷的時候也踽踽獨行走向魚館。一切煩惱、傷心、無聊和不快樂都可以在對美食、尤其對美魚的大快朵頤中消散?!盎礊轱埩俊?,這是一個真理。

其實,肆無忌憚的吃魚只是近幾年的事。

魚無論怎樣做我都愛吃。清燉、紅燒、香煎、糟溜、燒烤、油炸、水煮直至刺身,有三文、石斑、佳吉之類的當然好,沒有,鱸魚、鯉魚、草魚什么的也湊合??偠灾?,是魚就成,在任何情況下都絕無不食之理。而吃魚的經歷,除去在飯店酒席上正常吃到的不算,可以載入史冊的,是有幾次輕松愉快、或者也是沉重的記錄。

比較純樸、也是最鮮活的一次關于吃魚的記憶,是那魚兒從海里剛剛撈上來,然后就往鍋里一扔——相信這經歷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那是我第一次跟著漁民出海,也是我生平第一次領略在海上捕魚。在一個初夏的清晨,一只挺大的機帆船,載著五、六個人,沒聽見船長下令,船就嘟嘟嘟地開向了風平浪靜、藍綠相間的海面。風馳電掣地馳騁了一陣子,大概有幾十海里吧,在我又喊又叫的興奮勁剛過之后,拉在船后的網也開始起網了。隨著網的一點點收起,那大大小小的魚便活蹦亂跳地躍上甲板。它們噼啪做響,在甲板上跳躍,泛起一片閃爍的銀白,看著就讓人激動。不知什么時候,甲板上的小爐子上有了一口鍋,大偉(我的一位親戚)從魚堆里抓起了一條什么,貌似還不到一尺長,倏地扔進了鍋中,哐一聲把蓋子蓋住。機聲嘈雜海聲嘈雜,聽不見鍋里的動靜,我只能想象魚在掙扎。我大驚地問:“嗨!你就這么煮?”“嗯?!贝髠ケ砬榈ǖ攸c點頭?!安挥瞄_膛?”“不用?!薄安挥萌[?”“不用?!鄙系郯?,我第一次知道,魚居然能這樣做,居然這樣簡單?

也就是兩分鐘的工夫,船上便有人說行了行了。因為我是客,又是頭回上船的,人家就讓著,讓我先嘗嘗。我在他們那熱情的、被海上的陽光涂抹地黝黑發亮的笑容中猜測,這魚一定是好吃無疑了,但心下還是有些打鼓。結果拿筷子一嘗,那叫一個鮮!簡直像……沒詞兒!如果硬要比喻的話,那我只能說簡直像吃味精!魚肉那叫一個細!簡直象……也沒詞兒!因為在我有限的經歷里,沒有任何一種動物的肉質能與此相比,因此詞窮。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很夸張,因為我看見一船人都笑了,笑得那么開心!他們黑紅的臉膛和燦爛的笑容,和那美味無比的魚肉味道都深深嵌進了我的記憶。只是,非常遺憾,我至今不知道那魚的名字。記得大偉似乎說了一個怪怪的土名,可是我忘記了。遺憾的是據說那魚現在幾乎沒有了?!敖^跡了,打不到了”,當我說起這事的時候,有人操著土聲土氣的鄉音告訴我,“海里的好多好東西都沒有了”。這種說法,讓我快樂的記憶中不免摻進了一些惆悵。

還有比較難忘的一次關于吃魚的經歷,就是在長江中吃“退秋”。

我以為“退秋”不是這魚的學名,可請我的人卻堅持說“退秋”就是學名,并且解釋說,叫退秋,是因為這魚一定要在深秋,即秋天即將退去的時候才能夠在江中吃到,據說它只是在這個時候才回江中產卵?(魚有在秋天產卵的么?)總之不管什么原因,退秋只有在秋天才在江中現身,所以只有這個時候才能吃到。但我怎么聽怎么覺得這種名字不像學名,因為退秋實在是沒有學術氣息。也偏偏那請客的東道主,也是一位特別“軸”的人,不管我怎么認為,他鐵定鐵定的說退秋就是學名。我說,學名一般應該在名字的后面帶個“魚”字,比如吧,你看魚的名字都是某某魚某某魚的,他卻一口回絕,說就叫退秋,其他名字不予考慮。很有首長氣魄。那天,我們之所以為這件似乎無關緊要的事爭來爭去,其實是因為心情格外好,因為人家要請我吃魚了。

那次的主要任務是去采訪,地點就在長江邊上的瀘州。那天的傍晚時分,采訪也結束了,人家忽然說要請我吃魚。在江邊吃魚是一件多么自然的事情啊,我焉能不去?人家又說,要到一個特別的地方吃一種特別的魚,我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激活了:“怎么個特別?”我問。人家穩穩地說,到時你就知道了——居然賣了個關子。

瀘州在天府之國,本來已經很美,而江邊的秋天更美,樹很綠,風很潤,偶有一響悠悠的汽笛,仿佛也是從浩蕩江面上飄來的的山野的回聲。我們一行四人,沿江邊的林蔭道走到要用餐的地方時,江上瑰麗的晚霞和曾經映得五彩繽紛的江水,這時已漸漸暗下,一律變成了深藍。只是,江中的那幾只船忽然璀璨了。原來,飯店就在船上。不說還真沒注意,江心的那幾只船,原來是固定在那里的。飯店的名字起的都很有詩意,我們在岸上挑了一家“漁舟唱晚”徑直走去。不過船離岸有些遠,堤岸下有一條窄窄的橋。其實也不是橋,而是搭在一只只橫靠在一起的小船上的木板。小船們用錨固定著,木板則在一個個的船中間縱著鋪去,直抵“飯店”。只是,這座“舟橋”搖搖晃晃顫顫巍巍的,下面就是滾滾流動的江水,走起來頗有些驚心動魄的感覺。

“怎么樣?害怕了吧?去還是不去?”東道主的話里顯然有幾分挑釁?!皣槻蛔∥?,”我咬著牙逞強,小心翼翼地前行。因為穿著高跟鞋,只能拿捏著姿勢,用前腳掌歪歪扭扭晃晃悠悠地走在通往“漁舟唱晚”的獨木橋上,時不時還驚叫一聲,讓前后幾位男士著實開心地笑了一回?!耙欢ㄊ请A級敵人”,我邊走邊嘟囔,“怎么能想出這么惡毒的招來啊……”

好歹算是完成了驚險之旅,我們終于走上了“漁舟唱晚”。漁舟是一只改造成了飯店的船,很大很寬敞,有上下兩層。下面是大堂,上面是雅間。大家都說雅間安靜,于是一行人沿舷梯而上,進了那四周飄蕩著白色窗紗的雅間入座。一杯清茶下肚,居然感覺不到是在船上。這時,退秋的名字就從主人的唇邊溜出來了。這才引發了我們方才的爭論。

也是啊,江水低吟,晚風輕拂,坐落在江中的飯店有似動未動之感,別有韻味;未曾謀面的退秋在將熟未熟之間,幾令垂涎——這時不乘興找個話題侃一通,暢聊也好爭辯也罷,那才是浪費了大好時光。

說也奇怪,好像魚在江邊或海邊的人們那里總有特殊身份似的,他們談論魚的表情和語氣,那種喜愛、激動、神秘甚至崇敬,與內陸人絕對不同。這是我許多年來的體會。這次請我來吃退秋的,是當地一位不大不小的官員,瘦而且黑,平時不茍言笑,而在介紹這魚的時候卻眉飛色舞。只見他時而掄起胳膊比劃著退秋所在的水域,時而以手代魚,表演著魚在江中游弋的姿態,臉上始終帶著得意的笑容,而且還都是下意識的。他唯一一次比較嚴肅的表情,是用來說了這樣一句話:“這魚現在越來越少了”,一下讓我想起在老家聽到的那句:“好東西都沒有了”,心下便隱隱地沉起來。

這一沉的片刻,退秋被端上來了。一只很大的盆,似乎還在沸騰的湯中臥著些雪白的魚段,熱氣飄搖,香味撲鼻??茨羌苁?,有些像正沸騰于京城的水煮魚,只是沒有那么紅艷。

“水煮魚么,”我說?!罢?!”主人雙眼放光的大叫,“吃啊,哪里是什么水煮魚,不辣的,肯定你沒有吃過!”

于是在滿桌人喜悅而期待的目光中,我夾起一段魚放到嘴里。頓時,我感到自己的眼睛也放起光來。退秋果然肉質細嫩,味道極好,而且刺少。那種鮮美,還有在口中柔嫩的感覺,依然是用語言和文字形容不出來的??此男螤?,竟然有點像鱘魚。

這時官員才得意的說,是因為特地同這里的老板打了招呼,要招待尊貴的客人,要上一條好魚,否則退秋是吃不到的云云。我問:我們這不是吃的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吧?他立刻正色道:想那么多干嗎?我又口無遮攔地說,咱給吃絕了怎么辦?他義正詞嚴起來:你不吃別人也要吃的,我們這一代不吃下一代也吃,絕在哪里,還不都一樣。絕的東西多了。要不就別吃了,可是你不吃別人也要吃,所以這叫不吃白不吃。官員借著酒勁慷慨陳詞,又附庸幽默地補了一句,吃了也白吃??此樇t紅的,眼睛亮亮的,跟平時拘謹的形象判若兩人。

盡管人家并沒拿我的話在意,但我卻不知為何心里忽然有些堵,第一次在吃魚的時候產生了一種類似罪惡感的感覺。我望著潔白細膩的魚肉,不忍下箸。我想到,假如真有一天,長江中沒有了退秋,那么今天晚上此時此刻的我,以及桌邊的這一群,是不是統統罪在不赦?

“他嚇唬你呢”,同桌一位陪同吃飯的小伙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用開玩笑般輕松的語氣說:“這是養殖的,但吃無妨?!边@男生真是善解人意。

“這種魚不能養!”官員瞪起醉意朦朧的眼睛,完全不顧小伙子的良苦用心,叫道:“養不活的,它要游走的,怎么養殖?說話不負責任,罰酒!”

“罰罰罰,”小伙子悶了一杯老窖,“不過,現在不能養,將來也能養,科技越來越發達嘛,沒有什么不能養,不過,”他接著嘆了口氣說:“養了可能就不好吃了?!边@時官員一邊吃一邊嘟囔,我可不吃養的,有就吃,沒有就不吃了,養的我是絕不吃的。

我驀的有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變得很渺小,仿佛和周圍人一起進入了某種真空狀態,江水、晚風、漁舟和酒席似乎都不存在了。這個晚宴如同一個氣泡、一張紙片、直至縮小成了一個細胞,忽然沉入大千世界之中而變得了無痕跡。我忽然真的希望這一切都無痕無跡,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又忽然想到,我,還有這一桌人,我們的靈魂是否也漂浮在這種真空里呢?那些無所皈依的浮游在空中的靈魂,是不是也每天都在崩裂、損毀和變形呢?我很想說些什么,卻又什么都說不出,才知道原來吃魚,也會吃到大腦空洞心里發虛。

后來又有了幾次比較復雜的吃魚的經歷,吃魚的心情也就不那么單純了?;蛘?,這與吃魚無關,而與經歷有關吧。但無論如何魚終究要吃的,很難改也很無奈。于是便想起用《垓下歌》的末句做了小文的題目,借音,就有了這個“魚兮魚兮奈若何”。

(補充一句:后來查了資料,知道“退秋”的學名應該是“圓口銅魚”,而且已經由中國三峽集團中華鱘研究所養殖成功。是不是好吃就不知道了)

余義林,筆名藝林。資深編輯記者、作家,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理事,中國原創音樂家協會副秘書長。著有長篇報告文學《灰色王國的曙光》《閩之龍》《生活健康百題》《天仙妹妹》《漢籍之路》《相思在馬丘比丘》等多部。創作中短篇報告文學、散文、評論等多篇,見于《人民日報》《北京日報》《北京青年報》《人民文學》等國內多家報刊,總計500余萬字。另從事歌曲創演活動多年,參與了中國優秀原創歌曲的評選與編纂工作,并常年為中國原創音樂家協會和《微志》音樂部、文學部提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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