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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灣的藍寶石

2018-03-07 16:56姜凱
遼河 2017年8期
關鍵詞:陳晨歐陽院子

姜凱

月亮灣像塊藍寶石,紅塵河繞過它,向東奔流而去。

雨聲很大,雨點卻很小。他坐著這輛破電三輪車蓋蓬著雨布,放大了雨聲。他走進月亮灣,是他多年的夢想。他要逃避一切,家,單位,包括一切他記憶中的人。外面白花花凌亂的雨“嘩嘩”地下,打著黑魆魆的樹葉和灰朦朦的車窗玻璃。三輪車畜牲一樣的怒喊著,三輪車夫吐著酒氣,罵著臟話。

陳晨好像看到了路邊樹上瞪大眼睛黑眼仁左轉右轉的貓頭鷹,他打了個冷顫認為這不是個好兆頭??墒窍胍幌?,什么都重要,又什么也不重要,對于他一輩子的生命體驗也足夠了。沒有比這更安謐的地方,雖然他身無分文。

雨悄悄停了,不知哪家的狗懶洋洋“汪汪”了兩聲,像飄來的一抹青煙,散了。一切歸于平寂,只有楞頭楞腦的屋檐簌簌地滴著鮮亮的水滴。

到了,這就是月亮灣的尋幢小二樓,孤零零立在雨中,立在雨中的黃昏里。他付了車錢,車夫還是罵著臟話。一只野犬跑過來,發亮的眼睛猙獰地看著車夫,他向狗吐了一口痰,不言語上車開走了??赡苁切堑拈T房一個弓著腰歪著頭看人的漢子把他引到一間側房,安排他睡了。他抱著頭,看著模糊的窗外,靜靜聽著。他喜歡這種雨聲,尤其是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深夜不會有人來,白天不會有人來,春天不會有人來,以至于秋天更不會。

外面的雨早停了,晨光綠濛濛地帶著水氣,展現了。他早醒了,推開門走出去,西側倉房的動物正叫個不停。門房九哥弓著腰在喂那頭黑得發亮的叫驢。驢的身腰在不太明亮的院子閃著油彩。之所以他稱它為叫驢,是他累得快虛脫了背著那沉重的包袱,推開那扇快垮了的黑大門時,被這牲畜油亮亮的一叫,心里亮堂了許多。他忽然有了這樣的念頭,這里是不是就成了自己的一生的墓地了。因為有了這個念頭,他心里著實傷心了好長時間。只是到睡覺時,九哥胖乎乎、樂呵呵,喜眼闊嘴的老婆端來一小鋁盆羊奶,望著她慈眉善目的樣子,和冒著熱氣,上面還浮著一層黃云般的奶皮時,心情才陡然好轉過來。

他到處轉轉,東走西看。這個地方太開闊了,小二樓的周圍,凌散地趴著一片破亂不堪的平房,被綠油油的莊稼地包圍著。白天看著這樓灰眉土臉的樣,側墻上開裂的縫隙幾支纖細的白楊的小樹苗正好奇地探出頭。開著小紅花的鳥蘿的枝葉正努力地向上爬著。西側稍遠一些,是三間大倉房,里面養著幾頭山羊,一些雞鴨鵝,亂叫個不停。

熱心的大表姐把他介紹到這里干雜活。說來也巧,女東家歐陽菁慧去城里買茶葉,與大表姐阿慧在咖啡館小聚,正趕上小外甥女麗麗在家胡鬧起來,誰也管不了,表姐夫讓他把孩子送咖啡館去。那是他們第一次相識。陽光的斜照下,她頭發依然閃著黑油油的色澤,金絲絨的紅裙子掩飾不住她豐乳肥臀的老態。肥呼呼的白脖子下,銀蛇一般的鏈子墜著藍得神秘的寶石。她與別人說話時,總要不自然地用手小心地擦拭一它,恐怕上面有灰塵,也許怕它丟掉。表姐介紹他的時候,夸他多才多藝,歌唱彈拉樣樣精。也許是夸過了,但是歐陽菁慧聽了,目光卻一刻也沒離開他的手。不知道她在表姐的耳邊說了什么,他就被女東家錄用了。

所有的傷感也絕非到了這孤寂的房子才有的,在陳晨一進這院時,一枝怒放的薔薇帶刺的枝,鉤住了他那件灰卡嘰布上衣的衣袖,也鉤住了他心中的一串的事。他不喜歡吉安那個城市,他越來越發現它沒有安全感。這個多年前被買斷的銀行小職員,在那個屁股大的小城,本來靠吹得一手好笛,由那七八個發燒友湊成一個小樂隊,哪里開業搞慶祝,誰結婚過生日了,請他們裝個門面。走城串鄉雖然掙個小錢,但小酒喝著小曲吹著,人家樂他們更樂,也挺滋潤的。但有一天他對表姐說,他活夠了,想殺了他的老婆。表姐平靜地說,將就過吧,還要怎樣?他說,有幾次去外地演出,回來時,他喝多了,要么恍惚嗅到房間里剌鼻的雪茄煙味,要么站在衛生間小便時看到一條男人的內褲??墒切蚜?,一切什么都不見了。他不能總背著什么沉重地過日子。表姐說,殺人不行,到我那去住,可以。

他不會忘記他離家的那天,僅帶走幾本書,日常穿著的一些舊的衣物。他的老婆站在門口沒有表情地看著他,好像從不認識。兒子朵兒兀自在紫檀色的桌子上畫著一支蜻蜓,連頭都沒有抬。

這個院子是月亮灣最大的院子,也是塵土最大的院子,灰塵能埋死人。九哥總是這么說。他說完就用不屑一顧的眼光看著這個多余地站在院子中,像玉米秸的人。他問一了一遍又一遍他的名字,好像是他總也記不住。他坐在那個長得像魔鬼一樣的亂糟糟的楊樹根上,慢吞吞地吐著旱煙,嗆人的味彌漫在院子空中。

他眼睛盯著九哥額頭上的皺紋,甚至要在那古銅色的溝壑里面摳出些陳芝麻亂谷子的事來。陳晨,他慢聲細氣地說。九哥早就不聽這些了,看著院墻上爬滿了飛舞的的蝴蝶、蜻蜓和蒼蠅,他用下巴向房東歐陽菁慧正在睡早覺的樓上努了一下說,那妹子年輕時,可是傾城的美人,早年在縣里的大劇院是個有名的角,四面八鄉的人都爭著看她的演出,她唱的劉三姐,聽說還進過京呢。她有頭腦,有錢,在這個偏避的地方,蓋了這套小二樓,還買了幾十畝的農田租出去了。想得遠,老了之后,安享晚年。多美的事。有錢的人就是他媽的樂子事多。

九哥說完向飄浮的塵埃惡狠狠地吐了口痰。驢在他的身邊用勁甩了甩尾巴。陳晨的肚子已經咕咕地叫著。九哥這才想起他還沒有吃早飯,竟扯著他的灰衣服袖子去家里喝玉米面糊了。滿屋飛來飛去蒼蠅倒讓他想把吃下去的吐出來。九哥媳婦站在他身邊,呲著紅高粱米的牙,憨厚地笑著,看著他在吃。他只好埋頭稀里呼嚕地喝了兩大碗,然后走了。這院子的塵土能埋死所有的人,大家早晚會瘋掉的,真的都會瘋掉的,這是實實在在的話。女中音有力地從灰色的樓上傳來。跑城里的褪色的黃中巴車剛從門口穿過,歐陽菁慧已下樓站在院子門口。她的聲音,還在院子里的九哥和媳婦以及牲口和家禽的耳朵中震蕩。家禽嘰嘰嘎嘎響地回應著。

歐陽菁慧帶回一個臉和眼睛圓圓的挺好看的小女人叫媚子,說是不給工錢,在這躲一陣子,他的酒鬼男人要打死他。小女人開始做飯了,她在廚房嘩嘩向院子里潑著臟水。

九哥的心像掉在地上的石頭,咣當一聲,他明白他要搬出這個難舍難分的院子了。endprint

大早上的太陽被灰塵遮得像蛋黃,九哥和他的笑面老婆,還有他的驢就滾出了這個院子,挪窩到西側的兩間大倉房里了。歐陽菁慧讓堂哥必須在上午就用木板把中間隔上柵欄。歐陽菁慧嘴硬心軟,覺得對堂哥有些過了,特意讓那個小女人去鎮上割了五斤肉,又買了些豬下水之類,打了十斤好高粱酒,炒了幾個菜慰勞一下。九哥嘟囔著把家從里面挪到外,釘木柵欄的時候,不是大聲罵著錘子不受使,就是罵驢礙他的事。爾或用腳踢驢撒氣。那頭黑驢也不客氣,用后蹄子跳起反踢他,還跳起來大叫幾聲。

歐陽菁慧不理這些,正午了,她讓媚子把做好的菜給他端過去。陳晨有些怕這個挺胸撅屁股的老女人,覺得還是他堂哥面善些,就偷偷地過去和他一起吃了。

堂妹沒在身邊,陳晨又是個瞧不上眼的生人,九哥喝著吃著嘴就開河了。

他媽的狗屁名角,就是個不著調的雞,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屁股大坐不住福。偏偏喜歡嫁了劇團里一個編劇本子的窮秀才,大煙鬼似的。當時我就斷定他娘的短命的貨。那年天最悶熱的時候,跑到大山里寫狗日的什么劇本,掉山澗了。奶奶的,她哭了好幾年,就是這個命!

陳晨心中隱隱地有道傷,自己在縣里也弄個小編劇,曾經成功地寫了部村官好青年致富的故事,在縣里話劇院上演,在省里獲了獎,還掙了二百元。他默默地聽著。

狗日的就是賤命人,不能可憐她。頭一個死了,他媽的守了寡,人家傷心還來不及。她倒好,聽到死信,當天就上臺唱戲,唱了小二黑結婚。那縣城男人為她爭風吃醋,打得鼻口冒血。她受不了人家的追。她嫁了一個又一個,嫁了兩嫁,一個比一個闊,哪一個都比第一個窮鬼強??伤褪遣恢?,都沒過長。人家把她當個花瓶擺在那兒,就是不讓她出去唱戲。她一心還想著在臺上唱大戲。在過去,唱大戲那就是下九流,死了是入不了祖墳的。把她憋瘋了,又天天想著原來的先生好,一個人總是在胸前掛著死鬼丈夫送的寶石,想哭就哭,想唱就唱。呸,不著調的鳥,在城里過得好好的,又離了,老了落得孤家寡人一個。他狠狠地喝了一口酒,長出了一口氣。

不要臉的女人,在城里住了幾天就燒屁股了,又跑回來了。他又用力跺跺腳,地上的塵土又蓬地揚起來。九哥喝著又罵起來,奶奶的,過河拆橋。以前這房子若不是我看守著,早被山賊什么的把窗扇門扇扛走了。她那么一大片地,卻給我種了幾畝,對付要飯花子也不能。誰讓我認這個倒霉親戚。九哥的胖老婆怕把歐陽菁慧的事說多了,傳出去,恐怕連倉房都沒地方住了,就轉移話題,先為他倒滿酒,笑嘻嘻地說,你天天就知道喝這迷魂湯,啥時也像堂妹的死鬼先生那樣,給我買塊紅石頭也帶在胸前,也風光風光。九哥歪著頭愣神了好半天,突然呲著黑牙莫名其妙地笑起來,笑得手端著酒碗也顫抖著,酒漾了出來,好,好,好主意,那寶貝能換多少酒呢?

陳晨悶頭喝了半小碗酒,見不得自家親戚互相拆臺,不正眼看他。吃了一碗黃米飯,回房睡覺去了。

月亮灣天氣悶熱悶熱的,又是一場好雨。紅塵河呼嘯繞過它,東流而去。

外面漸漸地雨點聲大了,下著下著,雨點擊打著什么,傳出了笛聲。像游在雨中的金屬的蛇。那笛聲擾得歐陽菁慧坐立不安。媚子知道她有個毛病,下雨天好捂住藍寶石哭上一陣子,以為她又犯病了。歐陽菁慧飯也沒有吃好,好像被一粒飯粒嗆著氣管了,咳嗽個不停。媚子急忙拿過來一搪瓷缸涼開水,她喝下去,她飯也不吃了,坐在那兒傻傻地聽。笛聲絲絲隱隱地傳來,她眼睛發直屏住呼氣在聽,嘴唇發紫,近乎滴血。媚子手足無措,不知怎么做才好。笛聲突然無影無蹤。她終于透過一口氣來。這個女人挺不住了站起來把頭探出窗外,四處環顧,外面是靜靜的,反射天光的水洼,還有怒放如火焰的薔薇。她很失望地回過身來說,是我家先生吹的,剛才吹的是《亂紅》,后來又換了是《枉凝眉》。真是奇怪了,哪里傳的這要命的笛子,這窮鄉僻壤還有誰會吹這種東西。她背著手在屋內徘徊著,自言自語道,你聽那滑音、輕音、打音、疊音的手法,曲子悠揚委婉、明澈、圓潤,一定是我家先生。

九哥被攆走了,有空就侍候他那幾畝地。院子中的雜活,自然是陳晨的活了。起初,他很知足。他仔細打掃著房子的地板,擦拭著門窗。面對著歐陽菁慧那神經了的臉他習慣了,也慶幸她沒有在發瘋時把自己吃掉。他總是這樣慶幸,連晚上喝上一碗粥看上去也那么知足??墒亲屗鷧挼氖菤W陽菁慧看著他在清掃,就背著手挺著胸,走過來嘮叨著,我收留你,完全是看你表姐的面子。你要早早地起來清掃,院子如人的臉,總要干干凈凈。

陳晨從小到大最恨別人像看牲口一樣看著他。他心發瘆,手心腳心腋下襠下出汗。他煩了,轉過臉看她,從她的臉上往下一點點地看,發面團一樣的脖子,汽球亂顫的奶子,鼓一樣的肚子。嘴巴每強調一個字眼,渾身的肉都在波狀起伏。什么菁青肥婆,你別兇,哪一天有人死了,他的魂會天天折騰你,看你怎么活?我要投紅塵河。他想著,刀削一樣的臉神經質地笑了。這一笑有些讓人發瘆,讓人詭異。歐陽菁慧看著他的忽然覺著心里落入了淤泥里,把沒說完的話,隨著唾液咽下去了。她悄悄離開這個神經病,走了。

在房子的陰影下,他臉也陰著,心有些惆悵,歐陽菁慧提起表姐使他又想起什么。他又想到表姐,那個比自己大六歲的守寡的女人,不知道會把她放在自己心中的什么位置。他總想恢復良知,而這不可能的,他無法讓自己從那泥潭中拔出來。他這一生注定是離不開她了。他喜歡她身上的那種雛菊的味道,似有似無。她那雙黃寶石般的眼珠似乎什么都能看透。她總會說,離開我吧,讓家人聽見或看著不好。那窗簾一拉就是粉紅紅的一片的小世界,充斥鼻孔耳目中的原始獸欲。表姐赤身裸體給著他的全部,最終總是用可憐的眼神看著他無能地退下,顫抖地跪在墻角痛哭。

天剛朦朧亮歐陽菁慧就起來了,領著她那條從城里帶回的叫琪琪的雜種狗。她向紅塵河邊款款地走去。琪琪搖著白尾巴咬著她的影子走。

天一亮,陳晨早早地起來了,把院子,塵土,驢糞,柴草,泥塊,掃在一起,用鐵鍬裝在開了花的的柳條筐里,遠遠地倒在大門外有著一頭死狗肋骨的臟水溝。胖女人走過時他低著頭一遍遍揮動著掃帚,仿佛空靈的早晨就只有他一個人。她也什么沒有看見,仿佛那把竹掃帚自己在游蕩著。誰的高吭的長短聲音在空曠的原野如孤魂野鬼般奔馳。她去紅塵河邊走一走,漸漸消失在霧里,只有在遠處能看見那狗的白尾巴在沒完沒了地搖擺,像一面小旗子,像幽靈飄浮在大地上。endprint

東方的天空只是淺淺一抹白,他就起來了,朦朧中把院子掃完就抱著笛子,跑到野外。已經是六月初了,蒿草很高了,露水打在褲腳上濕濕的,沾在腳踝上癢癢的。他把拿來的雨布鋪在溝邊,抱著笛子吹起來了。他昨晚做了個夢,夢到了她的老婆和孩子。她們眼睛瞪得銅鈴般大,看著他好像看到死人一般。孩子在吃泡泡糖,吹了很大的泡在陽光下閃著紅光,他怎么抓也抓不到。穿著粉旗袍的老婆攔住了他問,你不是死了嗎?已經是多少年的事了,你還要回來嚇唬我們。他被她推了一把,在跌到的一瞬間,他回頭看到他的幾個同事和親戚在屋中打牌。他哭泣著醒了。

是笛子,又像是人嗚咽地吹著,好像從紅塵河那邊飄過來。他和笛音在原野中漂浮著。內心和這黃昏的冥色相伴。他看自己像塊破布,或者落葉,早晚會分解。是小溪中的小魚,逃避于世間,躲藏在與世無爭的荷花葉下。他站在原野上,漸漸地暮野四合,大地上草和其它一些植物灰朦朦的。他不吹了,覺得此時正隨云隨水在飄散。月亮悄悄地升起來了,照著月亮灣,他覺得自己已經隨著天上的星星出現飄于天宇。這時他聽到天上有人哼唱著什么小曲。他要睡了,可是那天上的人不哼了,他覺得好像一陣雨下在臉上。有股腥騷味。一陣屁聲。他揚了揚手,他沒有力氣起來。稍后,卻有一張臉飄過來伏在他臉上看,那張臉是曾經熟悉的腫脹。那個人伸出手把他扯了起來。是歐陽菁慧。

陳晨變得越來越不耐煩,幾次想要掙脫開,都被她用胳臂死死夾住。他有些絕望甚至幾次要把頭伸進她的腋下,想讓她一下把自己結果了。沒有得逞。她真的瘋了。他像一只木板凳被她拖行在原野上。他覺得自己笨得像九哥那頭倔犟的驢,他在長滿風鈴草薔薇花的土壕邊上走的時候,一個深溝的里面波動著滿滿的水,還有小魚兒在里面竄來游去,如果不是謹慎地行走只要稍微走偏腳步,就能一頭撲到水里面,世界一切就結束了。

老女人把他從夜晚的田野中拉回來是那么暴力,她甚至罵他不如一個好娘們。她站在自己的門口罵,她說你要死就告訴你表姐之后,到別處去死,別連累別人。

九哥時常對他喋喋不休的胖老婆說,那個要賬鬼陳晨活不過這個夏天。每說到這里,那個胖女人就不笑了,就會突然地哭起來,一把抓住九哥的臟袖子嘟囔道,你這個醉鬼,就發發善心吧,菩薩會保佑這可憐的人。九哥狠狠地喝了一口酒,罵道,我又不欠他的。九哥說的不無道理,陳晨有時一天吃不上一頓飯,別人喊他他就吃一頓,別人不喊他,他就傻子般望著綠氣騰騰的原野。九哥的老婆看了,會站在他的背后,呆呆地發愣一會。

九哥每當喝醉了乜著眼睛往東院里看的時候,總有口氣透不過來。早晨日頭爺正撒歡地熱著,九哥正牽著驢往出走,與在掃大門口的陳晨搭訕著。歐陽菁慧哼唱著正往院里進。九哥又透不過氣來,順手照驢脖子拍了一巴掌。那驢通人性,立馬大叫起來。歐陽菁慧嚇了一跳,大怒,罵道,你這頭畜生我唱你也唱。她扭動著肥胖的身子去打那頭黑驢。驢后腿一蹬,跳了起來。她向后一閃,腳扭了一下,跌坐在地上。陳晨跑過去,呲著牙用力扶她,只有她后背的肉在顫,紋絲不動。她邊罵著驢邊哼呀著。九哥掐滅了旱煙慢慢騰騰地走過去扶她。兩個人用吃奶的勁把她一步步饞上樓。

上了樓,陳晨坐在地板上虛脫了,沒完沒了地冒著汗。九哥去找按摩接骨的李大神去了。她不哼哧了,看著他嘴角帶著笑說,你怎么這么熊,難怪也就幾根骨頭支著。他轉過頭,不敢看她,低著頭下去了。她自己還在背后咯咯地笑。

歐陽菁慧的寶石丟了。她瘋了真的瘋了,在紅塵河邊上叫罵著,滿院子咆哮,瘋找。月亮灣上空飄著她的嘶喊聲。陳晨和媚子站在院子里嚇得不敢做聲。九哥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瞇著眼睛快睡著了。她吼夠了,直喊頭暈,就讓媚子把她扶到樓上。

在月亮灣誰丟過這么貴重的東西,寶石丟了,歐陽菁慧天天躺在樓上發著高燒。

九哥趕著驢車上城里去賣柴草了。傍晚,他提了幾斤豬骨頭,罵咧咧趕著車回來了。他讓老婆煮了一鍋香噴噴的骨頭和土豆,把陳晨喊來吃飯。他自己倒了一碗小水酒,邊自斟自飲邊罵道:什么破玩藝,一個窮書生能買什么藍寶石。朝我們瞎叫喚,使威風。月亮灣從來就沒有值錢的東西。城里狗日的石玉城的疤塄眼說,一碗酒都換不來。說完了,他突然笑起來,酒都笑噴出來了。陳晨心里一驚,放下筷子和碗小聲地說,那么說寶石你拾到了?

九哥慢悠悠地說,我哪有那狗命。陳晨不吱聲了,悶頭地吃菜。胖老婆閉著眼睛雙手作著揖哆嗦著低聲地叨念著,罪過,罪過。

歐陽菁慧的寶石找到了,是媚子在大門口看到的。那東西也怪,自己飛到了大門銅環上,系著銀亮的鏈子,漫不經心地晃著。臉上蒙著白毛巾的歐陽菁慧躺在床上,呼地起來了,孩子般親著她的寶石,嘴里不停地叨咕著我的小親親。

月亮灣的雨季總是不喜歡過早地走。雨沒事地下著。她無事的時候總是在窗戶前,看著六月陽光散射進來,天一會晴,一會雨??粗@塊藍棱鏡的石頭,她想不到它有多大的魔力,會把自己的一生捆綁住。藍寶石找到了。陳晨一想起她的吼,一肚子酸溜溜的液體就往上湧。他鼓了鼓氣,咽了口唾液找她說,我要走了,是向你來告辭的。她驚訝地抬起頭問為什么?他看著她的寶石不吱聲。歐陽菁慧明白了,站了起來。她在他面前不知走了多少遍。他的大腦里有無數個她的影子在來回地晃。他臉色蒼白,汗盡情地流,空氣好像冰封了般。她說,你要走出月亮灣?我今天就把話說開,在城里的那個社區演出團,我和你表姐是最好的的老友,當初你來是你表姐說你無路可走,其實我是想讓你來幫著管管這個莊園。你看那綠油油農田里,其中有一部分就是我的。我的那個堂兄你是知道的。我從城里回來,不是嫌那些驢呀雞呀的,而是他是個什么都能拿去換酒喝的??偛粫澊愕?。說完她像打足氣的氣球,帶著她胖屁股和她的琪琪扭動著走出門去。開門一陣光亮刺眼,屋內又回到昏黃的混沌之中。

樓下廚娘和九哥老眼對小眼,疑惑著她下樓了,在原地不敢動步不敢出聲。

歐陽菁慧站在廚房里,很淡定,閃著白光的臉沒有一絲毫變化,顯然對于他的離開,她無動于衷。他吃力地背著老綠色的帆布兜子,他呼吸聲急促。她沒能轉過頭去,她聽到他的汗在拚命地流出來。吱呀門開,咚咚邁出門的腳步,一聲聲漸漸走遠。endprint

這個女人臉上閃著自豪的光,扭著肥屁股上樓了。剛走到第五個臺階,她回頭對廚娘媚子說,晚上再給他留份飯。黃昏時分,晚飯上來了,飯是雜米飯,菜是燒茄子。這時雨已在外面興奮地下了一個時辰。大家悶著頭剛端起飯碗,門忽然開了,旋風細雨送進來一個人。一絲光瞬間在歐陽菁慧的眼前飛過。媚子慌忙站起來,迎上去,嘴里忙說著,是陳大哥,我說你走不了呣!他嘟囔著,讓大雨淋得痛快。

歐陽菁慧一臉的靜,連眼都不抬,兀自有滋有味地夾著茄子,往口中送去。

天天這樣的風景,每天歐陽菁慧活像個長不大的小孩子,歡天喜地走出去唱著,走向紅塵河邊。而他,在院子的角落,在黃色的墻角在紅色的門,一個灰溜溜的人,走獸般無表情地消失,閃現。她很早地走,無論風雨天還是晴天,很晚地回來。那天琪琪吐著舌頭回來了,在院子里凄慘地叫著,吐血沫子。媚子喊來九哥,他看了看那畜牲,又指著院外遠處幾個騎摩托車收大鵝的人說,這幫狗日的給琪琪吃了“三步倒”。歐陽菁慧著實給嚇了一跳。她手腳無措地圍著那狗轉了幾圈,看著它可憐巴巴翻白著眼睛。她無力回天,只能連哭泣帶唱的調子中,看著琪琪死了。她讓九哥把狗埋掉。怕他動歪心眼,她特意扭動著屁股跟在身后。找到了有兩棵楊樹的地方把它埋了。她又為它唱上一曲《智取威虎山》的一段,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九哥不理她,扔下她在瞎唱,獨自銜著煙扛著鍬慢悠悠哼著先回去了。

天黑了,九哥喊陳晨過去。九哥早已把狗挖出來,把狗皮剝了,正烀在鍋里。陳晨沒吃幾塊狗肉,九哥卻喝得個人仰馬翻。九哥老婆是個心善之人。她心里念著歐陽菁慧的好,求陳晨幫她剁了狗肉餡,她和面。第二早把煮好了的餃子給歐陽菁慧端上一大盤子,多放了些蔥蒜什么的,就說是豬肉的。她吃得滿面紅光。

真是一個神經病,尋死覓活的,把寶貝琪琪也鬧死了。她氣得不去吃飯,也不出屋。她正悶著,天要下雨,也悶著,不透氣??墒遣恢菑膲p里還是地縫里,竟悶出一絲笛聲來,清涼入耳。這笛聲如游絲,似有似無,隱隱約約,飄蕩在月亮灣的上空。她坐不住了,站在門口東張西望,站在院子東望西聽。她走出院子,走向莊稼地,這笛聲像飄浮在風里,飄渺在云里。找不到,她時不時從遠方傳來幾聲凄涼的叫唱。

九哥吃了狗肉??粗鴼W陽菁慧孤單的身影隱沒于青紗帳,心里隱隱地發愧,來了慈悲心,就找到陳晨說,她一個人在大野地,莊稼太高了,別遇著野牲口什么的。你幫忙早晚上和我去溜驢,我們偷偷地護著。陳晨說狗又不是我藥死的。九哥急了,給他一個脖溜子,罵道,蔫巴人的肚子沒好腸子。

第一天倆個人一前一后地跟著,過了兩天之后,九哥喝得撒尿提不上褲子,陳晨又真怕她出事,就硬著頭皮牽著驢遠遠跟在她后面。這頭驢頭開始還挺將就他,第二天就煩了,她在遠處哼唱,驢厭煩她,馬上就沒命地嚎。歐陽菁慧怒了,怒氣沖沖地走過來,瞪著他說,你明天要是再領上這該死的玩意,我就找人把它殺了吃掉。陳晨只好小心奕奕地牽著驢跟在她身后。

陳晨生氣了,不當跟屁蟲,躲在房后吹笛子,過了兩天他又坐不住了,就悄悄地跟在身后。

歐陽菁慧不喜歡這個院子,一股塵封的記憶,和難聽的驢叫,以及讓人想起內褲的驢糞味。她早早地起來梳洗打扮。她唉聲嘆氣地走來又走去,沒有說一句話。藍寶石發著黯淡的光調皮地在她肥胸前蕩著。

陳晨披著雨披抱著笛子走了出去,走到雨中,走在了墻外面,嗚嗚咽咽吹起笛子。那音樂如鳥長了翅膀在空中盤旋,散入四方。整個風雨中的小院被笛聲環繞著。它像一支精靈在空中飛翔。每當雨聲來臨的時候,笛聲都輕盈地響起,猶其是在那個雨夜。

不停的雨聲激起的一陣陣音樂,在她的心內久久不能平息。

女人是那么喜歡問他,昨晚下雨了,你聽到笛聲了嗎,那是我先生吹的。她的那種癡迷讓她不能自拔。每當這時他對她的那種迷罔,就顯現于臉上。他總是搖頭無事地看著遠處老榆樹。女人就這樣喜歡雨聲,更是雨聲中的笛聲,在不經意,聽到誰在哭泣,聽到隱約傳來的笛聲她就欣喜若狂。她的靈魂似乎被這雨中的笛聲所綁住。那笛聲的魔力是無窮的。女人把自己轉換了時空,想象自己與先生互相攙扶著在雨中散步。她知道雨中的他的先生能聽懂她的歌唱,但是一切都是晚了。直到自己一生都再無法原諒自己。她仿佛進入一間祠堂,他的影子在移動,她始終都無法確定他的位置,她一生都想把他緊緊地抓住,但是什么都是事與愿違。她現在只是空空的殼體,在等待著生命的那一天的到來。

歐陽菁慧問他你懂得這雨中的笛音?他搖搖頭,很木然的樣子。她笑著對他搖搖頭什么也沒說。

那天吃過了午飯,她給了他一把黃橙色的笛子。他木然地接過來,隨手在空中打著蒼蠅。她讓他吹一下。他吹了,像放屁的聲音。她忍不住笑了。用胖指頭點著他的前額。

陳晨的內心是死的,什么也裝不進去。像田野中被牛羊踏成的朽泥。

歐陽菁慧的內心是空的,就像院子中,那個原來喂驢水的,放著光,褐色的有荷花圖案的金魚缸。雖然盛著從天上落下來的雨水,心里的愁悵又有誰能懂。她與往常一樣,早起晚歸,嘴里的曲調,綿綿長長。她從霧中進,從霧中出,孑孑一個人。紫色的云拖著裙裾在黑色的大地上奔跑,遠天是銅色。一切仿佛都凝聚住了。連時光也是。

遠處原野中低垂的紫色的云在奔跑,天空橘紅色,大地上只能隱約看到黑土中,被霧時遮時掩的植物綠綠的禾。陳晨攙著歐陽菁慧的胳膊,她一遍遍地呼著誰的愛稱,石頭,石頭。她的腿腳越來越像鴨子走路跛得厲害,她說是類風濕。她陌生的黃眼睛盯著他看著,有時是那樣寒冷,讓他在心中不寒而栗。有時又像一團霧,他不敢看霧茫茫中有著什么。有時又是一畔湖水,蕩漾著云彩和星光。她似乎變得更加不可理喻,視他為無物,獨自吟唱著什么“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他一個人跑到河邊的柳樹叢里,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他發覺自己空了,像云彩一樣,飄渺在空中。他想自己是一片葉子,在灰色的大地上。

一個人落寞寡歡,坐在一張榆木小圓凳子上,半影在門后,半張臉黃色,半張還泛著天上青色的光。他懷里裹著那根長笛,像鄉村老頭老太抱著的大煙袋鍋。他感覺自己和田鼠沒什么兩樣,只是差這根笛子。他兩手拿捏好,調門起了,一聲悠揚如箭而起,他的眼睛忽然明亮了。他悠悠不自覺地吹……吹夠了。他把笛子悄然掖在身后的灰卡色上衣服里,下面插在腰上。他看到老婆一身粉色的衣服,緩緩走來,她的鼻子泛著細汗。endprint

歐陽菁慧大病了一場,發著高燒,整天晚上都是光著上身罵著人胡說著。媚子畢竟身體瘦弱一些,熬不到半夜就睡在一邊小楊木椅上了。就剩下陳晨陪在身邊,眼睛不合地看著她。她醒了,嘴唇發干,他給喝了一湯勺水。她喝了,之后,從枕下一個綠皮筆記本里拿出一張發黃的報紙,給他看。

他走過去,接過來,看到一張發黃了報紙。模糊的照片,戲臺上的女人,歐陽菁菁四個字。他被電擊中了??粗鴪蠹埓蛑鋺?。她看到了,以為他冷了,把她的紅卡斯米線的敞毛衣披在他身上。她讓他回樓下了。

他睡覺,在綠包里翻找他的筆記本。找到了,許多年過去了,那張照片始終在他的皮夾子樂譜本子皮里面藏著。即使他游走四方的時候,它也跟隨在他身邊。

歐陽菁菁,就是她。剛上初中,街上的大喇叭天天早晚唱著,唱的《喀秋莎》??h劇團的女歌手那嗓子極具磁性。有一天晚飯后,他特意跑到路燈下,聽燈桿上大喇叭那個女歌手唱歌。為此他模仿了好長一段時間。更巧的是十一迎國慶節,學校組織演出,縣劇團也來人了,特別為師生們演了一場話劇《紅巖》繡紅旗一段。他聽出來了那個飾演江姐一身紅衣的主唱就是那個唱《喀秋莎》的女人,磁性的回旋,攝魂的顫音。美妙的歌聲,明麗的眼睛和潔白的牙齒,舉手投足,深深印在他的小心靈中。有什么東西 讓他內心萌動,漸漸發芽。陳晨演出的是笛子獨奏《春潮》。他如醉如癡,賣命地吹,就是想讓那個年輕漂亮的大姐姐女歌手注意。果然演出完,她走過來親切地拉著他的小手,問笛子是和誰學的。他突然窘迫起來,說是和父親學的。學校的王老師拿著海鷗照相機特意給兩人合個影。

他取照片時才知道,她叫歐陽菁菁。

那天他偷偷地拿起了那照片,在她的背影后比著看,大約的輪廓已無法辯認;他拿著那照片,跑到近前,依稀眼睛和口型。他驚呆了看著她。

她說,我新帶回的茶樹菇和臘肉,晚上一起吃吧。

他笑了,第一次笑,來到這個院子。她也笑了,對他是第一次。不過,笑容像風一樣快就消失了。

小雨聲,像凌亂的腳步,像在十字路口不期而遇的人。他耳朵認真地豎起,在雨聲里分辨她悠長的嘆氣聲,似乎聽得到又聽不到。雨停。嘆氣聲無。他睡不著,用手撫摸著沒有還她的紅毛衣的線絨。一遍一遍,好像感動得要哭泣。

這暗夜又有誰能來呢?只有雨點聲,還有表針在走。先生的笛聲也沒有。她對他說。他只是發呆,盯著她的臉龐,似乎在尋找什么。她在想,為什么老是想到時光的時針逼近自己的生命,她又似聽到自己的靈魂在低吟,感覺到自己馬上要在這靜靜地死去。世界上誰也不知道她的去,無所謂的孤單和凄婉。也沒誰為誰唱著挽歌。至于留戀什么恨什么,那無人曉。至于她今生被誰愛過又愛過誰,那都無人知道。

他偷偷在倉房里擦洗身子,裸著上身。她手提著裙子過來了。他想穿上衣服避開。她手放下裙子,向他說,你展示肌肉給我看看。他免強把骨瘦如柴的胳臂拚命地往起鼓。他笑不起來,可她卻像個淘氣的孩子看得那么認認真真,笑得那么開心,以至于他也跟著勉強地笑了。

多少個日夜,他失眠著,夢見自己赤足在長滿楊樹的校園上奔跑。

他在她面前發著愣,常常進入幻覺。他感到眼前上方有什么燒灼著他的臉,他臉一陣灼熱,心慌了,慢慢抬起頭。她臉上泛著紅光,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他看到了她年輕時的神態,幾乎要流出眼淚來。他天天板著臉,他知道自己很丑很難看,尤其是笑的時候,會讓她難受,想起不愉快的事。他永遠沒為自己什么事拿過主意。這次他決定要這么做了。顯得自己是個真正的男人。

她的病沒有好,高燒,渾身痛。從鎮上找個診所的醫生,為她打一組吊瓶。白天打,夜里打。媚子白班,他晚班。他的頭不斷地下垂,又抬起。天快亮了,恍惚間,他想著她偌大的一個大紅木床,睡上去不醒真好。夜半,打完了,摘了吊瓶,他坐在小榆木凳上伏在床邊睡了。

她終于起床了,他手攥著為她鎮臉的紫花涼毛巾還在悄然地睡。毛巾熱呼呼的,他睡得像一只小貓。

她的病好了,能夠慢慢地走了出來。她好像知道了什么,其實她什么也不知道,只不過是病愈后,看著什么都親切。她用那種溫順的神情看著他。有好多次他都想對她說當年的事,他都攥著拳頭忍住了,他用手指甲掐著自己身上的肉。忍過之后,他會跑到屋后艾蒿中痛嚎一通。之后,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

她終于從一團黑影子里爬出來了。今天就是今天,她高束了新用焗發膏焗過的黑發,顯然她的胸與腰被某種東西緊束著,胸前混圓。對于肥大的屁股來說,腰是顯得很細。顯然是描了黑眉,黑眼影什么的。線條分明的唇鮮明地被油彩不客氣地涂過。

陳晨發現,不,他眼睛盯著她微笑的唇間,她牙齒依舊像年輕唱戲時閃著光。他呆了,自己某些方面的無能,現在竟一點點,一點點,沖動,沖動。有天竟不能管住了……吃過晚飯,天大亮著呢,要出去走一走。夜晚,她很虛弱,起夜都站不穩,他就在外間的地板上鋪上被子。有時,她喊他為她捶背。他過來了,疲憊的樣子。老女人好琢磨事,老是納悶他為什么對她逆來順受。有時,捶著捶著,就睡了,就在她身邊合衣而臥。她在床上,夜半時翻來覆去睡不著,一會腰痛呻吟著一會腳痛呻吟著,他聽到了就迷迷糊糊給她敲一敲。

一個女人能想什么呢,她在回憶著,年輕的一切,只是年輕的一切又是那樣不堪回首,如片刻停留的云。

女人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年輕時代,那種回光返照像映在陳晨的心上,他直發抖。

胖女人有洗熱水澡的習慣,他躡手躡腳地為她洗著身子。她拚命地在咳嗽,臉上和身上的贅肉,像皮毛在抖。兩滴清澈的淚從皺巴的眼皮里爬出。他嗅到一股皮囊中發出的春水的氣息,從她的口中。他站著像一棵柳樹,搖晃著。她的長長的紅指甲深深嵌入他的皮膚中。連嘆氣一聲都沒有。

關上門,依呀的關門聲。她回到屋里,熱烘烘的,她讓他用溫水泡了點中藥,用白毛巾放到搪瓷盆子里,洗了兩把,用勁擰了,他一點一點地擦著。他顯然是用力過了頭,白皙的臉忽然有一片紅了,他很內疚地看了片刻,不擦了。她開始給臉上打底粉。外面的雨無情地嘩嘩下著,歐陽菁慧赤身裸體地坐在床上,床前的蓮花燈昏黃地照在她白粉粉的身子,身上滿是肉褶,兩支肥大的奶子倒垂著乳頭尖挺。他靜靜看著,他在想她的青春。endprint

一個老女人笑著,看著他像少女般,仿佛情竇初開,每一句話都是想了好久才開口。他看不出她的老態,他只是想到了少年時好多稚氣的事?,F在想起來心還是咚咚地亂跳一陣。她自己很陶醉自己,把長發披散開來,她的發質很好,在橙色的燈光下透著金色。

有一天她說起笛子和寶石的事,她什么都知道。他挨著她躺下,皮膚貼著皮膚,他們誰也不看誰。她說,你不用為別人活著,有時你也活不好。你可能在別人心中可有可無。但你首先得為自己活著。這世界花為誰開,鳥為誰唱,云為誰浪,樹為誰搖,雨為誰落,都是有必然的,那就是你眼前的一切就是上天為你準備的。

女人對男人說,她原來叫歐陽菁菁,先生走了之后,就改了叫現在這個名。他的劇本寫得好,她的先生沒有死,還在一個大地方的的大劇團里管事,早已經老婆孩子一大群了。她說,當年省里有個戲劇編輯部,有個劇團,有個刊物,讓先生去當編劇,當時她怎么了被什么迷住了,文工團副團長,馬上要升正團長了,十大青年突擊手……光環太多了,她知道就她這把身手,到省里那個地方,只是個跑龍套的小角色。她在家先生氣,鉆到南方山溝寫劇本去了。她們就分手了。

又是黃昏了,他們兩個人坐在岸邊的青草地上。紅塵河繞過月亮灣,直向東方而去。他喃喃說著。她說,紅塵河上游是平原,河水慢悠悠地流著,可是繞過月亮灣之后,落差大了,就呼嘯而去。瘦男人躺在胖女人懷里,他冷不丁地狠狠盯著她看。 女人像懷春的少女。他骨瘦如柴,被她肥大的胸包圍著。似乎要吞下他。她甜甜地笑著,那么甜,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少年時自己的那份午夜難眠的感覺。

歐陽菁慧把那顆藍寶石給了他,說,我把寶石給你,省劇團我有個朋友,我寫封推薦信,去那兒,可以謀一份差事。她又給他一張紙條。他把寶石揣在懷里。沒有接紙條。

女人臉紅了,嘴唇翕動著,漲滿粉色,像欲飛的蝶,低下頭說,呆在這兒的塵土不怕塵埋了你,所有的房產和農田地都是你的。

他很認真地看了看她,深深地吻了她,望著河上升起的霧,他想,回到老婆孩子的身邊。他吐了一口口水。帶上她出去,回到自己那個小樂隊,還過著鄉上鄉下的生活。不在乎誰指點。他罵了一句狗日的城市。他對著將要落去的夕陽傻傻地笑了。

他突然從她懷里掙脫開來,嘴里叨咕著,紅塵河繞過藍藍的月亮灣,向東而去,一泄千里。他竟然跑到河邊下水了,慢慢地向河心走去,河水只漫過他的腰。那顆藍寶石似乎如心在跳動,發著熱和光。他大膽地向對岸走去。她在身后呼喊著,回來,石頭,石頭。那是誰的乳名。他高喊著紅塵河繞過藍藍的月亮灣,向東而去,一瀉千里。并回頭告訴她,河水淺了,我能淌過河。她把心提到嗓子眼上,忽然他在水中不見了。她幾乎暈倒,眼睛閉上一會,又睜開了,對岸爬上個影子,不知道是人還是記憶。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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